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
2014-10-31李景宽
李景宽
人 物 盲女、爸爸。
[傍晚时分。楼宅客厅。上场一侧有防盗门（可以是虚拟的），客厅摆着沙发、茶几。茶几上摆着各种药瓶。墙角柜上置放着用白绢菊花装点的女主人彩色遗像。
[爸爸穿着睡衣，蓬头垢面，拖着一条瘸腿从卧室踉跄地走出，手里拿着一瓶果酒。
爸 爸 （长叹一声）唉！人要想死咋就这
么难呐……留恋这，留恋那，就是不想离开这个窝。可我要是再这么病病怏怏地活下去，就会给我那可怜的女儿留下更多的萝乱……我不能给她幸福，可也不能给她留萝乱哪！我一死，我解脱了，女儿也解脱了……（看着手里的酒瓶，苦笑）这瓶果酒里，我泡了安眠片，喝它总比“毒鼠强”、“敌敌畏”要好喝……（拧开盖，闻了闻，欲喝又止。他留恋地四下看了看，突然，眼睛定格在亡妻的遗像上，他悲怆地扑过去）亮亮她妈呀，我、我就要扑奔你去了……昨天我已经把亮亮送到了姥姥家，借口那儿离盲童学校近，女儿上学方便！我不是逃避当爸爸的责任，我是实在活不起了！为了治我这白血病，东借西挪，半年就花去了将近二十万哪！对我这个穷残疾人来说，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我砸碎骨头也换不来二十万哪！我不想再治了，咱女儿哭着喊着要我治下去，可再治等于拿钱一张一张地往火堆里扔啊！我不能让咱女儿背着一身债活着……我现在一死，她把这房子卖喽，还了债还能剩点儿，我也就只能为女儿做到这样了……（看着手里的果酒，手在颤抖）我……我怎么没有勇气喝下去？活着太累、太遭罪，死喽好哇，一了百了……不用吃药了，不用化疗了，不用骨髓配型了……统统的不用了！哈哈哈……（绝望地用胳膊把茶几上的那些药瓶扫到地上，把沙发上的软垫、沙发背上的织巾统统抛到地上）
[突然，爸爸怔住了，他听见了女儿的脚步声。
爸 爸 （一惊）啊？好像亮亮回来了……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回来呢？（急忙跑过去，侧身趴在房门上细听）
[放大了的脚步声伴随着竹竿碰撞阶梯的声音越来越近。
爸 爸 是亮亮！我可怜的女儿，原谅爸爸吧……你生下来就没看到过光明，爸爸这一死，更给你雪上加霜了……可爸爸没办法呀……天哪，我再不喝，女儿回来我就更没有勇气喝了……（一咬牙，一跺脚，将果酒咕咚咕咚喝下，忙将空酒瓶放到门后，俯身捡起软垫和织巾，照原样放好，又去捡地上的药瓶）
[15岁的盲女拄着竹竿疾步走上。来到房门前，急忙将挂在脖颈上的钥匙摘下，摸索着找到门锁孔，将钥匙插进去，开了门，走了进来。
[爸爸正在捡药瓶，看见女儿进来了，忙蹑手蹑脚地拾捡……
盲 女 （听到了屋里的声音）爸爸，您在干什么？
[爸爸一怔，停止不动了。
盲 女 （娇嗔地）爸爸，我回来了，您怎么不说话？
爸 爸 （佯装着笑）哦，我乖女儿的耳朵真灵，爸爸是想跟你躲猫猫……
盲 女 （用手中的竹竿碰到了地上爸爸没来得及捡起来的软垫，哈腰捡起）爸爸，您怎么把软垫扔到地上了？
爸 爸 （急忙走过来接过软垫）啊，爸爸……用它打蚊子来着，今年的蚊子可真大……亮亮，这么晚了，你怎么从姥姥家回来了？快回姥姥家去吧，明天你还上学呢。爸爸给你打车走……（上去搀扶女儿）
盲 女 爸爸，您怎么急着撵我走？
爸 爸 （掩饰地笑着）没，没有，爸爸怎么能撵我宝贝女儿呢？来，坐一会儿？
盲 女 （向沙发那儿走了几步，踩到了地上的药瓶，她停住了）爸爸，晚上您吃药了吗？
爸 爸 吃了，那几种药都吃了。
盲 女 （俯身捡起药瓶）这瓶药您也吃了吗？
爸 爸 吃，吃了。
盲 女 它怎么在地上？
爸 爸 啊，可能是……刚才打蚊子……碰掉地上了。
盲 女 （来到茶几跟前，伸手摸茶几上的药瓶）不对，还缺两瓶药。（伸手在茶几附近的地上摸，终于摸到两瓶药）爸爸，这也是您打蚊子碰掉的吗？
爸 爸 （尴尬地笑）啊对，对对对，怪我，不小心……
盲 女 （将一瓶药倒出来，数了数）这个药您今天根本没吃……爸爸，您为什么不吃药了？
爸 爸 我……我忘吃了……爸爸现在就吃。
盲 女 （又数了手中一种药）这个药您也……“忘”吃了？
爸 爸 是是是……忘吃了。我这就吃……（过来欲拿药）
盲 女 （抽了抽鼻子）爸爸，您喝的是什么？
爸 爸 （一惊）啊？我……我喝的是……果、果酒，就喝了一点点……（打嗝）
盲 女 （一把抓住爸爸的手）爸爸，您手心出汗了……
爸 爸 啊，爸爸身体虚……
盲 女 不，您一说谎，手心就出汗……
爸 爸 嘿嘿嘿，我女儿就愿意跟爸爸开玩笑……好了，亮亮，快回姥姥家吧，天都黑了，一会儿在这附近打不着车了。
盲 女 我今晚不走了，陪着爸爸。
爸 爸 你明天还上学……咱家离盲童学校远，听爸爸话，快走吧。
盲 女 （试探地）那好，爸爸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
爸 爸 没事儿没事儿，爸爸就是困了，你走了爸爸好睡觉。（连打哈欠）
盲 女 （拿起竹竿）爸爸，那我走了？
爸 爸 走吧走吧……
[盲女走到门口，磨蹭着不想开门……
盲 女 爸爸，您不想嘱咐我什么吗？
爸 爸 我女儿大了，懂事了，爸爸放心。
盲 女 对了，爸爸，我的钢琴考级已经通过十级了！
爸 爸 哦，好哇，我女儿真行！没白付出辛苦。为了给爸爸治病，你把钢琴都卖了……
盲 女 我用小强哥的钢琴练习，每次去，小强奶奶都给我洗水果吃。爸爸，今天小强哥领我到大酒店弹钢琴，我挣了第一桶金——五百块哪！爸爸，把这钱留给您治病吧！
爸 爸 你揣着吧，明、明天再给爸爸。
盲 女 爸爸，那我走了？
爸 爸 啊，走吧……
[盲女犹豫地开门——
爸 爸 啊，等等！亮亮！（跑过去抱住女儿）我的好女儿！你能自立了，爸爸真高兴！
盲 女 爸爸，您身子发抖……
爸 爸 啊，没事儿，没事儿……
盲 女 爸爸，您不想嘱咐我什么吗？
爸 爸 啊，对了，爸爸把咱家的房屋产权证放到你妈妈的遗像下边了……
盲 女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爸 爸 爸爸记忆力减退了，让你替爸爸想着点儿。有人给爸爸二十万，想买这房子，爸爸没卖，这房子少了二十五万不能卖……
盲 女 爸爸，您这好像是……我不愿意说出那四个字……
爸 爸 啊，不是临终遗嘱。不过，爸爸的病治不好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爸爸要是真的走了，你把这房子卖喽，少二十五万别卖，把咱家借的债都还喽，还能剩五万你留着……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
盲 女 爸爸，姥姥说，让你明天就把这房子卖喽，好用这钱给你治病……让你也搬到姥姥家住。
爸 爸 不不，爸爸不死这房子不能卖，也不能用来给爸爸治病。这房子爸爸是留给你的……
盲 女 那你的病不治了？
爸 爸 爸爸的病治不好了，干往里搭钱……
盲 女 我明白了……爸爸，您今晚是跟我告别的，是不是？
爸 爸 啊不不不……反正这些话早晚也得说不是……快走吧。有打车钱不？
盲 女 我没有走的意思，我是试探爸爸。爸爸，今晚我在家陪您。
爸 爸 不行！你必须走！
[爸爸冲动地拉开门，将女儿推到了门外，把门关上。
盲 女 爸爸，开门开门！
爸 爸 好女儿，让爸爸今晚一个人静静地睡吧……你明天放学再回来……
盲 女 不，爸爸，明天回来我也许就看不着爸爸了……快开门！您再不开门，我就打110了！
爸 爸 （吓唬地）你要打110，爸爸就拧开煤气，然后开打火机……
盲 女 不要！不要……爸爸，我不报警，不报警，您把门开开吧！
爸 爸 你快走！快走！
盲 女 爸爸，爸爸……
爸 爸 你走吧，我睡觉去了。
[爸爸将门反锁上，但他没有走，倚靠在门上。
盲 女 （掏出钥匙开门，拧不开）爸爸，您怎么把门反锁上了？爸爸，小强哥跟我说，看见您一天没下楼。我怕您出事，这才从姥姥家赶回来，路上跌了两跤，腿都磕破了……爸爸，您开门哪！爸爸，您千万别想不开呀！没有钱我们还可以挣，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
爸 爸 爸爸看不见希望了，也看不见亮光了，眼前一片漆黑……
盲 女 不，爸爸，别悲观，生活充满阳光……
爸 爸 爸爸背着二十万的债，哪还有阳光了？没了，阳光不属于爸爸了。亮亮，你走吧，回姥姥家去吧，听姥姥和姥爷话……
盲 女 爸爸，您知道吗，为了治您的病，我们盲童学校师生明天要为您捐款，小强哥在网上发布了您患病信息，南方有位老中医用祖传八代治白血病的秘方给您配了药，今天已经用快件发出来了……刚才周奶奶在楼下告诉我，咱社区不少居民报名要为您献骨髓……
爸 爸 谢谢这些好心人，爸爸已经不需要了……
盲 女 爸爸，要是您不开门，我就坐在门外陪您。
爸 爸 不行，水泥地凉……
[爸爸无奈将门开开。亮亮走进来。
盲 女 （扑进爸爸怀里）爸爸！
[父女抱头痛哭。
盲 女 爸爸，您为什么这么懦弱？连活的勇气都没有？您以为您死了，您解脱了，我也会解脱了，是不是？要是您这样死了，女儿我永远不会解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我有责任看护好爸爸，可我没有做到位，没有尽到孝心，这样我会终生愧疚，不得安宁。老爸，您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妈妈没了，您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我要千方百计地为您筹措钱治好您的病，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虽然我眼睛看不见什么，有的时候我需要帮助，但我任何时候不需要怜悯。盲童学校师生要为您捐款治病，那么多好心人为您捐骨髓献药方，我都没有拒绝，但将来我一定要加倍回报社会。我会有这个能力，一定会有这个能力。人活在世上，就要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活出志气，活出尊严，活出风骨！
爸 爸 女儿，我的好女儿！你虽然眼睛失明了，可心里亮着长明灯；爸爸虽然是个明眼人，可看不见眼前的光明。跟你比，爸爸自愧不如哇！
盲 女 爸爸，那您就振作起来，现在还不晚！
爸 爸 晚了，一切都晚了……（转身回到沙发前颓丧地坐下）
[盲女关上门，走过来。
盲 女 爸爸，不晚，这怎么算晚呢？
爸 爸 爸爸已经喝药了……
盲 女 （一惊）什么？喝药了？喝的什么药？
爸 爸 爸爸把二百个安眠片放进果酒里喝了……已经泡好几天了。（呕）
盲 女 快说，您把这瓶果酒放到哪了？
爸 爸 就放到我的床下了……（又呕）
盲 女 哦，这我就放心了。
爸 爸 什么意思？
盲 女 前天我擦地板，不小心把它弄打了，我又给您买了一瓶，放在了原处。
爸 爸 （惊喜地）真的吗？我的乖女儿！怪不得……哦，这酒，后反劲儿……真……大……（一下倒在沙发上）
盲 女 （一惊）爸爸，爸爸！您怎么了？您醒醒！醒醒啊！
[爸爸发出鼾声。
盲 女 （舒了一口气）哦，爸爸睡了，他太累了……（脱下外衣，轻轻地给爸爸盖在身上，然后蹲在爸爸身边）
[灯光减弱。
盲 女 （轻声地哼唱）
长明灯啊亮头上，
走路就会胆气壮。
长明灯啊亮心里，
生活就会有阳光……
盲 女 爸爸，起来吧。
[盲女把爸爸从沙发上拉起来。
盲 女 我感觉天亮了……
爸 爸 可不，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灯光骤然大亮，父女俩手拉手谢幕。
[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