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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守望的那片红土地

2014-10-27吕华青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知青林场桃子

吕华青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地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这场涉及千家万户、影响了几代人前途命运的运动,是共和国一段令人难忘的历史。

——题记

一、载着青春与迷茫的专列

早晨醒来,列车已经进入了江西境内。

天下着小雨,车窗外雾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纱。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不断地变换着。眼前一座座小山包,不时从车窗前掠过,橘红色的土地,生长着各种植被,深绿浅,湿润清新。一片阶梯般向下的水田里,几个老农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吆牛扶犁,深一脚、浅一脚地耕耘着。

几个车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有人在兴奋地向着车外大声呼喊:“江西老俵……”,“老俵,老俵……”,还有人把从上海带来的一包包小饼干、包装的小糕点,朝车窗外正在田间劳作的老乡扔去。

车厢里有人谈笑风生,更多的人则安静的坐着。这趟知青专列,满载着一群十七八岁年轻人的青春和迷茫,从上海开往江西。车上很多人,第一次离开父母的怀抱,也许此刻的心情,还未从昨日离别的忧伤中平静下来。

1970年4月8日下午,上海,北站。

站台上红旗飘扬,锣鼓喧天,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男女老少。父母一遍遍嘱咐着孩子,亲人们相互道别,有的人还哭红了眼睛。列车启动的瞬间,车窗内外呼喊声、道别声、哭叫声,与广播喇叭的声响混杂成一片,此起彼伏,无数只手臂在不停的挥动……

紫砂岭是赣东北地区鄱阳县田坂街公社的一个偏僻山村,知青的集体宿舍,安排在几间相对集中的砖木结构的房子里。村头老屋的山墙上,大红颜色书写的毛主席语录格外醒目:“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刚到农村,山区的环境让人感到新鲜,但很快就变得迷茫起来,几个女生还常常悄悄擦着眼角的泪水。

上海知青的到来,给古老的小山村凭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机与活力。不同语言的模仿,相互串门交流,村头和地里传来的阵阵欢笑,让生活多了几份色彩。

最初的日子,生产队规定每天由村民轮流给知青点送菜。那年头,江西农村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乡亲们总是省吃俭用,把最好的东西留着,待轮到自家送菜的日子来送给知青。每天看着乡亲们提着鸡蛋、蔬菜上门,我们心中常常会有不安的感觉。不久,知青们开始学习整理土地,自己动手种菜,每逢雨后还会爬上屋后的山坡,挖出冒出地面的笋尖回来做菜吃。每天下地回来,男生操起扁担去井边挑水,女生则清理灶台生火做饭。

一切渐渐趋于平静,乡亲们也不再关注或议论“上海佬”的生活,就像隔壁多了一户本地邻居。“插队落户”的日子,就这样悄然开始。

二、洪水包围的村庄

落户紫砂岭不久,便到了麦收的季节。

虽是初夏,但山区连绵的阴雨,还是使人感到春寒的料峭。村外地里,原先滚滚的麦浪不再起伏,已经成熟的小麦,一片片弯曲着,倒伏着。

午后阴雨稍住,全村人马便紧急赶往村外的一个山凹抢收小麦。天空阴沉着脸,抢收粮食的人们没有了往日在田间生产作业的秩序,大家七手八脚,有的弯着腰,不停地挥舞着镰刀,有的双手捧起割下的麦子,大步来回奔跑,匆忙地往手推车上送。

忽然,从西边大山的深处隐隐响起了轰隆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由弱渐强,慢慢变成雷鸣一般。人们还来不及多想,转眼间便见一道暴虐的洪水,带着不可抵抗的威力,顺着山势滚滚而来。

从未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我一时惊呆了,不知所措。

正在山凹里收麦的人们相互高声呼喊,争先恐后的奔跑起来,有人抢着把已经收割的麦子抱起,急急忙忙地往地势较高的山坡上转移,麦地里顷刻之间乱成一片。

汹涌的洪峰势不可挡,水流无情地卷起人们来不及转移的一捆捆麦子,抛向空中,摔入水中,洪水冲击之处,形成了一个个急流旋涡……

洪水包围了村庄,几日不退。建在高处的农宅,被水隔成了一片片小区。紫砂岭有着一个山的名字,但是这里并不是一个山岭,而是一片地势高低不平的丘岭,农田被洪水淹没是常有的事,洪水来了,全村很多地方只能靠划小船来往。

上海知青自高奋勇地承担了运送麦子的任务,我们每人划着一条小船,将各处高地上已经割下来的麦子集中起来,用船送到队里指定的一个山坡上。大家干劲十足,往往是丢下饭碗就上了船。经历过那一阵锻炼,知青人人都成了驾船打桨的好手。

我不知道洪水会给紫砂岭带来多大的损失,但是,被洪水包围着的山村,有着非常美丽的景象,特别是雨后的水乡风光,格外让人着迷——

一湾绿水,盛下了

蓝天、白云、村庄。

雨后彩虹,挂在天空,倒映水中,

象一面硕大的圆镜,

罩住了

水乡的风光。

三五小船,悠悠划入。

桨打水波乱了又静,

拖起涟漪长长……

船在镜中行,

镜在水中晃……

又是一个暮色降临的美丽时分。

收工回村。刚进村头,隐隐听得有低低的哭声传来。循声走去,只见刚才在水边和我们谈笑风生的风娇姑娘,低头默默地靠在自家的墙边;她的父亲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双手捂着脸,把头埋得低低的,干活遮阳的草帽都没有摘掉。虽与风娇相识不久,但她热情开朗的性格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暮色中的哭声使我们顿生同情,猜测他们家里一定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大事。

村里的乡亲悄悄告诉我们:“他家养的一头猪,下午死了。”

听着这话,知青们都感到奇怪,不明白猪死了有什么值得落泪的。乡亲说,在农村,一家人一年买油盐酱醋、买灯油以及零用开销,可全得靠它呢。听着这话,我沉默了,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一家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令人欣慰的是,很快便听到有消息传来,村长决定这头死猪由全村“共享”,风娇家的损失由村民共担,村里也酌情给于一些补贴。

第二天傍晚,洪水包围的村边,支起了一台临时的大炉灶,灶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煮着香喷喷的猪肉。夜幕降临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赶来了,大伙儿围在一起,吃了一顿猪肉汤煮的面疙瘩。

这个夜晚,月色很明,炉火很旺,村里很温馨。

三、情真意切好乡亲

知青们遇到的困惑接踵而来。

白天干活风吹日晒,不仅劳累,而且水田里处处游弋的蚂蝗令人胆战心惊,被它叮咬后痛痒难忍。干完一天活儿,有时腰都直不起来。夜晚,一盏小煤油灯在屋里晃动,举高了,灯下周边一团漆黑;放低了,头顶上的空间又一片模糊……

村里的贫下中农倾其所能,把最好的屋子留给上海知青,把最可口的饭菜送到我们手上,嘘寒问暖,可谓无微不至。知青对乡亲们的热情常有为难之处,可是有些又不便直言。最担心的是他们来知青宿舍串门时,往往会一屁股坐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上。大家想了很多办法,有的男知青早上起床后干脆把床垫的半边掀起,有的女生则在床边加放了一条长凳……

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与乡亲们一块下地,并肩劳作,端着饭碗坐在一起,随意聊着家长里短,逐渐熟悉了解,在不知不觉中结下了友谊,建立起感情。闲暇时,我们常常会钻到乡亲中间去,给他们讲上海的故事,晚上也会常常与他们一起玩耍,或躺在某家户外的凉床上,一同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知青宿舍里,原先放在床边的长凳早已搬掉,有时几天不见某个乡亲来串门,还真的有些惦记。

不久,田坂街公社举办知识青年“毛泽东思想学习班”,300多名知青全都集中在公社小镇上,参加为期一周的学习。公社干部四处打听知青的个人特长,抽人排练了几个小节目,准备在学习班总结大会上演出。后来听说,学习结束以后,公社可能会选调知青与当地剧团重组,成立公社的文艺宣传队。

学习期间的一天,我接到别人转来的一封信。信封很小,由一张深兰色的旧纸片折叠而成。展开有些陈旧和褶皱的白色信纸,几行圆珠笔写的小字映入眼帘:

最高指示

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亲爱的华青,您好。

近来身体好吗?公社的干部对你们很关心。

公社这次办学习班是应当的,办的很极(及)时,是为了给你们总结到农村一个阶段的情况和经念(验),我们热烈欢迎和庆祝开幕。

自从你到公社学习那天起,我们白天出工也没有经(劲),晚上也是孤当(单)。心里很难过。在今天上午出工当中,突然听到一件使我们于(预)见到的事情,好似晴天霹雳。心里真是特别的难过。华青我们都是人拜之交的朋友,和兄兄弟弟一样,要把这事情告诉我。华青我再问你,这事情是不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假的不要紧,是真的马上回信告诉我们,是真的我们和你一样难过,还是忍不住眼中泪水往下滴,但是,我们尽量忍住,相互劝解,不要把身体搞坏,搞坏了身体妨碍一切,应当尽量保养(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金(钱),身体不好就等于一个残废。

华青:我们家乡在这个时间里,生产很忙,正是插秧、挑圩堤,简直没有空闲时间,也就没有时间来看往(望)你,请你不要见怪。

深夜快到,很多话要说,回信再谈。

此致

革命友宜(谊)

祝你们安心学习

黄嘉宝、黄桂水、黄日保、黄运来

70、6、26

不知道远离公社三十公里的乡亲们,是怎样打听到我可能要从生产队调走的消息的,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离开生产队以后,由于排练与演出任务紧,农忙时还要下地劳动,一直没有机会再回紫砂岭,也没有再见到村里的乡亲。手捧那封书信,我常常怀念着在紫砂岭生活的日子。我忘不了村庄被洪水围困时,大伙儿摇船送麦的情景;忘不了雨后,我们几个知青爬上山坡挖掘遍地春笋时的欢笑;忘不了,夜色降临时父老乡亲荷锄牵牛进村的悠闲;还有,那村头屋后竹林边,朝朝暮暮升起的炊烟……

四、我是乡间一戏子

农闲的锣鼓点与胡琴声,是乡间老少心头的祈盼。坐着火桶听曲看戏,在江西的一些地方似乎已成为一种传统,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

我所在的田坂街公社,原来有一个维持了多年的剧团,天长日久,人员老化或嫁娶搬迁,剧团人马已所剩无几。插队知青安置下来后仅两个月,公社就决定,从各个生产队抽调爱好文艺的知青,充实原来的戏班子,重组公社文艺宣传队。

我们10个男女知青,从各生产队被抽调到公社“五七”林场。这林场是公社护林的责任单位,离公社所在的小镇两公里远,这里成了文艺宣传队的生活基地。我们一群人,除编排节目应景演出、每年去公社下属的30多个生产大队巡回演出外,还要参加全县一年一次的文艺汇演,农忙季节,也必须参与林场的农业劳动。

一只板鼓、一根笛子、一把三弦,一把板胡和两把二胡、再加上知青带来的两把小提琴,组成了土洋结合的乡间乐队。知青充满活力,能歌善舞,原剧团的老演员会演当地的传统赣剧,节目内容多样,能满足当地农村各个年龄层面乡亲观赏的要求。一时间,十里八乡到处传递着公社剧团重组演出的消息,载着道具的人力板车,无论拖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常常见到一些孩子跟在后面,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叫着“戏子来啰!戏子来啰!”

农村乡间的舞台大都很简陋,除了一些较大村落的广场,或大些老屋的天井内留有多年残存的旧戏台外,许多大队没有演出的场所。他们得知宣传队要来巡演的消息,就组织一些劳力用木板拼搭临时舞台,条件较好或讲究一些的地方,还会在木板的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油布。每当雪白的汽灯在台口亮起,无论人头传动的台下如何嘈杂,我们都会集中精力,倾已所能拉好每一曲,唱好每一段。

演出场所的状况如何,我们不会太计较,农村只有这样的条件,何况各村各队都已经作了很大努力,再说,我们的演出水平也属于绝对业余的那种。但是,睡觉的环境有时实在有些让人难以忍受。在很多地方,常常是男女同宿一个大房间,和衣躺在薄薄的稻草上。夜间翻身或起床,一片稻草声响。每年夏秋,去60公里外的波阳县城参加汇演,条件则会好些,虽然也是地铺,而身下铺的是一条条单人床垫。礼堂或剧院的舞台也是有模有样,大幕、侧幕、天幕道道齐全。在县里汇演时期最令人畅怀的,是晚上演出结束后,我们常常坐在鄱阳湖畔的防洪堤上,面对静静的湖面,享受自由的空间。

五、小镇上的卖桃人

林场的后山坡上,有一大片桃林。春风一吹,吐蕾展瓣的桃树便红成一片。桃花谢后,一只只小桃子就挂满了树枝头。

桃子成熟的季节,知青每天都得钻进桃林中,选择着采摘那些已经成熟压枝的果实。一只只桃子水灵圆润,还带着香喷喷的味道。见到个别实在诱人、爱不释手或者熟过了的桃子,我们都会心照不宣地就地品尝,并且给被品尝的果实“打分”。一筐筐桃子摆放在桃林边的小路上,有些青涩还未完全熟软的桃子,含羞似的露着一抹粉红,那些熟透了的桃子,个个都挺露出丰满的摸样,有的还带着碧绿的叶子。这个季节,林场每天安排知青上街卖桃子,一担桃子挑出去,收回18元钱,即记一天的工分。

我第一次挑起做买卖的担子,是与一位女知青搭档,两人都有些害羞,上了街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往哪儿走。看看身边的这位,不象是要买桃子的人,问问走近的那位,得到的回答也让人失望。

小镇上的汽车站是人员往来较多的地方,这个车站没有围墙,南来北往的汽车,在这里的公路边稍停片刻,上下完客人就走。于是,我们决定到那儿去试试。

车站边上有个卖水果的小摊子,摊主见了我们,自然是不欢迎的。我们选择一个远离他的地方,把桃子一斤斤称好分开,用纸袋装好,只要来往的汽车一停,我们就迅速迎上前去,向着车窗举起桃子,高声叫着:“桃子,桃子,8分一斤,两斤一袋!”没想到,这样操作,生意竟然有些“兴隆”。

那时候,人心单纯,我们从没想过用个小、质差的桃子垫底,做欺骗别人的事,买的人也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袋子里的桃子会不会短斤缺两等问题。汽车到站,乘客一般不会下车到水果摊前买东西,我们凑近车边一吆喝,车内递出钱,我们递上桃子,买卖则顺利成交,所以每趟汽车到站,或多或少总能卖出一些桃子。

太阳西斜的时候,筐里的桃子已经不多了,掏出一天的进帐数一数,竟离林场的收入要求相差无几,心头一阵兴奋,这才发现早晨出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我们决定把筐里剩下的好桃子挑出来自己吃,一种潜意识的成就感,令我们此刻吃起桃子来毫不吝惜。

时近傍晚,车已不多,剩下的桃子必须尽快加以推销。在“8分钱两斤”的吆喝声中,又卖出了几斤。最后,我们索性把筐里的桃子全都倒在地上,分成几堆,高声招呼过往路人:“水蜜桃,一毛钱一堆”,“一毛钱一堆!”这招还真凑效,不一会儿桃子就全部买完了。

坐在车站前的墙角,望着扁担下面的两只空筐,心里彻底轻松了。

数数钱,总共是19元7角。

六、黎明山涧响起欢呼声

赣东北的盛夏季节,特别炎热,整天在无遮无挡的烈日下劳作,人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暑气,甚至头顶遮阳的草帽也常常被汗水浸湿。每天傍晚,从地里干活回来,衣服上都会挂着一块一块白花花的盐碱汗渍。

田间的早稻已经泛黄,但尚未完全成熟,距“双抢”开镰还有几天。林场安排劳动力去山涧的旱地翻整,或到山坡上的田间,为豆田除草,还给每人分配了任务责任区。有个知青提议,顶着烈日劳作,不如趁夜晚或清晨的凉爽时间,上山搞个“突击”。大伙儿觉得这个建议很新鲜,不仅同意,而且心中都充满期待。

次日,全体知青起了个大早,披星戴月进入山中。

夏日,山涧的凌晨安静极了,没有一丝风,林中的树叶动也不动。崎岖的山路上,只有我们脚步声清脆的回响。

山里的地块,顺着山势分散在不同的区域和层面,有些地块分布的距离还比较远。此时,面对深幽的山涧,黑夜的清净,空旷的无助,多少让大家有些失望,几个女知青甚至有些害怕。现实总是没有想象的那样美好,独处空山的寂寞,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体会。为了寻找一种内心的自在,也为了安全起见,男女知青相约集中在一起,一块地一块地的翻整。

创造快乐,也许是青年男女共同相处的本能,大伙儿又开始说着、笑着,在心头寻觅昨夜约定时的那种期待。

此刻,缀满星斗的夜空属于我们,满目的青山属于我们,周围的树林也属于我们。人生第一次在凌晨的山涧劳作,知青们都很兴奋,这个讲着心情,那个谈着感受,完全忘了耕作的辛劳。

不知是大伙儿都在追赶着时间,还是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地提高了效率,一块地,又一块地不一会儿就翻整完了,不断地转移着“战场”。东边的天空泛起朝霞的时候,我们顺利地结束了最后一块地的翻整。有人举起手中的锄头,向着清晨的蓝天高喊:“胜利啰!胜利啰!……”一阵阵欢呼声,在山涧回响。

早晨,我们扛着锄头,哼着小曲,轻松地沿着山路返回林场。

忽然,有人发现几米开外,有一条1米多长叫不出名字的花蛇,在与我们相向前行。见惯了山路丛林里的昆虫蛇蜥,我们对蛇的出现已经不屑一顾了,权当是在给我们助兴。

这个白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休息,知青们的心情都显得很轻松。

大家围坐在集体宿舍宽敞的中间堂屋,各自把林场里分的桃子拿出来,用井水浸泡在脸盆里,洗着、吃着、聊着,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不知是谁的提议与鼓动,几个男生竟打起了擂台,要以桃核数量为准,比比谁一次吃的桃子多。

我在盛满水的脸盆里一边捞着桃核,一边数着,桃核的数量吓了我一跳,竟然有17只。

七、男儿泪落伤心时

农历大暑节气,是江西农村一年中最为繁忙的时期。

田里已经成熟的早稻等着收割,同时还必须抢着季节,耕耘好那些已经收割了早稻的田地,同步把晚稻的秧苗插下去,俗称“双抢”。

这个时期,每天清晨4点钟,全体劳力必须起床,光着脚下到育秧的水田里,拔起先前培育的秧苗,用稻草扎成一把把,堆放在一起,待天亮后挑到田里去插秧。每天夜晚收工回来已近七点,匆匆吃口饭,还得再下到秧田里,为第二天准备秧苗,常常干到深夜。

大伏盛夏,烈日炎炎。

我们从早到晚弯着腰,低着头,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里抢收早稻,或下到已经翻整过的水田里,抢着插下晚稻的秧苗。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着,湿了干,干了湿,到处是白色汗霜的痕迹。小腿上,水田里的蚂蝗悄悄地爬上爬下,贪婪地吸着血,常常是又鼓又胀时,才被发现拽下来。有时,几条蚂蝗还会同时叮咬在同一个溃疡面上,引来一阵惊呼。一些女知青的小腿,被蚂蝗叮咬肿胀发痒,用手一抓,流淌着溃烂的血水,多处留下新旧疤痕。每个人都极其疲倦,偶而在田间休息一下,倒在滚烫的田埂边,转眼就能睡得很沉。

这天,插秧的水田就在知青集体宿舍的后面,田间休息时,几个知青相约回屋里喝水。连续的炎热、辛劳及缺觉,使人感到精疲力尽。茶水还未喝上两口,心头还没有清静下来,只见生产队长又在窗外吆喝,招呼大家赶快出工。

大伙儿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有个知青提议集体装睡,别理睬队长,也有人建议假哭,与队长开个玩笑。几个知青在床上躺的躺,在椅子上靠的靠,全都成了熟睡的摸样。

队长站在窗外呼喊无人应答,便进门喊叫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回应。当他再次大声催促的时候,我听到从宿舍的一角传来了隐隐的哭声。原以为是有人与队长开起玩笑,不料,随着队长不停的催促,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伤感,最后还抽搐起来。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宿舍内的几个男生竟然全都伤心的哭出声来。作为知青班长的我,面对这般景象,也止不住落下了眼泪。

我明白几个年轻人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地哭泣,那些无法言表的痛苦与无奈,文字很难表述清楚。

日子还得过,一切都必须面对。几个知青很快重新整理好心情,与队长一起,顶着烈日走向田间。平时习惯与知青调侃说笑的生产队长,经历了刚才的那一幕,神情仿佛有些沉重。

八、七月的天昏地转

7月的日历,掀开了灼人的暑气,赤日炎炎似火烧。

正是早稻收割的大忙时期,连续几天极度的劳累,人已经非常疲倦,神情多少有些恍惚。镰刀带有锯齿的锋口,什么时候把手割开,我全然不知,直到手中的稻杆沾上了一片片血红,才发现两个手指已经割破,慢慢伸直起腰来,麻木地抹一下满手的血迹。

眼前冒着金星,天地都在旋转。顶着烈日,我独自沿着笔直的公路,踉踉跄跄地往小镇上的公社卫生院走去。41度的高烧伴随昏厥的状态,医生诊断为“打摆子”。

对于这个病症,我并不陌生,早在来江西插队之前就听过传说,到江西农村去卫生工作应注意的三个重点:有些地方传染“瘌痢头”,我们自备了理发工具;农村的毒蛇很多,我们随身带着“季德胜蛇药”;而对当地易发“打摆子”俗称“冷热病”,我们却无计可施,只能听天由命了。

医生将我收住入院。公社卫生院的住院区,在门诊小院的后边,一间大屋子,六张床。我把病床四周的蚊帐掖好,准备休息一下。没料到刚躺下,一阵极度悲伤的嚎啕大哭声,一下子让我的心收紧了。静心细听,原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强行搭车来镇上,到达后,司机不仅不停车,反而加速行驶,搭车男人见状,慌忙从急驶的卡车上跳了下来,后脑勺着地,无法挽救了。

我想象着那样惊魂的一幕,想象着一个家庭瞬时面对的悲哀。朦朦胧胧的刚想睡觉,病房门口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冲进住院的病房,一边将孩子往床上放,一边哀求赶来的医生,救救她的孩子。

医生撩开蚊帐,作了简单检查后告诉她,孩子患的是急性脑炎,病情危重,公社卫生院条件有限,必须立即安排救护车送往鄱阳县人民医院抢救。那女人听后,不停地抽搐哭泣起来。

我再也睡不着了,担心会不会有哪个蚊子携带病毒钻进我的蚊帐。

我决定放弃住院治疗,翻身起床,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林场宿舍走去。

我不知道那2公里的路程是如何走完的。回到宿舍,空无一人,知青们都已经出工去了。我的背倚靠着宿舍的大门,慢慢往下滑,坐在小板凳上,眼前的山坡、树林都在上下翻腾无序旋转。我感到浑身无力,进屋躺在床上,任凭前胸后背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滑落。令人难忘的是,当时心中还在默默地数着滴落的汗珠的颗数,一颗、二颗、三颗……

在江西,我每年都会经历这样一个天昏地转的艰难过程,而且,每年发病的时间出奇的相同。

九、守护水中那一轮明月

两座青山,围抱着一湾绿水,水边的荒地上铺着草席,躺着两个上海知青。夏日凌晨的三更,荒郊野外。

刚刚眯着,朦胧中感觉有人经过。睁开惺忪的睡眼,我看见一个男人扛着铁镐,正蹑手蹑脚地沿着水库一格格下沉的台阶,往放水口走去。

“站住!”我的一声大吼,让那人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一下,立刻转身上来,大步向山外走去。

赣东北的夏天,常常闹旱灾。大片干枯的水田,在烈日的烘烤下,裂开了深深的口子。新栽的晚稻秧苗,有气无力地东倒西歪,农民们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每年的这个季节,由于天旱缺水,水库中仅存的储水就成为邻村各个生产队关注与争夺的目标,也成为林场重点保护的对象。为了挽救自家田里的秧苗,经常有老乡会寻找机会下到水库,打开堵水的洞盖,让水库放水,然后,再挖开泥土,改变田间水流通道的方向,让水径直流入自家的地里,村民之间常常为了水库放水、争水浇地的问题发生纠纷或打架斗殴事件。夏日夜间看守水库,不仅辛苦,而且容易发生冲突。自从知青来到林场,夏日夜晚看管水库的任务就落在了知青身上,理由很简单,就是林场支书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知青是毛主席派来的,没有人敢对你们动手。”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远近起伏的山峦,一轮明月,静悄悄地倒映在两山之间的水面上。山区的月夜,宁静得使人感到安详。夜色虽美,但两个年轻人通宵达旦地睡在这荒郊野外,心头难免还是有些孤单和恐慌的感觉。

知青班的男男女女好像刚离开不久,在荒郊野外值班的上半夜,我们并不会感到寂寞。

每当夜晚有看守水库的任务,知青们便总是自发地集体来到这山坳里,陪伴着值班人员,直到深夜再回林场休息。大家把草席铺在放水孔的附近,摇着扇子,不住地拍打着树丛和杂草中飞来的各种小虫和蚊子,特别让人害怕的是一只只好似大苍蝇的牛蟒,被它叮咬一口,真是又痛又痒。然而,野外荒芜的环境阻止不了一群青年人追求愉悦的心情。夜幕下的山坳水库边,有人拉起小提琴,奏起了悠扬的乐曲;有人放开歌喉,把水库当成了宽阔的舞台;有人把带来值班用的被单裹在身上,模仿起模特走步和造型的样子;还有人,说着古往今来天南海北的新闻旧事,歌声、琴声、欢笑声陪伴我们至深夜……

在这里,我们享受着原始生态的温馨,释放着青春的浪漫与活力,感受着知青团队相互关爱的真情。

十、围着“寿材”宵夜

桃花红,梨花白,一转眼,稻花又黄遍了田间。

晚稻落了地,就到了农闲的岁末。公社文艺宣传队集中精力创作排练着下乡巡演的节目。

各个生产大队接到宣传队下乡演出安排的通知,也都忙着讨论接待计划,象落实年度重要工作一样,安排人员进行准备。乡间与外界接触少,一般的地方文化活动不多,也没有电视可看,老乡们对农闲时公社剧团下乡演出就格外期盼,这仿佛成了每年乡间岁末年初不可或缺的节日。

宣传队每到一地,迎接的场面都是一道动人的风景。村里的老乡帮着搬卸道具,协助装台,象忙自己的家务活儿一样。晚上有演出,常常从下午开始,一些老人和孩子就会搬来自家的小椅子或木板凳,排着队,摆放在台下的广场上。最令人难忘的是当地接待的那种热情,真诚且淳朴,用餐的招待,给人的印象更是深刻。演出开始之前,大队领导一定会陪着演员晚餐,演出结束之后,也少不了再次热情的款待。

这是一个冬季的夜晚,演出结束已经9点多了,大队安排我们用夜宵。

吃饭的地方,是一间四面都是木结构的农家屋子,屋子中间有高高的露空的宽敞天井。天井一侧的墙边,安放着主人家备用的一口大“寿材”,没上过油漆,白白的。两张饭桌紧靠在寿材边上,每个桌上放着五、六只大碗,碗里装着各样菜肴,其中一碗白煮肉最为“触目惊心”:厚厚的肉块,蒸得十分酥软,每块大肉都象在向外冒着油一般。尤其是那白腐的肉皮上,黑色的猪毛,足足有一公分长,一根根随意地翘着。一只汽灯,高高地悬挂在天井木格横梁的一边,雪白的灯光,仿佛散发着一股股寒气,使人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凄凉。

几个上海知青走进天井,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棺木,心里都有些发怵。面对餐桌上的这碗肉,怎么也动不了筷子。

主人见我们不怎么动筷子,以为大家都在客气礼让,便一次又一次往几个上海知青的碗里捡菜,特别夹起那个大家最“忌讳”的大肉往每人碗里塞。知青们再三推让,还是拗不过他们的热情,只能默默“承受”着。

主人转身离开,我们的餐桌上就闹开了:这个人把大肉向那个人的碗里捡,那个人把大肉再往这个人的碗里送,一边相互推让,一边模仿着当地老乡的口音,连连说着:“莫客气,莫客气……”,知青们个个捂着自己的碗,笑得合不拢嘴,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落下了泪。

十一、正月初一偷饭吃

接受了一年的“再教育”,终于盼到了“放假”的季节。

林场的党支部书记,是个早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他很认真地提出一个建议:“知青从大上海来到农村,今年是下乡的第一年,要与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尽管想家,想念亲人,但是在农村过年,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究竟会有怎样的经历与体验,对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极具诱惑力的。这年春节,林场没有一个知青回上海。

农村迎接春节的氛围远比城市红火。节日将至,到处喜气洋洋的。家家户户杀鸡宰鹅,炸鱼腌肉,还有人在家里忙着写春联……

吃罢年夜饭,林场唯一的炊事员来找我,他说,一年到头没有空闲外出,过年了,食堂吃饭的人少,初一上午想陪老婆去给丈母娘拜拜年,顺道回家看看老母亲。

这炊事员姓周,矮矮的个子,40多岁就花白了头,大伙儿都习惯称之周老头。由于生活清贫,加之其貌不扬,只到一年前他才讨得邻村一寡妇。这寡妇虽拖儿带女,但性格活泼开朗,且有几分姿色,周围不时传来流言蜚语,惹得周老头心烦意乱。无论春夏秋冬,厨房活儿都得早起,他常常是在厨房忙乎一会儿,就悄悄溜回家,借故看看家里有没有外人来过。一天下午,周老头上街买油盐酱醋,返回林场就找了个竹梯,蹑手蹑脚爬上自家的屋顶,从玻璃天窗向下窥视屋内妻子的行踪,结果被妻子发觉,闹得不可开交。过年了,夫妇俩能一同回家看看,自然是件好事。

大年的热闹全在于除夕。初一早晨的鞭炮声炸响后,各家各户全都扶老携幼,拎着大包小包走村串户拜年去了,整个林场似乎只剩下我们10个上海知青。大家围坐在集体宿舍中间的堂屋里,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在上海过节的往事,一切都好象那样的亲近,又那么的遥远。

不知不觉中,黄昏已经临近,我们都有了饥饿的感觉。来到厨房一看,没有烟火,也没有人声,烧饭的周老头还没有回来。几个知青你看我,我看你,春节从未遇到这样的窘境,心中感到了一丝凄凉。

灶房外的过道旁,有一道用木板隔设的围墙,围墙里面有一狭长的小间,这是炊事员周老头用来储存油盐酱醋、放置剩饭剩菜的地方。此刻,几个男生全然不顾往日的温文尔雅,争先攀爬过那两米高,写有“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语录的木隔板,来到小小的储存间,寻找可以用以充饥的食物。大家把库存的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饭菜统统翻了出来,递的递,传的传,交给外面的女生。上海知青吃着用开水泡热的冷饭,把不多的剩菜吃了个精光。

直到第二天下午,周老头才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十二、一场下不了台的游戏

闲来无事的时候,几个知青常常聚在一起,闲聊在上海的生活。

我小学毕业那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混乱的人群中最招摇的要数那些身着拉链大翻领衣服,浑身长着肌肉的“上体司”人。于是,在很多弄堂里,已经停课在家、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开始注重锻炼,举杠铃、玩石锁、练摔跤、学擒拿格斗……那个年代,许多年轻人都希望自己能练出浑身强壮的肌肉,出门不会被人欺负。

闲聊的话题不知怎样传开来了,当地老乡中开始议论着上海知青的武功。

宣传队所在的林场,有位从当地县城下放来劳动锻炼的老师,此人姓王,人称王叔。王叔身高马大,平日里不苟言笑,永远端着一副等待别人尊崇的样子。当地人都知道他身怀绝技,要说武打,方圆几里无人敢于与之匹敌。

在农村,晚间收工有着约定俗成的规矩,那是要等到夕阳西下才能回村。秋天的傍晚,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七八个人随意懒散地坐在田边,目送着西天边的最后一道红云。不知是谁的提议,说“上海佬”会武功,藏而不露,建议王叔与上海知青现场比试比试。

上海知青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被公社挑选来宣传队的人,身材都称得上“苗条”,自然是不敢挑战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的。意外的是,那天王叔兴致极高,他主动站起身,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在众人的怂恿下,我们开始试着摔跤。两人躬着腰,面对面地在田头一块平地上转了两个小圈。他猛然靠近我,用他那粗壮有力的左手紧紧地锁住我的头颈,使劲将我向后推。我尽力挣扎着,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的技巧,侧转身,弯下腰,伸出右手去压他右腿的膝盖内关节,竭尽全力使出右肩与大臂的力量,猛地将他推倒在地。

大伙儿一阵欢呼。王叔的情绪写在脸上,十分尴尬。他站起身,好像如梦初醒,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有人起哄“重来,重来!”

没有商量,王叔涨红着脸,如同猛虎下山一般,迎面向我猛扑过来!我猝不及防,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右一闪,同时伸出左腿,一个“扫荡”,竟让王叔整个身子正面向下,来了个“嘴啃泥”……

这个迅速且一边倒的结局,让大伙儿都感到有些意外,几个知青急忙上前扶起王叔,七手八脚帮着拍打他身上的泥土,一时间竟没有人说句安慰的话,也许此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作业的田头距离林场大约半里路,王叔涨红着脸,回程途中没有说过一句话,大伙也都没有了以往收工路上说笑的兴致。其实,这个傍晚最下不了台的人是我,我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场荒唐的游戏。

回到宿舍,忽然看到对着门的床架底下,摆放着从上海带来的三条固本洗衣皂,那是当地百姓十分喜欢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抓起两条,用纸包好,赶往王叔的住处。王叔装作没看见我进门一样,端坐着,不说一句话。我走到他的面前,弯着腰,反复地虔诚表白:“谢谢王叔啊,今天您一直让着我!”

十三、寒夜惊魂

从山上狂奔回来,人人都象丢盔卸甲的逃兵。

林场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党支部书记寝室外间的会议室里。

桌上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大家惊魂不定,有的焦急地抽着旱烟,有的围着火桶使劲地搓着双手,没有一个人说话。支书紧锁双眉,披着大衣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注视着大门“吱—吱—”的每一次响动。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专门负责护林的单位组织集体盗林,事情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冬夜。天空象是刷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雾。白花花的月光与冷霜交织在一起,使人感到格外寒冷。为了修理林场的猪圈,领导要求当晚每人砍回“一棵树”。趁着夜色,全体知青提着柴刀,跟着老乡,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悄悄钻进了另一个生产队负责守护的山林。

满山的树林,在月色笼罩下,映出整齐的轮廓线,眼前浓阴密集的树杈散乱地伸展着。我们一群人钻进树林,各自选择粗直的杆枝,慌乱地挥舞起手中的柴刀。“嘭、嘭……”的砍伐声,在月下的山林里传得格外深远,山谷间还响起了阵阵回声。

忽然,有人低声疾呼:“来人了,快跑!快跑!”我定睛一看,只见山的那一侧已经冲上来一群人,他们挥舞着柴刀、扁担,悄悄地向山顶围拢上来。这个意外的情况,吓得我们措手不及。大家钻的钻,跳的跳,不顾一切地冲出树林,夺路而逃,直奔山下……

那夜晚,静得可怕,而门外的狗却叫得厉害,每一声狗叫都让人心惊胆战。

上山的人陆续回来了,支书用焦急的目光扫了一下屋里的人,没有见到县城下放来林场锻炼的周老师。担心再出意外,支书让我赶快带人沿途去寻找。

月光照着山林,小路上白一块,黑一块,神秘而幽静。我们悄悄地急步前行。走出不远,有人听见前方传来阵阵呻吟声,赶过去一看,周老师趴在杂草丛中,正向着林场的方向艰难地爬行!

我们七手八脚,不顾一切地把周老师拖回林场。灯光下,他用右手紧护着左臂,不停地抽搐,十分痛苦,脸上被树楂戳破的伤口好象蜂窝一般,渗着斑斑血迹。也许是担心消息外传,支书派人连夜骑车赶往30里外的村子,去接熟悉的乡间医生来林场为周老师治疗。

这一夜,林场无人入眠,大伙儿既害怕邻村的人马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又为周老师的胳膊担心,都在祈盼一个安宁的早晨快些到来。

那医生是个50多岁的男人,赶到林场已近凌晨3点。他简单地为伤者作了检查,便命人找来竹梯,让伤者紧靠在梯子内侧,将受伤的手臂挪到梯子的外侧来;之后,他又安排了三个年轻的壮劳力站在梯子的外侧,一起用力拉周老师那只受伤的手臂,以便让脱臼的臂膀复位。随着医生的口令,那手臂被用力拉开,随之放松,一拉一放,一拉一放……周老师痛得无法站立,全身扑在梯子上,撕心裂肺般地嚎叫着,满头大汗淋漓。

几个上海知青挤在屋子的角落里,惊魂未定,谁也没有勇气上前相助,彼此还悄悄提醒着,警告着“以后不要参与这样的事了”。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

几天后,周老师伤愈。人们发现他那只受伤的左臂向后翻转着,已无法恢复原位,不可能再下地干活了。不久,林场为他买了一台缝纫机,他从此做起了“针匠”。

十四、风雨回家探亲路

田野里铺着一层浅浅的白霜。

老乡们围坐在炉火边,消磨着难得的清闲,也有人坐在高高的火桶上抽起了旱烟。上海知青忙着准备农村的土特产,盘算着何时踏上回家的路。

知青们尽其所能,释放着对家的爱恋。有人将购买的一袋袋芝麻、花生、还有当地的新米,塞进人造革的旅行袋里,也有人将樟木做成的箱子拆成板、将实木做的椅子拆成条,捆扎在一起,还有人活杀了鸡鸭,腌了鱼肉,准备带回上海去。

镇上的汽车站永远是拥挤的,偌大一个公社,仅此一个交通集散区。来往的班车班次很少,往往是车未停稳,人就蜂拥而上。

我们几个上海知青的行李很多,等了几班车都无法上去。大伙儿商议,待下班车来,立刻从车后的铁条扶梯爬上车顶,把携带的行李先搬上车顶摆放好,然后下来设法挤进车里。

车到九江市,天下起了小雨。打听轮船码头的方位才知道,车站距离码头还有一段不近的路程。没有人携带雨具,我们只能冒雨挑着行李,踩着泥泞的街路一步步前行。

没有人埋怨,对家的思念永远带有温暖的色彩。

长江客轮“东方红”号往返于上海与武汉之间,途径九江,价格便宜实惠,是平民百姓最喜欢乘坐的交通工具。备有上下铺的四等舱虽然人多拥挤,但是能够确保每人一张床位。我们囊中羞涩,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购买了称为统舱的五等船票。所谓统舱,就是船体水下部分的货舱以及船面的公共空间。几个知青将行李安置在甲板上乘客较少经过的一个楼梯下,准备在这里度过两天两夜的船上生活。

入夜,江面上漆黑一片,除了轮船发动机的轰鸣,再无其他声响。

没有人会预料,冬夜严寒的江风能穿透棉袄刺进骨子里。实在无法承受了,我们只能各掏5角钱,借了船上的草席和毯子,搬着笨重的行李,一步步挪到轮船甲板下面的统舱里去。

统舱很大,几盏钢丝网罩固定的顶灯,散发着昏暗的光亮,一大群男女老少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些人正打着呼噜,睡的很沉,也有人在相互交谈着,还有人在默默地抽着香烟……

一股暖气使人感到舒适。在杂乱的人群中,我们各自找着了空间,稍加整理后和衣躺下。

我的身边躺着一位老妇人,她喘着粗气,不停的咳嗽,舱内几个幼儿你一阵我一阵地哭闹着,最难以忍受的是,在这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烟味、脚臭以及各种浑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心胸沉闷,有呼吸不畅的感觉。

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离开。没有与同行的其他知青商量,我独自将自己的行李一件一件重新搬上甲板,在过道的转角边找了个空地,用毯子遮着身体,蜷缩在草席上,等待黎明的到来。

十五、心灵深处的呼唤

夏季的傍晚,结束了一天高温下的劳作,男生们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赤着脚,懒散地放松自己,女生则三三两两地站在宿舍前的河沟边,弯腰清洗着男生女生当天出工汗湿的衣服。

林场给每人发了5斤自制的米酒,那酒很浓,也很香。晚餐时,几个男生酒兴十足,天南海北,扯东道西,喝的很兴奋。女知青有人不喝酒,便把发给自己的米酒提来给男生们助兴。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深了,几个知青也都喝多了,尤其是周周。整个晚上,周周的话语都不多,他酒后没有呕吐,只是侧身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月光映照下,像座雕像。

半夜时分,一阵剧烈的吼叫,把集体宿舍两边屋内的男女知青都惊醒了,大家急忙点亮油灯,循声来到周周的床前。

床上的蚊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掀起,被周周握在双手中,拧成了一条麻花的形状。他十分痛苦地翻转着身子,随着手中蚊帐的拉扯,支撑蚊帐的竹竿也东倒西歪乱了方向。周周似乎并没有感觉我们来到了他的身边,还在撕心裂肺地吼叫着“我要回家!”,“我想回上海!”他醉梦中的语言发音有些含糊,而我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来到江西农村“插队落户”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经过长期锻炼和生活交往,上海知青对江西农村和当地老乡都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但是大家的心里始终在等待,在祈盼着返回上海,能够上调到工矿去工作。

十七八岁,花季般的年龄,每天应该坐在教室或图书馆里,静心读书或复习迎考;应该是满怀信心地填报着志愿、选择着高校、憧憬着绚丽的明天……然而面前的这群年轻人,初中尚未毕业,就作为“知识青年”来到农村,年复一年,蹉跎岁月,荒废青春。

大家的心里都很迷茫,不知何时能结束知青生活,不知自己的未来会怎样,明天又在哪里……

让我们有些意外的是,周周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平日不会在别人面前抱怨这些问题,如果有人难过或想家的时候,他还常常会以自己活跃的个性来开导大家,没想到,他内心深处竟是这样的忧伤……

这个夜晚,知青们都没有了睡意,心里都有一种无法言表的伤感。大家在周周床边陪伴他很久,想方设法让他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我们收工回来,周周还在昏睡。他的身上,出现了很多红色的小斑块。

十六、追寻如歌的青春

入伍的第四年,我已经成为一名年轻的海军军官,第一次有了探亲假。没有任何犹豫,我的思念驱使我径直踏上了前往江西的路途。

下得车来,一脚踏上阔别多年的红土地,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这片曾经养育过我的土地,是我人生走向社会的起点,无论岁月如何变幻,都难以冲淡我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念。

小镇车站重新维修过,多了来往的班车和人流。当年我挑着桃子叫卖的地方,如今已经扩建成男女青年不断进出的咖啡屋。初到农村,就是在这个小镇上办学习班时,我收到了紫砂岭乡亲们的来信,真挚的情感令我终生难以忘怀。如今,写信的乡亲们的形象我已记不起来,在我的眼前,他们已经与广阔的红土地完完全全地叠映在一起了。

眼前的公路,距离我当年生活的林场2公里,向前通往波阳县城。公路两边的小树,有一些是我当年参与栽种的,几年不见长高了,枝叶也繁茂了许多。这条公路,留有我青春的年华和足迹,知青生活似电影回放,一幕幕重现眼前——

我曾挑着满满的两筐桃子,从林场出发,沿着这条公路前往车站叫卖;也常常在清晨,从镇上的公厕里捞满两只粪桶,挑回林场,完成早工;我曾挑着100斤重的两箩谷子在这条公路上大步行走,也曾担起200斤重的新米,一步步在这里艰难前行,实在挑不动了,就默默数着路边的电线杆的距离,咬牙坚持挺过了一根、又过了一根……也是在这条公路上,我们曾经夜晚设卡,通宵达旦检查从山区开往县城的大小车辆,防止有人砍伐偷运山林树木。每个夜晚上岗,知青们都压低了帽檐、故意沙哑着喉咙,装作“大人”的摸样。为了不让对方看清我们稚嫩的面孔,还常常故意将手电的光束恍在他们的脸上……

秋收时节,田间地头不断传来“嘭、嘭”的打谷声,仿佛在报道着丰收的喜讯。我一身戎装,阔步走向林场,忐忑的心情躁动着,就像远行的孩子将要见到久别的母亲。夕阳的金光,从西山照射过来,穿透路边树丛的枝叶,洒在公路上,洒在我欢快的脚步中。

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我,远远地传来大声的呼唤。顷刻之间,老乡们、知青们从公路两边的地里喊着我的名字,全都挥手向我奔跑过来……金色的黄昏中,那是一幅多么激动人心的画面啊,我急切地四面回应着,恨不能伸出双臂,把这片红土地紧紧地揽入怀中!

林场知青的宿舍已经改造,一人一间小屋子,凸显了居家的温馨。

进屋还未坐稳,老乡便从家里端来了热腾腾的米粉,上面堆着整只的鸡蛋。熟悉的乡音合着欢笑爆满了屋子,我的心一下子醉入了浓浓的乡情……

这个夜晚,知青们围坐在一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几年农村和林场的变化,讲述着各自的经历和体会,讲述着我们这一代人如歌如梦的青春。

责任编辑/廖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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