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蒋韵近期小说创作
2014-10-10赵春秀
赵春秀
许多论者都注意到,1989年之后蒋韵的作品风格一直很稳定,带着鲜明的可辨识性:空灵优美的诗意语言,悲伤宁静的意象,反复吟咏时代的荒谬与残酷,感叹美好事物的渐行渐远。从《冥灯》开始,经《失传的游戏》《栎树的囚徒》《完美的旅行》,再到《在传说中》《想象一个歌手》,整体来看,蒋韵小说的思想内核似乎没有明显的变化,但事实是,她一直没有停滞思考的脚步。特别是2003年以后,蒋韵的写作风格愈加恣意纵横,情感更具语言的温度,也更多了苍凉开阔的生命悲情与大爱。在她近期的作品《琉璃》和《朗霞的西街》中,尤其可以看到这种思想风格方面的渐变与调整。
一、死亡书写的温度
蒋韵的语言极具感染力,但阅读蒋韵早期的作品,读者大多是被语言本身的华美所打动,对语言所承载的感情倒不一定有多强烈的共鸣。蒋韵说过:“曾经有一度时期,上世纪90年代初叶,受‘陌生化‘零度叙述等理论的影响,我确实曾经在‘节制语言的温度上做过一些努力。”可见,正是这种有意识的节制,降低了语言的“温度”,降低了语言的表现力。就以“死亡”书写为例,蒋韵的小说描写过各种形式的死亡:自杀、他杀、死刑、意外,但大多数的场景都让读者有一种“隔”的感觉,仿佛一个旁观者,在观看甚至是欣赏一个冰凉或酷烈的画面,而死亡者的内心,读者是无法靠近的,因为蒋韵无意为读者打通情感的通道。《冥灯》中范西林不期而遇的几次死亡事件,当事者的心理留给目击者更多的是困惑,片段性的巨大留白,使得死亡成为了死者与所有活着的人之间的隔膜,带着强烈的神秘感,死亡显得恍惚如梦境。《旧盟》中谢莹死了,因为她“憎恨苦难,所以她必须死,她以一个从容自在的死保全了一个玲珑美丽的自尊的生”。谢莹的死令读者心生敬意,也许还伴着几许唏嘘,但究竟谢莹曾经历怎样的内心挣扎,读者只能随着作品一笔带过而潦草地放弃了可能感同身受的机会。《栎树的囚徒》中的“死亡”书写向来为人称道,那一个个美丽生命的陨落,的确美得令人心颤。先是祖母陈桂花的死,“我祖母陈桂花飞翔而去,纵身投人伊河。祖母纵身投人伊河的美景永存我心。祖母飞翔而下,像一片起舞的金叶,像一只纵情的鸟,像一条回家的鱼。祖母回到了河流的家,从此和伊水融为一体,汩汩东去,滔滔东去,奔往天涯”。之后段金钗的死,“第二天,人们发现她尸体时她就这样遥远地笑着,鸦片的芳香将长久地掩盖尸体的异味。外面阳光似锦。我家女人命中注定要死于一个绝好的天气。两百里外,洛阳城的牡丹盛开不败。六百里外,阳山的杜鹃盛开不败。牡丹杜鹃遥相呼应,为她壮行”。再是关莨玉的死,“我们家族最后一个自杀的女人悬梁弃世。她悬挂在西屋房梁上,修长如树。她把自己悬挂在了一个时代的门口。彩蝶纷飞、牡丹盛开的嫁衣有种凝绝静止的热闹,是热闹的化石。那上面的每一朵花瓣都灌了铅,蝴蝶的翅膀力负千钧。她随这永远不再的热闹而去。她为它殉身。初升的阳光破窗而入,照在她身上,看上去她就像这个新鲜早晨的一道流血的伤口”。蒋韵用重笔泼墨般渲染着死之壮烈与美丽,突出表现了人物情感的强烈与决绝,从创作心理上突出了诗意,也决绝地将读者置于欣赏者的位置。
蒋韵如此处理“死亡”有其深意,她似乎从来没有将“死亡”当成是一件需要悲伤的事,在她心里,“死亡”也许只是完整生命历程的一个阶段。多数浪漫诗哲将“死亡”看成是对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识,对感性存在的有限性的领会,是迫使人们关心自己的生存价值和意义的力量。蒋韵作品中对于“死亡”的处理方式与此主张不谋而合,读者需要做的不是感动或伤怀,而是思考,“在所有生命存在中,只有人能够观照死亡。”相对来说,思考更需要冷静,读者被理性思考从故事中间离也就是必然结果了。
然而,蒋韵近作中,这一状况似乎有了改变,“死亡”书写有了温度,“我需要自由的表达,我不想听别人告诉我小说应该怎样写。我希望我的语言是有温度的、有表情的,我不再认为只有‘没有温度的语言才是有表现力的语言,才是现代意义上的‘纯文学小说的语言,我觉得这很荒谬。”放开了的蒋韵,其作品语言不再仅仅是具有华美与悲情,而是更具感染力了。读者被充满感情的语言控制着,一步步走进伤心者的灵魂里,陪着落泪,陪着经历人物所经历的一切难过和爱。发表在2012年《人民文学》第4期上的中篇小说《琉璃》中总共写到了三次死亡。先是表姐的死。乍一看,蒋韵这里的死亡处理方式与以往作品没有太大的不同:明媚漂亮的表姐一直希望过一种“优雅的生活”,将恋情看作可以为之献身的图腾,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与梦想,可是梦想破灭了,性格执拗的表姐决绝地选择了死亡。其实故事读到这里,笔者是不能理解并同情表姐的,因为她选择自杀的理由,似乎还不充分。可是接下来的海棠的经历,补足了理由。灰暗的小城、劳役般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海棠正经历的挣扎,就是表姐曾面临的绝望,“她没有从她不想要的生活中突围出来,挣扎出来,她得不到她想要的,她就干脆什么都不要了!”随着海棠凭吊的足迹,我们似乎触摸到了逝者的悲伤。其实这篇小说,与崔护有关的两次死亡,才真的是通过语言的温度将读者引领进“高峰体验”中。远离了家乡的崔护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蒋韵通过多种角度一步步积累起那种悲伤。先是通过海棠的眼,从形象上让读者感知那种失去母亲的难过:“几天的工夫,她几乎认不出崔护了。只见他身穿家织的、生白毛边布袍,腰系一缕麻丝,头戴孝帽,眼窝深陷,瘦得几乎脱了形,跪在母亲灵前,谁叫也叫不起来。”再通过对儿子突然的发飙,从外部动作上反映其内心巨大的悲伤和无处发泄的情绪:“突然间,只见崔护猛地跳起来,扑上去,狠狠一脚把儿子踹倒在了地上,然后,长号一声,转身扑倒在母亲的棺木上,像匹受伤的狼一样,号叫着大哭起来……人们上前拉他起来,他愤怒而疯狂地抗拒……他挣扎着,反抗着,嘶吼着,突然昏厥过去。”这一段描写,将崔护的悲伤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这样恣意宣泄情感的语言,在一向有节制的蒋韵小说中,的确是比较少见。这篇小说最催泪的地方其实还不是这里,后来儿子因为那一脚一直疏远着父亲,陷于伤感与愧疚中的崔护,努力修复与儿子的关系,那句伴着雨刷声吐露的心声,是重磅的催泪弹:“奶奶去世,我非常伤心……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和我一起难过……”崔护真的就似一棵将自己的根连根拔起,再随鸟一起迁徙的树,他的悲伤,无人能懂。但这还不够,蒋韵在崔护的骨灰终于回到家乡时,再一次将读者情感带入极点。当花白头发的阿姨,泪流满面唱着属于崔护的戏剧,唱出了所有人的眼泪时,那种痛快流泪的感觉,让读者痛彻心扉,但,很过瘾。里尔克说过:“只有从死这一方面(如果不是把死看作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我相信,只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一个冷冰冰的世界,“没有人陪我一起难过”,那种内心的荒芜感,那种寒风扑面的他乡的冷酷无情,终结于一场不期而至的死亡。但,不是死亡抹去了生命与爱恨情仇,而是死亡将爱的能力再次赋予人。当死亡将崔护“没有人陪我一起难过”的悲伤留作最后的话时,那曾经走失的温暖、思恋、父子情一起穿越岁月,呼啸而来,击中海棠和儿子心扉的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到了情感的巨大冲击力。读者不再是死亡事件的旁观者,这种全部精神都参与其中的感觉,是蒋韵不再刻意节制的、饱含温度的语言送给读者的礼物。endprint
二、酷烈人生中的温暖
蒋韵近期的作品,不仅仅在语言的温度上进行着微调,思想内容上也发生着比较明显的变化。以往的作品中,蒋韵作品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偏冷偏残酷的感觉,尤其是对于丑恶人性的揭露,常常令人不寒而栗。《完美的旅行》讲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故事,当俩人在地图上进行着她们完美的、想象中的旅行时,岁月是那么宁静而美好,但恶意的猜测突兀袭来,一场集体的强暴看似荒诞不经,却恰恰反映了人性中丑恶残暴的成分。“一个孤独的大人和孩子的友谊,温情,刹那间就脏了,污秽了,沉入了深渊般的黑暗。”那肆意被践踏的尊严,冷到彻骨。《隐秘盛开》中的一个场景令人印象深刻:拓女子被迫嫁人后不愿同房,将自己的裤腰密密麻麻缝了起来。她的婆婆竟然带了几个男人,把拓女子“掀翻在炕上,棒槌噗噗噗噗地落下来”,当拓女子被打得昏死过去后,婆婆“挑开了缝得像铠甲一样结实的裤腰,褪下了那已经打得的沾血粘肉的裤子”,一声吆喝“上”,“活像看着两个牲口配种”一样看着儿子强要了拓女子。这样冰冷惨烈的情节在蒋韵以往的小说中俯拾即是。当然,蒋韵眼里的世界如此不堪有其深层原因。先是在人生关键的少女时期,遭遇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虽然因为年龄问题,她没有被卷进风暴的中心,但心灵上的伤害却影响了她看世界的方式。蒋韵又是一个诗意女子,《行走的年代》韩文版出版时,蒋韵在为韩国读者写的文中说道:“我用我的小说向80年代致敬,对我而言,那永远是一个诗的年代:青春、自由、浪漫、天真、激情似火、酷烈,一切都是新鲜和强烈的,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然80年代一去不复返,接踵而来的90年代,在蒋韵看来却是一个彻底的物质和欲望的年代,抛弃一切理想、道义和浪漫的年代,是一个让蒋韵无法爱上的年代。这样的印象,如何让一个作者燃起温情?因而即使在本该最温暖的爱情题材里,也充满了悲壮酷烈。蒋韵一直偏重于讲述“古典爱情”,那是一种将爱上升到信仰的境界,在她的长篇小说《隐秘盛开》中,蒋韵借小说中人物之口如此解释:“……我心里也充满爱意,但那不是爱情,比爱情更高……天天沉迷在‘爱情之中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那是要你从爱情中脱胎换骨之后,才能抵达的境界。”“她让这爱占有了她的一生。她不能像别的有秘密的人那样,把秘密埋藏起来,把痛苦埋藏起来,然后去过正常的饮食男女的人生……她的方式是可怕的:她爱得是那么专注、忠贞、极端,没有一步退路,没有一丝一毫妥协。那是把自己逼上绝境那是悬崖边纵身一跃的爱,那是注定要心无旁骛要用最坚贞的一生来成就的爱……能够承受这爱的只有至高无上的上帝和神明——因为那不是爱,那是信仰。”将爱情当作信仰来追求的世间男女,他们向往着诗意的生活,在错过了理想道义和浪漫的当今时代,仿佛注定只能遭遇尴尬。拓女子一生与浪漫爱情无缘,女儿还成为了她最无法接受的出卖肉体的人;夏平(《古典情节》)期待完美献身,却最终成为大众眼里害单相思的偷鸡摸狗的女人;老蒙娜(《我的内陆》)饱受欲望的煎熬,发作时如癫痫,结局是被异化为一个令人生厌的老女人;甚至是蒋韵笔下那些“爱的天才”,也几乎无一例外得绝症而死……阅读蒋韵的小说,真的很悲伤,生与死、爱与恨,都那么强烈痴狂,情感上的冲击力的确惊人,但总感觉少了那么一点温暖人心的力量。
但正如一直以“外乡人”自居的蒋韵毕竟接纳了太原如故乡,因而创作了《我的内陆》一样,在这个她不爱的时代待久了,也许也能生出一些情感来吧。到《行走的年代》发表时,蒋韵的小说里有了一丝这个时代的暖意。赵善明,曾经的诗人莽河,对陈香说:“我从前是个诗人,可我大概从来没有爱过诗……爱一样东西,真的是惨烈的,对吧?”陈香答:“美的东西都很残酷。”这一场景作者的本意也许依然是在强调爱的极致,但这结局却也无意中传达了另外一层意思:抛却了诗歌的诗人,最终用自己物质的力量帮助了他人,更在精神上对陈香完成了救赎。从激情却虚幻的年代一路行来,本来渺茫的前路竟越来越清晰,莽河的未来不是诗歌,陈香的未来不是爱情,尘埃落定后,平淡生活的暖意,蒸腾而起。到蒋韵创作《琉璃》时,这种暖意主要来自于主人公海棠的人生选择。海棠心中有她一直放不下的精神爱恋的对象,就是在砖窑做工时认识的刘耘生。在少女最易萌生恋情的年龄,在因为想“优雅地生活”而坚持“撇京腔”被人耻笑的环境,一个讲着普通话的落难公子,对海棠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顺理成章,更何况,在最绝望的时候,刘耘生还与海棠定了十年之约,就是因为这约定,才支持海棠从那段绝望的岁月里走了出来。可命运仿佛无意成全完美结局,两人最终失散在人海,或者说,刘耘生失约消失在人海。这一回,蒋韵没有将主人公塑造为一个固执守护爱情的人,海棠在30岁时嫁给了医生崔护。两人的生活并不和谐,甚至在海棠一意孤行到南方发展时,崔护还说出了伤人绝情的话。可是,当崔护大包小包出现在房门外,当海棠“眼泪夺眶而出,她一下子扑上去,扑进他怀中,紧紧紧紧抱住他,把泪脸埋在他肩头,说了一声,‘你怎么现在才来”时,读者真是长出一口气的感觉。虽然故事的结局依然悲伤,但正如笔者第一部分论述的那样,即使是死亡,也不再是完全的冰冷,人情的暖、家人的暖,在这个伤感的故事里浸润着。这种温暖人心的力量,到《朗霞的西街》时更加明确了。故事的主线是18岁的马兰花嫁给国军连长陈宝印后两三年,随军出征的陈宝印就再也没有回来。事实是,偷跑回来的陈宝印在“镇反”运动中,悄悄藏身后院地窖八年,事情被揭发后,夫妻双双殒命。这依然是个悲伤的故事,男女主人公也是蒋韵笔下最常见的“爱的天才”,他们不顾一切为爱执着。故事里面也有读者熟悉的时代的罪恶和复杂的人性。不过,这个故事里出现了一个有着圣父般光芒,可以拯救人性的形象——赵大夫。在真相被隐藏的漫长岁月里,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静静爱着马兰花,那一场拒绝的午餐被蒋韵描述得极其动人,而赵大夫起身离去时那句:“这杯酒,我喝了。以后,遇到难处、难事,尽管来找我!”掷地便有千钧重。后来的车站送行、雪中送炭的资助,还有那一本沉甸甸的账本,都是朗霞不能堕落的理由。“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比我更无情、更绝情的人了吧?可是,我这么无情,您一点也不计较,还是照样年年寄钱来!叔叔,我嘴里不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问,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这个让我害怕、让我恨的人世,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您和我们,非亲非故啊!叔叔,不瞒您说,要不是您,我不知道今天的朗霞会是什么样!每次,在我最痛苦在我熬不下去的时候,在我想做坏事想做恶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堕落的时候,我就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作恶!叔叔,您,就是那个理由,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您,我想,这个世界,不是还有一个赵叔叔吗?一个有赵叔叔的世界,就没有坏到底……”当老年朗霞带着女儿在赵大夫墓前说出这段话时,当读者知道朗霞给女儿起名为“铭恩”时,这个悲伤的故事,瞬间变得温暖了,这种感觉,在蒋韵的小说里很陌生,却是笔者非常喜欢的。蒋韵,是个美好的人,无论是决绝酷烈,还是淡淡温情,她传达给这个世界的,都是美的东西。
蒋韵说过:“一个作家的独立性就在于他对自己内心的忠实,在于他是否能够刻骨铭心地将这种忠实呈现和表达出来。”也许笔者以上对于蒋韵近作的看法仅仅是一种误读,但笔者感觉,蒋韵是将自己对于生活认识的变化在作品中精准再现了出来。
[本文系2013年山西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项目“山西新时期女性作家小说创作研究”的中期成果。]
(作者单位: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