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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移的主题,割裂的文本

2014-10-10龚敏律

文艺争鸣 2014年5期
关键词:贾平凹小说

龚敏律

贾平凹是中国当代文坛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家,也是最富有创新精神的小说家,这是无可怀疑的,即使他一再声称自己“土”,自己一贯喜爱写大西北的农村题材,写黄土高坡上的农民生活,但他从《浮躁》到《高老庄》《土门》《秦腔》等,几乎每一部长篇小说都会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几个有趣的人物,一些令人深思的话题,引起读者和评论家的一阵躁动,给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书写刻下一道磨灭不了的印痕,属于贾平凹自己的印痕。2013年,年过花甲的贾平凹又奉献出了他的长篇小说新作《带灯》,如人所期待的那样,这部小说又有新的拓展,首先是触及了这些年来国家一直为之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的上访和维稳题材;其次是小说人物塑造的重心从最底层的农民转移到了中国公务员队伍中的最基层的乡镇干部;再次是小说不仅突破了讲究章节秩序和结构完整的小说传统套路,而且全篇的结构由许多小故事的连缀和26封带灯写给元天亮的情书穿插组成,给人一种新奇之感,即使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也是一个新的创造。于是,《带灯》一出,洛阳纸贵,普通读者的反应如何姑且不说,至少在读书界和评论界可谓好评如潮。譬如孙郁,他从《带灯》的“闲笔历史”中看到了贾平凹与传统的对接与创造性的转化,盛赞贾平凹“是向两个传统回归,一是宋明的笔记传统,一是五四的写实传统。但又对这两个传统有所保留,借用了世俗审美的经验稀释之。现在许多作家,已远离了这些,而贾平凹却将其一一收入笔端,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程德培则从主题、文体、风格等全方位地阐述了《带灯》对贾平凹乃至对当代中国小说创作的意义,他称赞带灯写给元天亮的情书“是憧憬之书,爱人和爱己之书,她的信有着怯生生的诗意,崇尚自然又断然拒绝庸俗的畅想,读来凄婉动人。这是一种痉挛性的文体、抒情的诗,有着令人留恋忘返的美”;称赞《带灯》的风景描写“早已超越了‘抒情的台阶,而是时时处处深埋着对人的关怀,暗藏着对生活的追问。通过对事物景象肌理精准优美的描述,探讨生命中的‘失去,曾有作家把这种手法喻为充满罗宾逊风格的‘质问式书写。我想,这对贾平凹的小说来说,同样适用”。陈晓明甚至从主流意识形态表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理念的文学要求出发,认为带灯这一人物形象体现了贾平凹对“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塑造的一种尝试与探索。评论家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指出了贾平凹这部小说在主题、人物乃至艺术上是一种新的探索,而且也异口同声地对这种新的探索予以肯定,甚至充满激情地予以高度的评价。当然,文学评论本来就见仁见智,评论家有权利按照自己的个人爱好与素养对作家作品予以臧否,而贾平凹这样的作家也完全值得评论家们投以评论的激情。不过,当一部作品得到的全是好评时,这对那些有抱负的作家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对文学批评本身而言则更是不太正常。所以,在《带灯》出版已经一年有余,读者和批评家最初的阅读兴奋已经有所沉淀的时候,笔者想根据自己的阅读感受与思考,对《带灯》提出几点批评意见,并借此与一些著名的批评观点进行商榷。

首先必须面对的当然是主题。

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事业启动之初,由于大家利益一致,同心同德,因而那个时期的改革文学主题明朗,格调清爽,充满着一种向上的朝气。但是,自从改革开放走入深水区以来,利益的共同体开始分化,公正、公平、腐败等等日益凸显。社会上戾气日重,导致群众与行政机构间的沟通不畅,社会上的弱势群体的权益空间越来越狭窄,而向上申述自我权利的渠道却越来越不畅通。于是,在权益面前,诉诸暴力者有之,越级上访者有之,社会上的群体事件越来越频发。在这样的情势下,维稳成了一个重要任务。于是,不仅国家财政在维稳上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处于维稳第一线的市县乡镇基层干部更是被这一工作折腾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堵截上访、处理突发事件与群体事件,基层维稳工作的主要内容,也是基层干部投入精力最多却收效甚微的工作。维稳可以说已成为悬在基层干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斩落下来。许多基层干部,忧心忡忡,焦虑难安,大多就是患了这种维稳综合症。由于题材的敏感性,尽管维稳工作如此重要,维稳带来的心理担负如此沉重,但近年来的当代小说很少有涉及这一主题的,小说家们躲之唯恐不及,就更不用说专门以此为题材来构思作品了。现在,终于有人来构想维稳题材的小说了,而且居然是贾平凹这样的大家来做这项期待已久的工作,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

贾平凹是一个对时代有着特殊敏感性的作家,这从《浮躁》对农民进城问题的预见、《废都》对中国文化颓败的寓言就可以得到佐证。此前的一些长篇小说如《土门》《高老庄》等,开始涉及到改革开放走向深化、社会现代化对中国乡村的掠夺式开发日益深重的主题,尤其是在这些小说中暗示着的现代化进步中的人种退化的主题,也分明显示着贾平凹的前卫性思考。这些作品的成功,在于贾平凹采取了文化的视角来观察世事民情。既然是文化的视角,也就必然地具有多元性与错杂感,作家的立场放在哪一个维度都有自己的合理性,也能够得到读者的理解与认同。譬如在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到农村圈地,开发商赚得了利润,但同时也使城市建设得到了发展。在这一过程中,农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自己的乡土记忆,但如果在这一过程中农民的利益能够得到保障,农民完成自身身份的转型,从乡村生存进入都市生存,这也未必不就是现代化的开始。在这样的城乡冲突中,价值评判本来就处于二律背反的无奈状态中,无论是为城市的扩张唱赞歌,还是为乡村的灭落唱挽歌;无论是诅咒资本的贪婪,还是批评农民的守旧,对一个有良知的作家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文化立场。但是,《带灯》所涉及的维稳综治题材却不是一个文化题材,虽然作者在小说中不断地充实着地域文化的内容,也试图对其中的人物做些文化心理上的剖析,但是维稳综治就是一个硬生生的政治题材,无法用文化来模糊,来虚化。善于以虚写实的贾平凹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题材的坚硬性,所以他有点无奈但也颇为努力地直面现实,直面政治,用现实主义的笔触,讲叙了发生在农村的一个个令人心酸的上访和截访的故事。endprint

本来,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能够做到直面现实这一点,哪怕他不明确地投以任何立场,也已经难能可贵了。当然,作为现实主义文学,作家不投以立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面对荒诞的现实,面对不合理不公正的现象,无立场本身就是一种立场。上访截访,这是《带灯》叙事的中心线索,通常而言,上访的一方是弱势的老百姓,而截访的一方是享有权力的基层干部。群众要上访,干部为了维稳,必须截访,于是两者之间就构成了冲突。面对这种贯穿全书的现实冲突,《带灯》显然是持有立场的,显然是将同情心放到了基层干部的一方。对此,作者也并不讳言,他在小说的《后记》中就这样说过:“正因为社会基层的问题太多,你才尊重了在乡镇政府工作的人,上边的任何政策、条令、任务、指示全集中在他们那儿要完成,完不成就受责挨训被罚,各个系统的上级部门都说他们要抓的事情重要,文件、通知雪片似地飞来,他们只有两只手呀,两只手仅十个指头。而他们又能解决什么呢,手里只有风油精,头疼了抹一点,脚疼了也抹一点。他们面对的是农民,怨恨像污水一样泼向他们。这种工作职能决定了它与社会摩擦的危险性。”当然,作者也批评乡镇干部“弄虚作假,巴结上司,极力要跳出乡镇,由科级升迁副处,或到县城去寻个轻省岗位,而下乡到村寨了,却能喝酒,能吃鸡,张口骂人,脾气暴戾”。但是,作者希望读者能同情他们,理解他们,因为“他们地位低下,工资微薄,喝恶水,坐萝卜,受气挨骂”所以才“也慢慢地扭曲了”。

毫无疑问,如果从一般意义上来说,贾平凹对于乡镇干部的这番话是令人感动的,对于基层干部生活与工作的苦酸甜辣,只要是对中国农村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有所同情和理解。其实,在近些年来的长篇小说中,如王跃文的《苍黄》等,就曾经对乡镇干部的生活有所表现。《带灯》的问题在于,在上访与截访这一对特定的矛盾冲突中,作者把立场或者说同情心显然放到了强者的一边。这种立场给小说的构思带来了两个根本性的影响。

第一,正是从这种错置的立场出发,作者才创造了带灯这个主要人物形象,想通过这个人物来表达他对基层乡镇干部的这种同情与理解。当然,带灯这个人物寄寓着作者太多的生活感受和文化思考,包括作者对女人、对爱情、对生命、对宗教等多方面的观念,无疑是一个复杂的艺术形象。但是,如果从她的综治办主任的身份和工作来看,这确实是一个失败的人物,她看起来是有个性的,如讨论灾情上报的时候,她不同意书记的巧报方式,借故离会,但这种小脾气不过是她有意无意地对自己的性别优势的利用,在正义、公正这类大是大非面前,她也学会了随波逐流,忍气吞声,如朱招财为自己的儿子申冤上访十几年,弄得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后死不瞑目,带灯知道他儿子是冤枉的,但她所做的除了遵从上级命令阻止他上访之外,就是在他死后多给他的遗孀一点慰问金。国家设立综治办的目的本来是为底层群众找回公平正义的,有苦者诉苦,有冤者申冤,给百姓一个与权力沟通的渠道。但是,由于维稳工作重如大山,使那些把自己的乌纱帽看得比百姓的冤苦更为重要的官员们自觉不自觉地把综治办变成了“截访办”。要么就利用强权阻止民众上访,堵住百姓与国家权力机构沟通的渠道,要么就用一点小恩小惠搞平衡,糊弄多久算多久,至于真正的公平正义,并没有人去关注。带灯在综治办,干的就是这一类事情,用的也是这一类伎俩,譬如她处理张膏药的上访,用的是钱来堵嘴,处理四个组长的上访,首先也是带着面粉上门。她唯一主动地想解决百姓问题的是为13个得肺病的矿工要回职业病补助,但到了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当然,带灯不是英雄,她没有能力改变现实和强大无比的官僚体制,但作为一个需要我们去同情的或者说作者想要引发我们的同情心的文学形象,我们预期的是她怎样在这样的官僚体制中,就像丁玲《在医院中》的陆萍为了坚持科学与个性而在官僚体制中碰得垂头丧气甚至头破血流那样,为了为百姓的权益呼吁、为百姓的冤屈奔走而碰得头破血流。最终,带灯确实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甚至也接受了长了虱子的现实,但她的悲剧结局不是因为伸张正义,坚持原则,而是因为执行上级旨意,因为完成综治办的已经被扭曲被异化的工作职责。从这一点来看,带灯最后同流合污(有了虱子甚至觉得有了虱子也没怎样不舒服),而且成了官僚体制的牺牲品,这也许可以同情,但贾平凹在小说的《后记》中说她“高贵,智慧”,甚至认为“这些人就是江山社稷的脊梁,就是民族的精英”,就有点言过其实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像魏连殳、陆萍这类坚持理想坚守原则而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的艺术形象是很多的,他们才是社稷脊梁、民族精英,而像带灯这样因为执行命令、完成任务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良知未泯的悲剧人物而已。

第二,也是从这个错置的立场出发,作者将上访群体塑造成了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无良者。当然,在现实生活中,确实会有这样的无良者,无事生非,或者通过胡搅蛮缠来获取不正当的利益,但这毕竟是少数人。绝大多数的上访者都是因为自己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或处理,来找上级部门申冤诉苦,求得解决的。《带灯》中写了很多上访事件,有的是偶发事件,有的是长期未得到解决的事件,但不管是偶发的,还是长期拖而未决的,都事出有因。从带灯初到综治办所记下的樱镇需要化解稳控的矛盾纠纷问题38条来看,几乎大多背后都有权和势在兴风作浪,上访的一方往往就是无权无势并被权势所欺压的一方。这种情势在小说重点而具体地描写到的一些上访事件中,看得更加清楚。向权力部门申冤诉苦,表达对公平的要求,这是每个百姓都应当有的基本权利。尽管在履行或者表达这种权利的时候,方式未必对头,态度有点过激,手段甚至卑劣,但那都是小民在无奈之中的错误反应。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民众的要求公平、表诉冤屈的权利都应该得到肯定与保障。在这一对特定的矛盾冲突中,民众的上访当然会给直接面对他们的那些基层干部带来许多麻烦,但是我们必须明确的一点是,干部作为政府部门的代表,你的职责就是要面对这些麻烦,要化解这些麻烦。但是,为了给这些生活在“艰难”中的基层干部们寻找同情,寻找理解,“慈悲”的作者不惜将污水泼到上访者的身上。小说中的上访者除了极个别的事例如那13个矿工妻子之外,大部分都被作者写成了旧时代所谓的“刁民”。小说中上访者的特征有:一是不讲契约,本来已经成交完成的买卖,后来看到利益损失了,马上反悔上访,二是不讲道理,本来就无理但为了蝇头小利也要取闹一番,而占了一点理就更不饶人;三是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有的是文攻,有的是武斗,有的是耍赖,有的是拼死,伎俩耍尽。这样的上访者形象的描写,给读者的印象是无良、丑陋、恶心的,而处在他们的对立面的、被他们的无良弄得焦头烂额的乡镇干部们当然就是值得同情和理解的了。小说就是这样通过上访者群体形象的污化描写,悄悄地就将上访者应该得到的同情与理解转移到乡镇干部们的身上了。小说中有一个所谓上访专业户叫王后生,这个人最初上访是为了自己的权益,后来他不断地组织上访都是为了他人,譬如他告南后村的村委会选举舞弊,他鼓动毛林为自己的矽肺病去打官司,毛林死后他又组织东岔沟里13户矽肺病人上访要求补偿,尤其是樱镇一开始引进制造蓄电池的大工厂时,他就到书记办公室把镇上人们流传的大工厂破坏环境的担忧告诉书记,小说结尾时他组织13位村民写上访信,控告大工厂给樱镇带来的生态灾难,事实俱在,理由充分,而且完全是为了公共利益。小说写到樱镇干部对他的围追堵截,对他的严刑拷打,这本来是揭示上访截访这一对特定矛盾冲突的最为深刻与严峻的笔调,但是,作者却把这个王后生写成一个流氓似的人物,不仅人品卑劣,而且借上访来谋取个人私利,这就无形之中不仅将读者的同情与理解引向那些围追堵截者,而且将上访者群体本身具有的正义性也给抹杀了。endprint

孙郁在《<带灯>的闲笔》一文中特别推崇贾平凹用闲笔来写历史的手法,并且说这种闲笔历史的手法,说明步入耳顺之年的贾平凹,写作上已到了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淡定之境。笔者认为,历史确实有时要用实笔去写,有时也可以以闲笔去写。但贾平凹在《带灯》中其实还是多以实笔写历史,并非以闲笔写历史,倒是以闲笔写文化人情者居多。一个优秀的作家,到了化境,可以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但这要看写的是什么题材,记录的是什么历史,如果像《带灯》这样涉及公平、正义以及人的尊严等问题,那么,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一个作家的良知就不应该游移,更不应模糊了这两者的界限。

主题之后,再看文本。

应当说,《带灯》的小说文本确实出手不凡,与此前的贾平凹小说比较,有承继的地方,如笔记小说的格调,朴拙简实的笔法等;也有创新之处,最突出的就是在小说的现实主义文本中穿插了26封主人公写给元天亮的书信,这些书信长短不一,但都是带灯内心情感的细微曲折而灵动飘逸的诗性表述。所以,这部小说的文本可以分为三个层面,一个是主体的现实主义的叙述层面,讲究的是精确而有趣的细节描写;一个是穿插着的浪漫主义的心理自叙层面,讲究的是复杂的深层的精神解剖,当然也有一些生活细节的描叙,但那些生活细节的描叙只是引出心理倾诉的线索;还有一个层面就是流水账簿似的记录,如小说中对中药秘方的抄誊,对领导讲话要点的记叙,对樱镇综治办堵截上访的主要目标的记录等,这些文字本身没有文学性,但偶尔掺杂在作品中,也成了《带灯》的朴拙简实笔法的一个佐证。这三个层面分开来看,都有自己的特征,对作品中的形象塑造,情节构成也具有相应的作用。但是,这三个层面组合在一起,笔者认为不仅没有给《带灯》加分,而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损害了小说艺术形式与风格的完整性。尤其是26封书信的穿插,不仅使得《带灯》成了一个割裂的文本,而且直接影响了读者对带灯这个主要形象的观感与阅读想象。

对于这26封信,有的评论家是赞不绝口的。程德培说:“二十六封给元天亮的信是憧憬之书,爱人和爱己之书,她的信有着怯生生的诗意,崇尚自然又断然拒绝庸俗的畅想,读来凄婉动人。这是一种痉挛性的文体、抒情的诗,有着令人留连忘返的美。单从这26封信的写作技巧而言,这无疑是中肯的评价,它们确实显示出了贾平凹对女性心理把握的细腻,也显示出贾平凹笔力的老到纯熟,其轻灵飘逸宛转曲致处与那种朴拙简实的笔法形成鲜明的对照。但从小说的整体效果来看,这种诗性的浪漫的笔调与小说严峻的现实主义笔法显得很不协调。在《带灯》中,作者尽管充分同情、理解中国农村的基层干部,但他对于当前基层干部恶劣性的揭示,其深刻程度也超出于过去任何一部作品。如他写马副镇长因为不能升官就消极怠工,躲在家里蒸吃引产的胎儿,这种“吃人”的行为不仅让人恶心,也足可见当年鲁迅在《狂人日记》里猛烈抨击过的“吃人”现象已经死灰复燃。又如写镇干部对上访者王后生的刑讯逼供,为了拿到那份签名的诉状,干部们轮番上阵,嘲弄,侮辱,吊打,摧残,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不仅把王后生作为人的尊严、权利践踏殆尽,也把这些干部心中那种兽性的一面暴露无遗。这就是现实主义的胜利,就好像巴尔扎克同情贵族而并不让贵族们有更好的命运一样,贾平凹同情基层干部,但现实主义的力量使他敢于而且善于直面和揭示某些基层干部的恶劣的一面。但是,也许作者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这部小说中的另一副浪漫诗性的笔墨却无形之中冲淡了这份现实主义的严峻与酷烈。这一冲淡,不仅表现在浪漫与现实、诗意与散文、美丽与丑恶、轻灵与沉重、飘逸与峻急这两种不同笔调之间本身的相克,而且也体现在带灯的信里经常会出现一些辩白,有的是自辩,有的是为别人辩白。这些辩白也从另一个侧面解构或者说淡化着小说的现实主义批判力度。譬如,有一次马副镇长带着几个干部堵住一对乡间老人,逼迫他们为嫁出去的女儿交计生罚款,不罚上200元款就堵在老人家里不走。带灯虽然后到,但她最后设法让老人家交了50元,总算完成了马副镇长多少要罚一点以解决车马费和餐费的任务。对这件事,带灯心里不愉快,所以她和竹子表示不愿意同他们一起去吃饭,但她在给元天亮的信中说:“说了又能怨恨谁?怨恨镇领导,好像他们并没做错,怨恨那几个长牙鬼,好像错也不在他们,怨恨那山里的老头子老婆子吗,还是怨恨我和竹子?谁都怨恨不成,可龌龊就这样酝酿了。”谁都不能怨恨,只要把责任推给集体负责的制度,于是人心中的同情的匮乏就这样被轻轻地解脱了出来。批判与解构批判的双重声音的存在,也许确实如程德培所言,作者在有意识地要毁掉小说主题的确定性,“小说应该毁掉确切性……全部小说都不过是一个长长的疑问,深思的疑问是我们所有小说赖以建立的基础~这是昆德拉的文论以及其小说实践经常提醒我们的”。但我们也知道,昆德拉要毁掉小说的确切性,是因为他所置身的文化中有一个坚硬无比的前提,就是个人存在权利的天经地义,而我们要通过小说毁掉的确切性的前提在哪儿呢?

从作者的意图来看,这26封信乃是作者塑造带灯这一主要人物的手段。很遗憾的是,这一手段不幸变成了双刃剑,一方面它确实提供了让读者看到带灯的丰富的内心活动的窗口,让读者看到了带灯同那些平庸俗气的乡镇干部与村野妇女的不同之处;另一方面它在自身的呈现过程中又无可避免地消解了带灯这一形象的真实性。据作者自己说,在他的生活中,曾有一个做乡镇综治工作的年轻女性不断地给他发手机短信,谈自己在农村工作的感受。这位女性短信的文学性之高让贾平凹感到惊讶,受此启示,他创造了带灯这一形象,而且将给远方的元天亮写信作为故事的主要情节。不能不说的是,这一生活中的有趣事件经过作者的艺术处理后,反而变成了小说艺术构思的一个累赘。这可从两方面来看:第一,26封信在情感的历程中是步步推进的,最初带灯向元天亮写信,是出于一种对乡贤的崇拜,然后止不住地要向他倾诉,是把元天亮当作自己梦想的寄托,这是一种纯洁的情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感开始跨越界限,进入男女私情的领域,带灯的信中也开始有了肉体性需求。“远处的山头一只小鸟在欢快地啄着草籽,边上写个归,山地上坐一村妇,在微笑里相思,身边的青葱开着百合,边上写个爱。”“我的心突然觉得我是进了你庙里的尼姑。有这个想法我很是高兴和安然,同时也释然自己把自己从庸俗中解脱出来终于到达永恒的路口。”如果说这还是一种肉体爱的暗示的话,那么,“我知道你提示我该回家了,便站起来,你也骤然掉头亲我一口,我舒坦地往回走”,这一段话显然已是明确的肉体性需求的表达了,后来的信件有不少处表达了带灯这种生理性的躁动。不能说带灯不能对元天亮表达具有肉体性的爱慕,也不能说带灯从纯粹精神爱进入到具有肉体性的爱慕就不再诗意与浪漫,关键问题在于,一个女性对男性的渴慕,从精神性层面进入肉体性层面,通常这种转换之间应该有一个双方亲密接触的过程。但在小说现在时态的故事发展中,带灯与元天亮始终未曾谋面,就更别提亲密接触了。这是不合情理的。第二,程德培在评论中曾有趣地说到:“我真的很担心那个元天亮会出场。始终不让其出场,使其成为带灯永不谋面的对象充分显示了贾平凹的叙述智慧”。笔者在阅读中也有这种担心,但是,虽然最终元天亮并没有露面,可阅读时的紧张心情并没有松弛下来。因为,元天亮虽然没有出场,但是他已经介入到了信件的故事中。小说写他对来信的处理方式是“回复依然简短,有时也没回复”。从小说的交代来看,元天亮是一个城府很深、势头正好的高层干部,在小说结束的时候,他也果然成功地当上了省委秘书长。如果说在最初的时候,回复这种汇报工作、说些家乡见闻之类的短信尚可理解的话,那么,发展到后来,这位有家室也有大好前程的男性高官,居然能够容许一个自己没有一点实际印象的已婚女性这样倾注着越来越具有实质性想念的单相思爱情,居然不仅不加制止而且还和她通信往来,这就不仅不合常理,而且让人匪夷所思了。这两种不合情理,可以说从生活的逻辑层面,彻底地摧毁了带灯形象的艺术价值。对带灯的刻画,作者倾心又倾力,下了很多工夫,但终于去不了一爪“假”字。这个假,并非说带灯的性格假,而是说带灯这个人物所依托的情节是假的,个人的生存环境是假的,缺乏真实性的。对于现实主义艺术,无论情节还是环境,一假之后,一切都无足谈了。endprint

带灯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少批评家从不同的角度给予了高度评价,有的是从艺术的层面,有的是从女性文化的层面,大都带着一些感性的意味。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陈晓明的评价,他试图从理性的、历史的、逻辑的层面,阐释带灯这一人物形象在60年中国社会主义文学中“社会主义新人”的塑造史上的地位与意义。他在论文中首先就设问:“带灯这样一个基层农村干部形象,立即就有三个特征不容回避:其一,她是具有现实化的当今农村干部形象。其二,她与贾平凹过去写的人物形象有何新的特质?其三、这样的女性形象在当代文学的女性人物谱系中具有何种意义?这部作品如此突出这个人物,她几乎是唯一被突显出来的人物,不读透这个人物,无法理解这部作品的独特含义。”对自己的设问,陈晓明是这样回答的:“贾平凹此番要塑造带灯这个人物,既要关怀当今乡镇现实,又要显示出人物作为‘江山社稷的脊梁‘民族的精英”的品格。这就不可避免要接通五六十年代文学想象的某路命脉:也就是带灯这个人物重建了‘社会主义新人这个漫长的政治/美学想象的谱系。如果这一点可能成立,那么也不妨把《带灯》看成是贾平凹试图重新开启政治浪漫想象的一个努力。”而在得出这一结论之后,陈晓明指出“带灯这个形象体现的,正是党的基层干部的优秀品质。这样的形象在中国激进现代性的进程中,并没有被完整塑造起来,现在贾平凹倾注笔力要创造带灯这样的人物,其积极意义当然不能被低估。”

带灯果真如陈晓明所言,体现了“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塑造的成就吗?笔者认为这一论断是值得商榷的。所谓社会主义新人形象,是从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就已经滥觞,在五六十年代得到充分实践,新时期以来也还是有许多作家在勤奋探索的一种形象系列,对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文学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念的弘扬具有重要的意义。70年来,每个时代的社会主义新人都有自己的时代特征,比如1940年代小二黑、小芹等形象的具有理想和敢于斗争,1950、1960年代的梁生宝、邓秀梅等的集体意识和无私奉献,都与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息息相关。带灯生存在新世纪的农村,这时的时代特征已经是改革开放走向深水区,城市开发对农村的影响已经凸显出来,而中央对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也出台了各项方针政策,基层民主选举在农村实行,可谓是社会主义民主发展的一个重要开端与实验。在这样的时代里,农村中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特征显然将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显然必须体现出中国走向现代化这一伟大时代的精神本质。所以,笔者认为在这个时代里,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性格可以多种多样,但其精神特质必须具有这个现代化时代里的现代意识,这就是民主意识、法制意识和个性意识的融合。从这个意义上看,带灯与“社会主义新人”的精神特质尚有着很远的距离。首先,小说写到带灯对底层群众的关心,对弱者的同情,这当然是一个好人必需的素质,但这种关心与同情并非民主意识的体现,并不是将民众看成是具有自我权利的个人。她有一次对竹子说:“咱在镇上,干的又是综治办的工作,咱们无法躲避邪恶,但咱们还是要善,善对那些可怜的农民,善对那些可恶的上访者,善或许得不到回报,但可以找到安慰。”这就是带灯对待百姓行为的一个思想基础,且不说她把上访者说成可恶的,这是对民众权利的漠视,她把农民说成可怜的,也更像是封建时代里青天老爷的一种施舍意识,是一种个人道德圆满与实现的观念。其次,带灯在综治办主任的岗位上做成了不少事情,这并非因为她懂得法制,能够依靠法制来解决公平与正义的问题。恰恰相反,她所依靠的主要是自己的性别优势,利用一个女性的柔软手段,或者施以小恩小惠,或者利用个人情感,把受害者的伤口抚平,把冒出来的火苗浇熄。但这种怀柔手段,哄得了一时,却不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在小说结尾,带灯在一次处理突发性群体斗殴事故中不仅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而且也被当作替罪羊免职降级,这虽然是一个不幸的悲剧,但也是对她的回避硬性法制的怀柔政策的一个反讽。再次,带灯看起来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偶尔也会对上司发点小脾气,在生活上保持自己的那点小资情调,但这都是外表形式上的个性,而不是那种现代意义上的具有反思精神的个性,这种局限性,从她与元天亮的关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元天亮作为樱镇出身的省城高官,他为家乡做了很多好事,如建小学,固河堤,修公路等,樱镇的领导也时常去省城拜会这位高官,而元天亮在自己的书里也深情地表达过故乡对自己的意义,他说:“你生那里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叫作血地。”这些都说明元天亮与樱镇是有密切联系的,所以,樱镇的好事固然可以记在他的名下,而樱镇里他的族人的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小说最后写拉布兄弟逃亡时,经过元家的祖坟,拿钢管照着墓碑上的元字就砸,就是因为“没有元天亮,他元家兄弟也不至于恁恶霸”。但带灯甚至连拉布兄弟的这种眼光都没有,对元天亮只有盲目的崇拜,“你是自由自在如弥漫了满空的大雨,落地成潭成渊,沉淀了去成就万古的江河”。至于带灯在情爱上的表达,那更加是依附性的,奉献性的,“我的心喜也罢苦也罢孤也罢累也罢,我知道你在。我心底的一脉清泉命定流向你。还是想借别人一句话说:你安好,便是晴天”。哪里见得到现代女性的那种独立精神与女权意识,从带灯的情爱表达上,我们看到的依然是《废都》以来贾平凹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体现出的一种男权中心文化支配下的大男子主义的意淫而已。

当然,贾平凹在塑造带灯时也是特别注意到了带灯的精神质素的表现,他在带灯的精神结构中种植下了自己的理想的政治理念,这就是儒家的仁和佛家的慈;这二者构成了带灯的灵魂,也是带灯为什么会出污泥而不染,成为一个好人,一个能够感动读者的人的原因。带灯看起来在樱镇特立独行,小说也竭力地要写出她的清流脱俗,但实际上她与樱镇上的乡镇干部们并没有质性的区别。小说中关于马副镇长和几个乡干部罚款的细节暗示了这种同与不同。那一次马副镇长逼迫一对乡间老人为嫁出去的女儿交计生罚款,先罚200元款,老人没钱交,于是就降到100元,不交不走。老人无奈,最后只好交出100元罚款,带灯则只收了老人50元。带灯与其他乡镇干部的区别就是50元与100元的差别,如果要用带灯的善来批判其他乡镇干部的不善,其实也就是古人所谓五十步笑一百步。尽管这五十步的差距中所包含的仁慈永远是那么令人感动,但儒家的仁和佛家的慈,这是传统观念,不是现代意识,更不是当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核心质素。所以,陈晓明在指出带灯的社会主义新人质素时,又特地不那么自信地加上一个“幽灵化”,这就是可以理解的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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