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关悲歌杨家将
2014-10-27陈为人
陈为人
1、残阳何意照空城
山西作家采风团“走马黄河”的第一站是偏关。偏关,古称偏头关,因为“地形东仰西伏,似人首之偏隆”,因此得名。黄河落天走山西首先流入偏头关境内,滔滔黄河和巍巍长城在这里交汇,内长城和外长城在这里聚首,是晋蒙交界之处。偏头关与雁门关、宁武关并称为长城“外三关”。史称“九寨屏藩,三关首镇”。由于偏头关三面环山,地形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古来就有“宣大以蔽京师,偏头以蔽冀晋”的说法。
偏头关的险峻在老牛湾得以充分展现:崖边那座高大的墩台,人称“望河楼”,楼底单边长12米,高20余米,分二层,下部为长条石砌筑,上部为砖砌。楼顶平台处原建有“楼橹”,既可供守城将士遮风避雨,又能储存武器燃料等。墩台没有楼梯可上,当年的值更士兵都是用从上层垂下来的一根绳子攀登上去。“望河楼”成为最佳观景点,极目远眺,高瞻远瞩,历代战争中为军事防御而构筑的古长城遗迹隐约可现,烽火台、古城堡更是星罗棋布,呈现出边塞古关的独特风貌。
偏头关县委宣传部李部长对县志历史很有研究,从偏头关县城驱车前往老牛湾的路上,他如数家珍般为我们讲述着这个县城古老而沧桑的历史:
“……远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县境内吴城、黄龙池、梨园、美稷城都留存有原始人类生存的足迹,属龙山文化遗址。你在村落的地上,随处可见石器残片和绳纹瓦片,我们说笑话,一个不小心你就踩上了秦砖汉瓦。到春秋战国时期,赵武灵王略中山破胡林,取其地置儋林郡。这是最早的历史记载。后来,五代刘崇在晋阳称帝,首次于偏关立寨,据险设关,扼守西北。偏头关初建时称偏头寨,元朝时改为偏头关。秦汉属雁代,隋属马邑,唐设唐隆镇,名将尉迟敬德驻守此地,在关东建九龙寺。到宋代,杨家将威镇三关,在这一带与辽兵浴血奋战,精忠报国,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
我们这一代人,就是看着《杨家将》的连环画、听着刘兰芳《杨家将》的评书长大的。此刻站立于望河楼制高点,黄河奔涌,八面来风,耳边就情不自禁地回荡起诗人白桦为山西电视台拍摄的电视连续剧《杨家将》写的片头曲《千年悲歌》: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永远站立在北国的边境/一千年的感慨/一千年的不平/辨不完的忠和奸/说不完杨家将满门的报国心/鲜血洒在战场/公道自在人心/思念留在民间/一千年的悲歌从古唱到今。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永远站立在北国的边境/一千年的不解/一千年的激愤/争不完的是与非/讲不完杨家将忠贞的爱国情/头颅抛在荒丘/毁誉交给后人/平安留在故土/一千年的眼泪从古流到今。
屈原在《国殇》中吟诵:“入不出兮往不返,诚既勇兮又以武,身首异兮为鬼雄……”
杨家将可谓世代忠良:传说中,金沙滩一役,杨家将七郎八虎,大郎在“鸿门宴”上饮毒酒身亡;二郎绝地自尽;三郎被千斤闸压死;四郎重伤被俘;五郎被五台山僧人所救,出家为僧;七郎搬兵时,被潘仁美乱箭射死;幸存的六郎杨延昭,最后的结局也是“将军百战死”。杨继业、杨延昭、杨宗保、杨文广,爷孙四代前赴后继为国捐躯(也有一种历史考证,认为杨宗保与杨文广是一代人)。男人死光了,又有穆桂英挂帅、十二寡妇征西继续为国报效。而杨氏唯一留存的血脉杨延辉杨四郎,重伤被俘后因“投敌变节”,而让亲生母亲佘太君“大义灭亲”。元好问有诗句:“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杨家将满门悲壮的故事,用一个家族的生命和鲜血在给历史画上惊叹号的同时,也留下了巨大的问号?!
或喋血疆场满门忠烈,或投降变节满门抄斩,正反两极同构了二千年封建历史的血泪悲剧。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警言:“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2、李陵碑下成大节
杨家将的故事和戏文中,最催人泪下的是《李陵碑》。我看过京剧《李陵碑》,剧情大意是:宋辽交兵,杨继业被困两狼山,派遣七郎延嗣突围搬兵。元帅潘仁美之子潘豹曾因摆设擂台比武被杨七郎打死,为报杀子之仇,潘仁美不但不发救兵,反将七郎乱箭射死。杨继业盼子不归,夜梦七郎身带箭伤,哭诉被害经过,甚为惊诧。醒来后,放心不下,又命六郎延昭突围探听消息,父子洒泪分别。将士饥寒交迫,退守至苏武庙,杨继业见庙前竖立李陵碑,愤恨李陵叛汉,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十分绝望,遂碰碑而死。
京剧《李陵碑》取材于《杨家将演义》。
杨家将故事产生得很早,北宋欧阳修在《供备库副使杨君墓志铭》一文中写有这样字句:“继业有子延昭,……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欧阳修此文写于公元1051年,而杨继业和杨延昭分别卒于986年和1014年,可见杨家父子死后不久,人们已经口碑相传。
到了南宋,杨家将的故事不但以口头方式在民间传播,而且被说唱艺人编成了话本。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舌耕叙引·小说开辟》所列南宋话本,已有《杨令公》和《五郎为僧》两目。据宋末元初徐大焯《烬余录》甲编所载:当时民间已把杨家英雄称之为“杨家将”。《辍耕录》卷二十五所载金院本名目中,有《打王枢密》。说明在金代时,杨家将故事已被搬上舞台了。元代是杂剧鼎盛时期,而杂剧家往往多从话本和民间传说中取材,因此,深受人民喜爱的杨家将故事自然成为元杂剧的重要题材。现完整保存下来的有关杨家将的元杂剧有五个:王仲元的《谢金吾诈拆清风府》(见《元曲选》丁集上)、朱凯的《昊天塔孟良盗骨殖》(见《元曲选》戊集下)、无名氏的《八大王开诏救忠臣》、《焦光赞活拿萧天佑》、《杨六郎调兵破天阵》(均见《孤本元明杂剧》第二十二册)。此外据《北词广正谱》载,关汉卿也著有《孟良盗骨》一剧,可惜全剧已经失传。
明代是我国小说发展鼎盛时期,《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都是这一时期的成就。杨家将小说就是杨家将故事的集大成之作。它是在明嘉靖、万历年间,由文人把话本、杂剧和口头传说中各种分散的杨家将故事加以搜集、整理改编而成的。当时的杨家将小说有多少种,我们不得而知,流传下来的有两种:一为《杨家将通俗演义》(又名《杨家将世代忠勇演义志传》),一为《北宋志传》(即《南北宋志传》的后半部)。后者是根据前者改编而成,因此两者之间大同小异。在现存的这两部杨家将小说中,《杨家将通俗演义》流传较少,而《北宋志传》却风靡一时,对后世的文学影响很大。我们现在所见早期戏剧,都与《北宋志传》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它们或者完全取材于《北宋志传》,如《李陵碑》、《呼延赞表功》、《神火将军》、《孟良盗马》、《穆柯寨》、《洪羊洞》等;或者部分取材于《北宋志传》,如《四郎探母》、《清官册》、《五郎出家》、《金沙滩》、《寇准背靴》等;或者受到了《北宋志传》的启发,从而加以发展和创造,如以杨排风这个杨家烧火丫环为主人公的《打孟良》、《打焦赞》等。(以上资料据裴效维宝文堂书店1980年版《杨家将演义》前言。)
《杨家将演义》第十八回“呼延赞大战辽兵,李陵碑杨业死节”中,这样描述了杨业之死:
且说潘仁美大军已离汴京,迤俪望瓜州进发。来到黄龙隘下寨,分立二大营:呼延赞屯东壁,自屯西壁。仁美乃与牙将刘君其、贺国舅、秦昭庆、米教练四人议曰:“我深恨杨业父子,怀恨莫伸。此一回欲尽陷之,不想有保官呼延赞在,又难于施计矣。”……
西营潘仁美探知呼延赞已回汴京,不胜之喜,因与众将商议出战。米教练进曰:“招讨可发战书于番人,约日交战,徐好定计。”仁美即遣骑将,赍战书去见番将萧挞懒。萧挞懒得书怒曰:“明日准定交锋。”批回来书,召众将议曰:“潘仁美不足惧。杨业父子,骁勇莫敌,近闻与主将不睦,正宜乘其隙而图之。离此一望之地,有陈家谷,山势高险。得一人部众埋伏两旁,诱敌人进于谷中,团合围之,必可擒矣。”耶律斜轸应声而出曰:“小将愿往”。挞懒曰:“君若去,必能办事。”斜轸即引骑军七千余人前行。挞懒又唤过耶律奚底曰:“汝引马军一万,明日见阵。杨家父子深知战法,须缓缓佯输,引入伏中。号炮一起,截出力战。”奚底领计去了。挞懒分遣已定,着骑军前诣宋营缉探动静。
潘仁美已得回书,与刘君其议曰:“明日谁当初阵?”君其曰:“杨先锋出战,招讨率兵应之。”仁美召业入帐中问曰:“番将索战,先锋不宜造次。倘有疏虞,堕君之锐气也。”杨业禀曰:“明日是十恶大败日,出军不利,且呼延总管催粮未到,番兵势正锐;须待省机而进,则可成功矣。”仁美怒曰:“敌兵临寨,何所抵对?倘总管一月不到,尚待一月耶?今若推延不出,我当申奏朝廷,看汝能逃罪否?”业知事不免,乃曰:“番将此来,奇变莫测。他处平坦之地,不必提防。此去陈家谷,山势险峻,恐有埋伏。招讨当发兵于此截战,未将率所部当中而入,庶或克敌。不然,全军难保也。”仁美曰:“汝但行,吾自有兵来应。”
杨业既退,贺怀浦进曰:“既杨先锋要如此行,招讨可遣将于陈家谷相应,庶不误事。”仁美曰:“正无机会,今乘此不发兵应之,看他如何设施?”怀浦曰:“招讨此是惟报私仇,不以朝廷为计矣。”仁美不听,起入帐中去了。怀浦叹曰:“竖子几误国事,吾安忍坐视不救?”遂率所部,来见杨业曰:“公此行,得非利乎?”业曰:“吾非避死,益时有不利,徒伤士卒而功不立。今招讨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行。”怀浦曰:“潘招讨之兵,难以指望。小将愿与将军同行,庶得相援。”业曰:“当与公左右翼而出。”商议已定。
次日黎明,杨业率二子与贺怀浦,列阵于狼牙村。遥见番兵漫山塞野而来,鼓声大震。耶律奚底横大斧,立马于阵前,厉声曰:“宋将速降,免动干戈。不然,屠汝等无遗类矣。”杨业激怒,骂曰:“背逆蠢蛮,限死临头,犹敢来拒敌天兵耶?”言罢舞刀跃马,直取奚底。奚底绰斧迎战。两下呐喊。二人战上数合,奚底拨马便走。业骤马追之。杨延昭、贺怀浦催动后军,乘势杀入,番兵各弃戈而遁。奚底见杨业赶来,且战且走。杨业以平野之地,料无伏兵,尽力追击。将近陈家谷口,萧挞懒于山坡上放起号炮。耶律斜轸伏兵并起,番兵四下围绕而来。
杨业只料谷口有宋兵来应,回望不见一骑,大惊,复马杀回,已被斜轸截住谷口。番众万弩齐发,箭如雨点。宋军死者不计其数。比及延昭、延嗣二骑拼死冲入,矢石交下,不能得进。耶律奚底回兵抄出东壁,正遇贺怀浦。二骑相交,战不两合,被奚底一斧劈于马下。部众尽被番兵所杀。延昭谓延嗣曰:“汝速杀出围中,前往潘招讨处求救。吾杀入谷口,保着爹爹。”延嗣奋勇冲出重围而去。且说延昭望见谷中杀气连天,知是南军被围,怒声如霄,直杀进谷口。正遇番将陈天寿,交马战才一合,将天寿刺落马下。杀散围兵,进入谷中。杨业转战出东壁,遇见延昭来,乃急叫曰:“番兵众甚,汝宜急走,不可两遭其擒。”延昭泣曰:“儿冲开血路,救爹爹出去。”即举枪血战,冲开重围。萧挞懒从旁攻人,将杨业兵断为两处。延昭回望其父未出,欲复杀入,奈部下从军死尽,只得奔往南路,以待救兵。
时杨业与番兵鏖战不已,身上血映征袍。因登高而望,见四下皆是劲敌,乃长叹曰:“本欲立尺寸功以报国,不期竟至于此!吾之存亡未知,若使更被番人所擒,辱莫大焉。”视部下,尚有百余人。业谓曰:“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可速沿山走回,以报天子。”众泣曰:“将军为王事到此,吾辈安忍生还?”遂拥业走出胡原,见一石碑,上刻“李陵碑”三字。业自思曰:“汉李陵不忠于国,安用此为哉?”顾谓众军曰:“吾不能保汝等,此处是我报主之所,众人当自为计。”言罢,抛了金盔,连叫数声:“皇天!皇天!实鉴此心。”遂触碑而死。可惜太原豪杰,今朝一命胡尘。静轩有诗叹曰:
矢尽兵亡战力摧,陈家谷口马难回。
李陵碑下成大节,千古行人为感悲。
杨业既撞李陵碑而死,番兵喊声杀到。业众力战不屈,尽皆陷没。番将近前枭了首级。
裴效维在宝文堂书店1980年版《杨家将演义》的前言中,有这样两段说明:
这次重印《北宋志传》没有沿用它的原名,而采用了通俗的《杨家将演义》之名。这是因为,此书所写主要不是北宋之事,而是杨家将故事,原名《北宋志传》本来就不很确切,《杨家将演义》则名副其实,而又为读者所熟知。
关于《北宋志传》的作者,据明万历年间三台馆刊《南北宋志传》卷首三台馆主人序说:“昔大本先生,建邑之博洽士也,遍览群书,涉猎诸史,乃综核宋事,汇为一书,名曰《南北宋两传演义》。”“大本”显然是大木之误。大木姓熊,号钟谷,福建建阳人,约生于明嘉靖年间,以编著和刊行通俗小说而知名。因此,此书作者为熊大木,似乎较为可信。
熊大木在《大宋中兴英烈传序》中说:“稗官野史实记正史之未备,若使的以事迹显然不泯者得录,则是书竟难以成野史之余意矣……则史书小说有不同者,不足怪矣。”熊大木坦言了小说与史书的不同,认可自己的书中,有许多由史实推衍演绎加工创作的成分。
3、正史与传说的叠影
《宋史·杨业传》中是这样记载杨业之死:
雍熙三年,大兵北征,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路行营都部署,命业副之。以西上阁门使、蔚州刺史王侁,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护其军。诸军连拔云、应、寰、朔四州,师次桑干河,会曹彬之师不利,诸路班师,美等归代州。未几,诏迁四州之民于内地,令美等以所部之兵护之。时,契丹国母萧氏,与其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室及五押惕隐领众十余万,复陷寰州。业谓美等曰:“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侁沮其议曰:“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文裕亦赞成之。业曰:“不可,此必败之势也。”侁曰:“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业曰:“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到,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将行,泣谓美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份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因指陈家谷曰:“诸君于此张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美即与侁领麾下兵阵于谷口。自寅至已,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灰河西南行二十里。俄闻业败,即麾兵却走。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又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从《宋史·杨业传》的记载可以看出,小说戏剧与正史出现了三点不同:且不说这里涉及到宋朝的监军制度。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所以对执掌兵权的人特别不放心,设立了“监军”制度。类似于我们今天在部队设立的政委,以起到相互制约的作用。纵观宋朝的许多重要战役,弊端多出于此。总是忠臣以鲜血和生命为昏君奸臣的失策失误买单。也且不说为何把历史上的潘仁美形象丑化成小说戏剧中的潘仁美,此中有着红脸忠臣白脸奸臣设置对立面,塑造英雄人物两元论的创作潜意识。单从小说戏剧对史实中杨业死节的改变,给我们带来的思考。
《辽史·萧挞凛传》中,是这样的记载:
统和四年,宋杨继业率兵由代州来侵,攻陷城邑。挞凛以诸军副部署,从枢密使耶律斜轸败之,擒继业于朔州。
《辽史·耶律斜轸传》中,对杨业之死记载得较为详细:
斜轸闻继业出兵,令萧达凛伏兵于路。明旦,继业兵至,斜轸拥众为战势。继业麾帜而前,斜轸佯退。伏兵发,斜轸进攻,继业退走,至狼牙村,宋军皆溃。继业为流矢所中,被擒。斜轸责曰:“汝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见?”继业但称死罪而已。……既擒,三日死。
对这一条史料,因为《宋史》中未曾记载,所以,有人认为这是杨业晚节不忠的表现。对同一史料,敌对双方出现差异原本是自然的事情,但不论《宋史》还是《辽史》,白纸黑字都是记录杨业被俘不食三日而亡,而不是碰死在李陵碑下!
当时的历史条件,信息传递极为封闭,所以败军首先传回的消息是杨业“力尽被擒”。以至于宋太宗对杨业的抚恤,还不如级别比他低四级的战死的贺怀浦。
杨世铎在《两宋演义》第六回“饷尽粮绝北汉降宋”一书中,记载了杨业当年从北汉归降宋朝时的情形:
第二天,宋太宗来到城北,登上城台,设宴备乐。刘继元率领原来北汉的百官,缟衣素帽,待罪于台下。太宗令人传旨特赦,请继元升台,并加封刘继元,赏赐甚厚。然后,太宗令刘继元引宋军入城。没想到城上立着一员金甲银盔的大将,高声喊道:
“主子降宋,我却不降,愿与宋军拼个你死我活!”
宋军仰头往城上看,那将不是别人,就是北汉建雄节度使刘继业。这刘继业是北汉名将,骁勇骠悍,多智多谋,不论北方的辽朝还是南方的宋朝,提起刘继业都要惧怕三分。宋军将刘继业不肯投降的事报告给太宗,太宗爱继业忠勇,很想把他引为己用,便令继元好言抚慰。继元立即派出亲信入城,同继业讲明不得不降的苦衷,劝他不如屈志出降,保全满城百姓。继业大哭一场,才开城迎入宋军。
太宗入城,召见继业,立即授予右领军卫大将军,并加厚赐。原来继业姓杨,太原人士,因为追随北汉主刘崇,赐姓为刘,降宋后仍恢复原姓,单名业。后人称为杨令公。
元好问《遗山诗集·过晋阳故城书事》中“薛王出降民不降,屋瓦乱飞如箭镞。”的诗句,正是赞叹杨业“宁作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格。
俟宋太宗得知杨业的真实情况,才修正了起初因误传而做出的错误决定,重新给予杨业以显赫“哀荣”。
《宋史·杨业传》中记载:
死,帝闻之痛惜甚,俄下诏曰:“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故云州观察使杨业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式资战功。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绝境于沙漠;劲果飙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等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可赠太尉、大同军节度。”
中国人向来对死者的赞颂是不惜好词的。宋太宗追赠杨业为太尉、大同节度,并厚恤杨家。对杨业之死负有主要责任的监军王侁和刘文裕都被除名,分别流放金州与登州,而对同样负有重要责任的潘美的处分就相对轻得多,只是削去了三个虚衔,这大概因为潘美与宋太宗是亲家,皇家也徇私情。
大概为了表现英雄人物“为有牺牲多壮志”的崇高境界,表现“要压倒一切敌人,而绝不被任何敌人所屈服”的豪迈气概,杨业的“绝食三天而亡”,显然死得有些憋屈窝囊,于是,历史中的真实叙述,拔高或曰升华为文人墨客笔下“一头撞向李陵碑”这样的悲壮场面。
这一改变,反映出一种民族文化的集体潜意识。
4、司马迁为李陵辩白
王昌龄那首脍炙人口的《出塞》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写的是汉朝飞将军李广。李陵是李广之孙。
《汉书·李广传》中有这样一则情节:“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矢,视之,石也。”正是惊叹于李广如此神力,卢纶作《塞下曲》一诗赞曰:“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李陵就是出身于这样一个英武世家。
司马迁在《史记·李将军传》中,这样记载李陵: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据《正义·括地志》:居延海在甘州张掖县东北六十四里)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馀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
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司马迁秉笔直书写得清楚:李陵颇有其祖遗风,曾率八百之众而深入匈奴境地二千里。汉武帝赞叹于李陵孤胆英雄,“拜为骑都尉”。乐府歌词对李陵赞曰:“一身能擘两面三刀雕弧,虏骑千里只似无;偏听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公元前99年,汉武帝派李陵率五千步兵策应主帅李广利抗击匈奴。李陵在回师路上,遭遇单于八万骑兵的“遮狭绝道”。李陵率五千步卒浴血奋战,“连斗八日”,杀伤匈奴万余人,杀得匈奴人闻风丧胆。但终因“兵矢既尽”、“其兵尽没”,寡不敌众,“食乏而救兵不到”,终至兵败被擒,“遂降匈奴”。
《汉书·李广传》中记载了司马迁为李陵辩白的情节:
陵败处去塞百余里,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战,召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蓄)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书中原注:孟康曰:“媒,酒教;糵,谓酿成其罪也),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书中原注:輮,践也)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
汉朝得知李陵投降的消息,朝野震惊。汉武帝盛怒之下,残忍地下令杀了李陵的母亲、妻子和孩子,灭其满门。汉武帝还召集群臣,廷议李陵的投敌变节行为,“群臣皆罪陵”,大臣们都顺着汉武帝,一致谴责李陵贪生怕死,投降变节的不忠行为。只有太史司马迁直言不讳地为李陵的“投降变节”作出辩护:“李将军以五千步兵,抗击十几倍于已之敌,还歼灭了万余匈奴骑兵,虽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了,可说是对得起天下人了。如果不是弹尽粮绝,李将军是绝不会投降的。再说,我感觉,以李将军的才干,可能是不甘就此了却一生,投降只是非常之时的权宜之计,或许是想着日后寻找机会,报答皇恩。”
司马迁“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其仁厚慈爱之心,以其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敏感到李陵彼时彼地的心理。后来,李陵在《答苏武书》中,坦露了自己为什么投敌变节的复杂而矛盾心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陵自不难刺七寸切心以自明,刎亡粉切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对于一个久历沙场九死一生的战将而言,“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归”,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李陵的投降实属无奈之举,他不甘心就这样功名未建英年早逝,原企盼暂忍眼前“韩信胯下之辱”,而建未来奇世之功。可是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如他书中所述:“上念老母、临年被戳,妻子无辜,并为黥鲵”;“志未从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锥心而泣血也”。臣有忠心而君恩已绝,汉武帝断绝了李陵的后路,弄得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汉书·苏武传》中,也为李陵写下这样的文字:“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当年在北海牧羊的苏武,被作为持节的民族英雄荣归故里之时,李陵写下《赠苏武别诗》:“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思得琼树枝,以解长渴饥。”(《艺文类聚卷二十九》)这是何等悲怆绝望地哀鸣?!
世上到处阳关道,摆在李陵面前的只有独木桥。李陵只能死心塌地做他的“汉奸”。
我一直惊叹于汉语的“顾名思义”:汉奸汉奸,造词者当指背叛于大汉民族的奸佞。李陵作为背叛大汉王朝而卖身投靠蛮族胡人的万劫不复“叛徒”,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虽然那个王朝早已灰飞烟灭,而李陵的骂名却千年无改,连杨业在怒撞李陵碑时还说了这样的话:“汉李陵不忠于国,安用此为哉?”我不知道,当随着大国版图的扩张,历史演变为“胡汉一家”,“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亲兄弟”后,我们又该如何重新界定“汉奸”、“叛徒”的定义?李陵是不是也需要来个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汉代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什么时候把孙子兵法中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偷换成“不成功则成仁”的儒家文化?再说,即使是一个人真的“背叛”,又与其妻儿老小何涉?竟要遭此灭族之灾!甚至还要牵连到所有为其辩护之人?!司马迁作为史官,为李陵直言辩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司马迁在《报任安书》(《报任少卿书》)一文中悲述了自己的心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同在朝廷做官),素非能相善也(并不是莫逆之交),趣舍异路(政治见解也非志同道合),未尝衔杯酒(没在一起喝过一次酒),接殷勤之余欢(非酒肉朋友)。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侍奉双亲)孝,与士信(讲信用),临财廉(不贪婪),取予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分别有让(对级别待遇肯于退让),恭俭下人(平易近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通“殉”)国家之急(急难)。其素(历来)所蓄积(养成的、积聚的品德)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为(替)李陵游说,遂下于理(大理寺,古代的司法机构)。拳拳(忠诚恭谨的样子)之忠,终不能自列(陈述,罗列)。因为诬(污蔑)上,卒从吏议(皇上最终同意了法吏的判决)。家贫,货赂(财产)不足以自赎(赎罪),交游(交往的朋友)莫救(救助),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说一句好话)。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诉说)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这样)乎?李陵既生降(投降),隤(通“溃”,败坏)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受宫刑),重(更)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据汉朝的刑法,死刑有两种减免办法:一是拿五十万钱赎罪,二是受“宫刑”,司马迁官小家贫,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赎罪。宫刑既残酷地摧残人体,也是对精神的极大侮辱。司马迁曾悲痛欲绝地想到自杀。正是一种秉笔直书为历史留下一份真实的使命感荡漾于胸,司马迁才决心忍辱负重,在《报任安书》(《报任少卿书》)作了这样的自白:“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忍辱负重成就了一部伟大著作——《史记》。
《汉书·李广传》中记载:“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李陵死后,匈奴人建李陵碑于内蒙临河县作为凭吊,据《临河县志》记载,在叹李陵的一首诗中说:“谁教孤军陷,将军百战空。汉家恩意薄,录罪不录功。谁与纪边功,三军悲路穷。残碑沉沙漠,夕照野花红”。
由此可见,李陵碑竖立于内蒙临河县,而非山西雁北陈家谷。两地距离之遥,远隔千山万水,杨业在陈家谷力竭被擒,即便他有此“雄心壮志冲云天”,却并没有一块“李陵碑”可供其“壮怀激烈”。可叹了文人墨客的一片良苦用心。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大历史的烟云积淀为价值观的记忆。成为一个民族的潜意识。
5、佘太君大义灭子成忠孝
杨家将在惨烈的金沙滩之役后,虎门七子非殒即伤,杨五郎万念俱灰出家五台山当了和尚,只剩下杨延辉杨四郎一条血脉,因重伤被俘,被辽国萧国后招为驸马。戏剧《四郎探母》就是描写了杨延辉回乡省亲的故事。
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赵树理,也根据这一传说,编写了上党邦子《三关排宴》。
下面是第五场:《责子》的摘录文字:
佘太君:畜生呀,畜生!(四郎跪)是你叛国求荣,认贼作母,国法家规,皆所不容,如今虽是母子相逢,唉!老身也顾不得你了呀!(拭泪)桂英,要你吩咐准备公文一件,囚车一辆,将你四伯父解往京都!
穆桂英:这……(不知如何是好)
佘太君:快去!
穆桂英:(略迟疑)遵命!(愕然下)
杨延辉:母亲,啊呀老娘!儿纵有不赦之罪,还望母亲看在母子份上,容儿一时!
佘太君:你说这母子之情吗?唉!(起立)
(念诗)虎争龙斗数十秋,
七郎八虎一无留。
眼前重见亲生子,
反惹老身满面羞。
(唱)提起来母子情令人难受,
众儿郎一个个血染荒丘。
只剩下这一个亲生骨肉,
十余载分南北转恩成仇。
看起来有你在不如无有,
有你在叫老身气塞咽喉!(过,坐下)
杨延辉:娘呀!
(唱)自从我兄弟们幽州分手,
兄的兄弟的弟尸骨难收。
不孝儿总还是杨门之后,
求老娘高高手把儿收留。
佘太君:畜生!
(唱)小畜生算什么杨门之后,
我杨家忠烈名岂容你丢。
(垛板)想当年那辽邦设下虎口,
你弟兄去赴会大战幽州。
你兄长一个个命丧敌手,
不成功已成仁壮烈千秋。
惟有你小畜生投降萧后,
……
十余年来事敌寇,
……
畜生你算啥杨门后,
你叫我杨家羞不羞?
得新豢忘故主不如猪狗,
还妄想返辽邦与虎为俦。
我大宋锦江山天阔地厚,
也无处容你这无耻的下流!
杨四郎求情于焦光普,焦光普是这样立场:
焦光普:唉!四哥呀!
(唱)老令公遭围困不能逃走,
碰死在李陵碑宁死不投。
为大将舍不得抛头断首,
当年间你还要闯什么幽州?
杨四郎求情于杨排风,杨排风是这等口气:
杨排风:四爷呀!
(唱)只因你说了个杨门之后,
倒惹得老太君老泪横流。(转垛板)
自从你在幽州失落敌手,
老太君就为你日夜担忧。
只盼你有一日逃出虎口,
回到了天波府重新聚头。
到后来听得你投降肖后,
气得她老人家大骂不休。
每逢着亲友们将你问候,
老太君就觉得气塞咽喉。
来议和她早把主意拿就,
要讨你回朝来依法追究。(转流水)
老太君主意定不好转扭,
劝四爷再无须苦苦哀求。
真要是老太君将你宽宥,
回杨府我还是替你发愁。
全家人禀忠心扬眉昂首,
你算个什么人混在里头。
手下人也不愿把你侍候,
对外人又不便让你出头。
像这样活下去将将就就,
也不过是一个无期长囚。
劝四爷你还是思前想后,
老太君她怎好把你收留?
十年生死两茫茫。亲人遥隔天涯海角,好容易盼来了久别重逢,谁曾想竟是如此处境,杨四郎你还有何路可走?
赵树理为杨四郎安排得是这样的结局:
杨延辉:(唱)老母亲她不愿把儿宽宥,
小排风一番话讲出情由。
(白)娘啊!
(唱)你把儿原当作连心之肉,
只可恨不孝儿不肯回头。
看起来我竟是无路可走,
(过,思想异常矛盾,看见架上武器,下了决心,抽出剑来)也罢!
(唱)不如我一身死万事皆休!(自刎而亡)
创作是作家观念的反映,在赵树理的观念中,一失足成千古恨,对“叛徒”而言,只剩下死路一条。
杨延辉杨四郎成为宋朝的李陵。历史在螺旋式重演,老谱将复印般袭用。
我听说过一个志愿军战俘的故事:他曾是一位志愿军师长,由于美军出其不意的仁川登陆,该师全军覆没。在战俘营里,他坚贞不屈,仍进行过坚决的斗争。板门店谈判双方释放战俘,许多人选择了去台湾。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祖国。这些没有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而苟活下来的战俘,被认为是“没有民族气节”,丢尽了“中国人的脸”,该师长一回国便被带到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面前,彭德怀给他的奖赏是当众给他一个耳光。这些回国的战俘被以审查的名义集中到“农场”秘密监禁。多年后回到社会,形同贱民,纳入地富反坏一类。三十多年之后,该师长在街头摆个修自行车摊以糊口度日。改革开放以后,一位台湾富商回国省亲,邂逅碰到了这位师长,当街跪倒于他面前痛哭失声。原来,这是当年“变节”去了台湾的老部下。老部下以为首长坚贞不屈早已做了高官,万不料沦落至此!(见报告文学《被俘将军和他的士兵》)
我还听说过,人们以嘲笑的口吻谈论着朝鲜战场上的美国兵:美国兵就是怕死,只要一被俘,马上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中文、朝鲜文写着:“不要杀我,我投降。按照国际公约,不能虐杀放下武器的俘虏。”当年的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是一出反映抗美援朝的剧。印象很深地记得美国兵被俘后,操着小丑的腔调乞求说:“中国话我学会得不少,你们的俘虏政策我的统统地知道,只要长官放我命一条,顶好的顶好。”这与电影戏剧中,我军“怕死不当共产党”,“八路军宁死不投降”的视死如归形成鲜明对比。后来还得知,这“护身符”不是个人行为,而完全是“组织安排”。美国人认为,生命至高无上。“人在阵地在”,“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不是勇敢,而是愚蠢或者鲁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宁死不当俘虏”的信念,不符合西方“人的生命高于一切”的“活命哲学”。
6、另有一座“李将军碑”
2009年访美期间,我参观了闻名已久的葛底斯堡古战场。
1863年盛夏时节,美国内战中的南北两军在葛底斯堡猝然相遇,血战三日,伤亡五万。尤其是在被后世军事评论家称为“世界军事史上最血腥的一小时”里,双方的阵亡人数就达一万四千。
葛底斯堡之役后,南军失去战略主动权,再也未能向北推进。北军扭转颓势,转入进攻。葛底斯堡被称为美国内战的转折点。
我先来到了葛底斯堡国家公墓。一进国家公墓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入云的死难将士纪念碑。八角形基座,圆柱顶上立有自由女神铜像,左手抱剑,右手低垂,持一胜利的花环。这座死难将士纪念碑大概寓意着“为自由而战”。碑下草坪里,是一排排首尾相衔的卧式墓碑。这些墓碑上没有姓氏名讳,只镌刻着一个阿拉伯数字编号。墓碑十分简朴,只是一块块巴掌大的花岗石,略微露出地面。当年战役结束,恰是流火七月,尸体骤然腐烂,臭气冲天。在瘟疫爆发的威胁下,成千上万的尸体火速掩埋。阵亡者没有现代军人的金属名牌,也无遗书无战友辨认,甚至找不到一张能确认死者身份的纸片。于是,这些曾经拥有亲人、个性和姓名的年轻的血肉之躯,就化为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沿着墓园外墙的弧线,肃穆地立着一排排后续树起的墓碑,碑前有松枝编织的花环,非常规格化的统一祭献。在花环的中央,都有一个类似中国结式的红色蝴蝶结,颇给人“杜鹃啼血”的意味。
与我们国内的烈士陵园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安葬的不仅是战胜者一方,也有战败的南方各州的死亡将士,当年浴血奋战的敌对双方,如今都相安无事地静静躺在一起。记得我最初的诧异:南军,那不是反动派吗?慢慢地,你会从这些墓碑的布置中,品味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在这里,没有胜利者和战败者之分,只有对捐躯者的肃然起敬。
作家郑义在《葛底斯堡赋》一文中,对南北军双方战斗的结局作了这样的描述:
南北战争结束于一场著名的请降场面,双方举止令人动容。
1865年四月,一败再败的南军走上了绝路。为了挽救自己忠勇的部下,李将军决定投降。有人提议化整为零上山打游击,如同独立战争时期祖辈们对付英国人那样。但李一口回绝。他认为游击战就意味着无休无止地战斗与杀戮。战争是军人的责任,决不能转嫁给无辜的人民。他对部下说:“除了去见格兰特将军,我已没有任何办法,我宁愿去死一千次。”
一百四十多年前的四月天,和今年大概是一样的吧?在李将军策马走向北军统帅格兰特将军驻地的路径上,也许会留心到田野上四处盛开的春花。四月的维吉尼亚,田野芬芳而潮润,正是丁香和樱花开放的时节。李将军信马由缰,军服的高领使他脖子有些不舒服。为了在这个必将载入史册的耻辱的日子里保持尊严,他特地换了一身灰色的新军装,挂上嵌有珠宝的佩剑,戴上做工精致的长筒鹿皮手套,登上搽得铮亮的带有马刺的高腰皮靴,温暖阳光下,衣领上缀的三颗将星和全身军饰闪闪发光。败军之将,还可能上绞刑架,他必须有最完美的军容。
在南方首都里士满正西,阿巴拉契亚山脉以东的一个名叫阿波马托克斯的小镇外,在一座小小的二层红砖房里,李见到了对手格兰特。邋遢的格兰特依旧是一身皱皱巴巴的军装,裤子和皮靴上还溅了泥水,没有马刺没有佩剑,像一个套上将军制服的农民。只是叙旧,并不谈投降事宜。一切都是刻意安排的,为了不使战败者受伤害。谈判是简捷的。遵照林肯总统的意思,格兰特将军表现了最大的宽厚。为投降的全体南军官兵签署了回家通行证,保证不追究战争罪行。发给口粮。为了军人的尊严,军官保留佩剑佩枪坐骑。士兵保留马骡,则是为了春天的耕种。没有一个战俘。没有仇恨与报复。分手的时候,李将军向格兰特将军致握手礼,并向北军众将领鞠躬致意。目送鬓发如霜的老将军上马离去,格兰特将军和他的军官们举帽致意。李将军亦举帽回礼。一片无言的静默中,马蹄声远去。
格兰特将军回到军营,起草致林肯总统的电报。北军营地,有人忍不住点燃了欢庆的炮声,即刻被格兰特严令禁止。
消息传到华盛顿,白宫当晚举行盛大庆祝晚宴。林肯下令乐队演奏著名南方歌曲《迪克西的土地》以示敬意。他说,从现在起,南方人又是我们的骨肉兄弟了。
三天后,举行正式受降仪式。
南军仗剑肩枪,列队行进,军旗在一片片灰色军装上高高飘扬。北军队列里响起嘹亮军号,向曾兵戎相见的弟兄们致最高敬意……
有人说,这是美国内战史上最辉煌的一刻。
在葛底斯堡,最令人惊诧的碑该是李将军纪念碑了。这是一幢可称之为雄伟的纪念碑,需仰视才得见。游览路线从碑后通过,停下车,要走几步方能绕到正面。一眼看上去,确实庄严宏大,高约10米,碑座通体灰色花岗岩,分四层渐次收束,顶上是李将军骑马挽缰的铜像。第二层碑座高度与视线相平,上立一组铜雕群像。正中为一青年军官,骑马举旗,面色肃穆。左右各有三士兵,或吹号或持枪或射击或抡枪托肉搏,英气逼人。看着看着,疑惑油然升起:南军不是力图维护奴隶制度的反动军队吗?这李将军不正是这支“奴隶主军队”的头子吗?赢得胜利的北军将领们,我尚未看到为谁立了碑,而为这么个败军之将立碑是什么意思?在一个自由终于战胜奴役的神圣战场上,建立这样一座纪念碑,不是对先烈的亵渎吗?
我在李将军碑下眺望那一片碧血荒草的战场,内心充满异样的感动。在我从小爱憎分明的教育背景中,寻觅不到这种感动的因由。但总有一种使人心颤的说不清的情感油然而生。
由李将军碑,我就不由得联想到李陵碑,真有些阴错阳差鬼使神差的意味。怎么就这样无巧不成书的两位将军都姓“李”?同样的败军之将,同样的受降之人,却遭遇了霄壤之别的命运。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史,“杀降”的记载比比皆是:
《东周列国志》中记载,战国时代秦赵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大杀赵国降卒,“四十万卒,一夜俱尽。血流淙淙有声,杨谷之水,皆变为丹,至今号为丹水。”
《汉书》中记载,楚霸王项羽打败秦将章邯,获秦降卒二十余万,最后全部坑杀于新安城南!
《二十五史精华》第四册《明史精华》在张献忠条目下载,攻下四川后,“嗜杀,坑成都民于中园。杀各卫籍军九十九万。又遣四将军分屠各府县,名草杀。”
在《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中,各种战后的虐杀行为更是五花八门……
还有另一种“殉葬模式”:大规模的文物发掘,从殷墟中开掘出了更惊人的事实,奴隶主建造宗庙公堂时,有奠基、置础、安门、落成等仪式,每一仪式不可缺少的内容是大量活埋奴隶作为祭品,在殷墟小屯发掘出来的商王宫殿遗迹中,正房屋基下面埋有奴隶和狗,以为奠基之用;而大门内外左右,则埋有持戈牵犬的奴隶,以为守门之用!据已发掘的甲骨文记载中,被杀祭的奴隶已达一万四千一百九十七人!鲁迅先生曾愤激沉郁地写道:所谓“四千年文明之邦”不过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宴席,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在这惊心动魄的宴席面前,又是谁安排了吃人和被吃的命运呢?
令我惊诧而不能不记一笔的是,当初的辽国也流传着杨家将的故事。杨业多次大败契丹军队,但辽国国君尊其忠勇,下令只许活捉而不许伤害杨业。后来,辽将耶律奚底将杨业射于马下,应该说立了大功,然而国君不但不奖励,反因抗旨而没有重用他(《辽史》卷83《耶律奚底传》)。北京密云县的古北口,当时是契丹人的领地,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有一座契丹人为杨业修建的“杨无敌庙”。他们在为敌国的英雄建庙?一个少数民族的“气度胸怀”,超越了大汉民族的儒教文化!
偏头关的望河楼,一个历史的制高点!黄河与长城在这里交汇:“滚滚黄河东逝水,浪淘尽千古英雄”;“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疼。”……面对这片鲜血浸染的古战场,凝眸竭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泪洒荒丘。这究竟是中西文化、民族文化的差异,还是人格尊严的沦丧,人性爱心的缺失?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