关于陕北
2014-11-10史小溪
史小溪,陕西延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澡雪》《纯朴的阳光》《泊旅》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等近百种选本。荣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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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夏,美国记者斯诺进入红都,后来写下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对外面介绍延安苏区及红军将领的生活,在全世界都有广泛影响。斯诺写到:走向陕北,才看到一个真正的民族,才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民族的文化。
陕北,贫穷荒凉偏僻恶劣的自然环境,构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人特有的民族性格。他们对苦难的忍受,对传统的恪守,对信念的坚定,对追求的火热,对幸福的渴盼,对理想的憧憬;他们的剽悍、执着,勇毅和忍耐;他们的淳厚、诚实、宽宏,以及勤劳朴素、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品质,都是罕见的。
——我们自豪我们的父老!
——我们也自豪这块土地!
陕北,一代代不息地繁衍了像黄牛犊一样结实健壮的后生,一代代不息地繁衍了像兰花花一样俊美贤淑的女子。而且这种生命精髓仍然在旺盛地繁衍!
当然,我们这一代也感慨悲凉,恍惚徘徊,乃至忧患。因为这里依然贫瘠冷落,闭塞荒芜,几份粲然几份黯淡,几份神秘几分愚昧。这里的人仍在艰辛地劳作收获,苦涩地活着。这里发生了一些变化,粗放开采的石油和煤炭大行于世;这里又没有多少实质变化,遍地还是那一犋犋老式耕牛,蓬头垢面的乞讨者会不时向你迎面走来……
特别是,当我们过了许多河走了许多路以后,我们那种荣耀和豪迈,突然觉得成了一种盲目,甚至像在角拳击场上突然被别人的重拳狂风暴雨般袭来,颓然倒在地上。
那一年秋,我在拍摄过著名电影《柳堡的故事》苏北淮阴。我参观了淮阴的古下河镇,她被人们誉为“被尘封的明珠”:姑且不说她闻名遐迩的淮扬菜,甲第连云的豪宅、园林,炫目的一条条街巷一座座牌坊、祠庙!仅仅明清两代,这个古镇,竟考出123名文武举人,140名贡士,67名文武进士,博学鸿儒司5人,12名翰林,1名探花,2名榜眼,1名状元……三鼎甲齐全。有的人家竟然五世魏科,一门六进士;有的兄弟同科,父子同试博学。这里还出了冷兵器时代杰出的军事家韩信,西汉文学家枚乘、枚皋父子,南宋抗金巾帼英雄梁红玉,明代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写出《西游记》的吴承恩,清代中医学家吴鞠通。及中国历史进程不可或缺的周恩来(他出生于这里,籍贯是浙江绍兴)。更有1O余人在《明史》《清史》中有传……
看一下他们文化深厚的底蕴就会自愧弗如!
看一下就会喟然长叹:我们一任任的地方“掌管”,是否曾“风物长宜放眼量”,想到过不屈不挠年年代代地打造一个数百年上千年的“小镇”呢?就像南黄姚、北平遥、东周庄、西凤凰那样令人心仪的古镇!而不是那种气量狭窄毫无作为的“和尚撞钟”惯性。那一夜,我在下河的古运河边站了很久,顺水而来的凉凉夜风仿佛一下把我吹醒了。我顿时想到我们曾极反感并大加鞭挞过的清代王巡视写陕北三边的诗《七笔勾》:“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嫖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那金榜题名一笔勾!”
——不想“勾”么?在墨香翰林世界,一个古镇,你堂堂的大高原比得了么?我们又有多少值得向外界炫耀的真货呢!我们不能沉睡在公元前304年秦昭王时就筑高奴古城,西魏时就置延州历史文化名城,沉浸在滚滚延水巍巍宝塔、13年“圣地”的光环里!
在那个黄昏,那个夜晚,时空突兀地断裂,落差拉开了巨大。伴着古下河镇丝绸般迷茫的夜雾,满耳俨然给我灌来尼采的《漂泊者》呼唤:“苍生啊,你们颓然倒下了吗?宇宙啊,你预感到那创造者了吗?”
当然,我们不会倒下。
清醒了也就开始了启程。长风几万里,生命本来有时就是一曲偏执挽歌。不论人生得与失,椰果留与否,我们都将在长庚星下漫漫向远方跋涉……
每一个陕北年轻儿女都是从这块贫困土地上走过来的年轻人,可正因为这贫困,已教给了我们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因而我们在精神上无比富有。
我们黄土地上的祖先,曾经是开拓者。他们,轩辕稼穑,直道击剑,开拓江山,拓土万里,开拓了这片辽阔疆土。我们是拓荒者的后代,我们,也要拓荒。而我们开垦和播种的,正是我们所要收获的!
2
在我看来,延安城内最有价值的传说并不是那个凤凰山传说:“叶生吹箫引凤”引来神鸟凤凰的美丽爱情故事;也不是那个史考建于唐代雄镇河妖的巍巍九级宝塔。而是“肤施”——这个动人心魄的传说。
初春时,在我受民政部门之托对延安城区街道地名修订中,我一笔将一条最宽敞繁华的“二道街”更名“肤施大街”。这不仅是要让它和另一条同样以传说新命名的“凤凰大街”比邻媲美;不仅是延安在隋朝初年即置肤施县,与延州同置一城,直至1936年改肤施为延安县,前后长达1330年——为延安赋予重彩一笔的史实。而是延安清凉山自古有“尸毗王”(传说是释迦摩尼第三世的化身)舍身饲鸽的故事。
故事说,就在今岿然雄峙的清凉寺石窟,住着一位修身老道,名叫尸毗,他心地善良,同情人世苦难,常施舍周济穷人。一天,老道正在打坐,突然一只受伤的鸽子惨叫着,惊慌失措闯进他的怀里,后面是紧追而来的恶鹰。他赶走了恶鹰,可是鸽子被鹰爪抓下深深的伤痕,伤势太重了。鸽子必须要肉食才能补养起元气,可寺院哪来的肉,佛门道家也不能大摇大摆到街市买肉啊!尸毗就每天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一点,施舍鸽子,鸽子最后终于被救活了……人们后来为纪念这个老道人,就把延安起名“肤施”。
——“肤施”,是延安的胸襟,是延安的标帜,也是延安的风骨!
就是这种“肤施”的精神,伴着延安从远古苍黄风雨走来从弥漫硝烟走来。近代,她更是亮煌煌挺起自己的血肉骨架。那是艰苦的岁月,贫弱的中国与强大的帝国列强搏斗,延安是指挥全国抗日的圣地;中央红军到达这里,无数爱国青年奔赴这里(有史料记,最多的一天进入边区的青年达三千人)……打仗,吃喝,穿衣……一块贫困的土地,一块贫困土地上的贫困的陕北人,用全部和所有,倾囊献给革命。
不说成千上万的陕北人倒在了烽火连天的战场上……
就说那个年代异常沉重的救国公粮。多年前我曾采访过一个亲历战争年代的老农,他说那时,凡是有一头毛驴或牛、骡子什么牲口的,必须去遥遥三边盐池那里拉三趟盐,必须运送战场的弹药。老农每年交送边区政府的救国公粮是:15石小米,即150斗。且不说150斗这个数字,不说种呀收呀背呀打场呀扬簸呀,单就在原始的石碾盘上靠毛驴和人缓缓一圈一圈走动把那谷子糜子壳磙掉脱掉,容易么?那些年代的夜,乡村里总是从黄昏到黎明一直嘎吱吱响动着碾磙子转动的声音……
远方的人儿,也许今天你听到“走头头那个骡子三盏盏灯”信天游时,曾动情地向往过那赶脚的浪漫吧,殊不知当年那歌子伴有多少辛劳!
这是因为我的笔也录下另一位老农的叙述:封锁,层层封锁。凡有一头牲口的庄户人,全部须到三边拉盐。于是,农人远离妻室儿女,通往三边的路上,到处是毛驴队,骡马队,牲畜全驮着装满盐颗的沉重的毛口袋。寂寞无聊时,就有人唱出那些“招一招手”的曲儿来。“遥远的三边,时当酷暑,本来是走半天得抬下鞍子来晾一晾热汗淋淋的驴背的,我年轻不懂,只顾赶路,半月一趟下来,家里那头心爱的黑叫驴脊背都被蒸腾得化了脓。父亲家法严重,我把驴一吆到院子就偷跑了……多少年后,我家那头黑叫驴的背上还郁结一层硬壳,再也没长出驴毛来。”他说。
保卫延安,血腥战火,抬担架,运输,修筑工事,纺线线,为部队磨炒面、带路、做军鞋,还有支前牲畜,哪一个词不使人听得热血贲张!
陈毅元帅当年在延安曾写有诗,很精辟地概括了这种“肤施”精神:百年积弱叹华夏,八载干戈仗延安。试问九州谁做主,万众瞩目清凉山!
想到浪漫又严峻的“肤施”传说,就想到广袤而连绵的陕北高原,想到这块土地上的民众!“肤施”,她早已被写进了历史的诗章。尽管她会被一些人遗忘,但却无法抹去她的赫赫功绩,因为她曾载过风雨载过硝烟,曾体现过人类的不屈不挠,一个民族的伟岸、高贵和尊严,并同历史一起承受过光荣的重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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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这块厚重的黄土,以及她的文化源脉,早已注入我们的血液,缔造了我们伟大的信仰之厦。不久前,我再一次到了壶口。黄河两岸坚硬的山峦起伏有力,横着崭新的浮云。河谷风很大,不断从空中飘洒下来阵阵雨雾,浓烈的泥腥气息随风扑面而来,那是贺兰山、巴彦高勒、鄂尔多斯、秦晋两岸高原的梁峁沟壑被冲涮挟裹来的黄土气息。我又一次感受到这条长河的惊心动魄,身临于“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境界中。我为之心仪,惊叹!我的荒凉的陕北,这一条母亲般哺乳人类的大河为什么要从蒙古高原上由东向南拐了个湾,在你的胸脯上滚过?喧腾的黄河岸,我似乎感到有一种声音在缓缓上升,我仿佛触摸到一个雄浑、刚健,充满力的世界。
我常想对朋友们说,理直气壮地把我们陕北后裔的头颅昂扬起来吧。
德谟克利特有句名言:“具有一个好灵魂的故乡,就是整个世界。”我们陕北北部是一部华夏辞书,是普通劳动者和自由民众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战国时的魏国在无定河鱼河堡一带置上郡,在延河边置高奴古都城。(陕西博物馆现收藏的珍品《高奴禾石铜权》的铭文是:“三年,漆工熙,丞诎造,工隶臣牟,禾石,高奴。”即秦文王公元前249年由高奴工匠打造的衡器。这是迄今所知延安古“高奴”这一地名的最早的实物和文字记载)。
吴起县是以魏国大将军吴起而名的。秦统一天下,著名将领蒙恬、扶苏镇守名州绥德。东晋末年,匈奴铁佛部在今靖边北漠建大夏国都统万城。与北宋三足鼎立的西夏,首领李继迁、李元昊,其先祖唐初就迁徙生活于陕北朔方、宥州一带(今横山、靖边)与陕北人混居。北宋元祐年(公元1089年)延安由州擢升为府,庞籍、范仲淹、韩琦、沈括一批高第良将或知府或巡抚即任。南宋抗金英雄韩世忠系绥德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一支长矛横扫,摧古拉朽埋葬了明王朝。
就现当代军事、文学、学术说,陕北出了刘志丹、谢子长,陕北苏区成了中央红军的最后落脚点。榆林走出的张季鸾是中国新闻界一代宗师。他曾任《大公报》总编,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前后的一大批文告,均出自他手。佳县人高景德,是我国留苏学生中第一个高压输变电博士,曾任清华大学校长。陕北北部出了柳青、路遥,给中国文学史留下《创业史》和《人生》;延安有散文家刘成章,一曲《转九曲》一曲《安塞腰鼓》,让陕北转灯扑朔迷人让安塞腰鼓豪气冲天。他们都是地道的陕北土著!
陕北南部像一座巨大的博物馆,昭示着她多彩而丰富的自然文化、人文文化。仅以延安以南的陕北六县说,秦晋大峡谷位于宜川境内的黄河壶口瀑布大景观,早在《禹贡》《水经注》等远古的书中即被状描过。黄陵县桥山苍松古柏中掩映的轩辕黄帝陵,早在《国语》、《史记》中记载,那是华夏儿女的根,华夏悠悠数千年文明的象征。《资治通鉴》卷21记:公元前109年夏,汉武帝自泰山历九原归路陕北,为祭祀黄帝而命将士堆积汉武仙台。大元世祖忽必烈也曾来祭祖。那个黄龙县,人们只要想一下“黄龙”二字,就足以明白这块古老土地的腾达气势了。1975年,那里修建尧门水库,发现3—5万年前旧石器晚期古类人猿,被考古学家名为“黄龙人”。那里的黄龙山是当今陕北最好的一片碧绿林带。甘泉县在秦代即建雕阴县,管辖着富县、洛交等地。东汉后期陕北绥德以北为羌、胡所占,那里消失的上郡即在甘泉新置。甘泉县南谷崖有甘甜的泉水,做得好豆腐,民谣流传:“甘泉的豆腐能用马尾穿。”《甘泉县志》载:隋炀帝到甘泉谷游猎,偶饮泉水,顿觉甘甜,欣然命笔“美泉”,并规定为宫廷御用,按时驿送。洛川,是保持下来的一块最完整的高原平阔地貌,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记载:公元前756年,秦文公在此筑鄜峙,用盛大的香火、鼓角,三百头牲畜祭祀上苍。万众朝拜的场面结束后,古洛川便有了一个“鄜峙”的名字。这里是关中中原与北方游猎民族交战地边缘,东晋时,后秦(羌族姚苌)在此设洛川县,至今,她武士一般装饰,执大镲、钹、锣,蹦跳击鼓,震天撼地的“蹩鼓”,很是激荡人心。1981年,就在距鄜峙遗址不远一户农家挖掘猪圈时发现了一柄锈迹斑驳且又锋利的铜剑,剑身“燕王职作武荣荥剑”(燕王赠送亲信的宝剑)八个字令所有前来的考古专家惊叹。
而鄜州为唐初置,鄜州始为繁华之地,辖领洛交、三川、直罗、甘泉等延州以南广大地带。至今,富县城北头,赫然高耸着唐代开元年间的宝塔。安史之乱时,大诗人杜甫,为追随灵武州即位的肃宗皇帝,北行路过鄜州羌村,写了《羌村三首》《今夜鄜州月》等脍炙人口的诗章。他在当时鄜州以南的三川县写的《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其中有句:“恐泥窜蛟龙,登危聚麋鹿。”“乘陵破山门,回斡裂地轴。”——那三川暴发的洪水,浊流横空,川气蓊黄,是何等骇人!
而与古长城堪媲美、纵贯黄陵、富县、甘泉、志丹、安塞、靖边、横山,穿越整个陕北直至内蒙古高原九原郡(今包头西南)的秦直道,是秦王朝开发保卫边疆、兵车征战、运送军粮的一条战略大道。《史记·蒙恬传》载:“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里。”可见,直道是当时强大的秦王朝跃马扬鞭威征天下的时代象征,它永远不会在荒草林丛中消隐湮没。
陕北吴起籍一位青年诗人宗霆锋有诗:“当白莲花盛开的时候,想起我的陕北。”我看过他写陕北的许多诗篇,他的诗意境悠远,写得很美。有时我想,让我们在白莲花凋落的萧瑟之时,也常想起我们的陕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