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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之风

2014-11-10李亮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旅人尼泊尔

李亮,女,陕西志丹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散文》《散文选刊》《延河》《美文》《延安文学》《中国散文家》《西部散文》等刊,入选《散文2007年精选》《散文2008年精选》《中国散文年选(2011年选)》等多种选本。

这一次,真正的旅程从一只高翔于群山之上的鹰开始。

我想象着它在空中暂时收缩锐利的趾爪,气流稳稳地托住它完全张开的宽幅翅膀。不远处的雪山在更高的天际,带着微微俯视的角度向着旅人的目光和心灵压下来,最高的雪山顶上正有一大朵云被冻结在那里,又或是正从那遥不可及的峰顶彻底分娩出来。半个经年古玉般的月亮在雪山右上方,随时会被天空的湛蓝销蚀掉一般。近处低一些的山则全部笼罩在乌蓝色的云气之中,这些云气柔软而混沌,像是刚被天地孵化出的一个模糊的梦。天地如此寂静,那只黑色的鹰就盘旋在这云气之上,有那么几刻看起来也是静止的。

我不知道背后此刻是否有阳光。我在雪山的俯视中浑身发冷,眼睛却发热,心中如钟鼓法号齐鸣般,声浪一波波地向上喧腾。同时,感觉到自己久已蒙尘的生命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地划开,利落而迅疾,继而一些洁白的光从这些被划开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向着身体上部汇聚,一种从未有过的静突然在脑海里铺展开来。

我迷失在这巨大无边的突然的静之中,一时间,那些在路上时身体受过的所有苦累,心灵承受过的所有辗转迂回,都在这一瞬间被眼前的静完完全全地接纳和安慰。

来尼泊尔时,在飞机里是无法感觉到这种静的,虽然下方也是浩大无边的雪山,但却如宽屏的无声电影,没有风,没有冰冷的气息,也没有那种旷世独立的体验。喜马拉雅山脉看起来有一半都在云层之上,原始迷蒙,冷峻洁净,似乎没有任何生物活动在那些冰雪和裸露着的岩石土壤上,有的只是丰沛而凝固不动的永恒时光——在这样的永恒中,人甚至连一粒沙都不是。

唯有云朵以其形状和特性显露出一丝温柔。它们与雪山亲昵的触摸和交合最终生产出依偎着雪山的一切生灵——于是,随着逐渐接近尼泊尔,先是看到顶上没有了积雪但依然荒凉的大山,那些因发白而区别于山体颜色的道路正清晰地证明着生活的足迹。山外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在这些植被稀少的高山地区人们的生活是怎样一种状况。旅人眼中的风景,对于生活在喜马拉雅山深处的人来说却是不可逾越的命运。但随着飞行高度的不断降低,云层就像次第拉开的帷幔,更多弯曲的道路,山间反射着光芒的河水和人们小如方盒的住所开始一一显露出来。这是一种层次丰富的展示,在这样的展示中,似乎有一部关乎生命的史卷被从高处向低谷之地抛展而开,且卷中都是以图画形式记录着一切,也只有在空中以俯视的角度看下去才能感知接收到那些传达出的讯息。

越接近人口密集的加德满都,雪山所表达出的慈爱就愈明显。色彩渐渐丰富,树木林立,民居错落,一畦畦的油菜花在周遭颜色的对比中那样亮眼,弥漫着恬静淡然。远远地,加德满都的建筑们虽然看起来熙熙攘攘,但决不同于大城市中那些高楼与水泥的气息,它们没有丝毫炫目的尖锐或灰色的压抑,像是信手拈来的一些线条与色块的随意拼合,反倒使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种烂漫的放松闲散。

而旅人们则坚信,在这雪山下的国度里,能找到关乎生命本质的一切隐喻。

尼泊尔的太阳似乎更大更白炽一些。但那些从雪山深处一路奔腾而来的大河依然冷冽。也许正是这种炽热与冷冽的交接碰撞,使得尼泊尔人的生活迸发出强烈的对比和丰富的层次感。或者,皑皑雪山并未阻隔切断飘动在印度次大陆上的色彩丝带,它们穿越了雪山继续在尼泊尔铺展荡漾开来。有了这种来自于文化与大自然的呼应与内在的联系,从植物到衣着、建筑,尼泊尔所有的色彩都带着热度和巨大的感染力。

——有一种名叫黄金花的菊花在尼泊尔似乎颜色纯度更高,它们被穿成丰满的花串用来表达一些礼仪。与旅人初次相见时,尼泊尔的朋友合掌微笑着说“Namaste”,并把这样一串潮湿柔软的黄金花戴在旅人脖子上。阳光下,这些花串因紧密聚集而显得更加饱满隆重,每朵花的每一层花瓣边缘都如同镀金般明艳。一种陌生奇异的喜悦感随即环绕着旅人的身心,像是生命中一些原本简单却极难察觉的欢乐感被重新清洗与链接。不需要歌唱与热情的队列,摈弃虚伪的掌声与礼仪性的笑脸,这是如此简单干净的仪式。

另有一种黄色的小花要轻巧一些,在尼泊尔深山中的寺庙边,它们也被穿成精巧的花串儿,等候着某些宿命式的来访。想象着这些小小的花朵被人们心怀感激地从枝头摘下,继而被轻柔地穿成花串儿等着献给神灵的情景。对于一些尼泊尔家庭,这样的工作也许只能换得一点微薄的贴补,但劳作的过程却始终充溢着花朵的芬芳,这芬芳就像那些疼痛生活中偶尔抬头看到的星光,总给人带来巨大的抚慰。

捧着这些小黄花穿成的花串,赤足踏进寺庙,地面上浸漫着从山中流下来的泉水,清澈而冰凉。当鲜花被献给神灵,寺庙的钟声敲响,阳光从稠密的树木间隙洒下来照射在寺庙的金顶之上,旅人在瞬时感觉自己或也曾经是喜马拉雅山脉中的一片冰雪,在被阳光蒸发成云气之后,就那样一路飘着飘着,后来又变为一滴雨水降落在现在的故乡。而当下在这深山安静的寺庙中,旅人似乎是久未归家的游子,借着某种机缘,从而回来完成了某种对喜马拉雅山的回馈与回归。

在尼泊尔的另一些角落,巨大无蕊的白色曼陀罗正带着豪华的神秘与纯洁盛开枝端,那五角星形的花朵如某些永恒旋转的星辰,使人眩晕与迷失。它的枝叶毒性巨大,但花朵却曾在过去的豪华宴会上被侍女们纤柔的手指采摘并盛放于精美的盘中,据说前来参加宴会的人只需拈花一嗅,便会得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与兴奋。这是一种神奇的组合,黑色的死亡深渊与洁白如乳的欢喜交织一处。在这个信奉印度教的国度,曼陀罗像是某些隐秘存在的入口被安排在路边。在人们行走的步履之中,也许只需一个长久的沉思或是一个瞬间的顿悟,智慧之门就会无声地打开。

而那些街道两旁的居所,房屋一律都被繁花装扮,深深浅浅的桔色槌形花朵甜蜜而喧闹地从叶间垂下,像是枝蔓里蕴藏着的所有欢欣都从某些节点上焰火般明亮地喷发出来。屋檐上,矮墙上,这些焰火一簇又一簇,使一条又一条街道都因之而散发一种全身心的喜悦。

在山间,一棵三角梅的花树使空气都似乎刹那凝固在它周围并同时被洇染上绮丽的色彩。花树并不高大,却举着一树繁盛明艳的玫红色花朵立在那里。旅人们都不由得停驻了脚步,像是梦中之景与现实突然交叠。更多的花朵和树木则隐藏在喜马拉雅山中,它们总是离人群更远一些,像含蓄的丽人或隐士,只等着机缘巧合的刹那,才会与旅人的目光相遇辉映。

有一首叫做《Resham Firiri》(《木棉花开》)的民歌几乎响起在尼泊尔的每一个角落,重复而跳跃的笛子伴奏听起来很欢快,若是再由尼泊尔中年男子来唱,那种略微沙哑但沉着的音色伴着手鼓响起在暮色中时,旅人们的心都要融化了。

木棉花开了

木棉花开了

你是何时开的花呢

花落似白鸟翩翩飞下

白色的鸟一直在飞

你是否很累很累

是否想停下来休息

还是你梦想飞去更远的地方

当歌词呈现出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发现,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这些精灵般的花朵们在带给人们心灵愉悦的同时,永远伴随着对爱,对生活,对生命的怅惘和眷恋。Resham Firiri,Resham Firiri,歌词被反复咏唱着,鼓声似乎永不停歇,夜晚的篝火熊熊燃烧起来,花朵们开放和飞旋在这如梦似幻的生命中。

更多的色彩和形式美在世俗中,这使得在尼泊尔行走的路途中永远充满着未知的兴奋——通往乡镇的道路两旁那些有着强烈色块对比的房子,那些用高纯度颜色的织物缠绕围拢出曼妙纱丽的女人,那些前去参加盛大节日的队伍。朱红配着翠绿,艳黄配着紫罗兰,藏蓝配着灿金,在这些搭配映衬中,人们的眼神却因之更加分明起来。看着某些尼泊尔孩子的大眼睛,那种白与黑没有一点杂质,你几乎会由这样的眼睛想到中国的太极图案,一样的简单却深邃,像是混沌初分时天地瞬间清明的折射与光辉。

尼泊尔人多崇奉印度教——相比之下,印度教的神是个庞大有趣的队伍,而组成这个队伍的成员几乎都有着如同世人一般的情感经历。这些情感经历使人们在神的传说故事中看到了人间情感的影子和升华,也看到了自己的理想。印度教诸神因而更具生命力和亲切感,同时也似乎具备了更多的可信赖性。每日清晨沐浴之后,人们先把最新鲜的花朵与大米、朱砂粉献给神,朱砂粉涂抹到神像上之后,再把神像上的朱砂涂抹在自己和家人的眉间,意为已得到神的祝福。这个鲜艳的印记不仅是崭新一天的开始,也是人群之中同一种信仰的讯息与相互辨识的标志。

宗教与生活总能激发出人们热烈的情感与创造力,在尼泊尔,尤以木雕和建筑最能体现出这种狂热和奇迹般的创造能力。尼泊尔年代久远的住所和寺庙多数都以木头为材料,工匠们在木板上雕刻出镂空的孔雀花窗,雕刻出寓意吉祥和智慧的图案,又雕刻出每一个佛龛上最细微的花纹。关于住所中每个雕刻细节将会产生的效果,诸如光线透过花窗时所能产生的奇妙变化,那些木雕师内心一定是事先就十分明了的,他们知道某种设计有可能产生的一切光影效果与情愫——每当有人坐在这样一扇花窗边时,某段时光正被棂孔过滤成通透柔软的多个小光柱,洒开在窗边的木桌上或是地面上。这些有着相同形状的小光斑你可以掬在手中,也可以让它们柔软地扑在脸上身上。那光或是阳光,或是月光,又或是某位执灯少女从通道这边轻盈地走到那边去时手中的灯光。不同的温度色泽,不同的瞬时感受。这简直是光的魔法。在这样的魔法中,一定曾有不少人迷恋其中,迷恋着生命中诸如此类的安静时刻。

尼泊尔旧式民居多是二层木楼,有时楼上的窗户会悬挂着粉色窗帘,柔软的棉布被风微微鼓荡着,很是旖旎。底层的木门则无一不雕刻着吉祥图案,如佛教八宝等。这些图案有时会有些中国线描的韵律感在其中,由此便可观想不同文化在广阔大地上游走或驻足的行迹。

驻足于民居旁的唐卡店内,年轻的画师并不会因陌生人的打扰而在笔下出现任何偏颇。在他的眼睛中,没有青年人特有的躁动,一切的出现似乎都并不突兀,一切的发生都像他面前正在绘制的故事般有着来龙去脉,有着纠缠的缘分和业力。梵文六字大明咒低低唱响在小店中,檀香把浓烈的味道推送在旅人的鼻尖——这时再看那些细致入微的唐卡或画中的曼陀罗,便会觉得画中的世界真有一种感召力。在流畅的金边勾勒下,绿度母的澄净,黄度母的沉稳,白度母的纯洁,层层叠叠的建筑,以及那些有着特殊寓意的花纹,这所有的图像无一不在店门外渡进来的天色中散发一种微光。这种微光相对于繁复描画出的内容更能打动人,似乎画中那熠熠生辉的世界就筑建在小店中的另一个空间之内。这些唐卡只是一面面镜子,使那些琼宇楼阁和居住其中的神们显了形。店内店外还有一些旅人一时不能了解的图画,风格迥异的画风和陌生的文字让人敬畏生命与智慧之浩瀚。

尼泊尔的广场遍布寺庙建筑,寺庙梁柱和门头间装饰着姿态各异的木雕印度教诸神,缠绕的巨蛇,姿态各异的瑞兽,律动的水纹,升腾的火焰,层层叠叠的对比烘托反倒衬托出神们的静然气度。虽然这些木雕全然只是木头本身的色泽,但朴实中却彰显着一种坚定的自信。一些低处的寺庙石柱浮雕被前来祈祷的人们用手掌和朱砂打磨得面目模糊,但却让人丝毫不觉冒失。远处近处的鸽子们在广场上飞低飞高,风正一遍一遍把寺庙边沿装饰着的藏红色布幡从一边轻轻掀起,继而把一个个弧形的波纹从这边缓缓抖动到另一边去。时光在这藏红色的波纹中真的就慢下来了,静下来了,从容得仿佛广场上那些孑然一身却酣然熟睡的流浪者。

与此同时,尼泊尔的巴格玛提河边,就在形式相似的一些寺庙边,展示着的还有最真实的笑与泪,生与死,热与望。

旅人们先要从自己的生进入到他人的死。从帕斯帕提纳神庙边绕过去便是巴格玛提河,虽然河流在旱季时流量很小,但依然有能力把人类的骨灰带向远方。这里就是尼泊尔的火葬场,信奉印度教的尼泊尔人认为,人死之后只有烧掉身体才能使灵魂彻底得以解脱而进入天堂或是再次轮回。

经过为死者祈祷和用河水为之洗浴净身等仪式,死者就会被抬往河边的某个宽大石台,石台上早已搭建好足够的木柴,木材中又放置着香料。随着最后的告别仪式完毕,死者口中被点燃火焰,继而从口中引火,点燃底部的层层木材。这些工作只能是男子们完成,死者的女眷们一般不被允许前来。人们都说,女人那柔软的心无法承受这样的场景。

而那些躺在火中的身体,在有生之年中曾花费心思去装饰打扮,曾经受过多少情感的冲击,甚至承载多少其他人给予的牢笼或希望。如今,它们最大意义静止地躺在火焰当中,像是某种报废容器或材料般被缓缓烧毁。要是没有香料和本身带有香味的木材所掩护,它们或许会散发出比其他工业制品销毁时更加难闻的气味。

火焰明明灭灭,那些石台上彻底被烧成粉末的躯体最后都会被河水带向远方的恒河,或是再次沉淀到养育了这个躯体的土地中去,不占任何地方,不留任何让人生怖的骨骼。在这个过程中,没有缟素满目,没有花花绿绿的陪葬,没有或真或假的哀嚎,也并没有过分夸张的悲恸。所有色彩还是尼泊尔生活中的色彩,不会出现任何大面积的渲染与夸大。火焰飞鸟,黄花朱砂,喃喃的经文念诵,似乎这样的仪式也不过是日常生活最为平淡的一项,诸如某个清晨的一次祈祷沐浴。

正当旅人还沉浸在对生命最极限的思考中无法自拔时,随着道路一转,眼前的另一番景象便瞬间汹涌着淹没了刚刚肃穆的心。这寺庙北侧的广场上正是怎样的一番人间欢腾呀。人们正聚集在这里忙碌着各种祈福仪式。宽大的树叶被缝制成碗和碟盛放食物和鲜花,劈开的木柴按序堆放成神秘的形状,彩色画粉正用来描绘出一个个对称的图案,僧侣们围拢出一圈又一圈金黄色的法会会场。广场旁的诸多小店售卖着旅人们叫不起名字的各种法器与物品,其间有不少孔雀翎羽扎成的团扇,扇子中央贴着彩印的印度教湿婆神一家,或是象鼻神甘尼许与克里希纳,这些团扇在肃穆的法器当中显现着的又全然是一种暖洋洋的世俗幸福,令人心生亲切。在旅人的心念流转间,各种祈福的念诵与歌声,各种交织流动的色彩,各种不同的面孔与表情都在这一处这一时混合出一种巨大感人的气氛——如果说寺庙背后的火葬场弥漫着的是关于死亡的原始静默,这里则升腾着同样原始的关于活着的全部热情,二者之间的对比展示出一种怎样的生命完整性,这种完整性在广袤的天空之下轰然有声却又悄寂怆然,令人动容。

这样,当见到落日的余晖又一次把尼泊尔山上的某一面土墙渲染成微冷的黄色,而土墙边正坐着一位静默望着远方的老人时,旅人的眼睛终于流出了泪水。于这茫茫生命之海,我们永远张望的究竟是什么?是那看似每日消失却又在次日重新交还人间的高处的光吗?

一些幸运的时刻,旅人们会在白天看到一些少女,她们一律画着极粗黑的眼线并使之延长到两边的鬓发当中去,额头上又涂抹着金色描边的藏红底子,并在额心画出另一只睁着的眼睛。这样的妆容有着奇异神秘的美感,加之她们头上扇形大帽子上穿缀着的各色“宝石”和珍珠,以及帽子两边蓬松垂下的层层红缨和衣裙的另一种冷艳红色,女孩们看起来简直是从空而降的长颈鹤群。她们手捧鲜花,应邀前来参加某些商场开业时的庆典活动和表演。在周遭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商场环境对比下,这群女孩像是尼泊尔从前时光与现在时光的一个华丽搭扣,旅人的视觉因此可以顺畅地通往尼泊尔民俗的幽深之处。

而每个夜晚来临时,加德满都一些小酒馆中的另一些少女便会扭动起腰肢,歌唱着世俗生活的种种美好与乐趣。站在酒馆门外向里望时,除了酒馆搭建的小舞台上有一片明亮之外,门内其余都隐藏在昏暗之中。小酒馆咚咚咚的手鼓声飘得并不是很远,偶尔在风中还有些模糊,但那台上的少女们却因此而显得更加明艳与清晰。旅人们若只是路过,少女们的歌声便像从门内抛出的细韧丝线,几能绕身三匝,若经不住这声线的诱惑而走进门内,旅人们定会庆幸自己前迈的脚步。这小酒馆虽已有了与城市接轨的经营形式与表演,但内里包裹着的还是尼泊尔的乡村气息,旅人们因而得以在这里一瞥尼泊尔人本真生活的又一个层面。

不知是否和海拔有关,尼泊尔人歌唱时的声线始终悬于高处,像是某种高山上的植物在风中震颤有声。男人们的歌声如沉甸甸的枝条和树叶在旁边铺垫,女声则挂在男声的枝头,颤巍巍的,几乎介于破音的边缘,但却又始终保持着那一点微妙的分寸,一如初冬了还没掉下来的果子般,果实中早已熟成了果沙,且每粒果沙都在手鼓和其他乐器的声波中闪烁发光。

和着这种高声线摆动着的还有女孩们脖子上佩带着的尼泊尔项链。许多米粒般的单色塑料米珠被穿成若干串,或按相近色穿出渐变的层次和几何图案。白天在某些店铺中看到它们时觉得普通,但在这小酒馆内的舞台灯光照射下,这些晶亮的项链在女孩们颈上便荡漾出一种水滑的艳光,伴随着舞蹈动作,这种艳光几乎可以用波光粼粼来形容了,女孩们的肤色也因此显得白皙细腻,她们的身姿也显得更加柔媚婀娜。

随着台上轮流响起的歌声,夜的脚步也向更深处悄悄地挪移着。尼泊尔的女人们不会来这里,她们此刻或许正坐在自家的木雕花窗旁为某些事而陷入沉思,又或逗弄着自己的孩子们,那也是属于她们的好时光——小酒馆内的男人越来越多,他们多是结伴而来,进来便被招呼坐下,然后点一些小吃啤酒之类。台上的女孩们此时看起来更加明艳了,她们的眼睛顾盼生辉,不时加入与客人的互动。类似于点歌的形式,客人掏钱便可让某个女孩唱自己喜欢的曲目,其他女孩则伴舞。或是客人直接来到舞台旁边,与台上的女孩儿对唱。每到一段重复的旋律,这个客人带来的朋友便有一个要加入舞蹈。每到需要合唱时,往往就是乐曲最为欢快的段落了,这时,台上台下的舞姿和歌唱声便交融一处,客人们也大多会跟着节奏手舞足蹈起来,但舞姿绝对不是那种大城市迪厅内的放浪形骸,无论女孩还是客人们,都始终有一种优美的矜持和真挚的感觉在每个动作里面。一首歌往往是耳听着眼看着接近尾声或就要告一段落了,这时,台上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便再次扯出一根悠长的声线来,似乎在挽留,又似乎是在询问和留恋,而客人往往也会再次高兴地接唱下去,如此反复几次,客人尽兴,客人带来的朋友们也可尽兴。在这样的歌唱和舞蹈里,处处闪现着尼泊尔乡村舞蹈的影子,由此也可推想这些且歌且舞之人的命运曲线。扎根于土地深处的东西,即便是被包装了霓虹,那种原始气息依然让人有迹可循。只要不丧失舞蹈的初衷,不丧失对根系的追溯,相信这些女孩们即使每个夜晚都要跳同样舞蹈,她们也还是能够得到相应的来自舞蹈深处的欢乐。

不知这样的场景会在每个夜晚持续多久。退出来,再向里看,那方小小的舞台依然那般明亮,每一句歌唱,每一片移动着的色彩,每一声手鼓的敲击都使尼泊尔之夜如此迷幻。

在距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120公里的地方,旅人长梭形的木船正轻柔地驶过奇旺丛林边缘。大河水流汩汩,众多水葫芦正顺着水流向着一棵植物能到达的最远方悠然前行。鸟儿翻飞间露出光彩灿然的羽毛。河边住户们的木秋千正被夕阳染了一角。尼泊尔乡村少年骑着自行车驶过小路,犹如乡野自由的风。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水天一色中,高大疏朗的树木们是静默着的竖线条和斜线条,河流上方的木桥则划出一道悠长慵懒的横线,桥上牛羊和行人鱼贯而行,叮叮咚咚的牛铃声与流水的声音交织一处,使得整个画面更加空灵而深远。

夜晚,寄宿在丛林边的旅店中,人们在巨大的非洲风格的亭子下燃起篝火,点燃马灯。马灯橘色的光旁边,壁虎们沉静着等待,木材燃烧的青烟则升上去氤氲在亭盖之下,继而溢散出去与湿润的夜雾弥漫在一起。不时有陌生的动物叫声从对面丛林中传来,并由一边飞快地掠到另一边去,似乎能够穿透人的灵魂,令人激动而略微恐惧。想象着白天所进去过的丛林此刻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些植物们在月色中相互攀谈,动物和鸟类在属于自己的领地活动或安静栖息。一棵杀树藤正悄悄向着周围某棵树盘桓而去。此刻,那是充满生命律动的世界。

奇旺丛林5里外的小镇是旅游者的集散中心,街道两边的店铺内货物琳琅。每个傍晚,寄宿在丛林边的旅人们都会坐着破旧的敞篷吉普车一路颠簸着去往小镇观看传统舞蹈表演。风从辽阔的平原上伴着夜色大面积地漫过来,车厢内,人们的头发在风中欢乐地舞动,身体也随着颠簸而抖动着,宛如原始部落之舞。自由的时刻大抵莫过于此,不需要豪车盛装,只要和风与路途,外加简单的能敞开着与自然亲近的心。

小镇上表演的多是尼泊尔塔鲁族传统的民间歌舞,亚热带气候与平原以及广袤的丛林给予了人们野性的血液,当这种野性通过歌喉和肢体动作传达出来时,就成了宛转却不萎靡的纯朴歌唱,成了粗犷却不简陋的力量之舞——小伙子们变换着队形与动作敲击着光滑水亮的木棒,噼啪劈啪的声响就是整支舞蹈的音乐伴奏,即便是节奏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快,腾挪跳跃之间他们也绝不会乱了阵脚,失去与伙伴的合作。一名手脚细长的打鼓少年看起来很孱弱,但从他走上来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一刻起,某种巨大的力量便似乎注入了他的身躯,他几乎是很轻松地手腕一抖,便有一串激越的鼓声飞溅出来,随即,连贯的鼓声像一条欢腾的河流倾泻而下,淹没了台下所有的观众,这鼓声甚至有种可以穿越辽阔平原直向喜马拉雅山而去的力量。打鼓少年此刻看起来与鼓融为一体了,他把血液中本身就有的搏动转换成了鼓声,他的整个生命似乎都是为鼓而来。女演员们则围绕着少年和少年的鼓声旋转歌唱,脚脖子上的舞铃飒飒作响,似乎有麦子成熟的气息从她们的身体和声音中散发出来。其余的孔雀舞、火舞等,无一不充满原始的魅惑。到表演的结尾,观众会获邀上台和演员们一起跳舞,嘭嘭嘭的鼓声中,人们围成圆圈,暂时没有了国界的隔阂,没有了年龄的差异,有的只是融洽一处的欢欣。

再次乘坐吉普车返回旅店时,皓月当空,星辰点点。同行的尼泊尔少年在风中说着自己的梦想,他说要赚足够的钱,行游世界,尽量远地去往远方——旅人一边听他这样说着,一边看着更远处闪烁的星,心中一时怅惘起来,不知道怎样的远方才算是最远。

驻足于喜马拉雅山的落日中,地球上的又一天正在此刻掠过喜马拉雅山脉最高的雪峰顶,向着天空深处永恒地抽离上去。在那峰顶之上,最后一片绯红色的阳光即将消逝,它看起来那么轻柔而不可捉摸,易逝而又永恒,绮丽却又决然。旅人迷失在这一抹绯红之中,但同时,心却是无比清醒着的——与时光相比,每个生命终究不过昙花一现,但就是这短暂的许多瞬间组成了这场永恒的时光电影中的一帧,一帧一帧连续起来,竟也播放出了多少精彩绝伦的片段。属于每个人的那一帧,或是连一帧都算不上的短暂时光中,就像飞鸟不因云雾而迷途,植物不因寒冷而停止生长和怒放一般,我们曾承受了多少苦难和欢乐,又积蓄了多少力量和勇气继续试着向前向上,追寻着那似乎和时光同在高处的智慧。这电影中的每一个片段都是悲欢离合,生死明灭,这电影中的每一种色彩和声音,都是这些生灵用尽一生的绽放和呼喊。

类似这样用来观赏喜马拉雅落日的山顶空地有好多处,大多为了游客们而修整出来,尼泊尔当地人也可在这里售卖奶茶或食物。这其中有一位面容黧黑的老妇人和她的儿子,老妇人身着破旧的尼泊尔衣裙,两只硕大的金属耳环把耳洞和耳垂拽得老长,偶尔与人对视时两眼发出两线暗淡却干净的光。她安静地坐在简陋的木凳上,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她的儿子用并不流利的英语偶尔与游客们交流或出售奶茶食物。儿子说自己的母亲从未踏出过大山一步,也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每日都在发生着怎样的巨变。自从有人以观光者的身份踏上这座山巅,她才慢慢懂得了一些其他的事。起初,她看着这些观光者来,又看着他们走,她看到旅人们身上和眼眸中携带着的异国风尘。这些旅人来此之前有着怎样的身世和命运,从此一别后又命运如何——她一定是想过这些问题的,她用尽了自己在山中积累下的所有智慧想。再后来,来的每个人也便似乎一样了,她看着他们匆匆前来,对着远处夕阳中的雪山不停拍照与惊呼,又在黑夜来临之前匆匆离去。每当夕阳收起在雪峰顶上的最后余辉,这块山顶上的空地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剩下老妇人和她的儿子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夜色从山脚下淹上来,他们知道即便是这极高之地也将很快会被漫进夜海之中——却一定会有某个旅人在目送老妇人和她的儿子离去之后仍怔怔地站在山顶上,仰望夜空,等待着雪山顶上即将燃起的璀璨星光,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明澈而让人惊艳的景象。

大鹰依然在高处盘旋,它们是雪山忠实的拥趸者,且随时都会降落下来并在林木间大声讨论。洁净圣洁的喜马拉雅雪山也依然矗立在远处高处,带着微微俯视的角度向着旅人的视线压下来。风是那样凉,就像时光深处冒出来的大股活泛之泉,即将漫过一切事物的顶端继而消失在天之尽头。

旅人站在风里,一时身心俱静,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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