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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漂流记

2014-11-10狄马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南极

狄马,陕西子长人。出版思想随笔集《一头自由主义的鹿》《我们热爱什么样的生活》,杂文集《中国杂文(百部):狄马集》《另类童话》等。

世上最美好的事情,都不是策划出来的。我能去南极,就完全出乎我的想象。

未去之前,南极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它遥远、神秘,孤寂地悬挂在地球的南端,以严寒和冰雪为衣,将自己牢牢地包裹在大洋之内。非有巨大的财力和实力,不能抵达。我没有想过,在我有生之年,会和南极发生什么关系。就像木星和火星一样,我知道它是存在的,但只有打开地图时,它对我才是有意义的。因而,当我在西安,第一次见到南极论坛的秘书长叶公伟先生,且有人当场推荐,让我参加南极论坛“2013南极行活动”时,我并不敢相信。我只把它看作是朋友在酒桌上的客气,也是对后进青年的一次善意奖掖。

没想到,几个月后,叶先生真的从上海打来电话,正式邀请我赴南极,参加南极论坛“2013南极行活动”,活动的主题是“共同利益和共同责任——世界与中国未来十年”。

世界的尽头

南极论坛是由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人民日报香港分社发起,联合国内外二十多家相关机构和媒体,共同组成的非政府话语平台。它的宗旨是“思考人类文明,关注地球环境,推进均衡发展,实现共同价值”。本次南极行活动是论坛成立以来,举办的探讨文明走势,发挥全球影响力的系列活动之一,由国内外前政要、知名企业高管、艺术家、科学家、作家、思想家、宗教界人士,共165人参与,分三组五团,分别从北京、上海、香港出发,飞往阿根廷,再由阿根廷前往南极。我被编在C组三团,乘德国汉莎航空公司LH721航班,于北京时间2013年11月20日11:30从首都国际机场起飞,前往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

中途因为要等从上海出发的另一队团友,我们的飞机不得不停靠在德国南部城市法兰克福。由于没有德国签证,我们被告知,不得走出候机大厅。大厅内人很少,很安静,客人们有的戴着黑眼罩睡着,有的慢悠悠地闲转着,有的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着,完全没有国内机场的喧嚣和忧惧。广播里通知说,我们的飞机将在今晚十点起飞,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在这里等待七个小时。机场里有许多外文书店,可以进去翻翻,英文、德文的都有,拿在手里都感觉很轻,大概是为旅行的人携带方便吧。这些书设计都很朴素,很少看到像中国大陆目前出版的书籍那样,有腰封、封底推介语等花里胡哨的东西。

唯有过安检时,海关人员的严苛让人受不了。检查我的是一个肥胖的德国男子,他先是示意我举起双手,后来又让脱下鞋子,最后指了指自己肥硕的裤腰,我会意是让我解下裤带。这还没完,他弯下腰,在我的行李箱里,检出一个我在北京机场买来的万用插头,登记画押,足足折腾了半小时,方才放行。出关后,我问领队的张先生:“你是不是也受到如此优待?”他说:“没有呀!”见我一脸疑惑,他笑着说:“看来是把你当成恐怖分子了。谁让你长一副高鼻梁,又一脸胡茬呢?”

就这样,我们在法兰克福登上同一家航空公司的夜班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整个行程耗时十二个多小时。人在座位上,几小时后,腿就变得僵硬,你要不停地挪动、拍打,才能恢复知觉。按计划,飞机一早就会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总是停不下来。机上话务员说,由于布宜机场有雾,飞机不得不飞往临近的一个城市加油。走出机舱,手机信息显示,我们到了乌拉圭。站在机坪上,远望这个偶然闯入的国家,蓝天碧空,一如水洗。同伴们说,赚了!大雾使我们多去了一个国家。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宿一夜,第二天凌晨起床,飞往阿根廷南部城市乌斯怀亚。这是我们在陆地上的最后一站,也是最美丽的一站。几小时后,我们将登上邮轮,前往无人居住的大陆——南极洲。这个依山傍海的城市,离布宜诺斯艾利斯3200公里,而离南极洲只有1000公里。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她成为通往南极的天然门户。因而,又被称为“世界的尽头”。

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包括回来的两小时,我总共只有七小时,但这七小时我相信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咀嚼、回味。她的幽深,她的静穆,她与世无争的慢节奏,都给我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我想,上帝把我这样一个出生在北半球的乡巴佬,抛到地球的南端,就是让我体会造物的神奇和壮丽。

这个遗世独立的小城,据说只有六万人,一下飞机你就会感到她的冰清玉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只有极地才有的冰雪气息,一切仿佛都为南极而预备。她的机场建在一个半圆形的海湾上,整个航站楼是一座用木架搭起来的拱形建筑,看上去像一个放大了的小木屋。出了机场,但见湛蓝的海水在眼前荡漾,抬眼处是安第斯山脉的皑皑白雪在蓝天下闪光。

街上到处都是“The end of the world”的牌子,到处都是红黄蓝各异的木头房子,木屋上涂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图案,令人疑心里面都住着白雪公主。街道不宽,但依山就坡,顺势而下,直至海边。海水醉得发蓝,蓝天白云之下,则停靠着来自世界各地驶往南极的邮轮。据说,这里驻着一个执行联合国《南极条约》的组织,为保护南极脆弱的生态,定时监督,以保证每天只能有一艘邮轮出海。

站在海边,抬眼望天,但见安第斯山脉的雪峰如天神耸立,战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线把两种景致截然分开:雪线以上是积雪的山岩,黑白相间中透出一种威严;雪线以下,是葱郁的森林,墨绿映衬下显得格外幽深。森林以下,直至海边则是鳞次栉比、争奇斗艳的木屋子。一群本地小孩在海边草地上踢球,背上还背着书包,这技艺可是他们的“国粹”。草地上隔不远,就放置几把藤椅,老人、妇女和孩子坐在上面聊天。一对年轻人搂抱在藤椅上,椅下是两双无关紧要的鞋。狗嫌他们的主人耽搁得太久,叼走了一只,女孩不得不起来追逐。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不动。

离城不远处就是那座著名的灯塔。这座灯塔因为矗立在世界的最南而使多少浪子逐梦而来,又迷途知返。王家卫的电影《春光乍泄》中,这座灯塔成了台北流浪青年张震的指南针。他曾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但当真的有一天来到这座塔下时,他却说:“到了尽头,我想回家。”灯红酒绿,海水泛蓝,塔影绰绰,渔舟唱晚,没有指示方向,反而诉说迷离。灯塔成了梦醒的标志。

多少人把这作为旅行的最后一站,来到天尽头就该回家了。这里成了乡愁的终点。在一个插满阿根廷国旗的小邮局,为家人、朋友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加盖一枚印有“世界尽头邮政”的小邮戳,而后就铩羽而归。而更多的人,来到这里,是把她作为一个中转站、补给点,吃上两只这里特有的蜘蛛蟹,而后一路向南,直到地球的尽头。听说有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买上一张打折机票,来到乌斯怀亚,租一个小旅馆住下,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两月。每天上网关注去南极的船票,常常能在开船的最后一刻,拿到三四千元一张的超低价。那种兴奋、喜乐,只有《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了解。

我老了,没有更多的时间等待。拜上帝所赐,让我不费川资,来到世界的尽头。我没有理由踟蹰。几小时后,我的船就要开了,一路向南,直到地球的尽头。

欺骗岛

我们于当地时间下午三时登船。两名船员各擎一面旗帜,站在船舷旁欢迎。这是法国庞洛公司专为南极探险打造的两艘巨型豪华邮轮之一,中文译为“北冕号”。船体呈银灰色,全长142米,型宽18米,总吨位达10944吨。上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船方组织的逃生演习,要求每一位乘客都必须参加。由于这艘船是南极论坛包下来的,因而所谓“乘客”也就是所有参加此次活动的嘉宾。演习结束,回舱休息。困盹中等来了开船的消息。天已擦黑,只看见远处的灯火渐行渐远。船身微微有些晃动,不一会儿,就在这晃动中睡着了。

大概是由于时差的缘故,早上四五点就醒来了。在六层甲板上用过早餐,独自来到船头,发现我们的船早已孤零零地行进在大海上了。四围皆是茫茫苍苍的海水,天高水阔,人真成了沧海之一粟。海水深蓝,一望无涯,唯有几只海鸥跟着船飞。穿过顶层的走廊,到船尾看看吧,风景仍是一般的苍茫湛蓝,不见片帆只影。耳中除了嗡嗡的涛声,只听见猎猎的长风奏鸣。在这人迹罕至的水域,天是乳白色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瓦蓝,地离我已不知有多远。遥想人在天地中的存在,真是小得可怜。一种莫名的孤独、恐惧袭上心头。

尤其到了夜间,你披衣起床,站在露台上,天地漆黑一片,如混沌未开,满耳皆是波涛的汹涌声。广播中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我们的船要通过“西风漂流带”,船身摇晃剧烈,望大家做好准备。这是德雷克海峡中著名的“暴风走廊”。由于太平洋、大西洋在这里交汇,加之处于南半球高纬度,因而,风暴成为这里的主宰。海峡内似乎汇集了两大洋所有的水妖海怪,一年365天,每天风力都在八级以上。即便是万吨巨轮,在这狂风巨浪面前,也不过是一叶扁舟。因而,“西风漂流带”又被称为“杀人的西风带”或“死亡走廊”。躺在床上,如荡秋千,不觉有甚危险。起来如厕,尿撒不到桶中;走到床边,倒一杯清水,手抓不住杯沿。露台上积满海水,腥味、盐味挟带着极地才有的风霜刀剑扑面而来。你一下明白,为什么海洋国家多信上帝,内陆国家多崇皇帝。在摇篮似的床上,我想起了《旧约》中的诗句,人“不过是血气,是一阵去而不返的风”。

早晨五点钟醒来,抬眼处还是一样的大海,一样的汹涌澎湃。这时,我就像电影《未来水世界》中的马里纳一样渴望陆地。午时刚过,天边端的出现一角冰山,这是三天来我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不是海水的东西,欣喜莫名。阳光静静地照在海面上,几只信天翁鸣叫着飞过甲板。广播里说,原定下午的论坛会议取消,今天要到猎鲸湾看看。

这是自乌斯怀亚离岸以后,第一次有了陆地的消息。赶紧穿好衣服,随着我所在的小组登上冲锋舟。所谓“冲锋舟”,实际上就是皮筏子,是专门用来接送宾客的小舟。因为邮轮太大,靠不了岸。人从邮轮到岸上,再从岸上返回邮轮,必须依靠这些电动的快艇。每艘冲锋舟上都配有一名探险队员,他们的职责是,驾驶冲锋舟,并负责保护乘客和企鹅们的安全。十分钟后弃舟登岸,但见一片焦土被围在一个半圆形的海湾之内。人说,猎鲸湾到了。

这是上世纪初挪威人在此捕鲸炼油的地方,所以叫“猎鲸湾”,但习惯上人们都把这个地方叫“欺骗岛”(Deception Island)。它位于南极洲东北的南设得兰群岛上。据说,上世纪初的某天,南极海域大雾弥漫,几个捕鱼人偶然发现雾中有个小岛,可海水一涨,这个岛又不见了,“欺骗岛”的名字由此而来。

“欺骗岛”其实是一座黑色火山岩形成的小岛。据考证,在远古冰川时期,南极海底火山喷发,火山口塌陷,形成了这个天然港湾。由于鲸油在上世纪初被大量用作工业润滑油,鲸骨粉碎后当肥料,因而先是挪威人,后来是英国人、荷兰人也加入到了捕鲸的行列。三四十年代石油被开发,南极捕鲸变得无利可图,多国的捕鲸公司才从这里撤走,不过留下了大量的设备和厂房。1943至1944年,英国人正是在这被废弃的捕鲸站的基础上,建立了永久性的科学考察站。谁也没有想到,1967年12月4日,当英国、智利和阿根廷三个科考站的人员在此忘我工作时,岩浆忽然从海湾北部的海底喷出,直冲到几百米的高空,科考站悉数化为灰烬。1969年2月23日,火山再度喷发,火山灰进一步摧毁了科考基地。从此,这里就变成了杳无人烟的鬼域,只留下些废弃的铁炉和烟囱,供后人凭吊。

湾地上全是些灰渣和烧焦的沙石,人走在上面咕咕地响。旁边的山上能看见积雪,裸露的岩石旁有黑土,但寸草不生。越过这些废弃的炉筒和桩子,往前几十米,就看见了企鹅。开始是四五只,最后又从海里上来几只。个儿不大,高尺把许,脖子下有一道黑色条纹,见人并不怕,若无其事,背着手也看人。我因为是第一次看见,有些紧张,以后几乎天天能见到,但现在我屏声敛气,如面圣物。走到其中一只旁,只有四五米远,我好奇地打量着它,它也立起来打量着我,仿佛很不解:这个东西怎么也两只脚走路?仔细看,才看清,企鹅有三只脚趾,尾巴很宽,立着的时候宽尾贴在地面上,连同两只红色的脚,恰似一个三角架撑在地面,很稳定。走起路来,两只手来回摆动,像水上漂,样子笨拙而优雅。它会叫,叫声像一两岁的男婴。

天并不冷,温度在零下十五度左右,大致感觉与故乡陕北深冬时的气温相类。家人准备的过多衣服显然成了多余。

天堂湾

到达南极的第二天,时差总算是倒过来了。晚上睡得踏实,起来不再感觉头晕。早饭后,在六层甲板上,原中国长城站首任越冬站站长颜其德先生,对着地图,给我们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南极探险故事。广播里传来通知,原定的Neumayer水道探险,因前有巨大的浮冰阻拦,“北冕号”将不得不退回天堂湾游览。

天堂湾(Paradise Bay)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观之一。它紧靠杰拉许海峡(Gerlache Strait),三面为巨型冰山环绕,气势雄伟,景色迷人,是登上南极大陆的起点之一。我所在的小组下午三时登上冲锋舟,但从登舟那一刻起,风就在海面上运行。我们的冲锋舟几度抢滩登陆,都没有成功,最终只能坐在舟中巡游。湾内到处是冰架、冰嶙,间或还能看见两座冰山对冲成的“冰屋”,中有洞穴可穿。舟行冰海中,只听见一种声音,那就是寂静。寂静到无,到死,令人觉得心跳都是多余。海面上到处都是浮冰,浮冰的四周发着蓝光,光影飘动如蓝丝带飘在美人的肩上。蓝光过处则是深褐色的海,那海水仿佛从伊甸园流出,很稠,很浓,从万年前开始摇曳,一直到我的眼睛看见,亘古如斯,千年仿佛一夜。令人不由得赞美:我是何等卑微的人啊!神竟把我从羊圈中举起,负我到这洪荒寂灭之地,让我的眼睛看见这世人难见的静美,让我的耳朵聆听这只有天堂才有的秘乐。

巡游中看见一幢红褐色的房子,人告我,那是一座阿根廷的科考站,站外悚立着许多企鹅,犹如卫队。冰岸上躺着一只肥猪一样的东西,人说,那就是海豹,正在睡觉。冲锋舟靠近时,它也没有反应,只是嘴巴动了动,眼神很萌。拿出相机,想拍下它,但一打开便显示“镜头出错”,舟内的摄影记者告诉我,那是相机冻死了,回去捂一捂就好。

晚八点到十点,大会安排我与人大教授魏德东、作家刘恒、果宁法师,做一场题为“我与南极相望”的对话会。由台湾“名嘴”尹乃菁主持。名曰“对话”,实际上没有“对”起来,除了魏教授攻击了一通我,捧了一通刘恒外,大家都是自说自话。讲完之后,根据安排正是与听众互动的时间,但广播上传来,由于天气变好,嘉宾现在可以重新登陆天堂湾。于是,什么“澡雪精神”,什么“万缘放下”,什么“宁静”、“淡泊”,都不管了。大家一窝蜂作鸟兽散,都回房武装,不一会儿就全送到了岸上。

这个长长的雪岸基本上看不见土,间或露出几个小小的黑土堆就算是陆地了,而在这土堆上则聚集着成千上万只企鹅。它们有时集体叫一阵,犹如大合唱;有时又安静下来,张望着我们——这群穿红衣服的入侵者。根据《南极条约》的规定,我们与企鹅的距离必须保持在五米开外;实际上这个规定很难执行,难在人有理性,可以估出五米的距离,而企鹅不怕人,又没有学过算术,常常走到人的脚前。

风很大,大到有时站不住。专家告诉我,这才是南极真正可怕的东西,比寒冷不知危险多少倍。极夜时的风速有时达到每秒30米,比12级台风还凌厉。1960年曾发生过这样的悲剧:10月10日下午,在日本昭和站进行科学考察的福岛博士,走出基地食堂去喂狗,突遇每秒35米的暴风雪,从此再没有回来。七年后,他保存完好的尸体,在站外四公里的地方被发现。所幸船上分发的冲锋衣是密不透风的。你背对着风,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推力,但体内并不觉得有风窜入。这一点,当我们第二天登上洛克雷港时,感觉尤深。

洛克雷港(Lockroy Port)位于南极半岛的高迪尔岛(Goudier Island)。岛上有一家英国人办的博物馆,目的是纪念英国人1944年在此建立的第一个科考站。博物馆旁边设立了一个小邮局,许多人在这个世界最南端的邮局买了明信片,盖了邮戳,往家里寄。当我所在的组登上该岛几分钟后,突然狂风大作,风裹挟着雪粒,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几幢孤零零的房子仿佛就要被连根拔起,细看这房子却是建在石头上的,支在半空,房外的石堆上则趴着大大小小无数只企鹅,如同农户散养的鸡群。博物馆里有一个英国小姑娘,高帽毡靴,两脸通红,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讲述馆内藏品的来历。问情由,她说她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人类了。

由于风雪太大,半小时后,导游就催着我们出来。雪很深,脚陷进去,要使很大劲才能拔出。风猛地袭来时,人只能弯下腰,抓住地上的石头。风过时,再直起,有雪粘在手上,细打量,并不像我们平时见到的雪。我的故乡陕北,冬天雪也很大,但雪质绵软而细薄,而南极的雪则坚硬而呈颗粒状,好像冻住了的白砂糖。

船上的人们

参与这次活动的多数是知名企业家,尤以房地产老板居多,其余不足四分之一的嘉宾由科学家、艺术家、经济学家、作家、媒体人以及退休官员组成。前一部分嘉宾的费用由自己承担,每人缴纳会务费在15至20万元不等,后一部分嘉宾属于被邀请代表,费用由论坛组委会承担。大家平时除了吃饭、登岛,在一起最多的就是听各种演讲、对话以及音乐会。

从城市分布上看,此次活动主要以来自北京、上海、香港的嘉宾为多,像我这种“孤魂野鬼”很少;但由于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天就熟了。在船上,大家都很友善。即使是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见了面都很客气,完全没有在国内的“骄横气”。他们有时也自称“土豪”,相互调侃,但若真的有人摆阔于船里,炫富于岸上,必会引得同行侧目,众人嗤笑。我亲见一人,带男仆,携小蜜,男仆照相,女蜜夹菜;更兼小蜜,窈窕淑女,不苟言笑,偶露笑脸,笑容难看僵死。人说,那是效法韩女,按图整形所致。众人见之无不叹惋,目为怪异。

科学家自然是此次会议的亮点,其中一支来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拉蒙特地球中心,另一支来自瑞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他们做演讲严谨认真,常以PPT显示图表数据,一览无余。休息时,常见他们在甲板上晒太阳,或在咖啡厅聊天,很少见他们玩手机。我因为英语不好,听他们讲话要借助翻译,遇见他们总不过点点头,说声“hello”。有疑难还得请教我们本土的科学家。最权威的当数原中国极地研究所研究员、南极长城站首任越冬站站长颜其德老先生。颜先生今年八十有余,在四川长大,说话声调像邓小平。这次受论坛邀请,携夫人同来,常被众人围住,问个不停,时或忘餐。有一次,我在甲板上碰见他,说,颜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他一听要提问题,赶忙说,等我先吃个饭……我说,这个问题不能再等了,我已经等了四十年了。你要不回答,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了。他笑笑说,那你说吧!我攥紧拳头,说,颜老师,地球是圆的吧?他说,是。我指着拳头的底部,说,我们现在站在地球的最南端,没错吧?他说,没错。我说,那请问,我为什么没有倒立的感觉?他愣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回答说,地球太大了,蚂蚁趴在篮球上,有倒立的感觉吗?我说,不知道。第二天,在海滩上,他兴冲冲地跑过来,说,你这个伢仔,害得我一夜没睡好。现在我告诉你:如果站在南极有倒立感觉的话,那么除了北极,站在地球的任何一点都有倒立的感觉,对吧?

媒体人也是此次会议的重要群体。他们中除了搞摄影、摄像、节目主持的,做文字的一般都行事低调,不显山露水,而有些人再怎么深藏不露,也难掩其灼灼其华,就像曹操虽扮作捉刀人,也难免为人识破。去南极的时候,过布宜海关,要填报税表。中有一人,圆脸,光头,向我走来,说,要帮忙吗?我看检查不严,就说,不必了。谁知出机场时,行李被人拉到墙角,我却在皮带上等了半天。到了布宜洲际大酒店,“圆脸光头”又向我走来,急急地说,听说你没有出机场,我听了很懊悔,是不是海关人员难为你了?我说,不是,是有人拉错了行李。那一刻我在他脸上看见一丝难言的歉疚,这种歉疚在中国人脸上已经很难找到了。此后,我就称他“老绅士”。“绅士”是真,“老”有点调侃,是指他言谈举止有一种欧美“老牌绅士”的范儿。“老绅士”姓张,名力奋,出生在上海,毕业于复旦,定居在伦敦,任英国《金融时报》副主编,FT中文网总编辑。英语说得棒极,法语、德语都会讲,这让我这个连普通话都讲不好的人羡慕嫉妒恨。

“老绅士”和我编在一组,每次上船下船总是扶老挈幼,唯恐不周,提携妇女,唯恐不多。出门我愿意与他同行,主要是想沾他英语好的光,顺带也想学点文明知识,以便将来“与国际接轨”。但有时竟也吃他的亏。

一天,去半月湾登陆。我在一座山梁后面,发现几个被啄空的企鹅蛋,兴奋地玩起来。那天的导游是一位法国美女,黄发垂髫,姿态妖娆,唯讲英语带有明显的法国口音。她走过来,催了我两次,让早点离开。我有点拖沓,但也不算最后一个离岸的人。可等我到了冲锋舟前,我看见她挡住我后面的“老绅士”,叽叽咕咕讲了半天。“老绅士”赶上我,老远就带着一脸坏笑。他说,法国美女说,你告诉那个长胡子的老汉,我已经警告过他两次,让他快点离岸,可他总是不听。如果明天他还是这样,我将禁止他登岛。我说,我又不是最后一个离岸的人,况且也没有超过她规定的十二点呀!“老绅士”说,那人家为什么要说你呢?我说,主要是想和你搭讪。

“老绅士”也有不“绅士”的时候。归国途中,经停法兰克福。我坐的经济舱,没有休息的地方。“老绅士”说,他有一张贵宾卡,可带一人进入商务舱休息室。我一进去,立马就明白,无产阶级为什么要革命了。这里不仅有睡觉、洗澡的地方,而且还有免费的饮料、小吃供应,写东西、上网都有专门的房间。“老绅士”吃过喝过,要了一块毯子盖在身上,准备入睡。谁知他一睡下,“世界各族人民”就纷纷离开。原因是他的鼾声太大。鼾声太大倒也罢了,关键是调子不停地在变,一会儿像英美的爵士乐,一会儿像意大利的美声,一会儿又像上海人唱昆曲,细若游丝。起来后,我告诉他,游历的国家太多,懂的语言太多也不尽是好事。你的鼾声虽然吸取了“世界各族人民”的音乐遗产,但终究因为变化太多,而为“世界各族人民”所唾弃。你看,睡在你旁边的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都哪里去了?他环视了一周,脸上再次闪过一丝我初见他时的歉疚。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有点不厚道。

船上的工作人员,包括船长、总监、探险队员、厨师、服务生共140余位,几乎天天见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长时间地接触外国人,发现他们大多心思单纯,在老于世故的中国人看来,这些人脑子里都缺根筋;但奇怪的是,正是这些脑子里缺根筋的西方人,创造了当今世界最先进的文明和制度,反而是最复杂、最精明的中国人越来越落后于世界。船上的管理人员大多是法国人,而基层的服务生多来自东南亚。餐厅有个小伙子叫“Eric”,来自菲律宾,天天跟我学“汉语”,当然仅限于“谢谢”、“不客气”等文明礼貌用语。由于我的汉语不“普通”,带有明显的陕北口音,因而,回国后我常常想,这个“Eric”以后讲汉语时,人家会不会怀疑他是个陕北后生。

船长伊万个儿不高,但英俊潇洒,有种法国男人特有的温柔和帅气,女生们都喜欢他。北京来的一位美女编辑就很仰慕。有一次,吃饭时聊起船长,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了很多夸奖的话,临了还解嘲似地说,要么今夜找找?第二天早餐时,我碰见了她,问,找过了没?她叹了一口气说:唉!没有结果的事情就不用开始了。我当场表示,你虽然放弃了“自己的爱情”,但捍卫了“民族的尊严”。

水上的生活

从11月22日上船,到12月2日下船,我在大海上整整漂流了11天。这11天的生活丰富而单一,疲倦而有趣。说它“丰富”,是指论坛为这次考察安排了形式多样的活动。登岛视天气状况,一般每天都会安排一两次,再就是各种各样的演讲、报告、对谈和沙龙。晚上间或还有音乐会。说它“单一”,是说不管哪种形式的活动,又都紧紧围绕“南极”而展开。我有幸被安排主题演讲一次,题目是《和平主义》,参加对话一场,题目叫《与南极相望》。听众不多,但场面热烈,时有“爱国主义者”立起反对。由于活动安排得太满,休息时间不够,因而每天常有“疲倦”之感。幸而所到之处,目见奇景,耳闻新声,精神处于亢奋状态,故觉“有趣”。

“北冕号”上共有132间档次不同的客房,有的大概很豪华吧,我没有逐一参观过。我只知道我住的叫“尊爵房”,属于最普通的一种,面积不大,但设施齐全。有一个小露台,但只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才可以出去看看。海风太大的时候,只要将窗户启开一条缝,一股冷风就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盐味,打得你直后退。和我同住的是来自澳门大学的汪甄南先生,上海人,“文革”中饱受摧残,内乱一结束,就携妻将孥来到澳门。退休后专门从事数学教育研究,任澳门数学教育研究会的会长。这次与儿子同来参加此次活动,感觉很幸运。

十一月的南极已经有了极昼现象。大约晚上十一二点钟的时候,天还像下午一样明亮;子时过了,才会看见灰蒙蒙的天象,那就是黑夜。临晨三点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刚到船上时很不习惯,老等外面的天黑入睡,后来发现不对,你如果想睡觉,就拉上厚厚的窗帘,不能看外面黑不黑。像所有陆地上的酒店一样,船上给每位客人都发了一张房卡,供出入使用;但与陆地上所有酒店都不一样的是,这张房卡同时又是借记卡,你可以拿着这张房卡到船上任何一个地方消费,没有人会要你付现,直至下船前夕。我想,这主要是因为船方不用担心客人会跑掉。

最大的不习惯是吃饭。刚上船的前几天还对法国大餐感觉新鲜,但慢慢地肠胃就开始闹意见了。先是每天对着一大堆陌生的饭菜不知道吃什么,后来就拣长得像中国菜的吃,再后来连貌似中国菜的也吃腻了,有的同胞干脆就在炉火边指导法国厨师炒中国菜,比划半天还不明白,就一把夺过厨师的炒瓢大干起来。国内带来的泡菜很快就成了抢手货,只有关系好的才会给你分几根。夜里想念方便面,到吧台一问,两位法国服务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方便面”。离开北京时,一位画家朋友为我装了微信,说,到了南极可发一些美图在朋友圈秀秀。可到了南极,发现信号全无。如果要上网,就得购买船方的移动数据,每小时竟要30欧元。作家刘恒就调侃说,你们不是说,南极是净化人心的地方吗?如果真是,这些法国人每半月来一次,一次净化一点点,几年下来也净化得差不多了吧?为什么还要天价出售网络给我们呢?因为太贵,我只购买过一小时的上网时段,还由于操作不熟练,只发出几条短信。其中第一条就是:吃遍全世界的大餐,我还是想念家乡榆林的早点。看来在人体的各个器官里,胃是最保守的,它不仅有记忆,而且只记忆童年的东西。你的头脑可以掀起风暴,但你的胃基本不会。你的观念、你的思想可以把你拉出很远很远,可你的胃却要把你拽回原地。你的头脑指引你到何处去,你的胃却告诉你从哪里来。

船上有咖啡厅、图书馆,还有健身中心和商店,但我很少光顾。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甲板上晒太阳。游泳池旁边有几把躺椅,我就睡在那里看天,想想这海,这地球,这短暂得如白驹过隙的生命,有时竟会枕着涛声入眠。可惜这样的时光不多,南极的天气多数时候是风雪交加的,你根本出不了门。有一次,饭后闲逛,看见五楼的一个房间门开着,里面有很多人,船长对着一排仪表不知讲什么。直觉告诉我,这是驾驶室,就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因为国内的经验告诉我,这是一艘船上最核心的部位,理当回避。可我看见船长向我打招呼,并招手说:“come in”,有个操作员甚至说:“welcome”。我就壮起鼠胆进去,用相机拍下了操作杆和操作盘,并与船长合了影。这使我感觉有些异样。我生活在一个到处是机密,到处是围墙的国度里,哪怕是一个烧锅炉的,外面也要挂上“锅炉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可今天在世界最豪华的邮轮之一上,驾驶室竟然对任何人开放。他们不怕竞争对手窃取商业机密吗?这些疑问好长时间都盘桓在我的心上。

有时是细节,而不是高耸入云的说教,更令人心动。为了保护南极微生物系统的平衡,防止其它病菌进入南极,《南极条约》规定,凡上岸的游客接触地面的东西必须经过消毒处理,包括手杖、鞋底、相机包等,都得在上岸之前用刷子剔除干净,然后再放到药水里浸泡。“北冕号”上的探险队员做得一丝不苟。他们在甲板上放了一个消毒液盘,凡上下冲锋舟的游客必须将鞋底放进去浸泡,否则不得上岸或回舱。登陆时穿的冲锋鞋是由船方统一配置的,样子粗笨,脱去时很不方便,他们就在甲板上安装了一个三角形的夹子,回来后你只要将鞋伸进去,用力一拉,鞋就自然脱下了。这个小小的细节,隐藏着西方人解决问题的思路。他们不是从道德出发,劝人讲究卫生,注意公德,而是靠发明一个小小的工具来解决人的脱鞋难问题。这样,道德问题、人口素质问题、种族优劣问题就统统转化成了一个技术问题。脱鞋的夹子是这样一种工具,三权分立、多党制、票选领导人也是这样一种工具。

长城站

长城站位于西南极洲之乔治王岛(The King Geroge Islands)。乔治王岛是南设得兰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屿,北邻德雷克海峡,与南美洲的合恩角相距不到一千公里;南面隔着布兰斯菲尔德海峡与南极半岛相望。该岛气温较高,风光旖旎,不仅是海鸟、企鹅、海豹等极地动物的聚集地,也是南极地区科学考察站最为密集之地。

据长城站首任越冬站站长颜其德先生讲,1984年12月28日,中国科考人员在此选址时,还与智利的弗雷总统站发生过一次不大不小的“边界谈判”。由于当时中国是初到南极建站考察,对南极的气候、地形还不十分熟悉,选址开始曾请已在此建站的智利人和苏联人帮忙,他们很热情地在地图上介绍了好几个地方,但他们自己去看了以后,都觉得不大理想。最后经多次实地勘探,在智利站的南边约三公里的地方发现了这块依山傍海、地势开阔的好地方。但就在他们准备正式动工的时候,在长城站往北约数百米的一个山坡上,有人用竹竿挑起小旗,再用绳子拉起了一条“边界线”,意思当然很明显。于是,29日一大早,郭琨队长就带着颜其德等五人到智利站“谈判”。智利站的站长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沏了咖啡。按照外交礼节,郭队长先对智利站和别林斯高晋站在中国建站选址时给予的帮助表示感谢,且对我们即将成为友邻感到高兴,接着就说明来意,表明中国是《南极条约》缔约国之一,依据《南极条约》章程及遵循南极环境保护的要求,是有权在南极任何地区建立自己的科考站的。最后说明,“拉绳挑旗”在我们看来是不友好的行为,希望你们能本着《南极条约》的精神及早撤除。当天下午,他们就发现,“边界线”不见了。后来,他们和智利站、苏联站的相处一直很好。由于是近邻,加上南极地广人稀,没有常住居民,特别是在气候酷寒、与世隔绝的越冬期间,三个相邻站的科考人员经常一起“串门”。1985年2月,长城站建成以后,智利站的科考人员就经常滑雪橇或骑雪地摩托,来长城站聊天、打乒乓球。他们一般会在中午十一时左右到长城站,玩一会儿,就到饭时了,长城站就以中国菜招待客人。每次吃完,他们都要对中国饭赞叹一番,当然谁也不会再提当年“拉绳挑旗”的事了。

我们是2013年11月28日上午09:30到达长城站的。那一天风和日丽,海水波澜不惊,仿佛上天有意让我们平安登岛。由于人多,长城站空间有限,登岛的人被分成两组,我所在的黄组是最后一批登陆的。在我登陆之前,已有一半的人登上长城站,并不厌其烦地举行了中国人习见的节目:在国旗下慰问长城站的队员,由指挥家带领,给队员们合唱了《同一首歌》、《友谊天长地久》,并赠送了剪纸、论坛匾额以及蔬菜和水果。在这一系列的活动中,我只觉得赠送蔬菜和水果是有必要的。

披着暖暖的阳光,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在一条通往站内的小径上,竟有种老家过年时的感觉。因为走的人多了,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码头上有只海豹在晒太阳,胡须很长,可以看见在抖动。弃舟登岸不到几十米,就看见一副木制的指示牌,上面用箭头标出这里通往中国某地的方向和公里数,比如,铁岭18112KM,厦门15819KM,将乐县16051.46KM……我想,这是来这里工作的科考人员,用箭头表达他们对故乡的思念吧。

长城站自建成以来,队员们像冬小麦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的这拨队员是第29次南极科考队。目前站内共有15位工作人员。一进门厅,就看见墙上挂着一排京剧脸谱,每个脸谱下面都写着一个名字,名下则是一个衣帽钩,上面挂着各人的衣服和帽子。门上贴副对联,好像一年四季都在过年。到了宿舍区,见一楼是餐厅和食堂,靠窗的一角辟出来,摆了两个货架,上面放着奶粉、红茶等食品。工作人员介绍说,蔬菜和水果倒是不缺,但要保证新鲜就难了。客厅里有一台电视机,旁边立着一个书架,架上摆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影碟。我想,这是给常年回不了家的队员们消遣用的。

印象最深的是办公楼外的空地上,八个红色的鎏金大字:“爱国、求实、创新、拼搏”,在雪地上格外夺目。我想,要不是前面立着一块“中国南极考察队”的牌子,人们一定会以为是哪个民营企业的老板,在这儿办了一所私立中学。南极考察站是以科学考察为己任的,每个队员自然应当爱科学,而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一个科学家,如果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客观上就为祖国增了光;反之,一个科学家,如果只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各项成果都落后于世界平均水平,即使他心里再爱国,一见五星红旗就痛哭流涕,客观上也给祖国丢了脸。因为在南极大陆,不只有一个长城站,而是有世界30多个国家的150多个考察站在此进行科学研究,所以爱科学就是爱国,但不能反过来说,爱国就是爱科学。“求实,创新”倒是没有错,但这对一个致力于科学研究的机构来说,是不言而喻的。如此看来,“拼搏”确有必要。

一些企业家展开旗子在站前照相,这宣传的机会的确难得。我没有公司,不必为宣传摆“POSE”。四处走了一遭,没有发现奇异的景观。只见一个年轻人,扛着专业相机,对着长城站的牌子拍了又拍,口中念念有词:“我跨过了五湖四海,就是为了来看你”,接着流下了眼泪。我也流下了眼泪,但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由于雪地上的反光太强,刺得眼睛睁不开。拍了几张照片,就回到了小艇上。

半月湾和格林威治岛

在南极的海上航行,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常常广播里刚通知说,到某某地登陆,一会儿便由于风雪太大而取消;但往往也会由于天气晴好,而临时“加塞”到某地出游。去半月湾就属于后者。从长城站回来的当天晚上,广播里通知说,由于今天风和日丽,“北冕号”临时决定,登陆半月湾。我们便立即穿上冲锋衣,系上安全带,到甲板上集结。

半月湾(Half Moon Bay)亦在南设得兰群岛上,相去长城站不远,以海岸线形似半月而得名。这里群山环绕,海岸像一条蜿蜒的曲线,在沙滩与海水的分割下展开。湾内群居着金图企鹅、帽带企鹅(脖子底下有一道黑色条纹,像海军军官的帽带,故名)、毛海豹等,它们都不畏惧生人,大概对人这种生物,也没有多少概念吧。

半月湾整个湾区依山傍水,气氛幽暗、神秘,寂灭、深邃是它的主题。深蓝的海、洁净的雪、孤寂的鸟,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奇。你只要不傻,随便按下快门,都是一张风景绝佳的油画。在一座山梁的尽头,我见到一颗被贼乌偷啄的企鹅蛋,比鸡蛋略大,蛋上开了一个大洞。路上碰见许多下山的企鹅,蹒跚着走路,有时竟跌倒不能站立,滚到我的脚下仅有尺把远。抬望眼,见远处的雪山在晚霞中有云雾在上升,宛若创世不久的西奈山。

听同船的科学家讲,南极的海豹共有六种,它们是象海豹、豹形海豹、威德尔海豹、食蟹海豹、罗斯海豹、南极海狗,占全球海豹总量的90%。到南极以来,我们见到的海豹很少,而且都是零星的,从没有见过群居的;但从半月湾回来的翌日上午,当我们登上格林威治岛时,却看见了规模最大的海豹群。

格林威治岛(Greenwich Island)也在南设得兰群岛上,隔麦克法兰海峡与利文斯顿岛相望,该岛东北部愉景湾(discovery bay)北海岸建有厄瓜多尔基地马尔多纳多站。

格林威治岛有一座长长的雪梁,雪梁的两侧都是大海。一个人行进在这雪梁上,听着两侧的海浪拍打着礁岸,时而激越如松涛,时而低回如古钟,叫人沉醉。脚下是万年海水冲刷成的石砾,形态各异,间或可以看见一副粗大的骨架,状如门洞,躺在石堆上,瞅着人类。探险队员告诉我,那是鲸鱼的残骸。当年捕鲸者将鲸鱼剥皮炼油后,骨架无用,就遗弃在这海滩上。海滩上还看见许多企鹅蛋,或被踩烂,或被啄空,隔几米就能碰到。有的似乎是刚被啄的,粉红的蛋黄正在流出。

当然,在这雪梁上,最抢眼的还是海豹。

有几头横卧,像一堆深褐色的岩石,躺在雪地上。体形肥硕,远视有五六米长。人告我,那是象海豹。因为长一个能伸缩的鼻子,当它兴奋或发怒时,鼻子就会膨胀起来,并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故名为“象海豹”。象海豹相貌奇丑,体色呈灰青,远看好像一头脏兮兮的肥猪。它不仅不讲卫生,而且行动缓慢,反应迟钝,当我们来到它身边,它似乎毫无知觉,但探险队员一再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绕到它的身后去,因为象海豹最怕别人切断它通向大海的退路;否则它会对你大发雷霆,发出一阵又一阵粗豪的吼声。

象海豹具有群居的习性,常常几十只或几百只,聚集躺在沙滩上。我们见到的大概有十几只,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走近看,它的脑袋又圆又大,宽阔的面孔上镶着一对向外凸出的玻璃球似的眼睛。眼睛上方倒插着三、四根又粗又硬的毛发,这就是它的“眉毛”,显然淡得可怜。最可笑的是,它的鼻孔里堆满了一些白色的汁液,老往外吐。同行的专家说,过去这种海豹数量很多,但由于它体形巨大,脂肪丰厚,重可达两三吨,因而被大量捕杀,现存的数量很少,仅分布在围绕南极的大洋岛屿和南极大陆沿岸一带。

在这个雪梁上,我们还见到了另一种海豹——威德尔海豹。威德尔海豹比象海豹要小得多。一般体长三米左右,重可达三百多公斤,背部呈黑色,体侧有白色斑点,样子和象海豹差不多。探险队员告诉我们,威德尔海豹整个冬天都生活在冰面下,当然不用惧怕上面肆虐的暴风雪。但因为要呼吸,它必须靠锋利的牙齿,在冰上钻洞,即便是牙龈出血也在所不惜。这就使威德尔海豹的牙齿都磨损得很厉害,以致不能捕猎或很好地吃东西,一般年纪轻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没有主权的大陆

从格林威治岛回来,船就往回返了。船上举行了一个告别的鸡尾酒会,伊万船长深情回顾了此次航行的全过程,并端着酒杯和大家合影留念。中国有一句话叫“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与这个法国帅哥本来素不相识,只因为这趟行旅,我们把自身的安全、行动甚至生命都交付于他,并在大海上共同度过了近半个月的时光,无论怎么说,都是一道不浅的缘分。

返程中,论坛秘书处要我起草一份《南极论坛宣言》,交组委会讨论。在穿越德雷克海峡的几天里,我就把自己关在船舱里,查阅资料,访问科学家,试图弄清关于南极的前世今生。

南极被人们称为第七大陆。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被发现,唯一没有人类居住的大陆。

千万年以来,上苍以层层冰障和汪洋大海,守护着这个古老星球的最后秘密。面对贪婪和自私的人类,他派去永恒的冬天为使,四面转动风刀霜剑,把守着通往它的每一条道路;但严寒和暴风雪最终没有挡住好奇而充满征服欲的人类。自从18世纪70年代英国的库克船长扬帆下海以来,各国探险家就纷纷南渡,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但直到20世纪10年代,挪威探险家阿蒙森和英国探险家斯科特率领的探险队,冒着生命危险到达南极点以后,人类才可以说到了南极的尽头。

随着人类探险水平的提高,人们逐步发现,南极的矿藏资源极为丰富。其中,煤、铁、石油的储量为世界第一,仅铁矿一项,初步探明可供全人类开发利用200年。正是由于这些潜在的利益,从上世纪初开始,先后有英国、新西兰、澳大利亚、挪威、智利、阿根廷、巴西等多个国家对南极提出了主权要求,且相互不承认,有的甚至达到了兵戎相见的程度。但人类最终运用自己的理性和智慧,找到了一条化解之道。

那就是美国利用1957—1958年国际地球物理年对南极的考察机会,主动邀请苏联、日本、阿根廷、智利、英国、澳大利亚等12国代表,在1959年12月签署了《南极条约》。其主要内容为:南极洲仅用于和平目的;保证在南极地区进行科学考察的自由;促进科学考察中的国际合作;禁止在南极地区进行一切具有军事性质的活动及核爆炸和处理放射物;冻结领土所有权的主张等。该条约于1961年6月正式生效。中国于1983年加入《南极条约》体系。1991年10月各成员国又在马德里通过了《南极环境保护议定书》,该议定书严格禁止“侵犯南极自然环境”,严格控制其它大陆的到访者,严格禁止向南极海域倾倒废物,以免造成对该水域的污染。该条约于1998年1月正式生效。议定书规定:自议定书生效之日起50年内,禁止在南极地区开发石油和其它矿产资源,从而确保了南极大陆半个世纪的和平与安宁。

这种通过协商,而不是战争,通过公开对话,而不是暗中角力形成的条约体系,为全人类保护南极,和平利用南极赢得了时间。它的对话方式已成为全世界国家和地区解决矛盾争端的样板。条约签订时“可以提出诉求,但不可以行动”的智慧堪称“伟大的妥协”将载入人类文明协商的史册。自条约签订以来,世界上还没有哪两个国家由于南极爆发战争。现在南极大陆上共有30多个国家建立的53个常年科考站,100多个夏季科考站,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科考站,在这片没有主权的大陆上相处友善,成果共享,真正体现了全人类的价值和梦想。

南极,这块人类最后的净土,以其合作、包容、共存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在题为《和平主义》的演讲中,我说,从一个叫人脱裤子的国家海关到一片主权的大陆上,我的心获得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宁静和自由。在这份叫《南极论坛宣言》(讨论稿)中,我这样写道:

当今世界面临诸多矛盾,如人口问题,环境问题,贫富差别问题,地区发展失衡,恐怖主义袭击,文化、信仰和价值观冲突导致的局部战争等,但我们始终坚信,人类的共同利益要大于不同利益,人类有能力且有信心修正自己的目标和错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认为,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地方,能像南极一样,更能代表我们“人类的共同利益要大于不同利益”的价值。

面对茫茫雪原,我们相信,有一种存在是我们必须敬畏的,那就是自然;有一个家园是全人类共同拥有的,那就是地球;有一种责任是跨越国界和种族的,那就是环保;有一种价值是全人类共同推崇的,那就是和平;有一种智慧是需要我们共同领悟的,那就是谦卑。当我们在南极的欺骗岛看见捕鲸船的累累残骸,在纳克湾看见由于气候变暖冰川拱门的轰然坍毁,在科学家的报告里看见由于冰川融化企鹅的数量急剧下降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南极作为人类最后一块净土,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不复存在。

为此,我们郑重呼吁:

南极是全人类的南极。任何国家、集团和个人都无权据为私有;南极应当成为世界永久和平的典范,仅供人类科学研究和旅游勘察之用。

南极大陆和周边岛屿上的生物多样性必须得到保护,任何国家、集团和个人都无权出于自身目的而改变它们。我们认为企鹅、海豹、鲸鱼以及其它南极陆地和海洋里的生物与人类一样,从造物主那里获得了若干不可让渡的权利,包括生命权和不被惊扰、捕杀的权利。它们有权作为南极的永久居民长期生活繁衍下去。

……

南极,对我们来说,不仅是一个地理坐标,更是一个价值坐标。

好空气和嘴

我们是12月2日回到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处于南半球的布宜当时已近盛夏,艳阳高照,外面的气温已达三十几度。从南极归来,真有“冰火两重天”之感。下午四时入住洲际酒店,在一家中餐馆吃过晚饭,就到剧场看探戈表演。

“探戈”是阿根廷的“国粹”。它发源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些港口地区,原是来自非洲、欧洲的水手,在此泊船时与当地一些小酒馆的女招待和妓女们唱歌跳舞、打情骂俏的产物。初创时自然十分草根,十分低俗,甚至有些下流,后经一代代专业人士的改进,逐步发展为世界驰名的艺术。

在我们的印象中,“探戈”是一种舞蹈,但到它的发源地一看,才知道它其实是唱多于跳的。我们去的这个剧场,大概能容纳五六百人,舞台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专为伴奏的,下层则用来表演;但有时下层没有任何演唱,只有顶层的艺术家在演奏曲子。探戈舞的特点是,动作干脆、利落,姿势优美、洒脱。演员的上身变化不大,腿部则变化多端,尤其是最后一个动作,简捷明了,戛然而止,出人意料。舞者表情冷艳、高贵,男的发型一律向后且一丝不苟,即使在做亲昵的动作时,也绝看不出轻佻的意思,而是通过眼神的忧郁、动作的唯美,显出一种深刻的悲哀。这大概可以视为西班牙贵族精神的遗留吧。

还有一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那就是舞者的投入。他们在台上表演时,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和台下的观众、顶层的伴奏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包括眼神、手势等。在中国大陆,我们看惯了那些歌星、影星,用眼神取媚观众,以手势讨要掌声,甚至用言语挑逗观众,且美其名曰“互动”,但在这个舞台上是完全看不到的。舞者的眼里,只有自己。他的情感,他的思想,他的悲哀、际遇、吸引、抗拒、燃烧、放纵才是真正重要的。观众的掌声、呼哨、轻慢与礼赞,仿佛都不存在,至少是可以与自己的表达无关的。唯其“无关”,才真正“有关”。一心想讨好观众,取悦读者,得到的反而是真正的“无关”。这就是创造与接受的悖谬。

第二天,我们还去玫瑰园、贵族公墓、七九大道、科隆大剧院等名胜参观。整个布宜街道干净整洁,空气清新香甜。值得一提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在西班牙语中,意思就是“好空气”。传说西班牙的殖民者从拉普拉塔河上岸以后,第一句话就是“哇,好香甜的空气!”“布宜诺斯艾利斯”由此得名。我们去的时候正是布宜的“市花”——紫槐盛开的季节,无论在哪里你都能看见漂亮的紫槐在扬花吐翠。街道旁、商店前,甚至墓地拐弯处,到处能看见造型各异、神态逼真的雕塑,它们有的是古希腊的神话,有的是西班牙的风情,有的是阿根廷的英雄,但最令我心仪的是各种小天使,他们有的在托腮沉思,有的在打盹,有的在飞翔,个个惟妙惟肖,过目难忘。

科隆大剧院是一座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古老建筑,横卧在法院广场和七九大道之间。这座著名的剧院是世界第三大剧院,仅次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和米兰的拉·斯卡拉剧院。在此参观时,我问解说员,为什么取名“科隆”?他说,为了纪念哥伦布。因而,科隆大剧院又称“哥伦布大剧院”。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我即兴演唱了一首陕北民歌《拉骆驼》,张力奋调侃说,这大概是陕北歌手第一次在科隆大剧院演出吧?我说,不是大概,是一定。

令我震惊的,还有主教大教堂。这个教堂不是阿根廷最大的教堂,但它是最重要的教堂,因为现任教皇弗朗西斯柯就是从这里的主教位置上,去罗马赴任的。用我们熟悉的话说,这是罗马天主教最高领导人曾经工作、战斗的地方。教堂建成于1723年,距今约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它是阿根廷人民心中的圣殿,因为那里埋葬着他们的民族英雄——圣马丁将军。整个建筑高大雄伟,穹顶很高,须仰视才见。四壁与顶上皆绘有圣经故事。与新教不同的是,天主教奉玛利亚为圣,里面也有耶稣被钉十字架的雕塑,或立架上,或卧板上,皆血流如注,令人惊怖。我看见有许多年轻人进来,或趴在座前祷告,或立在像前饮泣,令人感动。我认为,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核心秘密。它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有信仰的族群,尽管现在它可能不富足,可能有很多政治、经济问题,但它的国民在自己的宗教里活得自足、充盈。这就够了。

印象深刻的还有总统府。总统府在五月广场上。五月广场的中心屹立着一座金字塔型的纪念碑,塔顶上有自由女神塑像。这是为纪念1810年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民争取独立和自由的五月革命而修建的。总统府没有围墙,可以近距离观赏和拍照。一般认为有国旗升起,即说明总统正在府内办公。整个大楼因外墙被涂成玫瑰色,故称“玫瑰宫”。“玫瑰”是红、黑两党妥协的结果,也是现任总统克里斯蒂亚喜欢的颜色。现任女总统每天乘着直升机上班,专机就停在总统府后面的草坪上。“玫瑰宫”前的自由女神像高耸入云,神圣庄严,类似于我国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但令我们想不到的是,基座上竟然涂满了抗议者的标语。我问导游,为什么不抹掉?她说,这种油漆很牢固,不好清理。况且你今天清除了,明天他又涂上了,还不如不清理。尤其令中国人不解的是,总统府的对面,不到一百米,有一个“访民”集中营。这些“访民”用布幔把自己围起来,幔子外面写满了谴责政府的标语。平时他们就住在里面,吃吃喝喝,遇到节日又喝啤酒,又跳探戈。据说他们在此安营已有四五年的历史了,主要成员是马岛战役的士兵及亲属。抗议的主题是,政府没有给他们相应的赔偿。双方的争执在于,政府认为,当年参加马岛战役的这些士兵,的确接到了战斗命令,但还没有到马岛,战斗就结束了,因而政府没有办法给他们补偿;但士兵们说,一个士兵一旦接到了战斗命令,就算进入了战斗序列。尽管可能没有打仗,但也应与参加战斗的士兵一样享受国家待遇。双方争执不下,抗议就结束不了,这也许不值得惊奇。真正令人惊奇的是,政府竟然没有赶他们,而是任意让他们在总统府前拉横幅,搭帐篷,驻扎示威,长达四五年。这个国家的警察哪里去了?城管哪里去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此拍照、采访,他们不怕影响阿根廷的“国际形象”吗?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的帐篷强拆,啤酒瓶打碎,“反标”销毁,为首的以“寻衅滋事罪”抓起来?这对一个前现代国家的人来说,真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傍晚,我们还到博卡区游览。“博卡”,在西班牙语中是“嘴”的意思。说是“区”,其实不过是一条不足百米的街道。这条叫“卡米尼托”的小道之所以有名,是由于这里是阿根廷的两大国粹——探戈和足球——的发源地。马拉多纳就出生在这里,并在此踢球。隔着车窗,我们看见一个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绿茵地,导游介绍说,这就是马拉多纳少年时踢球的地方。

探戈原本就是非洲、欧洲来的船员“为了美好的爱情”与当地一些舞女共同创造的艺术,而博卡之所以被阿根廷建成“民族风情一条街”,据说正是由于当年水手们是从这个地方上岸的。因此,整个街上都充满了千姿百态的探戈造型和以探戈文化为背景的主题雕塑。在临街的一幢黄房子上面,我看见这样一组雕塑:二层小楼的窗户半开,一个衣着艳丽、袒胸露乳的妇人,将胳膊伸出窗外,肥厚的大手弯回,手指翘起,意在招揽过往的行人。楼下有两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举头望着,一脸淫笑。我说,这是美洲版的“潘金莲和西门庆”。

街上还售有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有西班牙风情的帽子、马靴,还有展现探戈历史的壁画、衣饰,再就是每隔几步就有的探戈“真人秀”。这些打扮成西班牙贵族或水手的男人,和一些衣着暴露的女子站在街上,用西班牙语或生硬的英语招揽顾客。游客可以与他们合影,不过要付小费;也可以搂着他们秀一段探戈,每次需付70比索。同行的魏德东教授耐不住诱惑,上去跳了一段。我问感受如何?他说,这个阿根廷婆姨人高马大,他一上场就被抱住,任人摆布,差点咽气。

博卡区最有特色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房子。走在街上,看着街道上五彩缤纷的咖啡馆、小酒屋,令人恍如进入了童话世界。这些房子之所以被涂成五颜六色,据说还是有些历史渊源的。它和探戈舞的形成一样,都是当年欧洲的水手和岸上的穷人合作的产物。当年住在博卡的居民都是下层的劳动者。他们将房子盖好后,没有粉刷的颜料,就向欧洲来的水手哥哥们去借。那时航行在大海上的木帆船,每艘船上都会备一些涂料刷船板。岸上的住户一开口,尤其是妹子们一开口,他们自然愿意倾囊相送。这正应了马克思的一句话:“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但由于这些船只来自不同的国家,每艘船也会因为船主的喜好不同,涂料的颜色就不一样——不仅每幢房子的颜色不一样,有时同一幢房子颜色也不一样。大概是由于每艘船上的剩余颜料不会太多,东挪西借的结果,自然就是每幢房子都被涂得五抹六道,并划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怪图案,南美人谓之“涂鸦文化”。

越明日,与一些“极友”们到号称“南美百老汇”的佛罗里达大街逛了逛,就往回返了。我们乘坐的仍然是德国汉莎公司的LH511航班,经过近23个小时的空中飞行,终于于北京时间2013年12月6日上午抵达首都国际机场。为期近半个月的漫漫行旅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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