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动词性成语带宾语情况的考察与分析

华北电力大学 北京语言大学 贾林华

1. 引言

关于汉语成语定义的讨论很多(周荐1997；莫彭龄1999；施春宏2002；乔永2006)，一般认为典型成语指具有历史性、书面语性、凝固性、整体性的四字格，但大量非典型的处于模糊地带的固定四字格通常也被认为是成语。根据来源、结构、语音、修辞手法以及句法功能的不同，可以将成语划分成不同的类别。由于成语在句子中的作用相当于实词，因此可以根据成语中核心语素的词类属性划分出名词性成语、动词性成语、形容词性成语和副词性成语。动词性成语指以动词性语素为核心成分构成的成语，如“夸夸其谈”、“循循善诱”(状动式)；“口诛笔伐”、“兼收并蓄”(并列式)；“听而不闻”、“耳熟能详”(连动式)以及“颠扑不破”(动补式)等。根据动词性语素的及物与否还可以进一步将动词性成语划分为及物性动词成语和不及物性动词成语，但内部已包含宾语的动词性成语如“一笑置之”、“姑妄言之”等不算是及物性动词成语。

关于动词性成语带不带宾语的问题，前人已有诸多研究。姚鹏慈(1985)最早指出：“一个动词倘若本身已经带有宾语，那么做句子的谓语时，一般就不能再携带宾语了。如果遇到意念上的宾语，要用介词提前。”韩启振(2005: 23)指出：“动词性成语一般不能带受事宾语，能带受事宾语的数量极少”。冯胜利(2006: 15)也指出：“成语一般都不能携带宾语”。在谈到不能携带宾语的原因时，韩启振(2005: 36)认为，除了语义、语用方面的原因外，韵律方面，成语是一句中最重的，具有绝对的全句重音地位，应置于句尾。冯胜利(2006: 15)也指出，四音节成语是汉语句子中最大的韵律单位，如果后面再带成分就会造成句子头重脚轻，因而宾语必须前移。这些研究揭示了动词性成语与其宾语间句法关系的特殊性，并正确地指出了韵律在其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不过，上述研究还存在不足：1)研究方法不够恰当，观察不够全面，仅有的统计数据(朱丽芳2008)虽以全部动词性成语为考察对象，但其考察重点却是内部已包含宾语的不及物性动词成语而不是全部的及物性动词成语，这种统计显然不可能揭示动词性成语带宾语情况的全貌，没有看到大量动词性成语带宾语的情况，也不可能对这些情况进行深入的分析。2)研究者仅以寥寥数语概括性地指出动词性成语不带宾语是由于四音节成语是最重的单位，缺乏具体的分析和论证。基于此，本文拟从以上两个方面作为突破口，从韵律的角度切入，依据汉语韵律单位理论(Chen 1979；Shih 1986；冯胜利1997；王洪君2008)和韵律句法学理论(冯胜利1997， Feng 2002)来考察和分析及物性动词成语带宾语的问题。

2. 成语带宾语情况的考察和分析

及物性动词成语后面究竟能否带宾语呢？为探明这个问题，笔者从卢艳名(2011)根据《现代汉语词典》整理的4066个固定四字格成语中选出136个以及物性动词语素为核心成分、内部结构不包含宾语的四字格成语，对其中的异形同义成语如“难分难解-难解难分-难分难舍-难舍难分”、“反躬自问-抚躬自问”、“冥思苦索-冥思苦想-苦思冥想”、“屡见不鲜-数见不鲜”、“虚席以待-虚位以待”、“刮目相看-刮目相待”、“旁征博引-繁征博引”等7组成语，每组选择其一作为代表，即“难解难分”、“屡见不鲜”、“反躬自问”、“苦思冥想”、“虚席以待”、“刮目相看”、“旁征博引”等7个，整理后共得出123个及物性动词成语(见表1)。

我们利用北大CCL语料库对这123个成语后面携带受事宾语的情况进行了考察，统计出每个成语在语料库每100个例句中携带宾语的句子的数量，并将其与总例句数进行对比，计算出带宾频率。统计结果显示，在这123个及物性动词成语中，有些成语如“念念不忘”、“大声疾呼”、“破口大骂”、“和盘托出”可以经常携带宾语，带宾频率甚至高于50%；有些成语如“深谋远虑”、“忍无可忍”、“夸夸其谈”、“循循善诱”则完全不带宾语；还有一些成语则介于这两者之间。

表1 及物性动词成语一览表

表2 及物性动词成语带宾情况统计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不带宾语的及物性动词成语的数量最多，共57个，再加上带宾频率在0.2%～2.9% 之间的低频成语30个，总计87个，这显示出及物性动词成语总体上是倾向于不带宾语的。但从另一方面看，上表也清楚地表明，并不是所有的及物性动词成语都不能带宾语，经常带宾语的成语有15个，中间两类成语虽然带宾语的频率较低，但至少说明它们也是可以带宾语的，即使不算带宾频率在0.2%～2.9%之间的那些带宾频率比较低的动词性成语，可以带宾语的成语的数量也达到了35个，占所有及物性动词成语的28.46%。实际上，从表2 可以看出，及物性动词成语从经常带宾到完全不带宾，带宾语的几率逐步增加，形成了一个连续统。那么，哪些及物性动词成语后面可以带宾语？哪些及物性动词成语后面不能带宾语？影响和制约动词性成语带宾语的因素有哪些呢？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还是首先从成语内部的粘合度问题谈起。

3. 粘合度与成语带宾的关系

所谓粘合度，指的是成语内部语素之间结合的紧密程度，表现为成语内部两个相邻语素是否可以独立使用、是否可以被替换，成语内部是否允许插入其他成分。我们可以从这三个方面来测试成语的粘合度。

1)成语内部两个相邻语素是否可以独立使用，可以则粘合度低，反之则高。例如：

a. 大声疾呼—疾呼 耳闻目睹—耳闻

兼容并包—兼容 反躬自问—自问

b. 破口大骂—大骂 一笔抹杀—抹杀

苦思冥想—冥想 念念不忘—不忘

c. 生搬硬套—硬套 迎头赶上—赶上

生吞活剥—活剥 痴心妄想—痴心

d. 信手拈来—信手 融会贯通—贯通

和盘托出—托出 随声附和—附和

2)成语内部两个相邻语素是否可以被替换，可以则粘合度低，反之则高。例如：

a. 念念不忘—念念有词

拭目以待—虚席以待

信手拈来—随手拈来

b. 大声疾呼—奋力疾呼

随声附和—连忙附和

另眼相看—刮目相看

c. 窃窃私语—喁喁私语

曲意逢迎—阿谀奉迎

大惑不解—百思不解

3)成语内部是否可以插入其他外来成分，可以则粘合度低，反之则高。例如：

a. 一语道破：一语就道破了深圳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真谛。

b. 信手拈来：信手就拈来古今文坛掌故和佳话。

c. 一笔抹杀：也许你的无心一笔瞬间就抹杀了别人半天辛苦。

d. 耳闻目睹：陈云林在台湾耳闻和目睹的是什么？

我们用以上三种办法测试了123个成语的粘合度，结果显示，57个不带宾语的成语中有49例无法通过上述任何一种测试，说明该类成语整体上粘合度高，而15个带宾频率在10%以上的成语只有1例，即“三令五申”无法通过测试，说明该类成语整体上粘合度低。

表3 成语粘合度排序表

以上测试表明，粘合度高的成语倾向于不带宾语，粘合度低的成语倾向于带宾语；不带宾语的成语粘合度最高，而带宾频率在10%以上的成语粘合度最低。可见，及物性动词成语能否带宾语取决于成语内部粘合度的高低。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发了上述现象呢？根据韵律句法学原理(冯胜利1997)，高粘合度成语是一个句子中的最重成分，无法将句子的核心重音指派给其后的宾语，在核心重音的驱动下，宾语被迫移位于句首话题的位置或由介词“对”或“把”等引出；而那些粘合度低的成语，内部结构呈现出断裂性，其中的动词性语素或语素组合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可以将核心重音指派给其后的宾语，故而可以携带宾语。但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说高粘合度成语是一句之最重成分呢？

4. 成语是一句之最重成分

在自然话语中，会出现比四音节成语复杂得多的句法结构，那么我们如何知道高粘合度成语是一句之最重呢？其实，不管自然语言的句法结构多么复杂，都要以韵律单位作为基本的节奏单元。也就是说，并不是句法结构越复杂，韵律结构就越复杂。初敏等(2004: 130)研究发现，句法层级和韵律层级有着不同的生长规律。句法层级倾向于纵向生长，每增加一个句法成分，句法树就会增加一个套合，句法结构越复杂，句法树的深度就越深；而韵律层级倾向于横向生长，句子长度和复杂度的增加只是增加了韵律单元的数目，而不是增加了韵律层级。因此，分析复杂句子的韵律结构，首先要弄清句子的基本韵律单位。

4.1 汉语的韵律单位

不同研究者从不同角度探讨了汉语的韵律单位。陈渊泉(Chen 1979)从汉语格律诗的节奏、石基琳(Shih 1986: 105)从汉语三声变调的调域、冯胜利(Feng 1995: 164)从韵律构词学方面分别论证了双音节音步是汉语的标准音步，三音节音步是超音步(super foot)。

图1

单音节具有依附性，一般会依附在双音节音步上构成超音步，但当单音节作为独立语段(如居于话题位置)时也可通过延长或停顿成为蜕化音步(degenerate foot)(冯胜利1996)。标准音步是声足调实的双音节音步，假如双音节里包含轻声则构成残音步(冯胜利1996)。三音节音步也可以根据有无轻声分为声足调实的超音步和含轻声的超音步。而对于汉语的四音节音步，石基琳(Shih 1986: 109)、冯胜利(Feng 1995: 170)、王洪君(2008: 134)都曾指出，当四音节里有非词汇性轻读成分如“房子里头”、“展览馆里”时，汉语才会有四音节单音步；四音节内部可构成多种句法结构，但是，对于多数四音节音步而言，2+2的复合标准音步是优势音步。

图2

对于更多音节的组合，比如五音节、六音节、七音节，冯胜利(1998)从自然音步的角度论证了它们都可以被析解为由标准音步和超音步组成的韵律结构。因此，标准音步和超音步是汉语韵律系统的基本单位。那么，是否存在比双音节音步和三音节超音步更大的韵律单位呢？答案是肯定的，四音节的成语2+2复合音步就是汉语最大的韵律单位。

4.2 成语的句法性质

四音节的2+2复合音步在句法上可以对应三种结构：自由短语、成语和类词短语*众多学者将不带“的”的NN和AN粘合定中结构视为复合词(如范继淹1958；Dai 1992；Duanmu 1998等)，我们这里采用王洪君(2000)的观点，将它们视为“类词短语”，但我们不赞同她将粘合状中结构也看作类词短语的观点。我们认为粘合定中和粘合状中两类结构的性质并不相同，状中结构可归为短语，因为其中的动词仍然可以带宾语或重叠，如“认真学习-认真学习汉语-认真学习学习”。。自由短语包括主谓、动宾、动补、状中等结构，类词短语包括名名和形名定中结构。这三种结构的句法性质是不同的，成语是造句的备用单位，具有词汇性，而其他两者则不是。根据“词汇完整性原则”(Lexical Integrity Hypothesis)(Huang 1984: 60)，句法规则不能在词汇内部运作，因此，如果像扩展、插入这样的句法运作可以作用于一个句法结构的话，则可以认定该结构不是词汇。自由短语无疑可以扩展和插入，而类词短语依据短语的递归规则，原则上可以无限扩展。例如：

(1)a. 重大问题—重大腐败问题—重大经济腐败问题

b. 过期资料—过期文学资料—过期中国文学资料

而成语(这里指的是高粘合度成语)则无法扩展或插入，试对比：

(2)a.他对她的工作态度忍无可忍。——他对他的工作态度*忍再无可忍。(成语)

他无法忍受她的工作态度。——他无法再忍受她的工作态度。(自由短语)

b. 他不是等闲之辈。 ——他不是*等闲水平之辈。 (成语)

他不是一般人物。——他不是一般水平的人物。(类词短语)

因此，在句法树中，高粘合度成语是核心词X0，而类词短语和自由短语则是由核心词和附加语构成的中间投射X’。图3表明了“等闲之辈/一般人物”和“忍无可忍/不能忍受”的句法结构。

图3

上图中，“等闲之辈”和“忍无可忍”本身就是核心词，是独立的句法单位，而类词短语“一般人物”和自由短语“无法忍受”则分别有自己的核心词和附加语。王洪君(2000)将2+2四音节成语归类为合成韵律词，而将粘合定中结构如“教育战线”、“重大损失”归为类词短语，正说明了两者句法地位的不同。

4.3 成语的韵律模式

成语在句法上的独立性决定了其韵律模式的独立性。2+2成语虽然是“两段”，但却是“一体”，整个结构具有统一、固定的重音模式。冯胜利(1997: 47)论证了两类语体不同的成语所表现出的两种不同的重音模式。例如：

(3)书面语口语

[轻中轻重] [中轻轻重]

a. 胸有成竹 乱七八糟

b. 一衣带水 糊里糊涂

这种重音模式甚至还能改造句法结构，让那些并非2+2组合的成语如“一衣带水”、“成人之美”、“掉以轻心”等也同样具有如上的重音模式。这说明该模式在长期的运作中已经获得了自己的独立性，成为一个独立的韵律模板(prosodic template)。另外，根据刘振前、邢萍梅(2003),刘振前(2004)的研究，成语内部的平仄、音韵具有规律性，这更增强了成语作为独立单位的凝固性和完整性，而2+2组合的自由短语和类词短语，例如“无法忍受”和“一般人物”，其韵律模式则可以析解为由两个标准音步叠加组合成的复合音步。也就是说，存在两种性质不同的2+2复合音步，一种是以高粘合度成语为代表的、可以独立使用的“韵律单位”，另一种则是由两个韵律单位组合起来的自由短语或类词短语。因此，具有单位性的汉语音步有三种：标准音步、超音步和成语的复合二音步，其中成语的复合二音步是最大的，自然也是最重的韵律单位，这种韵律特性使它失去了指派重音给其后宾语的能力。

5. 核心重音与成语宾语

5.1 汉语核心重音

重音分为词重音和句重音，句子层面的重音可以分为下面几种(冯胜利1997: 64)：

a. 强调重音(lexical focal stress)

b. 问答重音(narrow scope focal stress)

c. 对比重音(contrastive stress)

d. 普通重音(wide scope focal stress or normal stress)

普通重音又叫核心重音(NS, nuclear stress)，指的是把一个句子整体作为新信息时表现出来的重音，承受核心重音的部分通常可以用“怎么回事”来提问。例如：

(4)a. 孩子最近怎么啦？

b. 他想妈妈想得很厉害。

当把“他想妈妈想得很厉害”作为整体信息回答问题时，句子的重音就落在最后一个动词的补足语上，包括宾语和补语。冯胜利(Feng 1995)最早对汉语这种“重音居后”的特点进行了系统论证。他基于形式句法的“嫁接语法”(Tree-Adjoining Grammar)(Kroch & Joshi 1985)和音系学家Liberman & Prince(1977: 256)的“相对凸显原则”(relative prominence principle)描写了汉语核心重音指派规则 (NSR, nuclear stress rule)：

图4 汉语核心重音指派规则

上面规则的意思是，汉语句子以最后一个动词V及其补足语XP形成重音范域(head-complement)，核心重音由V指派给其后的XP。如果动词没有补足语，则动词本身成为重音的接受者。

5.2 核心重音与成语宾语移位

对于包含成语的句子，成语内部粘合度的差异会直接影响其携带宾语的能力。高粘合度成语作为韵律系统中最重的单位，是语流中最重的，由于自身已经太重，因而无法将重音指派给其后的宾语。

图5 成语无法指派重音给宾语

得不到重音的宾语要么被删除，要么只能前移至句首话题位置或者由介词引出(见图6)。

而低粘合度的成语如“大声疾呼”、“发扬光大”、“斤斤计较”等，其构成成分“疾呼”、“发扬”、“计较”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其内部结构具有断裂性，并不构成汉语最大的独立韵律单位，因而也并不总是句中最重的节奏单位，在句法上有时可以像自由短语一样携带宾语：

(5)a. 大声疾呼：他大声疾呼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

b. 发扬光大：他发扬光大了岭南画派。

c. 斤斤计较：不会有人去斤斤计较国有资产的得失。

图6 核心重音促发了宾语的移位

6. 结语

本文对汉语及物性动词成语的带宾情况进行考察和分析，发现只有高粘合度成语才不可携带宾语，这背后的动因主要是韵律，特别是汉语的核心重音促发了成语宾语的移位。本文的研究深化了人们对动词性成语句法功能的认识，并证明了韵律对句法的制约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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