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20世纪50年代新诗的国家主题

2014-09-29张立群

文艺评论 2014年9期
关键词:民歌祖国意象

○张立群

由于新中国成立,20世纪50年代新诗自其诞生之日起,便与国家的主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此,“国家主题”的提出主要源于主题学的启示,指向“国家”这一“主题”“在不同时代以及不同作家手中的处理,据以了解时代的特征和作家的‘意图’(intention)”。①作为一个合成词,“国家主题”虽可以顾名思义理解为对“国家”层面的主题进行研究,但主题学的研究视野却决定其自出现起便包含了多个层次。即使忽视“国家”概念本身的涵义复杂、历史悠久而产生的多义性,“国家主题”也会因涉及与“国家”相关的题材、主题(此时主题的含义指单个作品)、母题、意象、情节、人物等等,以及与此相关的隐喻、象征而呈现出复杂的结构。以本文在其后具体论述中常常要出现的“国家意象”、“国家想象”、“国家隐喻”为例:这三个词语便相继指向了20世纪50年代新诗“国家主题”的三种基本形态,即语言、形象层面;理想、价值层面;修辞与身份层面。而由这三个层面向下开掘,则又会建立起“国家主题”与时代背景、诗人具体创作意图及文人心态之间的有机联系,从而在丰富20世纪50年代新诗历史认识的过程中,为不同年代中国新诗的国家主题研究提供参照。

一、“时间开始了”与主题的集中与统一

正如胡风在长诗《欢乐颂》开篇就写到“时间开始了——”,②新中国的诞生开启了中华民族的新纪元。为了欢庆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众多诗人都毫无保留地献出了发自内心的诗篇:郭沫若的《新华颂》、何其芳的《我们最伟大的节日》、胡风的“英雄史诗五部曲”(即后来总题为“时间开始了”五个乐篇的长诗)、袁水拍的《新的历史今天从头写》……透过这些饱含激情、多追求鸿篇巨制、理念往往大于形象的诗作,新的时代提供新的题材进而确立了主题的基本内容,已成为20世纪50年代诗歌初始阶段国家主题的总体构成方式。出于“新的历史今天从头写,新的国家出现在东方!”的时代认同,歌颂新中国的诞生、抒发对祖国的爱,通过回顾往昔峥嵘岁月、苦难历程讲述胜利的来之不易、礼赞英雄,憧憬理想与未来,均使20世纪50年代新诗呈现出某种共同、集中的态势。在新中国形象与远大理想的呼召与指引下,表现社会公共话语空间的诗歌数量得到大面积激增,诗质也随即逐渐泛化、透明起来,这种既反映诗人真实心态又符合时代要求的创作趋势,使20世纪50年代新诗从一开始就抵达了“国家”这一重大主题的高度,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不断呈现出新的面相,也自然是国家生活演绎的结果。

历史地看,以“时间开始了”为代表的创作与当代文学体制的生成、发展有关。借用洪子诚以非“静态的”、非“纯粹的”概括,即“当代文学”(指50至70年代中国文学)的“一体化”,③20世纪50年代新诗的国家主题也基本符合其整体的概括。此时,“一体化”不仅指诗歌国家主题的演化过程,还指50年代诗歌在写作、出版、传播、阅读、评价等环节的“统一化”模式,此外,还包括这一时期诗歌在主题、题材、风格上趋同的特征。自周扬在1949年7月第一届文代会上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新中国的文艺的方向”,④并在列举诗歌范本时以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为典型,曾经于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解放区出现的不同文艺观点的论争,已不复存在。文艺置于国家领导权之下,建立文艺新秩序、实现包括诗歌在内文学“大一统”的局面也已成为具体的事实。在这一背景下,诗人的创作个性需要改变,创作风格需要调整。出于不甘落后、以继续写作表达思想进步的心态,来自不同区域的诗人们从不同角度选择“国家主题”便成为唯一的可能。这样,20世纪50年代诗歌在展现国家主题时具有时代性、规定性的特点,就得到了更为深入、具体的解答。

值得指出的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诗歌国家主题的呈现中,有如下两点内容可以视为国家生活滋生的产物,且进一步丰富了国家主题的构成。其一,是新生的、具有特定内涵的词语的使用。郭沫若在《新华颂》中的“人民专政,民主集中”、“现代化”、在《突飞猛进一周年》中的“毛泽东的旗帜”;何其芳在《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中有“五星红旗”、“广场”等等,这些新生词语的使用可以作为国家生活介入诗歌的具体表现,它们标志着诗人观念和诗歌语言质素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其二,是国家与领袖的关系。以何其芳《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为例,其“毛泽东呵,/你的名字就是中国人民的力量和智慧!/你的名字就是中国人民的信心和胜利!……呵,我们多么愿意站在这里欢呼一个晚上!/我们多么愿意在毛泽东的照耀下/把我们的一生献给我们自己的国家!”式的诗句,已在明确建构国家与领袖特殊关系的过程中,潜含了个人崇拜、“造神运动”的倾向。结合卡西尔《国家的神话》中的论述,即“新词已被铸造出来,即使老词也被在一种新的意义上使用;它们都经历了含义的深刻变化。这种深刻的变化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些词以前被用作一种描述性的、逻辑的或语义上的含义,而现在是当作要产生某种效果和激励起某种情感的巫术上的词语来使用的”。⑤以上两方面,均可以视为国家神话赋予语言(叙述)含义与功能的变化。新的词语和表意的材料置于诗歌写作中,不仅预示了20世纪50年代诗歌未来的发展道路,同样也预言了20世纪50年代国家社会生活主题的某些趋向。

除上述篇章外,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一些作品如郭小川的《明天,一定比今天好》;柯仲平的《加强我们的爱国生产大竞赛》;邵燕祥的《从边疆到北京》、《再唱北京城》等等之中,我们还会清晰地读解出国家的理想、国家主人的责任感和自豪感,以及“一体化”的文化语境对于诗歌强有力的投影。应当说,在诗人自发歌颂新中国、歌咏新生活的同时,国家也期待通过诗歌媒介传播其政治文化理念,并在拓展诗歌表现国家深度与广度的过程中,改变诗歌的观念及其审美思维方式。只要对比郭沫若、何其芳、胡风等现代和当代的诗歌写作便不难发现:《女神》中曾经富于叛逆精神的个体形象已悄然退场,那种朦胧幽远甚或慷慨苍凉的诗风也已成为无法重复的“过去”,新的表意策略及写作伦理已然形成。诗歌在书写国家主题的同时正式进入国家的神话体系,一系列从属于新中国的政治概念、语汇自然而然地被融入到新诗创作之中,诗歌的语言系统、思维方式也同时呈现潜移默化的态势。此后,直录、社会生活大事记、见证社会与时代的高度,必将形成一种写作经验,成为制约20世纪50年代新诗国家主题表达的重要方式。

二、“放声歌唱”与投入火热的生活

在《1953—55年“诗选”序言》中,诗人袁水拍曾写到:

爱国主义对许多诗人说来是共同的永不枯竭的主题。我们的各族诗人都以巨大的热情表达自己的、也是人民群众和本民族的对祖国的挚爱和依慕……

当诗人们歌颂祖国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必然是领导人民推翻反动统治、建立人民共和国的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因此,十分自然地,诗人们要用美好的词句来歌颂党和敬爱的领袖毛主席……

爱祖国的主题是和爱我们的国家制度、党和政府的政策相结合的。本书选材的时间范围正是我国完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开始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期。闪耀着理想的光芒的宪法制定了,国民经济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执行了……

许多诗人以社会主义的工业建设来做题材,歌颂了社会主义工业化,歌颂了从事于忘我的劳动的人。⑥

从爱祖国的角度升华诗歌的主题,显然最能符合当时诗歌写作的状况:“爱祖国”除了拥有深远的历史背景,还具有十分鲜明的现实内容。此时,“爱祖国”不仅是一种道德伦理的自我呈现,还拥有十分鲜明的目的指向及政治文化内涵。及至1953年,全国进入大规模经济建设时期,“爱祖国”主题迅速找到了自己崭新的表意空间。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颂歌”⑦潮开始大量向建设的题材转移,诗人们“都满怀热情地投入这块未被中国新诗涉足的处女地的开垦”,⑧通过捕捉崭新的题材拓展诗歌的写作空间、获取新的艺术价值。

从冯至写于这一时期的作品,如后来收入《西郊集》的《我们的西郊》(1953)、《歌唱鞍钢》(1954)、《伟大的事业——题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6)等,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祖国从首都到边疆/在千千万万劳动者的手里/转变成幸福的地上的天堂。”(《我们的西郊》)的繁荣景象;而“‘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这句话的/洪亮的声音/使每一个中国人民/都有了光彩,/像是面对着东方升起的太阳。”(《伟大的事业——题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又使正在进行的建设事业,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和理想主义精神。当然,对于当时火热的生活场景及正面歌颂的姿态进行充分展现的当属贺敬之的长诗《放声歌唱》,在富于变化的形式下——

我们祖国的万花盛开的大地,

光华灿烂的天空!

……

呵,多么好!

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祖国;

呵,多么好!

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人生!

让我们放声歌唱吧!

……

让万声雷鸣在胸中滚动,

好唱出赞美祖国的歌声!

诗句堪称非常典型的全景图式的书写。面对祖国的日新月异,“放声歌唱”如此真诚、毫无保留;她不仅针对时代、生活,而且也针对诗人自我:“祖国呵,/你给我/无比光荣的名字:‘公——民’……我的工作:/为祖国/劳动/和歌唱”。可以说,在祖国赋予个体身份、权利的同时,“放声歌唱”既是一种回报,也是一种义务。她常常在忏悔自己“渺小”的同时,充满着强烈的自豪感、自信力和皈依意识,以至于会以诗的形式“宣告”:“在中国的/神话般的/国度里,/创造一切的/神明/正是/我们自己!”会以虔诚的姿态“表白”:“让我们/把一切/献给/亲爱的祖国吧!”

与贺敬之《放声歌唱》的全景书写相比,在郭小川的《沿着社会主义的轨道飞奔》、《作家们,掀起一个创作的高潮!》、《迎春曲》、《向困难进军》、《在社会主义高潮中》、《让生活更美好吧》等作品中,人们则可以读出“投入火热的生活”的不同景象:他们充满力量、激情和诘问,而其目的则指向共同的理想。此外,在邵燕祥的《到远方去》、《中国的道路呼唤着汽车》、《青春进行曲》、《中国张开了翅膀》等诗中,人们又可以读到奔赴祖国各地、为青春作证的渴望以及记录建功立业的过程;而像闻捷的长诗《祖国,光辉的十月》则在盛赞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的同时,构想着“向着/世界第一流强国/前进”、向着共产主义社会飞跃的图景,是以,“今天/我们要放声高歌”。

“放声歌唱”与投入火热的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诗歌发展过程中高扬“颂歌”姿态、遍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深远的历史背景,同时,又有十分鲜明的现实意义:鉴于“放声歌唱”总能抵达国家主题的各层面进而形成具有普遍性的诗歌模式,它与当时社会情绪的集中表现、集体主义文化价值标准的检验密不可分,而“投入火热的生活”在书写社会生活的同时也就书写了国家本身。所以,上述两方面不仅可以鼓舞当时以工农兵为主体的群众热情和阅读上的关注,展现他们为新中国建设努力工作的身姿,而且也吸引着后者共同加入到“歌颂”的浪潮中来,进而使诗歌创作主体也呈现出泛化的现象并造就了诗歌想象的共同机制。

三、和平的最强音与保卫家园

和平和保卫家园也是20世纪50年代新诗国家主题的一个重要方面。在石方禹写于1950年的《和平的最强音》中,“和平”可以“给予热/给予光/给予城市和乡村/给予一切人类的真/善/美”,但我们呼唤“和平”却在于“我们的声音/是世界的最强音/我们并不向他们哀求和平/而是命令他们/‘不许战争!’”出于这样的“最强音”,“和平”的愿望既与曾经的历史相关,又与现实的语境相联;显而易见地,20世纪50年代诗歌中所言的“和平”是在一个特定的、期许的范围内实现的,她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也有特定的共享关系,同时,也有具体的对应目标——比如,上述诗句中的“他们”就明显带有社会性质和意识形态的分野,因而,“和平的组织像春天的鲜花开放/和平的战士/更勇敢地战斗呵/用和平的名义/向战争宣战”,便在赋予“和平”正义性的同时,也赋予其惟有通过斗争才能获取的合理内涵,而这种认识显然是由新中国初期时代的认知而决定的。

从当时的国际形势上看,1947年“杜鲁门主义”、“马歇尔计划”的出台和颁布,1949年“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成立,促使新中国在成立初期就面对西方咄咄逼人的攻势。针对上述形势,苏联、中国和亚欧各民主国家在政治、军事、经济上加强联系,签署双边、多边和共同的协定和条约,就明显具有团结、互助和有针对性的对峙倾向。“我们缔结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把中苏两大民族结成了一个铁拳,/打击着帝国主义者的侵略的阴谋,/使世界持久和平的胜利能操胜券”。从郭沫若《突飞猛进一周年》中的诗句(其中,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于1950年2月),人们不难读出中国当时的态度以及对于“和平”的认识。与国际形势相比,建国初期,由于胜利刚刚取得,国内部分地区的解放仍需要一个过程,许多遗留在大陆的反动分子活动仍很频繁,在这一背景下,“保卫家园”不仅仅是“必须的”、“必然的”,而且,往往还是保卫新中国、保卫胜利果实的同义语。“三更半夜时分,/祖国睡得正香;/可是兵士醒着,/他在守卫边防……‘我愿当一辈子的兵,/我愿扛一辈子的枪。/祖国您放心吧,/有我把守边疆!’”公刘在写于1952年《兵士醒着》中表达的情感显然是由20世纪50年代国家主题决定的,它不仅在当时富于普泛意识,而且,还在历史沿传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新的传统。

结合冯至的《国界》、《北京莫斯科中间的飞行》,艾青的《十月的红场》、《我想念我的祖国》,邵燕祥的《给朝鲜人民军》、《致越南人民军》,不难看出“和平”实现过程中的具体限度:以苏联为首、结成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团结亚非欧社会性质相同的国家、支持其和平民主运动,是实现和平、体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精神和畅想世界和平图景的重要前提。与之相应的,则是像冯至在《给美国侵略者》中那样书写对“侵略者”的愤恨和必胜的信心:“你们如果不甘心等待/必然的死亡,还继续造孽——/纵使在你们死前的一分钟,/也要捉住你们,把你们消灭!”上述创作态势在“朝鲜战争”爆发、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的一段时期内曾一度得到集中和强化:未央的《枪给我吧!》(1953)、《祖国,我回来了》(1953)、蔡庆生的《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1953)、严辰的《红旗手》等,均系取材于朝鲜战争的作品。这里有和敌人肉搏的场景,有英雄的赞歌;有异国作战的思念祖国母亲之情,有胜利归来、车过鸭绿江欢喜的眼泪;还有为国分忧的责任感、两国之间深厚的友谊……但无论是哪种情感与经验,都离不开“我说,我要为祖国而战斗,/保卫你呀,亲爱的母亲!……”(未央《祖国,我回来了》)和“我是祖国和平建设的哨兵,/守卫在朝鲜前线的山峰,/两眼注视着分界线的南沿,/心和祖国人民一起跳动”(蔡庆生《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的思想主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20世纪50年代新诗的和平和保卫家园的主题在很大程度上发生了变化。以郭小川写于1958年的《万岁,争取独立和自由的斗争》、《诗刊》1958年8月号刊载的阮章竞、臧克家、邹荻帆、王亚平、楼适夷等“欢呼中苏会议公报”的组诗、《诗刊》1958年9月号“坚决反对美帝国主义的军事挑衅和战争威胁”为题的几首诗为例:朝鲜战争的胜利无疑是增强了新中国争取和平、胜利的信心,也树立了自己的国家形象;与此同时,社会主义阵营的结盟也使新中国旗帜更为鲜明地表达对兄弟国家的友爱、互助,以及对敌人、侵略者的态度。当然,从当时国际形势来看,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中苏关系逐渐复杂化以及世界整体格局的变化,仍然是一个敏感的话题。20世纪50年代新诗在书写此类主题时不可避免地存有简单化、滞后式的理解。这种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诗歌创作与国家政治之间并不完全一致的现象,表明文学与政治的曲折关系。但无论怎样,强调书写和平、保家卫国及其实现过程等主题的立场、观念是无法改变,不仅如此,如果联系20世纪50年代诗歌创作的实际情况可知:上述立场、观念还直接影响到诗歌创作的方法、诗歌意象等方面的选择!

四、重大主题的投影及写作的选择

从以上三方面论述,可以看到“国家主题”对于20世纪50年代诗歌的浓重投影:新中国的成立、中苏友好、抗美援朝、第一个五年建设……写作对重大社会主题的选择本就是国家主题呈现的重要方面。由于关注重大题材,所以,诗歌的思想性往往会优于艺术性而成为诗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主题先行的逻辑中,诗歌的抒情会显得直白、诗歌的个性和艺术构思会变得简单、浅露,而诗歌的艺术性也自然在思想的束缚下大打折扣,诗意的表达也会在闪光的思想中变得面目雷同、千篇一律。正如何其芳在《讨论宪法草案以后》中会书写未来的美好理想,郭小川在《只因为“三反”已过》中会鞭笞社会的阴暗面,渴望重返社会的公共话语空间,此外,还有郭沫若的《人民公社万岁!》、邹荻帆的《人民公社春长在》、陈残云的《高歌总路线》等等,社会重大主题的投影与写作的选择之间的“同步关系”,既为20世纪50年代诗歌提供了良好的“契机”,同时,也是检验诗人敏锐程度的一个重要标志。这样,在每一个社会主题(包括政策、口号等)诞生之际,诗歌写作必然会掀起新一轮的创作热潮。

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诗歌写作来看,重大主题在诗歌上的“投影”越来越呈现出集中化、类型化的倾向。除继承建国初期就有的“颂歌”传统之外,“战歌”体也越来越成为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和国家斗争的表现形式,而像《诗刊》、《星星诗刊》等诗歌类刊物的创办、诗集出版的相对增多等,又成为主题“投影”日趋浓重的主要因素。从1957年7月号《诗刊》刊载的“反右派斗争特辑”的“代卷头语”中的言论可知:“诗人们,在反右派斗争中,让我们踊跃地用火辣的诗句来发言吧。”已成为一种呼召和激励。而“政治热情是诗人的灵魂……政治讽刺诗多起来了。这样的诗,像战斗的鼓点,令人振奋。”⑨则又使这些诗在具有强烈政治性的同时,拓展出“政治讽刺诗”的范式。袁水拍的《糖衣炮弹之战》(华君武漫画插图)、田间的《街头诗》(组诗)、郭小川的《星期天纪事》、沙鸥的《大鲨鱼自己浮上水面》、邹荻帆的《右派一、二、三》、徐迟的《纵火者》、洪迪的《乌云的迷梦》、刘铨胜的《给游灵·向日葵》,皆以战斗的姿态、辛辣的讽刺,表现强烈的政治色彩和对时代“国家主题”的积极响应。这样的题材选择在稍后几期《诗刊》中均开辟了大篇幅,从而使“反右派的歌”、“反右进行曲”、“我们的生活向右派宣战”成为此阶段写作的“主旋”——

我们听到了

你们那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们窥见了

你们那阴险恶毒的心肠。

那声音

想搅乱我们对于祖国的颂歌,

那心肠里烧起的毒火呀

想烧毁社会主义,烧毁党!

——方殷《我们就是火焰——反右进行曲》(《诗刊》1958年8月号)

听着!右派的大人先生们!

办不到!不成!

中国还要坐在他的车子上

沿着社会主义的大道向前飞奔!

这是历史的判决,

这是生活的答案,

这是人民的声音!

而我将要记录下午的旅途见闻,

抛一本新的诗集到你们面前,

向你们宣战!

——公刘《我们的生活向右派宣战》(《诗刊》1958年8月号)

在这样的诗句中,诗歌书写国家主题过程中具有的意识形态性和政治文化功能正得到实现与释放,而作为创作主体,诗人们的题材选择也不仅在于紧跟时事、图解政治、配合斗争,还在于“诗人们,站起来到战斗斗争的前列上来。任何冷淡,客观,不关痛痒,都和诗人的称号不相称。我们的新诗,是在斗争里成长壮大起来的”。⑩本身就是特定时代书写国家主题所应当呈现的特有面相。

与“反右派诗歌”及时、迅速地反映当下社会生活主题相比,重大主题在20世纪50年代诗歌上的“投影”还包括歌颂和纪念伟大的节日及事件。从《诗刊》1957年10月号以数十页的篇幅刊载“庆祝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收录中苏两国诗人的“颂歌”;《诗刊》1959年9月号开辟的“国庆十周年专号”刊载贺敬之的名作《十年颂歌》等大量歌颂祖国的诗篇,“祖国颂”、“歌颂这个伟大的节日”、“国庆十周年”、“国庆日游行”、“向党致敬”等等,都成为20世纪50年代诗歌国家主题的主要方面。“这个伟大的时代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喜悦的激情,诗就是从这些激情中产生出来的……我们伟大的祖国已经建国十周年了。祖国更加灿烂多采的现实,在呼唤着更加灿烂多采的诗篇,在呼唤着每一个写诗的人们……诗的时代在呼唤着我们”。⑪当时,尚属青年诗人的严阵的这段话,恰恰道出了主题赋予诗歌的表现空间和力度,进而成为那个时代诗人群体普遍的心灵写照。至于作为一种写作上的倡导,《诗刊》从1958年10月号开始连续登出“诗刊征求歌颂祖国的诗稿”的启示,“诗刊将以大量的篇幅,刊载歌颂祖国的诗稿,欢迎歌手们、诗人们和各个战线上的业余诗歌作者,都拿起笔来歌颂祖国光芒万丈的灿烂成就”,并“希望能发出一颗颗歌诗卫星来”,⑫更说明“国家主题”在当时诗歌创作、生产过程中的重要性、普遍性以及选择的必要性。

五、“新一代诗风”与意象模式的生成

于1958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新民歌运动”,虽就表面上看,与1957年冬天广大农村在兴修水利的劳动中,农民群众为表达心声自发地创作民歌,进而造成“政治、生产口号歌谣化”应运而生有关。⑬但实际上,却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联系当时国内外背景可知,1956年之后中苏关系的变化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现状,无疑是新中国高度重视的大事,在此之后,反思苏联模式的不足并力求摆脱其影响、寻找符合本国实际情况的探索方针就成了当时领导者重点思考的问题之一。从1956年“双百方针”的提出,到1957年初开展党内“整风运动”、吸取社会各界意见迅速转变为下半年的“反右运动”并取得全面胜利,再到1958年社会主义总路线的提出、各条战线上均掀起声势浩大的“大跃进”运动,都为即将到来的极端浪漫主义文学浪潮做了社会舆论的准备。这样,在方向“决定论”的基础上,在文艺界开展一场富于“国家想象”和“民族特色”的群众运动,不过只是对“真正给人们的创造力打开无限前途、远景的社会主义一定会产生新的诗……我们希望在向未来进军的社会主义文学行列里,诗,能像一面红旗飘扬在最前面”⑭这一“诗的希望”,进行了一次集中的凸显。

从《诗刊》1958年2月号“迎春特辑”发表多篇“跃进”主题的诗,3月号“农村大跃进”专题、4月号“工人诗歌一百首”专题出现大量“劳动的歌”,到5月号“民歌选六十首”、6月号“太阳光芒万丈长(歌颂党的新民歌四十首)”、8月号“民歌选一百首”、10月号的“日出唱到太阳落(二十首)”、“新民歌五十首”、11月号的“云南兄弟民族民歌百首”、12月号的“天津海河工地民歌选”、“河南登封县民歌选”、“河北丰润县万诗乡民歌选”、“湖北应城七香姑娘民歌选”等专栏,以及配合“新民歌运动”大量刊载于这一时期关于“民歌”、“新民歌”、“浪漫主义”、“革命浪漫主义”、“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诗风”的文章、“新民歌笔谈”等等,不难看出诗坛对于“新民歌运动”积极响应的姿态,而此时一旦有人对民歌形式略表疑议,便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⑮由于新民歌已成为人民、国家的声音,寄托着“幻想的时代”的激情,所以,从“国家想象”甚至“国家神话”的角度考察新民歌显然是恰如其分的。正如郭沫若在谈及和周扬编选《红旗歌谣》(1959)时将全国工农业大跃进以来各地优秀的民歌,分为“(1)党的颂歌;(2)农业大跃进之歌;(3)工业大跃进之歌;(4)保卫祖国之歌”四个部分,并认为这本民歌选“把全国大跃进的气势,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干劲,英雄人民的共产主义风格,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表现得非常充分,很多作品都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⑯而周扬则在《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中认为新民歌充满了“大胆的幻想”,“作者们的想象力像脱缰之马一样地自由驰骋。他们神往于更加美好的未来生活……他们敢于幻想,并且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把幻想变成现实。这就是民歌中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的根源”。⑰“共产主义风格”、“两结合”、“幻想”已成为新民歌展现其“国家想象”过程中的“关键词”。在这种想象中,新民歌确然是幻想、浪漫、夸张、“遍地皆诗写不赢”的,同时又因自己过度的想象而难以自拔,因而,其艺术性和艺术真实程度也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上世纪50年代诗歌发展至“新民歌运动”,其意象模式也基本形成。由于主题学意义上的意象“是具有某种特殊文化意蕴、文学意味的物象。它存在多种层次,可以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客观存在,也可以是一种动植物,还可以是一种想象中的事物,等等。”而意象研究的前提是“只有当意象成为某种中心象征,与作品主题发生紧密关系时,才成为主题学研究的对象。意象反复出现,往往会形成一个体系,它往往以隐喻的形式传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和意识,并给作品定下某种基调,从而深刻地表现主题思想”。⑱所以,对于上世纪50年代诗歌而言,“国家意象”的分析显然要选择那些反复出现、具有象征义且达到国家层面上的意象。为此,我们有必要提及如下几个典型。

第一,是太阳。从《诗刊》发表的作品来看,太阳(包括阳光)是“国家意象”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它是《我迎着阳光》(戈壁舟)、《我们欢呼新日子来临》(闻捷)、《我们追赶太阳》(梁上泉)中的“光明”、“理想”和“崭新的生活”;是《万岁!初升的太阳》(梁上泉)中“力量”、“人民公社/光芒万丈”的象征;是《我们的祖国像初升的太阳》(金帆)、《太阳的家乡》(丁力)中的“祖国”和“家园”,党和领袖的比喻及“造神运动”的一部分;是《共产主义的太阳》(屠岸)中伟大日子和红色历史的纪念;同时也是在《太阳的亲人》(沙鸥)中“向太阳带来祖国的喜讯”的倾诉对象,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写照,不断变换着主客观的语义内涵。

第二,是北京和天安门。北京和其具体象征天安门毫无疑问会成为政治抒情诗喜爱重复的意象。它可以在《想北京,到北京》(三毛哥)、《天安门广场一瞥》(李海沧)中寄托“国家的想象”;可以在《天安门》(纳·赛音朝克图)、《我站在天安门广场》(楼适夷)中放声歌唱、歌咏⑱英雄和新的生活;可以在《北京的诗》(纳·赛音朝克图)感触祖国时代的脉搏、歌颂党和毛主席;同样也可以在其他含有此意象的诗中进行喻指,完成国家意象的“重叠”。

第三,是红旗。红旗作为一种指引同样在《诗刊》发表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它是《漫山遍野战旗红》(新民歌)中的颂歌;是《红旗歌》(方纪)中的理想与指引方向;也是《我们遍插红旗》(闻捷)中现实政策、语境等的图解。

除上述意象外,红星、东风、青松、春天(风)都是20世纪50年代出现频率较高且赋予特殊涵义的意象。不仅如此,为了突出国家主题的意蕴,这一时期的诗人还常常使用太阳、天安门、红旗等意象在一首诗中同时出现的手法,从而使这些意象产生同化的效果。同化后,意象往往以一种比喻、拟人的手法和鲜明、浓烈的色彩,点缀常常呈现裸露状态的主题思想并激发豪壮的情感,而上述意象在主题先行的观念下逐渐呈现的类别化、符号化的倾向,就这样取代了意象本身应有的丰富性。

从以上几个方面可知:20世纪50年代诗歌在语境、题材、意象等方面上,都深受新中国政治、文化等内容的影响,进而集中表达了当时的“国家主题”。由于20世纪50年代诗歌处于特定的历史时代,其在资源继承、创作道路上均对当代诗歌产生了重要意义,是以,20世纪60年代新诗的同类书写就在整体上延续了其样式、形态,并在“文革”时期走向了极致。至于作为一种写作的调整及公开呈现,则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事情了。

猜你喜欢

民歌祖国意象
抚远意象等
我和我的祖国
对祖国唱出爱
我和我的祖国
民歌一样的小溪(外二章)
藤县水上民歌
中吕 十二月带尧民歌 十九大胜利闭幕
穿花衣 唱民歌
“具体而微”的意象——从《废都》中的“鞋”说起
“玉人”意象蠡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