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日常生活的迷雾
2014-09-21王兰燕周红兵
王兰燕++周红兵
摘 要:滕肖澜的作品风格平淡,这源于她对人间日常生活的关注。她努力写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因此,她作品中的上海并非是“大上海”,而是“小上海”,她作品中的人物并非是“大人物”,而是小人物。这里贯注了她“现实主义”的写作理念,但滕肖澜的一些作品表明,她并非是一位风格单一的类型作家。
关键词:滕肖澜 风格 日常生活
如果说一个作家已经具有了自己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这个作家的褒奖,但是,如果说这个作家的风格平淡,那么,很大程度上可能会被视为一种反讽。笔者乐于承认,滕肖澜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平淡就是她最大的风格。有自己鲜明独特的风格,无疑,这是一位成熟作家的体现,也是一位作家走向成功的标志。风格如同商标,它将表明一位作家在文学百花园里的独特位置,正是风格,将鲁迅与周作人、张承志与张炜、韩少功与莫言等等区分开来。滕肖澜的小说,无疑已经具有了一种自己的风格。她的作品多取材于上海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多描写琐碎平凡的人生,她的语言平淡朴实,所有单篇作品就像静静流淌过的河水般平静地向前,平凡的人生、平淡的生活、平实的语言——总之,“平”可以说是滕肖澜作品的风格。这是阅读滕肖澜小说之后的最初印象。
的确,在阅读完滕肖澜所有的单篇作品后,读者会发现:平凡、平淡、平实实在是滕肖澜每个单篇的风格。上海在中国甚至全球的地位显赫,这是路人皆知的。在这城市里每天发生的事情不可胜数,高楼大厦不断崛起,十几条地铁也在向周边不断延伸,长三角的龙头,实在有太多牵动着整个中国脉动的经济、政治、社会、体育、文化盛事。处在这样的国际性大都市里,文学有着取之不尽的大好题材。生于斯、长于斯的滕肖澜,很自然地选择了上海作为自己作品中人物出入的地方,她作品中人物的活动场所大概涉及浦东、黄浦、普陀、徐家汇、嘉定等等上海的几个区,这些区域如今已经是上海最为繁华的几个分区,金融、教育、旅游、购物、消费等等是它们最为响亮的名片,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名车美女、富豪云集,这是对上海最为常见的想象。但是,与通常的想象极为不同的是,滕肖澜小说里的浦东、黄浦、普陀与徐家汇乃至于上海等与上述想象大都无关,在她几乎所有的作品里,它们仅仅是滕肖澜小说人物活动的普通场所而已,如果不是因为有作品的交待和偶尔出现的建筑物名称的话,这些地方同样可以更换其他名称。没有跌宕起伏的金融风暴,没有一掷千金的豪奢消费,没有风驰电掣的世界名车,没有倾国倾城香艳诱人的绝世宝贝,也没有指点江山的政治风波,有的只是普通、平凡的生活住所。她的目光似乎完全局限在“一丈之内”,普通民居的几室几厅几卫,才是她小说中人物频繁活动的地方。琐碎生活的气息、油盐柴米的世俗生活、夫妻婆媳亲戚之间的拌嘴与来往,甚至情人间的来往与分别,都以这个日常生活的起居处所为中心。平凡的人生、平淡的生活和平静的态度,就如舒缓的钢琴曲那样,从滕肖澜小说文本中缓缓地奏出。
滕肖澜曾经说过,“我偏爱写平民百姓,我希望我的写作,永远以他们为主,永不失一颗悲悯的心,去倾听、去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是我永远所关注的,是写作永不枯竭的源泉”[1]。在阅读滕肖澜的小说之时,笔者经常会有这样一种错觉,简历上写明在浦东国际机场工作的上海浦东女作家滕肖澜是否也曾经如一些青春女孩那样,目光驻留在有着世界高度的上海的高楼大厦上,就她作品中人物活动的地方而言,作为上海土生土长的女作家,滕肖澜对上海的关注似乎完全停留在那些世界高度的三楼以下,也就是说,她对上海采取的完全是一种平视的视角,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总是在上海高楼大厦的最底端。她在讲述这些故事时,更像是一位生长于上海的温婉文静的俗世女孩,坐在亲朋好友的家里,与亲朋好友安静地品茗聊天,拉着家常,将自己身边的世俗琐事和缓地倾吐着。滕肖澜小说中的男男女女,也都是滚滚红尘中普通的饮食男女,国家、社会、历史和人生理想,这些大词汇在滕肖澜故事中男男女女们那里,几乎完全是绝缘的。家长里短、结婚生子、家庭和睦、下岗就业、职务升迁等赤裸裸的日常生活的需求与欲望,才是小说故事中男女们的企盼和重心。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是小说故事得以展开的素材,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是小说作者永远关注的目标。生活的目标其实并不在宏亮的政治口号、枯燥的国民经济统计数字或者遥远的人类全面解放的伟大理想中,生活其实很简单,它就在平民百姓为一日三餐的坚持与奋斗中,如同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被隔绝在滕肖澜小说中场所之外一样,国家大事也远离了小说中的红尘男女。红尘男女、普通布衣的喜怒哀乐,在文本中平静地流淌,光滑的纸面上蕴含了作者深刻而细致的人间情怀。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里,陈也与李招娣,从结婚到最后终于怀孕生女,滕肖澜的目光所及之处,谨慎地局限在他们的衣食住行、油盐柴米与离婚和好的日常生活区域,所有的一切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的家国大事都顽强地被文本阻隔在家庭与日常生活的外部,似乎与这个小家庭隔绝,有的只是“从柴米油盐中渗出的温情,鸡零狗碎里流露出的惬意”。在《这无法无天的爱》中,谭心恋爱时的狂热与结婚时的冷静似乎寓意着大多数上海女孩的现实经历与理智选择;外来媳妇姚虹与本地婆婆米老太太之间的斗法,更像是一场家庭内部的婆媳斗争;而丁文、谢宁、林芳、杨艳、岳霖、杜芳、苏园园、顾怡宁等用尽心机耍尽手机,最终也只是为了改变生活中境遇;生活中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在滕肖澜平静的叙述中,缓缓地流出。平民百姓生活的艰辛、日常生活的种种无奈,都在这平静的叙述中缓缓呈现。
然而,即使是日常生活,也并非总是平静得如茶杯中的白开水。生活更像是一条河流,平静的河面缓缓向前,但河水偶尔也会溢出河岸或者撞击石块并激起浪花。滕肖澜的小说故事里,并非没有足以表征“大”上海的建筑: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城隍庙、星级酒店、外滩、各色银行、南京路和徐家汇的繁华商业区,但是,这些意象在她的小说故事里,就像塞在句子中的一个个破折号,较少的使用频率、转折或提示才是这些表征“大”上海意象。对于滕肖澜故事中的人物而言,他们的生活不在这些建筑与场所当中,他们的确拥有在全国人民都艳羡无比的上海户口,但这并不表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如这些外地人无限向往的高楼大厦一般光鲜明亮、高不可攀,这些建筑物对于生活而言,永远只是在别处,永远只是偶尔光顾的场所,永远只是一个破折号。endprint
当然,浪花偶尔也会飞溅:陈也与李招娣的离婚风波、外遇风波,期间蕴含着巨大的想象空间,然而,在滕肖澜的笔下,这更像是每个家庭都会遇到的平常事件。谭心、郭钰与郭启明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更有可能演绎成一段段缠绵悱恻的三角、甚至是多角恋情,但是在滕肖澜的笔下,这些足以成为流行电视剧剧本的可能性都被掐在故事与文本之外。《十朵玫瑰》中,玫瑰从十一到十的变化,本来可以发展成无尽的家庭纷争与无数个旖旎的艳遇,但是,在短短的几句交待中,十朵玫瑰仍旧被静静地安插在花瓶里。这些偶尔飞溅的浪花虽然有着无数可以拓展的想象空间,但终究还是会溅落到生活的河流当中去,被生活的潮流不动声色地裹挟着缓缓向前。小说中的男女没有延伸、拓展这些细微处的发现,有着无数可能性的故事空间并未在情节上得以延续,小说中的他们选择了掩盖、忽略、默许和接纳,现实生活的坚硬逻辑无疑是这些选择的最根本的动因。生存与生活的哲学,决定了小说故事里人物的各种选择。滕肖澜小说中的男男女女,都是滚滚红尘中的食色男女,生存与生活是他们最大的哲学;滕肖澜小说故事中的上海,完全是日常生活式的上海。对于一些期待着小说能够展现时代转折、历史潮流和巨大变化的读者、对于一些期待着能够从小说当中发现通俗流行剧的男欢女爱、爱恨缠绵的读者、或者对于一些企盼着能够从写上海的小说中读出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的读者来说,他们的阅读期待在滕肖澜这里肯定落空。滕肖澜的故事,没有波澜壮阔、大起大落,也没有爱恨缠绵、旖旎香艳,它们是如此平凡、平淡、平静,滕肖澜的语言更是如此平实,看来,“平”实在是滕肖澜的风格。
然而,这是就单篇文本而言的。同样,当几乎读完滕肖澜的大部分作品之后,笔者却又认定,就单个而言,她的作品风格的确平实,但就整体而言,她的风格竟然机巧百出、奇峰突起。实在是有如屏风,单个扇面一览无遗,但合在一起,却曲曲折折、柳暗花明。
滕肖澜擅长写上海日常生活故事、善于写上海俗世中的红尘男女,但是,她的故事并非千篇一律、她的男女并非千人一面,单调重复是所有文学的忌讳,变化是她故事的旋律。较早的集子《十朵玫瑰》中写情写爱,《这无法无天的爱》中收录的几个中篇,既写情写爱,也写职场争斗,家庭变迁;既写上海的男女,也写外来的打工者、淘金者。《城里的月光》是个长篇,在这一部写上海浦东人生活的长篇里,主人公是一对平凡夫妻,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的几十年生活,在近乎流水式的平静叙述中,他们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但是,却也有着一波三折与静水微澜,考托福、想做官、炒股票、借外债、外遇、不孕与下岗、怀孕,这些桥段如同埋伏在生活河流中央的石块,劈头扎进生活当中,并且激起了家庭内外的阵阵波澜。很大程度上,这些情节的设置使得小说的艺术性得以彰显,它们就像是向平静的水面中投入的几块石子,掀起了阵阵波纹,并且荡漾开去。一方面,生活并非总是平静如水,另一方面,小说本身也显得机巧辈出,又叠障层峦。然而,生存的需要、日常生活的伦理终究将它们包容在自己的川流不息中,石块与波澜终究还是被生活吞没。日常生活的逻辑在这里再一次显示了自己的强势,作者对人世间的情怀,也在这峦障与波纹中荡漾开来。
“男女叙事”是滕肖澜所擅长的,或许是因为“爱”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爱”确是“男女叙事”的灵魂,滕肖澜曾经坦言“我不太会写爱情”[2],但实际上她经常写爱,也擅长写爱。如果要在爱情与爱之间作一个区分的话,那么,滕肖澜自己的另外一段话可以作为注脚:“真正的爱情小说太难写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爱情故事……可爱情又不可能过于天方夜谭,离现实太远,那便不是爱情而是童话了。所以我通常不直接写爱情,而把这重点放在爱情背后的东西上……爱情有目的的,是别的东西的介质。”[3]滕肖澜至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观:真正的爱情,这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的一块神圣土地,但它过于纯洁而等同于童话;现实的爱情,现实中的爱情不会总是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甚至是爱恨缠绵、死去活来的,那些是凌空高蹈的月中仙子的爱情,而并非是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之辈的爱情。爱情的目的性、介质性是滕肖澜对现实的爱情的界定。《这无法无天的爱》中,谭心与曾伟强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表明爱情来了轰轰烈烈,无法阻挡,但爱情的结果终究抵挡不过现实的差距。理智而实际的选择终于意味着恋爱只是婚姻的伴娘,职业、收入、金钱和地位等等才是婚姻的必备条件,爱情终究只是青春期的激情游戏,它犹如满天夜空中绽放的华彩焰火,炫目但短暂。《倾国倾城》中的庞鹰痴情地为佟承志几乎放弃了一切,然而这场爱情注定是一场畸恋,始于算计,终于牺牲。当然,牺牲是单方面的、属于爱情中的弱势一方的。事实上,即便佟承志真心爱上了庞鹰,他注定也无法抛弃家庭和与家庭捆绑在一起的事业、地位和声誉。《小么事》中,李东对顾怡宁一见倾心、一往情深,顾怡宁不爱李东却又实在不能离开他,她需要的是李东单方面爱恋这个羽翼下的庇护:“李东是道护身符,又是张白金卡,额度能让人看花眼,一辈子不愁的”[4],这才是遮遮掩掩的“爱情”背后的实情。在滕肖澜的爱情故事里,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只是前台演出的演员,一旦他走下舞台,你掀开帷幕,原来在爱情的背后有另外一些故事正在上演,台里台外两个世界,爱里爱外并非纯粹。滕肖澜就是那个为我们拉开帷幕的人。
在滕肖澜现已发表的大多数作品中,收录在《这无法无天的爱》当中的《快乐王子》,更像是一个异类。滕肖澜曾经说她想“走写实路线。力争用一个个细节撑起故事,刻画人物形象”[2]。与其他大多数作品相同的是,这篇小说也运用了写实手法,写作中也的确传达出了现实主义写作的真谛:人物、故事、形象、生活、细节、环境等等——最重要的是现实关怀。然而,从风格上来说,这篇《快乐王子》却明显背离了现实主义,有着非常浓厚的都市魔幻色彩。这篇作品与世界文学经典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都市女孩严卉在父亲为救人溺水身亡、母亲改嫁他乡之后,就陷入了童话《快乐王子》的世界,因为这是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天给她最后讲的故事。从此父亲和快乐王子在她心里成了永远纠缠在一起的形象,长大成人后,她将犯有毒瘾的厨师曹大年和被父亲用生命救活但如今却成了站台女的马丽莲组织成一个带有古代游侠性质的弱势群体救助小组,在大都市里上演着一场劫富济贫的现代故事。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是善的化身,他的真诚、善良、无私犹如一支悲壮的乐曲,敲打着每位读者的心灵,严卉从父亲那里看到了快乐王子的力量。小说将现实故事与《快乐王子》的文本穿插在一起,通过虚实交错的艺术笔法来编织情节、发展故事,从而描绘和反映出了错综复杂的人心和社会现象。相对于其他作品而言,这更贴近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这于滕肖澜已经发表的众多作品中,更显得略为另类。这样的作品虽然不多,但是它依然可以表明,滕肖澜绝不是一位风格单一、无法突破的类型作家。
注释:
[1]滕肖澜:《城里的月光·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51-252页。
[2]滕肖澜:《十朵玫瑰·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87页。
[3]梁红,滕肖澜:《好小说就应该悲天悯人——与滕肖澜聊天》,作品,2011年,第4期。
[4]滕肖澜:《这无法无天的爱》,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1年版,第170页。
(王兰燕,周红兵 安徽省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24613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