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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寒

2023-04-27朱红娜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姆堂叔阿爸

朱红娜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首诗,好像专为阿姆写的。每当读到这样的诗,我的心就生疼,阿姆独坐江边,遥望远方的剪影又被诗句拉到我的面前。

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从小到大,我听过最多的就是阿姆的这句话。

他是从家门口的码头出去的,跟山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下南洋,闯世界。

十六岁的男人完成了家族使命,将十八岁的童养媳名正言顺定格在了男人家族的族谱里,第二天,天蒙蒙亮,男人起身要走。你让我怀个刘家的种吧。阿姆抱住男人。男人说,你等着,发了财,我一定回来带你出去。

阿姆使劲点头,我等你。

当然,这是我的想象,阿姆除了那句话,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甚至怀疑阿姆是否真正成为过女人。

其实我该叫阿姆为大姨,我母亲同情她,我一出生就过继给了她。她常常哀叹,如果能为刘家留个一儿半女,那该多好。

我懂事起,家里就没有男人,三个女人一个家,奶奶、阿姆、我。更多时候,阿姆充当了男人的角色,或者说,既是女人,也是男人。“灶头镬尾”“针头线尾”“田头地尾”“家头教尾”,阿姆样样精通,犁耙辘轴,件件拿手,里里外外,阿姆不用求人。

唯有一点,阿姆胆小,天黑之后不敢出门,且早早闩门。那年我五岁,半夜十二点,肚子突然钻心地疼,疼得直打滚,出了一头冷汗。阿姆直接吓哭了,一个劲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奶奶也被吵醒了,一看情况不妙,让阿姆马上背我去医院。虽然家里离镇医院不到三公里,但要翻过一座山头,还要经过几个墓地,阿姆磨磨蹭蹭。奶奶知道她不敢一人去,奶奶出去了,不大一会,叫来了堂叔。堂叔二话不说,背起我直奔医院,阿姆提着一盏油灯,在稠密如墨的晚上紧跟着堂叔,很快到了医院。医生说是胆道蛔虫,来得及时,如果胆道穿孔了就命难保了。住了几天医院,蛔虫排了出来。

堂叔家境不好,三十好几了仍然单身,一般到了这个年纪很难娶上媳妇了。阿姆此前对堂叔冷冷淡淡的,平时并无多少交流。经过这次事件,阿姆对堂叔热情了很多,有些好吃的,也给堂叔端一碗。堂叔也热心,三天两头帮阿姆干些重活。

阿爸一直杳无音信。村里便有了嚼舌根的人,奶奶倒是开明,安慰阿姆,不要理会那些毒话。奶奶早年守寡,也许她深有体会,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多么寂寞,多么无助。

获得奶奶默许,堂叔便成了家里的一员,进进出出的,很是自然,久而久之,嚼舌根的人反而觉得无趣,自是停了蜚语。

阿姆有个习惯,每天忙完里里外外,必要坐在码头一边,望着船只轰轰隆隆从远方过来,经过身边,又渐渐远去。码头就是一个小渡口,很少有船停靠下来,每当有船只停靠,阿姆立马冲上前去,看一个个船客下来,又一个个走远。阿姆的头发在江风中飘飞凌乱,由乌黑渐渐斑白,直至满头苍白。

阿姆没有读过书,阿姆一直跟我说,你要好好读书,读了书可以看你阿爸写的信,长大了可以去南洋找你阿爸。

后来,我真的给阿姆读阿爸从南洋寄回的信,阿爸说,他在南洋很想她,但是还没有赚到钱,等有钱了就回来。

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阿姆总是充满期待的口气。

阿姆听完信第二天,让我再念一遍給她听,每次听完,阿姆脸上的笑都可以花一样鲜艳好几天。

每次回去,我都想带阿姆来城里,而阿姆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说过,一定会回来,我不能离开。我真想告诉阿姆真相,阿爸不会回来了,他早已在南洋娶妻生子,妻子不许他回家乡,也不许他联系家人,那些信都是我伪造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不是那句话,我想阿姆不会有那么长命。

我又想起了一首诗:春风残,秋水寒,明月照人间。夕阳落,斯人逝,唯爱在身边。

这是阿姆一生的写照。

阿姆去世的时候九十有一,阿姆最后跟我说,你说我有多傻,就为一句话,等了一辈子。阿姆说,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堂叔,到死他都没有碰过我的身子。

(选自《天池小小说》2022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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