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故园
2014-09-16阿裤
阿裤
再回故园
故园是可以将脑子搅成一锅浆糊的地方,搅出来的浆糊不能吃,五味杂陈。这其中有烧焦的嫩包谷棒子,烟熏滴油的腊肉,呛鼻的烧酒,打开蜂窝盖子伸手进去抓来就可以塞进嘴里吃的流淌的蜂蜜,酸涩的野果……这些东西全煮在一起,煮在一个在用铁链挂着的火塘上的笨锅里,火苗飘忽,笨锅晃荡。火塘边的我被烤得眼神迷离,面红耳赤。抄一把大铁勺往锅里捞出些浓稠,我分不清这属于我故园的记忆,它究竟是什么味道。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回到故园,在备受内心煎熬的停留后匆匆逃离,然后还要再一次打开浆糊般的脑子写这篇关于故园的稿子。我内心凄惶,嘴上却要骂一句:真他妈的!骂完这句以后,我觉得这样写作的心不太疼了,我又回到了一贯玩世不恭没心没肺的2B老青年状态。关于故园的点滴,也就可以换一个不太悲情的方式叙说。
关于这故园的事,我不知道该从何写起。白云深处的亲舍,早就草覆檐头,雉飞鼠窜,30岁的年纪,我是一个当立而立不起的老男孩,欲归家无人。至于那所见证我整个6年2B小铅笔的完全中学:禄劝第三中学,也是人去楼空,成了遗迹,旧梦难寻。总之,这个我称之为故园的地方,其实已经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那些郁积的情感,简直就是凭空而来,可笑,悲催。
好吧,点燃的香烟已烧到嘴角,舌苔也觉察出辛辣和苦涩,青烟熏得我睁不开眼。掐了这烧心的草,我就给你说说关于这所中学的事,以及那个我仍然有一所祖屋在风雨中飘摇的地方。
屋飘摇
还是从那个曾经称为家的地方说起。曾经是我的家,表明现在它已经不是,它只是故园的一部分:故园很大,大到无法触摸,而我自己的天地,却小得举步维艰。故园那些事,像眼前这个虚晃的世界,虚晃就是假动作,我不知道现目前的世界何时会虚晃一枪,摆我一道,就像不知道现目前的人会不会突然朝我使出古战场的惯用枪法一样。
我的家在轿子山麓,轿子山号称滇地北岳,汉习楼船的时候无考,唐标铁柱绝对是一竿子插到了这儿。因此而论,早在中世纪的时候,咱山野人家就不是啥南蛮子了,跟你们一样,早就中华之。至于轿子山,君若不悉,请问度娘。
其实我不想写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文字必然涉及母亲。而母亡年余,我既不想提起,也不愿回忆,单是梦母庭前呼儿,我就能整整一天恍惚。母亲的坟茔孤零在祖坟坛的边上,在轿子山麓密密的林子里,是彝汉两族通吃的毕摩给看的坟地。毕摩威武,神通彝汉两教。毕摩是彝人,30多岁,从彝汉通吃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跟我年龄相仿,我却要称他为阿叔的精瘦汉子,不但吃透了汉文化,而且能主持汉族亡人的超度兼祭祀,是彝汉文化碰撞中彝文化绝无仅有能够主导的个体,他就生活在轿子山麓中。在彝族亡人的祭祀里,他诵经的彝族语调是我能认同的轿子山语调:哪怕你不是披麻戴孝跪拜灵前的假孝扮哀,单是作为一个旁听者,也必然为之一震,悲从中来。你不必通彝语,懂彝文,但你绝对会以为在他念诵《指路经》的调子里,轿子山就要战栗着倒下来,把你世俗的心压进洗马河,普渡河,金沙江。压到无尽的哀思里,压到无尽的苦难中,把你压到南诏诸国对先人深深的崇敬里,压到敕封的北岳轰然坍塌的重重的责罚中。这个毕摩,他叫张光座,他的父亲,比他还传奇。
毕摩张光座的父亲如何传奇我不得而知,我没有香烟美酒,没有一辆代步的车可以颠簸,我见不着他。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我也可以见他,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假期任我挥霍,接受洗礼。我只是因为介绍“我的家在轿子山麓”,一语言到。
我那飘摇的祖屋,在轿子山麓洗马河下游北岸彝语叫“吉德”的彝族村寨。屋后青松劲挺,松涛阵阵,百年如一日,但愿百年后亦如此。家在坡上,祖屋前的柏树,已经算是古树了,为曾祖父和祖父手植。除了这七株古柏,先人留给我一所祖屋,前面说到,在人去燕不来的岁月里,这所古屋风雨飘摇。
燕子是一种神奇的鸟,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年我一烦它,它就拖家带口离去;我一想它,它就伉俪情深地来,然后筑巢,育雏。母亲病重的那年,燕子一如往年地来了,却被两只通体透红的小鸟占了燕窝。母亲喊父亲搬来凳子,让父亲捅了鸟窝,燕子不回来,红雀却撵不走。我回家接母亲看病,母亲跟我说了这事,我也见了红雀,它俩红得炫目,瘆人。母亲病逝,我接走父亲。红鸟失踪,燕子也没回去过。
接走父亲的这段时日里,父亲故土难离,总是背着我酗酒,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是开骂的节奏,总想回到老家去,我担心他在醉后把大门紧锁,在历代宗亲的灵前尸骨养蛆,便一直阻止,直到他从母亲的死亡中真正走出,每天抱着月琴到民族广场,甚至在我疲于应付工作的时候,他也可以独自饭后草草,碗都不刷。
说起父亲,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父亲的。他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回家一两次,所以当父亲又一次穿着铁路工人的制服回家时,我又不认识他了。父亲每次回家,母亲都要把养了一年的够宰杀的鸡杀完吃掉,吃完这些鸡,父亲就匆匆地走了。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病退回来,这个时候起,父亲真正跟我们生活在了一起,但我分明感觉到,有父亲不是件好事,他是个酒鬼,撒疯,暴力,破口骂人,做完这几件事,他就直挺挺地倒头睡去,嘴巴大张着,呼出呛人的酒气,不呼气的时候,他就像个死人一样,那时候起,我就能想象父亲死后的样子:直挺挺地,大张着嘴巴。
在父亲刚回来的那两年里,我经常坐在小学的教室里发呆,或者在上学和放学的山路上弄蚂蚁。蚂蚁大军浩浩荡荡,我用一根棍子把蚂蚁行军的道路挖去一节又一节,失去了气味,这些蚂蚁顿时乱作一团,但他们总能重新找到出路,搬运树叶,搬运动物尸体。天快要黑的时候,我就朝蚂蚁窝里撒一泡尿,把蚂蚁冲得七零八落晕头转向,然后背起书包,撒腿往家里跑。蚂蚁不能用手捏,它们身上有一种腥臭的气味,能让人作呕,所以捏死蚂蚁后,我总要跑到溪边捧一些泥沙搓手。我不记得曾经捏死过多少蚂蚁,毁过多少蚁窝,那时候我害怕学校,害怕回家。因为无论是在学校和村子里,我都会听见有人朝我大喊:你爹是个酒疯子!我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虐待那些比我弱小的蚂蚁,看他们晕头转向,我就能哈哈地笑出声来。和父亲朝夕相处了两年后,我稀里糊涂地考进了县三中,当时三中在我们乡招了5个享受少数民族补贴的学生,我是其中一个。endprint
从这一年开始,我告别了酒疯子爹,从大山沟的吉德村来到转龙坝子,成了一个2B小青年。
三中往事
自从三中没了后,我就没有进过那道门。站在门口,突然想起郑钧的一首歌: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欢乐再也回不来。其实在我眼前,三中那道钉钉的铁叶门只是紧锁而已,站在门口,我听见里面藏柏园里清丽的鸟啼,透过紧锁的铁叶门,看见十一年前的我正迎面走来,宽大的短袖T恤衫,拖天扫地的喇叭口牛仔裤,四十块钱一双的“三包”黑皮鞋。头上茂密的长发草一样蜷曲蓬乱,历史课本卷成一个直筒插在牛仔裤的后袋子里,嘴里叼着一根劣质香烟,在我旁边还有两三个差不多一样牛B轰轰的男青年,脚步懒散,趾高气扬。我们一路抽着烟,一路闹着笑着,我现在想来,无非在谈论哪个漂亮的女孩子,或者某个糗事很多的老师。这个时候离高考还有好几个月,我们几个总是在学校里东游西荡,历史课本是必须的道具,仿佛带着这本书,我们就是真的在为高考而努力奋斗着。
这几个人走到门口,消失在钉钉的铁叶门内,我猛然醒悟,感觉自己像聊斋先生笔下误入画壁的书生,而三中就是我误入的仙境,根据聊斋先生的故事,我迟早都要醒来,走出。
我站在三中门口,想象里面的草黄池枯。想起我十一岁的时候,坐在逆光的教室里,定定地看着窗外茂盛的圣诞树,有口无心地背诵着“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我想起学校的图书室,想起初一时候在里面借的那本《宋词三百首》,借出来就手不释卷,每天早读的时候都偷偷拿出来背诵。后来竟误了还期,书壳也被墨水污得浓墨重彩。拿去还的时候怯怯地掏出来,被图书室严厉的李老师痛骂一顿:“崭新的一本书被你搞成这样,以后还想不想借了!到期了也不来还,我告你班主任!”以后的三年里,我再也不敢去借书,都是求着同学去借来给我看。同学借来的书,我再也不敢弄脏,再也不敢延期。直到上了高中,我相信李老师已经将当年那个把书弄得一团糟的小屁孩彻底忘记,才又大模大样地走进图书室,软磨硬泡地向李老师一次多借几本。
站在钉钉的铁叶门前,我想起许多人,许多事。想起打架斗殴,想起球场顶牛,我想起人山人海的课间操,想起破窗而入到画室里偷吃摆静物的橙子和苹果,也想起了河边醉酒。这些事像翻开一本厚重的史书,历历在目。想到这些,我止不住喟然长叹:真他妈的!我说“像翻开了一本厚重的史书”,这史书只关乎我,不关乎三中,毕竟我还在,三中却已经不在了。好吧,就算它依然存在,依然有钉钉的铁叶门,门口的石狮子依然威猛雄壮。但作为我的母校,它已经不再鲜活,只是空洞、寂寞地在这山腰横亘着,脚下洗马河流水潺潺,四围草木凄凄,了无生气。它已经不再是一所学校,它成了一个住宿区。再过两年,它老旧的牌子就要换下来,从铁叶门里开进去武装到牙齿的挖掘机、推土机,然后立起别墅或者高层住宅。到这个时候,我就再也不愿意站在这门前。哦,真他妈的,我咋就没想到,连这门也要换掉了!
在轿子山上,跟同行的前辈们谈起我曾经读过的这所中学,谈起我曾经在里面的胡作非为,作为一个地域的最高教育机构,它的消失,被合并、被搬迁,直到未来必然被夷为平地,都让我无所适从。作为本地最高级的人才集散地,它的消失会不会淡化这个古镇转龙的文化我不可知,会不会淡化转龙乌蒙雪山九龙等地的文化交流我亦不可知。我只知道,多少散落在江湖的普渡河北岸儿女,都曾经有一段关于三中的记忆,多少才华横溢的老师,都曾在这所学校里默默付出,为了自己固守的梦也好,为这个地方的教育也罢。总之,在关乎我的历史里,三中的文化之气,气冲斗牛。
随它吧,我还是要重申:三中,这个我称之为故园的一部分,其实已经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于是,在轿子山上,我才能这般跟池也先生说:“宿命啊,我小学在村子里读的吉德小学,后来拆了,上中学在三中,现在没了,上专科在昆明师专,也没了,教书第一年在帕纳小学,也拆了。”似乎无论我到哪个学校,都预示着这个学校末日不远。如此想来,三中的消失,我脱不了干系。是这样么?
关乎教育的事,我没有发言权,在三中这破败的故园里,我曾经深受教育,后来从事教育,再然后就是滚出教育队伍。我每每想起这所学校里那些才华横溢,个性鲜明而且纯真善良的老师,他们影响着我的2B时代,影响着现在和未来。想起他们,我就觉得恍如隔世,真他妈的!
好吧,说说那些2B的事情。我有个叫阿毛的同学,高二的时候喜欢隔壁班一个女生,于是每天晚饭后往屁股后面插一本历史课本,约着女孩去学校后山上聊天。学校的后山是一片浓密的青松林,在没话可说的时候,这个叫阿毛的2B小青年就摇着小松树缓解紧张,天长日久,生把一棵健康的小树摇死了。这个故事有杜撰的嫌疑,摇死小树的事阿毛到现在都不承认,但他的美好爱情却真实地夭折在小松树下。
再有一件事,就是那个叫老铁的同学干出来的。故事很长,只好长话短说:老铁会吹笛子,周末的早晨阳光晴好,这家伙独自在教室里吹得凄婉忧伤,隔壁班一个女孩子悄悄溜进我们教室,手托腮帮听得无比享受。作为一个从未被女孩崇拜过的2B,他无法自拔地喜欢上这个女孩。那个时候正值转龙坝子金秋时节,满眼稻谷金黄,田埂边清浅小河纵横流淌,老铁把历史课本往屁股后一插,就跟女孩子去河边散步了。这事被几个坏蛋瞧在眼里,就偷偷摸摸跟着去听。这几个坏蛋折腾了一个晚上,听来的对白只有两句。女孩说:小河水真清啊。老铁回答:是啊,真清。这样一个沉闷的人,他的悲情结局是把这个女孩留在了小河水清澈的记忆中,当然,和阿毛一样,关于“小河水清”的对白,老铁至今也不承认。
至于那个我在篮球场边上遇到的,只是在人群中看了一眼就再也不能忘记容颜的女孩,我曾经给她写过一些故作高深的情书,到高三毕业的时候还写了一个满满的笔记本送给她,但是比阿毛和老铁还2B的是:我从来都不在这个女孩子的眼里。我跟阿毛和老铁他们不一样,所有有关于我的事情,我都承认,但是在我承认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依然五味杂陈。
我心里五味杂陈,站在轿子山顶和红旗山顶,我都没有看到吉德村苍翠的古柏,没有看到古柏后颓圮的围墙,没有看到燕子衔泥的老屋。站在三中门口,我能记起的唯有傻缺的事和久违的人。在无法停止的混乱里,我竟然想起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那些背熟的句子:“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人都到哪里去了!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如此想来,“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这类记忆,伟大者有之,傻缺者亦有之。在我傻缺的生命里,吉德村是百草园,三中算是三味书屋吧。
该走了,又一次匆匆地告别这故园,我倍感苍凉落寞,只好再痛饮一杯烈酒,一路强压喉头,反着胃酸瑟缩地离开。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