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自己”:郁达夫的政治品格
2014-10-20张震
张震
早有论者注意到郁达夫的政治才能与志向。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中写道:“达夫应该是有政治才能的,假如让他做外交官,我觉得很适当。”[1]刘纳也在《郁达夫——我国新文学的开拓者》一文中提到:“郁达夫的‘志在哪里?在艺术,其实,也在政治。”[2]不过,大多数对郁达夫政治活动的讨论,都集中在对其策略、后果的评价上,或者说,都是用现实政治的得失成败标准来评价郁达夫的政治活动。由此得出的结论,常常是认为郁达夫有政治热情,甚至有敏锐的政治直觉,但“感情用事,不讲策略,不足以担当大事”[3]等等。在我看来,这些评价或许恰恰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郁达夫的独立的政治品格:尊重政治而又不限于政治,或者说不拒绝政治但又不依赖于政治,其根本目标故而也不是政治上的成败,而是自我人格的完成。用他写于1937年的短文《写作的经验》中的话说:“我的最近的努力,还是在完成自己:作文士也好,做官也好,做什么都好,主要的总觉得是在自己的完成。人家的毁誉褒贬,一时的得失进退,都不成问题;只教自己能够自持,能够满足,能够反省而无愧,人生的最大问题,就解决了。”[4]
考察郁达夫的生平经历可以发现,郁达夫在初次卷入政治漩涡时就已展现出这一独立的品格。1926年,受当时南方的革命形势的鼓舞,早期创造社的几位中坚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等齐聚广州,投身革命。应该说,郁达夫此行是带有极大的期望的,“本想改变旧习,把满腔热忱,满怀悲愤,都投向革命中去,谁知鬼蜮弄旌旗,在那里所见到的,又只是些阴谋诡计,卑鄙污浊。”[5]是年12月,郁达夫受同仁委派回沪整顿创造社内务,主持出版工作。1927年1月,郁达夫在《洪水》上发表政论《广州事情》,在肯定广州是“中华民族进步的证据”的同时,对广州的政治、教育、农工阶级的现状等几方面的阴暗面加以批评。这在创造社内部引起激烈的争论。时已担任国民革命军政治部副主任的郭沫若写信给郁达夫,责备他“倾向太坏”[6],成仿吾也发表《读了〈广州事情〉》,对郁达夫加以公开批评。可以说,正是这一事件,成为郁达夫于1927年8月宣布脱离创造社的主因。从当时郭沫若、成仿吾的角度来看,郁达夫的这篇文章是其政治上不成熟,甚至“反动”的证据[7]。但从郁达夫的角度来理解,这篇政论则是其在政治、权力、党派面前保持独立性的表现。用郁达夫的话来说,“我觉得这时候,是应该代民众说话的时候,不是附和军阀官僚,或新军阀新官僚争权夺势的时候。”[8]这意味着,郁达夫发表《广州事情》,是“代民众说话”,而不是代政府、官僚、军阀说话。事实上,“代民众说话”正是政治上的独立性之获得的基点。进一步而言,郁达夫的这种独立性,也呈现出“尊重政治而又不限于政治”的结构。一方面,正如铃木正夫所言,“《广州事情》决非以暴露为目的,因而并非反对革命的文章,整个写作动机,自始至终是希望肃清革命策源地广州的腐败,使革命政府成为本来意义上的为民众谋利益的革命政府”[9],《广州事情》的写作是以对广州革命政府的认可、尊重与期望为前提的;另一方面,对革命政府的认可、尊重,并不意味着独立个体必须受到党派政治、权力关系的制约,更不意味着依附于党派和权力,而是以“代民众说话”为立足点,揭露问题以求解决问题,“使我们知道现在我们所有的政治,所有的文化,去理想还有多远,我们进步的速力,实际上只有多少,要如何的做去,然后可以增加我们的速力”[10]——这实际上是一种不为现成的政治格局所限制,以理想对现实的批判来突破身份地位、权力关系、利害得失等的约束的努力。
当然,就郁达夫的一生而言,其独立的政治品格,在抗战时期得以最卓异的呈现与完成。也就是在发表《写作的经验》的同年,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郁达夫将自己所有的生命热情都投入到抗战之中。1937年10月,被选为“福州文化界救亡协会”理事长,热情宣传抗日救亡。1938年3月,赴武汉参加郭沫若任厅长的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的抗日宣传工作。1938年12月,抵达新加坡,并于次年1月开始主编《星洲日报》的《晨星》副刊与《繁星》副刊。尽管并未再创作文学作品,郁达夫却以其两百多篇政论、文艺短论、杂文以及繁重的编务工作——前后一共负责主编过十一种报纸副刊和杂志,从事着抗日救亡宣传与文化启蒙的工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11]1941年12月,日军登陆马来半岛,战火逼近新加坡,郁达夫又先后出任当地文化界抗日联合会主席、战时工作干部训练班主任、星洲华侨文化界战时工作团团长,并兼任新加坡华侨抗敌动员总会的执行委员等等,殚精竭虑,英勇无畏。曾与初到新加坡的郁达夫进行笔战的张楚琨后来有这样的感慨:“他那瘦弱的躯体爆发着火一般的生命力,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在为希腊自由而战的拜伦。”[12]1942 年2月,日军占领新加坡前夕,郁达夫与胡愈之、王任叔等人乘船辗转流亡。1942年5月,到达苏门答腊的巴爷公务,化名赵廉,以商人身份居住下来,与敌周旋。期间曾因精通日语,被迫为日本宪兵分队担任通译8个月,后又为掩护汇集在当地的文化人士,开设过酒厂等。1945年8月29日晚,也就是日本宣布投降后第15天,郁达夫被日本宪兵杀害,尸骨无存。
从郁达夫的抗日经历来看,是无愧于伟大的、真正的爱国者这一称号的。就其卓异的人格的呈现与完成而言,他所从事的抗日宣传、文化启蒙、与敌周旋,最大限度地展现了其政治品格中的“尊重政治”和群体性资质的一面——与敌周旋是以敌我的群体性区分为前提的生存与政治策略。但不仅如此。可以看到,郁达夫的种种抗战活动,也有着“不限于政治”与对个体独在的坚持的一面。在郁达夫看来,抗日作为“国家的危难”,说到底是“自己的责任”。[13]因此,参加抗日活动的郁达夫,其政治的立足点与北伐时期是一脉相承的“代民众说话”:“我们这次的抗战,是为国家民族的生存而战,为四万万五千万人民的自由幸福而战,并不是为少数人而战,也不是为一党一派而战,更不是为那批无耻贪污,顽固败类的升官发财而战!”[14]这使得郁达夫的抗战活动同样具有一种承认但不依附于政府、党派、团体、权力的独立性。比如,在新加坡的抗日救亡与文化启蒙工作中,他一再指出需避免“各分门户”“植党营私”,而应“精诚团结,一致对外”,[15]并且以实际的行动如组织“为郭沫若氏祝五十诞辰”活动[16]等来推动这种打破派系之私的团结。再如,他曾在女友李小瑛的推荐下兼任英政府Ministry of Information出版的《华侨周报》主编,引起左派人士的不满:为什么要给英帝当雇员?但郁达夫的作为实则是以抗战为目标而不以政治派系为限:“他认为能占领一个官方地盘对宣传有好处,这也和他在政论中争取英国援我抗日是一致的。”[17]再如,流亡苏门答腊期间,郁达夫冒着生命危险保护着胡愈之、王任叔等人,“始终不失为保护他们生活的安全的围墙”[18],但是,胡愈之等人的秘密组织“同仁社”,却没有让郁达夫参加。胡愈之对此的解释是:“也是为了政治认识的不相同,所以我们一些朋友在苏门答腊建立秘密小组,展开华侨抗日宣传工作,研究印尼问题,都没有让达夫参加。达夫或者有些知道,也只当作不知道。”[19]这里胡愈之所说的“达夫或者有些知道,也只当作不知道”,颇让人寻味。一般认为,这是郁达夫为了掩饰其“尴尬”。但从其一贯对团体、宗派的态度来看[20],未尝不可理解为一种“不拒绝团体但也不依附于团体”的个体独立的政治品格。
郁达夫在抗战期间对日本人的态度也表现出“尊重而不限于政治”的特点。所谓“尊重政治”,在抗战背景中,也就是对日本侵略军的憎恨。这无疑是郁达夫在抗战中的基本立场,可从其大量的带有感情色彩、爱憎分明的,将日本侵略军惯称“倭寇、倭种、倭人”的政论[21]中都可看出。胡愈之也曾回忆,郁达夫“对每天来往他家里的宪兵极度的憎恶和仇恨,他说‘我没有勇气和力量杀死敌人,但我可以使他们慢性麻醉而死。他吩咐酒厂卖给日本人的酒,酒精的度数要越高越好”[22]。所谓“不限于政治”,则意味着在憎恨日本侵略军的同时,对普通日本民众特别是日本反战人士的平和、友好的态度。这同样既表现在其政论中,也表现在其日常言谈中。就政论而言,铃木正夫认为,“郁达夫宣传抗日的檄文的另一个特点,是将侵略中国的日本元凶,即军阀、财阀,与普通民众清楚明了地区别开来,他宁可将日本的崩溃,寄希望于反抗其压迫的日本人民的叛乱之上。”[23]也正是这种区分,使得郁达夫的政论有一种正气凛然的品格,其中所表现的爱国心,如李欧梵所说,“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或沙文主义,而是一种泱泱大度、为民请命的‘大国之风。”[24]就日常言谈而言,胡愈之、王任叔等人都有相关的回忆。比如,胡愈之在《郁达夫的流亡与失踪》一文中提到:“达夫时常说,他理解日本人,日本人本质并不坏。但现在是民族问题,在民族问题上面日本人是从没有把中国人当做平等的人看待的。他常把民族问题和人性问题分开来。他爱国,爱同胞,但也爱人类。他相信人性是善的,他可以说是为了这一信仰而牺牲的。”[25]这种对民族问题与人性问题的明辨,这种“爱国,爱同胞,但也爱人类”的情怀,昭示着郁达夫自身人格的高度、广度与深度。
总之,郁达夫在基本停止文学创作之后,却在政治实践的领域中用真实的生命落实了其“完成自己”的主张。如郭沫若所说:“达夫是完成了一个光辉的特异的人格的。”[26]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
[1] 郭沫若:《论郁达夫》,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6页。
[2][3] 刘纳:《郁达夫——我国新文学的开拓者》,李杭春等编《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1页、第212页。
[4] 郁达夫:《写作的经验》,《郁达夫全集》第十一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3—274页。
[5] 郁达夫:《〈鸡肋集〉题辞》,《郁达夫全集》第十卷,同前,第302页。
[6] 郁达夫:《穷冬日记》,《郁达夫全集》第五卷,同前,第101页。
[7] 关于认为郁达夫政治不成熟,可参看郭沫若《再谈郁达夫》,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同前,第155—156页。郭沫若直斥郁达夫“反动”,可参看郭沫若《文学革命之回顾》,《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00—101页。
[8] 郁达夫:《新生日记》,《郁达夫全集》第五卷,同前,第121页。
[9] 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李振声译,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2页。
[10] 郁达夫:《广州事情》,《郁达夫全集》第八卷,同前,第15页。
[11] 关于郁达夫在新加坡的活动及贡献,可参看郁风:《盖棺定论的晚期》,李杭春等编《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同前,第306—324页。铃木正夫:《晚年郁达夫——以新加坡时期为中心》,《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同前,第106—139页。
[12] 转引自郁风:《盖棺定论的晚期》,李杭春等编,《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同前,第316页。
[13] 郁达夫:《敌我之间》,《郁达夫全集》第九卷,同前,第206页。
[14] 郁达夫:《星华文艺工作者致侨胞书》,《郁达夫全集》第九卷,同前,第344—345页。
[15] 郁达夫:《几个问题》,《郁达夫全集》第十一卷,同前,第312页。
[16] 关于郁达夫组织的这次庆祝活动,王任叔曾写道:“一向双方笔垒森严的星洲文化人,在他的号召之下,都齐集在南天酒楼之上。在这一次庆祝大会中,他作了团结的象征。”见王任叔《记郁达夫》,李杭春等编《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同前,第59页。
[17] 郁风:《盖棺定论的晚期》,李杭春等编《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同前,第315页。
[18] 王任叔:《记郁达夫》,李杭春等编《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同前,第79页。
[19] 胡愈之:《郁达夫的流亡与失踪》,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同前,第88页。
[20] 黄得时在《郁达夫先生评传》中回忆,郁达夫曾说过:“凡属于党派的行动,我都不能满意。” 见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同前,第430页。
[21] 郁风:《盖棺定论的晚期》,李杭春等编《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同前,第309页。
[22] 胡愈之:《郁达夫的流亡与失踪》,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同前,第88页。
[23] 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同前,第22页。
[24] 李欧梵:《〈郁达夫抗战文录〉序》,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同前,第561页。
[25] 胡愈之:《郁达夫的流亡与失踪》,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同前,第88页。
[26] 郭沫若:《再谈郁达夫》,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同前,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