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中的四组悖论
2014-10-11任玲
任玲
悖论指在逻辑上可以推导出相互矛盾之结论。读关汉卿的《窦娥冤》全剧,会发现其中就存在几组矛盾,解读这些悖论,有助于深度理解文本,在教学中获得预设之外的惊喜。
一、窦娥顺从守旧的传统性格与坚贞刚烈的抗争精神构成了第一悖论
通览《窦娥冤》全剧可以看出,窦娥的性情十分鲜明地打着传统礼教的烙印。窦娥三岁丧母,七岁被爹爹筹盘缠抵押给蔡家做了童养媳,成婚不到两年又丧了夫,可谓命途多悲。这些不幸在窦娥看来就是自己的命运,她感叹:“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劝今人早将来世修。”而孝养婆婆也无疑是她“修来世”的一种虔诚,“我将这婆伺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遭遇如此多重不幸的窦娥,似乎对天地没有什么怨尤,而是对天命的安顺依从。当婆婆被迫将张驴儿父子带回家的时候,窦娥的态度中就明显表现出对礼教的尊崇,她抱怨婆婆不该应允,对婆婆百般讽刺、挖苦,甚至斥责:“婆婆也,你岂不知羞!”“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她为公公抱不平,数落婆婆忘记旧恩情,“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她指责婆婆“他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有违三从四德,还拿孟姜女、浣纱女、望夫石作为守节的典范来赞美,讥讽蔡婆“可悲可耻,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多淫奔,少志气”。无可回避,关汉卿有意把窦娥塑造成一个礼教的坚定尊崇者和守护者形象,因为窦娥这一性格是受教化而成的,佐证在第四折,窦天章认出眼前鬼魂正是自家孩儿端云后,以为端云果真药死了公公,于是厉声谴责她,“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从四德全无,剗地犯了十恶大罪。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窦天章的话语中明显透着传统礼教的说教气息,联系当时的背景,元代已开始将宋朝“理学”推上正统地位,强化礼教甚至开始走向礼教极端化,这些无不在剧作者身上打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正是这样一个笃信宿命、安于本分、观念传统的窦娥,后来却成了一个敢于与命运对抗、与官府叫板、与恶人恶势力抗争的形象。悖论出现了,窦娥的性格前后不够统一,如要解释使其统一,显然又可得出一个结论,窦娥对张驴儿父子的拒绝以及对婆婆的不顺从与讥讽,正是出于礼教纲常的伦理道德束缚。然而,这样来解读文本必然消解了窦娥形象的可贵之处,显然是不妥的。事实上,窦娥的本分顺从与刚烈坚贞之间所形成的悖论,显示出关汉卿试图塑造一个超越传统的抗争形象的同时,却走不出传统道德的捆缚。这就给文本的理解带来了两难,窦娥究竟为什么抗争?如何评价这一抗争精神呢?无可否认,窦娥的抗争有礼教束缚的因素,但是,在黑暗如网罗陷民的社会中,窦娥处于弱势群体一方,一个善良本分、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却敢于对泼皮无赖说不,拒不再嫁,这是窦娥对自己清白的维护,对自我尊严的维护,是底层百姓“弱势处境”中的“强势抗争”,正是这样,这份抗争精神才更显得超乎寻常的可贵。窦娥用她的抗争表明,弱者不是理所应当该遭受欺凌而隐忍承受的。窦娥形象中自尊刚烈、坚贞不屈的一面,与发下三桩誓愿的斗争形象是统一的。
二、窦娥的单纯善良与“恶毒”誓愿之间构成了第二组悖论
在剧中,关汉卿着意渲染窦娥的单纯善良,这种单纯善良不仅表现在她对自己悲苦命运的隐忍,更表现为她对婆婆的态度。尽管她对婆婆的半推半就行为语出讽刺,但正是为免去婆婆受刑之苦,她才屈打成招的。赴法场时,她又怕婆婆见自己伤心,央求绕道而行。最后冤屈得以昭雪,窦娥魂魄还央求爹爹收养蔡婆:“爹爹,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这样一个善良孝顺的窦娥,发下的三桩誓愿中却有令人不寒而栗之处。虽然读到窦娥誓愿一一应验时有恶人得到惩治的大快人心,但是,“亢旱三年”必然殃及无辜,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三年亢旱”对于楚州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让百姓连坐无妄之灾,这是善良的窦娥会虑及到的后果吗?这显然是窦娥形象的又一悖论了。窦娥是善良的,但因为自己冤屈太深,誓愿矛头也直指贪官污吏,便发下这一桩祸及众生的“恶毒”誓愿。“善良”与“恶毒”形成的这一悖论,让人联想到一个词:“中国式弱者复仇”。在漫长的专制社会里,中国的老百姓受压迫之重,受压抑之烈,境遇之悲惨,报复之无奈,可见一斑。但是,这样快意的复仇里,似乎暗藏着又一民族劣性。中国式弱者的抗争,似乎总是把自己的不幸,加之于更不幸的人身上,中国式弱者抗争的循环,是以恶制恶,恶之根开出恶之花,恶之因种下恶之果。联系其他作品,诸如《水浒传》中惩治恶人的血腥与快感,殃及无辜是无关紧要的。还有《三国演义》中的快意杀戮与英雄的成就感。不得不承认,自古讲求天人合一的中国,它的百姓在重重重压之下,精神深处似乎缺少了人道,人性中缺少了悲悯。这是今天阅读古典作品,歌颂窦娥抗争精神的同时值得警惕的另一面。
三、窦娥对天地鬼神的指斥与对天地鬼神的依赖之间构成第三组悖论
戏剧的前半部分,窦娥安于天命,恪守本分,但是剧情发展到第三折高潮阶段的时候,“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窦娥不仅埋怨天地,“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还愤怒地指斥天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窦娥由对天命的顺从,到了对天地鬼神的怀疑,是深重的冤屈使然,更是窦娥强烈抗争精神的体现。在那样的时代,信奉天地鬼神是大众的普遍心理,而窦娥敢于质疑上天,斥责天地,这是关汉卿借以揭露黑白不分、是非颠倒、善恶无报的残酷现实的一种手段。可是,之后的剧情出现了一组悖论。窦娥一方面质疑天地鬼神,一方面又寄希望于天地鬼神,这不得不说是作者精神世界中的又一处难解方程。窦娥行刑前发下三桩誓愿,说“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足见她仍然相信青天可鉴,而她的三桩誓愿正是有赖于感天动地才得以实现的,热血喷洒素练,暑天大雪纷飞,楚州亢旱三年,这些都是“湛湛青天”的显灵。而到第四折窦娥鬼魂夜见父亲,哭诉冤情,就更是鬼神显灵了。这些显然是真实生活中不可能的事情,作者采用超现实的方式满足人们惩恶扬善的愿望。但是,这浪漫主义手法的背后,却显示了作者思想深处的矛盾。对天地怀疑,最终又逃不开对天地的依靠,这就是时代中人走不出的意识循环和时代局限。endprint
四、窦娥对吏治的绝望与对清官的幻想构成了第四组悖论
《窦娥冤》全剧的旨意,无可置疑的把矛头指向贪官污吏。弱者窦娥所处的环境,犹如恶人布下的一张黑暗罗网,善良的人枉死陷阱之中,是必然的命运。这恶之网的“结”,有庸医无赖,就因为还不了蔡婆婆的钱便心生歹念杀人灭口;有泼皮流氓张驴儿父子,仗义救人是假意,趁火打劫才是企图。这些恶人恶行只是表象,根源是吏治的腐败。黑暗的吏治使恶人得不到惩治,好人受尽冤屈。吏治的黑暗腐败集中体现在楚州太守桃杌身上,“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这就是楚州百姓所谓的父母官。窦娥自信清白,自然宁死不屈,也因此遭受官府严刑拷打,“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被打的“肉都飞,血淋漓”,在窦娥不肯招认的时候,还使出更恶劣的手段,试图拷打蔡婆逼供,窦娥可怜婆婆年事已高经受不住拷打,只好蒙冤认罪了。窦娥的冤屈并不是个案,剧中说“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足见关汉卿对吏治的腐败有清醒的认识,并无情地加以揭露挞伐。在第三桩誓愿中更是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官府:“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反映现实,曝露黑暗,批判丑恶,揭示百姓痛苦冤屈的根源,这是剧作的价值所在。但是,身处时代中人的关汉卿,却又摆脱不了思想上的又一矛盾,这集中体现在第四组悖论之中,作者对官场进行无情批判的同时,又对朝廷抱有寄托与幻想。正是这样的想法,促使他在第四折塑造了一个正直官吏窦天章。作者给予了天子吏治很高的期望,同时也抱有最大的幻想,造出一个青天大老爷来。窦天章先以为窦娥果真犯下“十恶大罪”,欲加严惩,“我今日官居台省,职掌刑名,来此两淮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你是我亲生之女,老夫将你治不的,怎治他人?”就算是鬼魂,他也不放过,秉公执法,哪怕大义灭亲。“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这样的清官,是清明世道的希望所在,作者还赋予了清官使命:“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尽管在当时,塑造一个为民雪冤的清官已经难能可贵了,但在今天看来,只仰仗青天大老爷的到来,毕竟只是知识分子单纯而愚妄的一厢情愿,毕竟吏治腐败的根源在于制度。事实上,寄希望于清官,而不从根本上改革吏治,必然步入可悲的历史循环之中。耐人寻味的是,中国历史一直深陷于这种循环。
总之,阅读古典作品的时候,我们不难从一些悖论中发现作者的思想局限、时代局限。一方面,我们不苛求古人,而是历史地、辩证地、客观地看待古人,另一方面,我们更要用当下的意识反观历史及历史中的人、历史中的文。正是这些古人切实地提供了打着深刻时代烙印的文字,历史才更加多元而丰富,文学作品才更具多方面的审美价值,才更值得我们深入的解读与反思。
★作者单位:云南曲靖市第一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