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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史视角下的“现代主义”再审视
——读盛宁先生的《现代主义·现代派·现代话语》

2014-03-20上海外国语大学张和龙

外文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现代派乔伊斯伍尔夫

上海外国语大学 张和龙

2011年,盛宁先生在《现代主义·现代派·现代话语——对“现代主义”的再审视》一书中重提“现代主义”这个曾经“十分敏感的意识形态话题”,充满洞见地指出现代主义是“一个值得再思考、再认识的问题”(盛宁2011: 26)。对“现代主义”进行再审视,既是对现代主义文学的再审视,也是对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的再审视。换言之,既是对19世纪末兴起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文学现象与文学运动的再审视,也是对“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学术话语与理论视角的再审视。这是一体两面、密不可分的学术课题。因此,进行这样的再审视,不仅要对现代派文学重新“做出历史的评价”,而且还要“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对国内外(尤其是中国)现代主义研究的学术史进程进行回顾与反思。

盛宁先生在第一章“重新审视‘现代主义’”中回顾了20世纪中国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并提到了两个值得重视的学术现象,一个是“话语的平移”,一个是“话语的断裂”。所谓“话语的平移”是指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术界、思想界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化思潮与学术话语的横向移植。盛宁先生从学理的层面提出要警惕“话语平移”的简单化倾向,因为西方学术话语被横向移植的过程中,在语义上必然要发生不同程度的偏移,因而会造成各种误读、误解。而“话语的断裂”则是指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的学术话语体系或学术范式所发生的突变,从而形成明显的断层,如抗日救亡运动的兴起导致现代主义研究的“搁置”。盛宁先生钩沉索隐,史论结合,从“平移”与“断裂”的角度对国内现代主义学术史进行了深入详尽的梳理与探讨,表达了很多独树一帜的学术见解。

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平移”所涉及的是中国学术的外来影响问题,“断裂”则关乎中国学术发展的内部特征问题。20世纪,我国对西方尤其是英美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出现过两大主导模式,一个是建国早期的“政治批判模式”,一个是肇始于20—30年代的“心理学批评模式”。这两种批评模式都是在国外学术的影响下形成的,其兴衰更替成为英美现代主义文学在20世纪中国研究的重要特征之一。建国早期风行的“政治批评话语”主要来源于苏联批评界,阿尼克斯特的《英国文学史纲》中译本被认为是重要论据之一,但50—60年代是否只是苏联“左”的文艺观产生影响的“原点”?20—30年代,国内批评界曾将劳伦斯、伍尔夫、乔伊斯等人称为“心理小说家”和“心理分析派”,这一批评范式的学术影响源是否来自英美批评界?政治、社会与文化语境的变化对现代主义研究产生重要影响,但是1937年之后,现代主义研究是否因为抗日救亡运动的兴起而被“搁置”起来,并出现了“断层”? 1999年版《辞海》中的“现代主义”释义出现了“话语上的改口”,而这一“改口”是否只是“话语平移”的产物?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与探讨将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在中国的学术研究史,对未来的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也不无裨益。

在“现代主义”学术史的回顾中,盛宁先生着眼于两部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史著作,即金东雷的《英国文学史纲》(1937年)与阿尼克斯特的《英国文学史纲》1959年中译本。在简要梳理金东雷的著作之后,盛宁先生指出,“现代主义”在民国时期尚未作为一个专门的问题在文学批评界提出,“现代派”也没有成为专指某一类作家的集合名词。此后,盛宁先生将探讨的重点集中到阿尼克斯特的《英国文学史纲》中译本上,认为从民国到50—60年代的“现代主义”研究中,“文学批评话语突然发生断裂,完全由政治批判话语所代替”(盛宁 2011: 13)。在他看来,这一著作虽然在苏联文艺理论界“早已过了景”,但直到80年代仍然被国内“奉为正统马克思主义文艺史观的代表作”(盛宁 2011: 14)。通过摘选书中的具体言论,盛宁先生试图说明国内学术界曾经风行一时的一套政治批评话语主要源自苏联极“左”文艺思潮的影响。盛宁先生的论述不仅娓娓道来,条分缕析,而且详尽透彻,鞭辟入里。不过,本文此处妄加非议并试图补论的是,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的“政治批判话语”并不只是在50—60年代从苏联文艺界横向移植而突然出现的,也就是说,并不只是共时性的“话语平移”的产物。左翼文艺思潮对“现代主义”发动政治批判的时间“原点”最早可以追朔到20—30年代。

“现代派”在20—30年代尚未成为专指西方某一类作家的集合名词,但早在“五四”时期,西方现代主义文艺理论话语,如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意象派等,就已经传入中国,曾对中国的文艺思想界产生了较大影响。及至20—30年代,西方“现代主义”的主要派别,如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意象派、意识流小说等,在中国得到了更加广泛的介绍与更多的评论,只是在很多情况下各自为政,互不关联,尚未获得一个被广泛认可的统一名称。早期学界曾经使用过“新浪漫主义”的名称,如田汉的长文《新罗曼主义及其他》(1920年)、昔尘的《现代文学上底新浪漫主义》(1920年)等,但这一来自日本学者厨川白村的批评概念后来基本上被弃用。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学界还采用过具有意识形态指向与道德评判意味的“颓废派”一词。1930年,茅盾在《西洋文学通论》(署名“方璧”)中用“颓废派”作为总名称,讨论了象征主义、神秘主义、未来主义、立体主义、实感主义、形式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纯粹主义等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流派。1937年,金东雷在《英国文学史纲》中也用“颓废派文学”来指称与“普罗文学”同时兴起的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

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传入中国的同时,左翼文艺批评理论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国内的学术界,用阶级分析方法评析作品并不只是建国后文艺批评界的“专利”。早在1923年,郭沫若就在《我们的文学新运动》一文中提出要以“无产阶级的精神”来“反抗资本主义的毒龙”(郭沫若 1923: 15)。1926年,郁达夫在《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创造周报》1926年第3期)一文中从阶级分析的角度评述了德国的表现主义文学。当时,左翼文艺思潮影响的源头不仅来自苏联,而且也来自欧美、日本。苏联与欧美的左翼文艺思想大量进入中国,其“路线图”不仅有两点之间的“直达”,而且也经常通过日本“中转”而来。1929年,冯雪峰根据日译本将匈牙利左翼批评家玛察的《现代欧洲的艺术》翻译成中文。此文高举政治意识形态的大旗,对“现代派”文学中的“颓废主义”倾向进行了批判: “资本主义欧罗巴底艺术和文学底新时代,在印象派及包含象征派、神秘派、文学的快乐主义在内的颓废主义底衰退兆候之下开始了。这等艺术的潮流,曾向着个人主义的颓废和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底完全的破产,进了决定的一步”(玛察1929: 519)。作者用左翼政治观与阶级分析法来评论欧洲的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开启了左翼政治批判话语的重要先河。

同样,茅盾在《西洋文学通论》中也对“颓废派”发动了批判与抨击: “在这颓废派的总名称下,实在是包括了所有的想逃避那冷酷虚空机械生活的一伙文艺家,这些人们的意识是被当时的剧烈的社会变动和顽强的社会阶级的对抗所分裂了的,他们的灵魂是可怜的破碎的灵魂;他们虽然是反自然主义的,可是绝对没有浪漫派文人那样活泼泼的朝气。他们只想借酒精和肉感以得片刻的陶醉忘忧”(方璧1930: 219)。茅盾还指出,文艺上纷繁复杂的“新主义”与派别的产生,其原因在于“在支配者的资产阶级而外,有被压迫的无产阶级运动起来了”,而这些“新主义”各有各的“病态”,“是极度矛盾混乱的社会意识的表现”(方璧1930: 283,286)。茅盾的政治批判话语在1958年的《夜读偶记》中得以延续。在建国早期的学术语境下,他对现代主义文学的贬斥更加猛烈。他将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威廉·詹姆斯等人的思想看成是主观唯心主义中间“最反动的流派”,而“没落期的资产阶级在思想战线上所依靠并用以进行最后挣扎的主观唯心主义表现在文艺上的,却又不是别的,而是抽象的形式主义,就是通常被称为‘现代派’的半打左右的文艺流派”(茅盾1958: 10)。因此,在茅盾看来,“现代派的文艺是反动的,不利于劳动人民的解放运动,实际上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茅盾1958: 14)。茅盾的批评话语从“颓废”、“病态”到“没落”、“反动”的变迁,具有明显的内在关联性与历史传承性。新中国早期,茅盾担任新中国文化部长与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他的政治化批评在学界产生了很大反响与诸多回应,对政治批评模式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细读盛宁先生的《现代主义·现代派·现代话语》一书,不难发现这是一本逻辑缜密、资料翔实的高水平之作。不过,此书的“引论”部分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疏漏。相对于近二十万言的学术专论而言,这样的疏漏只不过是白璧微瑕而已。盛宁先生认为金东雷在《英国文学史纲》中“只字未提”乔伊斯和伍尔夫这两位西方现代派的代表人物,“表现出作者在文学视野上的褊狭和知识上的欠缺”(盛宁2011: 11)。这一说法其实并不准确。金著第十二章“现代文学”第九节“其他各派小说家”中,乔伊斯和伍尔夫被划入了“心理分析派”之中。就具体创作特点而言,金东雷认为他们“描写人们的心理,无微不至,都是极有价值的作家”(金东雷 1937: 475)。当时,中国学界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评介与研究已经初具规模,唯美主义、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意象派、新感觉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西方文学流派都获得了详尽或简略的评论。单就英美现代主义文学而言,乔伊斯、伍尔夫、艾略特等人也受到了较为及时的关注与评介。

一般来说,文学史著述大多是对此前学界普遍接受的观点的概括性反映。金东雷在《英国文学史纲》中对乔伊斯、伍尔夫等人的评点与此前学界的很多看法一脉相承。1929年,赵景深在《二十年来的英国小说》一文中认为乔伊斯、伍尔夫、理查逊等人则是“心理小说家”,而劳伦斯则被看成是“两性小说家”(赵景深 1929: 1232,1238)。1930年,刘大杰在《现代英国文艺思潮概观》一文中将劳伦斯、伍尔夫和乔伊斯划为“心理学派”,指出他们的创作具有“精神分析学的倾向”(刘大杰1930: 11)。在刘大杰看来,这一派作家不仅以心理层面为观察和描写对象,而且用精神分析学的手法来“再现规定人间行动的潜意识”(刘大杰1930: 11)。1934年,日本学者长谷川诚也的《精神分析与英国文学》中译文中也将他们的创作称为“心理分析的文学”(长谷川诚也 1934: 18)。同年,在日本学者中村古峡的《精神分析与现代文学》中译文中,劳伦斯、乔伊斯、伍尔夫、多萝西·理查逊等人则被称为“新心理主义”小说家。因此,如果说金东雷的著作大致反映了当时对英国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的水平,并不能说错。但如果说当时“没有对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和现代派文学做过定评”(盛宁2011: 15),显然是值得商榷的。金东雷所使用的“心理分析派”完全可以看成是中国学界对劳伦斯以及文坛新星乔伊斯、伍尔夫等人的代表性评论。借用盛宁先生的话来说,“心理分析派”称得上是当时“标准的话语版本”。

在盛宁先生看来,抗战开始后,新文化运动发生转向,抗日救亡成为主旋律,“现代主义”问题“顿时变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因而被“暂时地搁置起来”(盛宁2011: 12)。其实,1937年至1949年间,我国对现代主义文学的译介与评论并未被“搁置”。单就英美现代主义文学而言,评介与研究的对象更加明确,出现了不少针对具体作家的专题性评论。1939年,冯次行翻译的乔伊斯评论著作《现代文坛怪杰》出版*土居光知. 1939. 现代文坛怪杰[M]. 冯次行译. 上海: 新安书局。本书是对乔伊斯的代表作《尤利西斯》的评述。。1940年,伍尔夫与乔伊斯去世之际,国内学界曾给予了不小的关注。《西洋文学》于1941年推出“乔易斯特辑”,内有多篇翻译与评论文章。1942年至1948年,《时与潮文艺》、《中原》、《文讯》、《大公报》等报刊刊登了多篇关于伍尔夫的评论文章和翻译论文。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以及批评论文《论现代小说》和《一间自己的房间》也在这一时期被翻译成中文。

这一时期对英美现代主义小说的学术评价承续了20—30年代“心理分析派”的思路。例如,柳无忌将劳伦斯、乔伊斯、伍尔夫等人定义为“维多利亚正统的新叛徒”,认为“他们不但反对维多利亚时代权威者狄更斯与萨克雷,而且反对他们上一代的班奈脱与高尔斯华绥,可称为心理分析派”(柳无忌1946: 159)。萧乾在《小说艺术的止境》一文中指出: 英美现代主义小说杰作大多是“以心理透视为内容的‘试验’作品”,乔伊斯、伍尔夫、多萝西·理查逊等人在精神分析学的影响下“专以下意识活动为题材”,并在提及亨利·詹姆斯时称之为“英美小说心理派的极峰”(萧乾1949: 67,70,77)*《小说艺术的止境》一文原载1947年1月19日《大公报·星期文艺》,后收录萧乾的《珍珠米》一书中。。可以看出,在英美现代主义小说的评论中,心理学批评是民国时期占主要地位的批评范式,“心理分析派”、“精神分析派”、“心理派”等术语构成了心理学批评范式中的重要学术话语。

此外,抗战之后国内对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译介与评论也没有被“搁置”。*抗战之前,英美现代派诗歌在民国时期的研究已出现了不少成果,如叶公超于30年代发表了两篇重要评论文章,即《爱略忒的诗》(《清华学报》1934年第9卷第2期)和《再论艾略特》(《北平晨报·文艺》1937年4月5日),开启了国内艾略特诗歌研究的先河。此外,艾略特的批评论文《传统与个人天才》在30年代出现了多个中译本。限于篇幅与本文主旨,此不赘述。英国著名批评家燕卜荪于抗战早期任教于西南联大,讲授现代英美诗歌,对推动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在中国的传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40年代,《诗创造》、《文学集刊》、《西洋文学》、《学原》、《文学杂志》、《大公报》、《时事新报》等众多报刊,以及袁水拍编译的《现代美国诗歌》中,刊登或收录了艾略特、叶芝等人诗歌的多篇中译与评论文章。此外,艾略特与叶芝的诗论,以及英美批评界对现代主义诗歌的研究成果,也在当时被大量翻译成中文,限于篇幅,此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40年代中后期,袁可嘉在上海的《文学杂志》、《诗创造》、《中国新诗》、《大公报》以及天津的《益世报》上发表了几十篇关于“新诗”的评论文章,其中对艾略特、叶芝、奥登、斯彭德等人的诗歌做出重要评论,从而成为40年代国内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重要学者之一。*这些评论文章后来结集《论新诗现代化》,于1988年由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由此可见,我国对英美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与探讨在1937—1949年间并没有出现有可能出现的“断层”现象。

盛宁先生在《现代主义·现代派·现代话语》一书中提出一个重要学术观点,即中国学界对现代主义的最初引介、到全盘否定与批判,再到当代主流意识形态对现代主义的“包容收纳”,并不是“较长一个时期的研究和争论的结果”,而只是“一种话语上的改口”(盛宁2011: 22)。这样的评断精辟而深邃,其目的是希望学界警惕“话语的平移”,能对“现代主义的学理沿革”进行深入研究和辨析,对已有的各种学术观点重新做出评价。当代中国政治、社会与思想生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近年来艾略特、乔伊斯等人著作的新一轮译介*2012年6月,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5卷本《艾略特文集》,引起学界极大关注,一时热评如潮。2013年初,乔伊斯的名作《芬尼根的守灵夜》首个中译本问世,引发了“乔伊斯热”在中国的再度兴起。,为学界对“现代主义”的再审视与再评价,提供了极为适宜的重要契机与学术素材。在“后现代”学术话语已经不再时髦的新语境下,“现代主义”是否可以“一俊遮百丑”,“在道德上无懈可击了”?是否可以“简单地把现代派拖出来鞭尸示众”?(盛宁2011: 22)联想当下对现代主义文学的无限抬高与出于商业目的的吹捧,盛宁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不啻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的。

盛宁先生以萧乾先生为例,认为其个人经历正是“‘现代主义’思潮在当时中国命运的缩影”(盛宁2011: 12)。其实,如果盛宁先生把袁可嘉先生对“现代主义”的研究作为参照,则更能看出“现代主义”思潮在此后中国的“坎坷”命运与学术变迁的历史。如果将盛宁先生所提出的“话语上的改口”置于学术史的进程中加以考量,也可以看出这一“改口”现象并非没有“任何的预告”而于一夜之间突然发生的。40年代初,萧乾脱离象牙塔,丢下乔伊斯,当了随军记者,而此时的袁可嘉就读于西南联大,毕业后任职北大并脱颖而出,成为当时现代主义研究的重要学者之一。从研究特点上看,他对现代主义的研究主要以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为主,并明显不同于20—30年代明显带有左翼文艺批评倾向的茅盾、金东雷、刘大杰等人。他在《现代英诗的特质》一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 “探究现代英诗的特质即是探究这一时期英国诗的现代性”(袁可嘉1947: 58)。袁可嘉列举了国外对“现代性”的三个代表性观点,并认为它们“不免都是皮相之论,因为它们没有从现代人的感觉形式去把握现代诗的特质——象征的、玄学的、现实的综合传统”(袁可嘉1947: 58)。袁可嘉虽然没有对“现代诗歌”与“现代派诗歌”做出明确区分,但可能最早从“现代性”的角度对现代派诗歌进行评论。他的文章主要以学理分析为主,评价也较为客观,代表了心理分析批评、“左”的政治批判之外的另一路学术传统。从影响的源头来看,袁可嘉的学术路径与英美文艺批评界紧密相关。1948年,他所翻译的《释现代诗中的现代性》*载《文学杂志》1948年第6期。原文的标题是“What is modern in modern poetry”。一文,其原作者即是英国现代著名诗人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 Spender)。

建国早期,在“左”的文艺思潮的影响下,袁可嘉先生发表系列评论文章,如《托·史·艾略特——美英帝国主义的御用文阀》、《腐朽的“文明”,糜烂的“诗歌”》、《略论美英“现代派”诗歌》、《“新批评派”述评》和《当代美英资产阶级文学理论的三个流派》,对英美现代派文学与现代主义文艺理论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成为当时“政治大批判”的重要推手与典型代表。不过,袁可嘉的论文并不像学界所普遍认为的那样只是简单化的政治批判,其政治批判的外衣之下隐含着不少源自英美批评界的“现代主义”学术话语。可以说,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下的批判话语并没有完全淹没其内在的艺术或审美层面上的学理分析。“文革”后,袁可嘉先生对当年的极左言论做出了深刻的反思,并在拨乱反正、思想解放的文化氛围中较早尝试对现代主义文学进行“去极左化”的学术研究。自70年代末开始,袁可嘉先生陆续发表了系列研究论文,出版多部现代主义学术著作,成为新时期英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重要学者之一,对此后的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产生了不容忽视的重要影响。正如盛宁先生在“引论”中所说,1999年版《辞海》中的“现代主义”释义即是采用了袁可嘉先生在《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前言》中对现代主义的评断。

在中国现代主义学术变迁的历史过程中,“话语的平移”对研究范式的形成与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而袁可嘉先生的学术经历则说明: 学术史的进程受到学术研究各种内外因素的影响,学术话语的历史传承对推动学术进步同样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不难设想,如果没有民国时期对现代主义文学的深入研究,袁可嘉先生不可能在新时期之初摆脱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扰,如此迅速地回归现代主义研究的学术“本位”。如果没有50—60年代受政治因素的强力推动而对现代主义发动的“政治批判”,袁可嘉先生后来对现代主义研究的反思就不会那么深刻。如果没有几十年来长期的学术积累,袁可嘉先生在改革开放后对现代主义的研究就不会取得如此重要的学术成就。1994年,袁可嘉先生反思当年对艾略特、新批评派、英美现代派诗歌和意识流小说的批判,认为其中既有“极左思潮的表现: 政治上上纲过高,思想批判简单化,艺术上全盘否定”,但也有正确的地方,同时还指出“只看一时政治需要来立论,不符合科学求实的精神,最后损害了学术,也无益于社会”,因此需要“引为深刻教训和后车之鉴”(袁可嘉 1994: 4)。

因此,从学理上来看,现代主义思潮从最初引介、到全盘否定与批判、再到“包容收纳”而全盘肯定,学术界所出现的“话语上的改口”不仅仅是“话语平移”的产物,更不是没有一个预告在“一夜之间”突然发生的。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传统的部分确认与回归,是在范式转型的过程中对现代主义学术话语的历史传承与曲折推进。作为学术史进程中的重要现象,“话语上的改口”鲜明地反映了特定历史阶段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中的典型特征。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这种“话语上的改口”是长期以来学术研究的内因(即学术研究的内部规律)与外因(即政治、社会与文化语境等外部因素)共同发生作用的结果。正如盛宁先生所说,“现代主义”仍然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概念。因此,从发展的角度来看,我们对“现代主义”的审视与探讨不会是一劳永逸的,当下的任何“定论”或“定评”都是有可能被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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