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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云南

2014-09-16言子

滇池 2014年8期
关键词:苞谷大哥

言子

麻柳湾

麻柳湾是个检查站,从云南过来的一切车辆到了这里,要停下来接受检查。站立路边招呼车辆的是个年轻苗条的女警察。我们从四川过来,进检查站时没有任何障碍。兄弟向茂林直接把车开进检查站的水泥坝子停下,等待从昆明昭通一路过来的侄儿向树志向树意向树奇,他们走出深巴山,多年在昆明打工。

麻柳湾在深谷中,山上的植被都是矮灌木,有的山岩上连灌木都没有,光秃秃的裸露着荒芜。山上山下不见人家,一条溪水在谷底哗哗啦啦流淌。两个多小时的等待里,我们看到不断有车辆被拦截被检查,其中一辆载满旅客的卧铺大巴,停留了很久。被警察拿下来的两只特大的蛇皮口袋,放在路边,几个警察一群旅客围着。围观人群里,有个年轻模样像新疆人的女子,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也在其中。婴儿的模样像她妈。蛇皮口袋敞开,里面有衣裤有尿不湿有奶粉有电脑有菜板。其中一个菜板已经检查过。警察正从蛇皮口袋里拿出破旧的黑色电脑递给另一个警察,反复看了一遍后,敲动着听响声,说这个没有问题,放进了蛇皮口袋。不久,抱婴儿的女子被女警察带上警车,她的两个蛇皮口袋,也跟着上了车。待了一阵,女警察把女子从警车上带下,穿过公路去了另一个地方。女子的脸色始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婴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用他(她)无邪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安静地靠在母亲的怀抱里。

女子带走后,几个男警察从警车上拿下蛇皮口袋,取出一个未检查的菜板。一个警察用工具慢慢撬开菜板的夹层,看了看,说有货。另一个警察说有就不用再撬了。警察收起菜板,放进蛇皮口袋,将袋子丢上警车,离去。

我第一次见识了贩毒缉毒。

可惜没有见到毒品。

当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有货时,我希望他把菜板打开,看看毒品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个警察告诉我,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搜到毒品。

这方高山峡谷,过往的都是南来北往的车,成年累月在这里工作,既枯燥,又责任重大。既要细心,又要耐心。

滴水岩

离开高速公路,我们向右拐,下坡,进入岔河的乡村公路。

暮色苍茫。

两岸大山,几乎没有什么植被,岩石裸露。岔河清澈,蜿蜒流向山外。

山谷上上下下,还是不见人家。

大大小小的瀑布,从高山上飞泻而下。

这样的自然景观,存在于僻静的山区,未被开发利用,是幸运的。

飞流挂在万仞岩壁,自言自语落入岔河。

汽车在暮色中颠簸。

一路都有飞流掉落车顶,水花四溅。路坑里的积水,汽车碾过,四处飞溅。

行人稀少,我们一路没有碰见一辆车,一个人。

过完滴水岩,地势逐渐低缓,黑苍苍的山野里,有了人家炊烟庄稼树木。路边的人家,种满藕蕉,母亲说是喂猪的。云南的高山不出红苕,藕蕉可以代替红苕喂猪。

夜色降临。

过木杆、双河,夜已黑尽。

到长坪住下,不再赶路。

长坪

长坪是个镇,永善团结乡政府驻地。毗邻金沙江,碧绿的团结小河穿过小镇汇入金沙江。长坪与我们经过的所有山区小镇一样,建在比较开阔(相对而言)的山谷里,眼睛随便往哪个方向看,都是高耸云天的大山。水泥楼房顺着河道的峡谷建立,想拓展也没有地方,逼仄得很。我们经过的双河镇,比长坪还要逼仄。

原计划当天到我堂哥向继仲家的,麻柳湾汇合时几个侄儿到的太晚,耽误了行程。茂林提议山高路陡,住一夜再走。向树奇说他幺爹开了宾馆,住他那里。

向树奇的幺爹向继品,我叫四哥,一棵树上分出的枝,他家四兄弟的爷爷与我家爷爷是亲兄弟,同属一个祖宗。四哥是教书先生,长坪小学的数学老师。作为一个偏远山区的乡村教师,他已经有三十多年的教龄。与他一起在长坪小学任教的,还有他的亲侄儿(也是我的侄儿)向树峰,师范院校毕业,与妻子一起回长坪教书。四哥向继品从小父母双亡,靠哥哥抚养。高中毕业在他的老家东胜乡小学代课多年,转为公办老师后调入长坪小学。四哥的旅店叫“兴源旅店”,四层楼,楼梯笔直。这种地方,客流量不大,靠旅店恐怕是挣不到多少钱的。进房间放好行李,我家兄弟提议出去喝点小酒。四哥给另外两个侄儿向树碧向树峰打过电话,领我们去了斜对面的小餐馆喝啤酒。我向五个侄儿敬酒时,说:“来,大嬢敬侄儿们一杯!”说完,望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向树碧,补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向树碧笑着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辈分在这儿了,该是侄儿就是侄儿。”幺房出长辈。父亲是向家的老幺,我和兄弟回云南,比我们年纪大得多的,都是我们的哥哥或侄儿。向树碧又说他属蛇,名字取得好。蛇,山野草丛的活物。

四哥正在整理族谱,说名字还是应该按照字辈取,以后才理得清。永善向姓,都是按照字辈取名。从我父亲“永”字辈下来,是“继”字辈,“继”字辈下来是“树”字辈。从长坪到小榨坪,听向姓人的名字,就知道他是哪一辈的。只有父亲这支在宜宾安家的向姓支脉,没有按字辈取名。我四个月跟着母亲外婆爬山涉水回云南时,奶奶倒是按字辈给我取过名字:向继南。母亲当时喜欢赶潮流,嫌土气,改成向小燕,后来又改成向燕。回旅店,四哥要兄弟看看族谱上我们家有没有错误。兄弟看后,族谱上的向茂林改成向继林(向茂林),向美淼改成向树淼(向美淼)。美淼是兄弟的小千金,我们从云南回去,正好赶上她满一岁。

这些亲戚,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兄弟有意要请大家喝酒,结账时四哥一再拦着,双方推迟了很久。

白家河

朦胧中,已经听到学生的读书声,其中一句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四哥的旅店对面,是长坪小学,隔着狭窄的街道。我从窗口望去,楼房就在眼前,学生就在眼前。现在的乡村学生,比起我读书时,好多了,每天两顿营养餐,学费全免。四哥跟着学生在学校吃营养餐。我读书那年代,下午两三点钟回家,才吃得上午饭,小学初中都是这样饿着肚子过来的。endprint

昨夜进旅店时,几个人在校楼下锤煤,喝完酒回去睡觉,深夜里还是锤煤铲煤的声音,什么时候结束的,并不知道。早上起来,校楼的屋檐下,摆放着十多袋捆扎好的煤炭,地上的煤渣打扫得干干净净。

母亲和兄弟还在睡觉,我陪父亲下楼,出街,沿公路顺团结河慢慢走。两岸青山压人。空气清新。流水奔涌,浪花翻卷。河床上,堆积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乱石,被不知多少年的流水冲洗的白白净净。我看风景,父亲念经。吃斋念佛的父亲,走到哪里,都不忘心中的佛,几十年如此。

回到街上,我与父亲吃面条时,看见兄弟与向树碧走来,叫他们进来吃饭,向树碧说吃过了,没有进来。他可能是客气,这里的人,习惯了每天两餐,接近中午,吃早饭,接近夜幕,吃晚饭。向树碧的早饭不可能这么早。兄弟吃面条时,进来两个老汉吃米线,看样子是山里下来的,好像也是向姓,与父亲交谈起来。兄弟吃完为他们结账,说已经给了。

白家河流入团结小河。

白家河在长坪对岸,一条从深山流淌出来的山溪,从清澈的水质上看,没有任何污染。长坪人吃的水,接的都是高山泉水,这条山溪,是不是他们的饮用水?

向继品向树碧带着我们一家四口过团结河上白家河。

过完桥,地势直直上升,白家河在我们身边奔驰。

我们走进了又一处山谷。

白家河岸口上,是团结烈士墓。

团结烈士墓,永善县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六个烈士,是1974年7月抗震救灾中牺牲的士兵。一个烈士,是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他们是:罗书贵、熊帮永、冯之成、高定安、王菊廷、王祥印、田永良。

站在烈士墓前,向烈士鞠躬时,想着彝良正在遭受着一场地震,正在遭受着震后的次生灾难,想着我们的汶川大地震,想着那些被灾难夺去生命的孩子百姓官兵。永善处活动性断裂交错带上,属地震多发区。我父亲的五嫂,我的五伯娘,1974年那场地震,打断一只胳膊,得不到及时医治,死掉。

整个昭通地区,属于地震多发区。

真是山高谷深,重峦叠嶂啊,很难见一开阔坝子。

从四川进入云南的高速公路,山脚的人家,房子建在崖坎上,悬掉崖上的半边房子,靠砖柱支撑,整座楼房都是悬空的。

下午等待去桧溪办货的向树志几兄弟,无事,我与母亲又走进白家河谷。回转时,爸爸茂林树奇他们也来了。父母与住在岸上的一个妇人闲聊,我们三个坐在河岸,听流水,看山看云。

望到团结河山腰的树木间,有不少苞谷地。

苞谷秆已经枯黄。

山高路陡,也上去种庄稼?不说耕种,就是上去掰一背包谷回家,也是件艰辛的事情。

白家河岸边,以前住的是白姓,取名白家河。团结小河可能是随了团结乡这样叫,实在没有一点诗意,可惜了这条碧青的深山小河。

黄茅坝

黄茅坝坐落金沙江半山上。

不是平坦的大坝子,山的上下是危崖,中间呈梯形状。黄茅坝人家的房子一级一级建在半山腰。山麓谷底,浑浊的金沙江日夜流淌。1981年,我在柏溪读书时,镇上人洗衣洗被,都是下金沙江河坝,我跟着二嬢下河坝洗过衣裳,那水,是清亮的,至少可以洗涤。眼前的金沙江,泥沙俱下,衣被放进去会染成泥巴色。多年没有见过清亮的金沙江了,父亲说金沙江是多少年清一次。问原因,他也不清楚,传说。小时候,柏溪至宜宾的金沙江,我们常走动,不涨水,都是清亮的,邻队有个男子去金沙江的马鸣溪游泳,脚抽筋,差点死在河里。眼前的金沙江,哪敢游泳?人下去,上来肯定是个泥人!去异地工作,过江回家,慢慢地,看到的金沙江不再清亮,跟我在兰州见到的黄河差不多。多少年清一次,只是个说法,并不准确。

黄茅坝有父亲的亲戚,我叫老表。

沿团结小河下行至河口过桥拐弯,是金沙江。沿金沙江上行,是黄茅坝。向树碧开始打听老表的家。虽然隔得近,他也是好多年没来过了。

跨进老表家简陋的小院,檐坎上摊满花椒,麻酥酥的香味扑鼻。进屋子,地上也摊满花椒。房梁上,悬挂着编织好的包谷。金黄。听见人语声,老表从里屋出来,看见父亲,喊了声“六舅”。老表是我奶奶家的亲戚,今年79岁,小时候爱跟父亲耍,解放后,他们没再见过面。老表招呼我们坐下,拿了个竹篼去屋檐的风车上抓筛筛里的花生。我和茂林坐在门口,边吃花生边听他们说话。我听见老表对父亲说:“你今年82岁了。”几十年未见,几乎是断了音信,老表把父亲的年龄记得这样清楚?老表瘦高个,头发胡子花白,穿了件三十多年前大家都穿的蓝咔叽中山装,半新旧,头上裹着白布帕子,脚上一双带帮黄胶鞋,一双黑袜子。空气里弥漫着花椒的香气。我问老表几个孩子?老表说:“我就一个娃。”山里人家,这个年纪,怎么一个娃?后来我才明白,这里说的几个娃几个娃,是指男娃子,女娃子他们是不算自家娃的。老表其实有“三个娃”,一个男娃子,两个女娃子。再听到谁说他有“一个娃”,实质不止一个,可能还有两个三个女娃子。老表的几个娃早已进城打工,老两口守在金沙江畔的山地上。我们没有见到表嫂,她上山做活去了。

民国,老表14岁那年被中央军抓过壮丁,年纪小,扛不动枪,进了炊事班。半年后,跟着个也是被抓去的老兵带回云南。老表对那个老兵说:“班长唉,我家就我一个娃,我妈晓得了不气死啊!”“你家在哪里嘛?”“我家在云南永善桧(huei)溪场黄茅坝”。老兵就这样悄悄把老表带回了云南。老表家当然不止他“一个娃”,还有姐姐妹妹,在永善,女子是不算“家里娃”的。

困难年代,出工累,又分不到多少粮食,老表下江放船,一放就是十年,每天挣一块钱。下宜宾带山货,上永善带盐巴茶叶。

对岸是通向永善溪洛渡水电站的高速公路,我和兄弟想去溪洛渡看看,公路没有开放,要通行证。往金沙江下行,就是桧溪场。当地人,不念guei,读半边音,把桧溪念成huei溪。像我父亲老表这样年龄的人,都是一口一个“huei溪huei溪”的。endprint

从老表家出来,下山顺金沙江走一截,又到了团结河口。站在河口,又看见一清一浊两股流水。泥浆样的金沙江将青色的团结小河吞没后,不见一滴清亮水珠。团结小河,与金沙江同流合污。这片山区的小溪小河,从高山一路奔流下来,不管怎样清澈干净,最终要与金沙江同流合污。

汇入金沙江的山溪小河都是干净清澈的,金沙江为什么浑浊不堪?

翻山越岭

近黄昏,办货的向树志向树意从桧溪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哥向继仲,大姐向继芬,侄儿向树伟、江刚。大哥是父亲的亲侄儿,我五伯五伯娘的儿子,树志是大哥的儿子。继芬是五伯娘的女儿,江刚是她幺儿。树伟树意两兄弟是我二哥的儿子,他们还有一个哥哥。二哥向继国八十年代死于北方的矿难,二嫂改嫁时,最小的树意5岁。三个男孩,靠五伯娘大哥大嫂大姐帮着拉扯大。坐在大哥家火塘边,母亲说:“树意都长大了,原先说是下来跟着我们好供他读书,不晓得咋个又没有下来?”我和兄弟第一次听说这事,树意说他以前听说过。树意后来去了继芬家读书。吃完四哥四嫂准备的一顿丰盛的晚餐,三辆车上路了。树伟的皮卡车在前面开路,茂林的车走中间,树志的小中巴落后。前后两辆车上,装满办生日酒席的鸡蛋米面油盐酱醋酒水碗盏鞭炮等货物,总共有两吨多,几个侄儿当天去桧溪买的。

夜色逼近。

逆着团结小河走了一截,左拐,开始上坡。

汽车离开二级公路上了一条通往小榨坪的泥巴公路。这条盘山泥路,去年修的。以前,我老家的人下山进山都是翻山越岭走路。父亲每次回云南,坐车到桧溪,爬山回家。我四个多月回云南,母亲说过了安边,开始走路,几天几夜的走,沿着金沙江岸的山路走。这么艰辛回云南,不是玩耍,回去过“粮食关”。整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国人民都在饿肚子。奶奶带着我们走亲串戚,母亲说又没有东西送,空起手白吃。大山里头,出苞谷出土豆。我的主要食物是土豆泥,大人的食物是苞谷粑。外婆磨浆水粑改变口味。浆水就是石灰水,少量的石灰泡进苞谷一起磨,夜晚吊干,第二天再做粑粑。母亲说浆水粑吃起没有那么粗糙。我们在二伯三伯五伯家吃了几个月,二伯娘五伯娘看我们吃得久,不高兴,只有三伯娘,不管我们在她家吃多久,都不做脸做嘴。那年月,山里人家的日子,一样艰难,我们几张嘴,一吃就是几个月,对于并不宽裕的他们,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岸景色模糊。第一道坡未上完,树伟他们的车停下,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对树志他们喊:“绑防滑链!”山高路险,他们已经走出了经验,不是越野车,不绑防滑链上不去。茂林的车是四驱越野,崎岖山路应该没有问题。绑好开了几步,前面的车又停下,树伟江刚穿着短袖背心下车,重绑。走走停停,反复几次,后轮上的防滑链终于如意,过第一道弯,天已黑尽。

四周是漆黑的夜。

山有多高,谷有多深,我看不见。

汽车不断地上坡,不断地转弯。夜雨飘飞。山路越来越难。一路泥泞。后面的小中巴两次陷进泥坑。大家下车,冒雨推车。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小中巴越走越艰难。车上的几百个碗,一箱酒,放到我们车上。车上的人,下来走路,快到东胜乡村公所时,小中巴终于走不动了,彻底瘫痪。前面的皮卡,转过观音岩,也陷入泥泞。大家又下去推车。雨已经落响,如丝如竹。夜漆黑。一直到大榨坪,前面的皮卡,都是在泥泞中推一截走一截。村公所附近的一截泥泞路,我们的车要爬上去也艰难,一家四口换了雨靴下车,父母茂林穿了冲锋衣,我打了雨伞。茂林热爱户外活动,好在准备充分,车上喝的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电筒和应急灯,他都带了。这些东西,都派上了用场。

到大榨坪,树奇叫我们住他家,不走了。下车时,树奇说二爹家近些,就住二爹家。我们在夜雨中,跟着树奇去了他二爹家。二哥二嫂把我们迎进屋,停电。二哥点燃蜡烛。茂林拿出了应急灯。

皮卡车还要继续往前。

我们在泥泞的山路上爬了三个多小时,还没有爬到大哥向继仲家。

大榨坪

大榨坪在东胜乡的山梁上。

大榨坪的大哥二哥三哥是四哥向继品的亲哥哥。三哥是向树奇的父亲。山林纷争,树奇的大爹与两个兄弟闹翻,房子上上下下挨着,多年不往来。树奇说山林是他爷爷留下的,大爹一个人要独占,打官司花了十几万,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树奇说:“在山里,十几万不是个小数字呀!……他现在落得孤家寡人一个!”

我想,在城里,一般人家,十几万也不是个小数字!

对于我这个月收入不到两千的下岗又内退的职工,十几万也不是个小数字!

去树奇家吃饭,二哥二嫂一起去了,没有大哥大嫂。我和父亲去看树奇的大爹,他一个人正在喂猪,儿女进城打工,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向继品说希望弟兄几个和睦相处,喊在一起做过几次工作,做不通,出门后,无奈地在一棵树下嚎啕大哭。这话,是向继品在小榨坪我大哥家的火塘边对父亲和另外一个向姓老人说的。

恩恩怨怨都是因祖宗的财产引发,亲人似仇人。

夜里,我们睡在二哥家,雨声不断。

树伟的皮卡车还在雨夜的深泥里前行,开到干河沟,公路消失,车上的物品,靠人背,村上二十几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一车货一背篼一背篼背到大哥家。背完,皮卡车回去拉小中巴上的货,二十几个人在雨夜走进积满泥水的羊肠小道,继续去干河沟背货。忙到深夜两点多钟结束。在这大山深处,要办一场生日酒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吃的用的都要去桧溪买,翻山越岭,山高路陡,路况极差。如果不是几个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吃得苦,三伯娘的九十寿宴,大哥一个人,要办成是不可能的。去桧溪办货的几个,有三个是三伯娘的孙儿,一个是外孙,加上树奇这个隔房孙儿,加上二十几个帮忙的乡邻,九十寿宴的货物总算到家了。

第二天,树伟树志树意江刚他们来大榨坪修车。下山买了个什么换掉。车轮卸下找了几块山石垫车。取下那块铁板板时,其中一个说:“看嘛,都烧焦了。”

好在车上有个修车的。树伟在昭通,干的是修理工。endprint

早饭

从夜晚我们穿着雨靴打着电筒走进二哥家,到第二天早上,雨没停过,时大时小。二哥起得早,可能是多年的习惯。落雨天,不上山,不煮早饭,起这么早做啥呢?坐在屋檐下看着云雾袅绕的群山发呆?这样的天气,除了发呆,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们也陆续起床。我穿上雨靴踩着坝子里的稀泥去水管洗漱。大家坐在屋檐下,说着话等着去三哥家吃早饭。这里的早饭,按我们的时间,已经是午饭了。二哥是个健谈的人,一件不知什么年代的旧西装,看见他要做活时,翻面穿。儿子一家在长坪,他和二嫂下去带了一阵孙子,不习惯,走了。老两口守着自己的山林过日子。他有几匹山的树木,栽的都是柳杉,价值上千万。就是交通不好,二哥盼望公路尽快拓宽,修成水泥路,几匹山的柳杉,就不愁下不了山。二哥说他要把房子重新修过,全部用木头,把设想对我们说了。二哥说他和二嫂哪里也不去,就在山里养老。

时间在我们的话声中流逝。雨渐渐停了。山上山下云雾缭绕。

我们拿出路上未吃完的蛋糕香蕉。

二哥喊二嫂过去帮忙,说是有点饿了。

又说了一阵话,看了一阵山,大家起身去树奇家吃饭。

三嫂二嫂在灶房忙碌。我进灶房,二嫂在烧火,三嫂在一口大铁锅里炒腊肉。炒完腊肉,又煎土豆条。三嫂与我说笑,不像第一次见面。三嫂没有读过一天书,没有走出过大山半步,天生性格开朗,不岔生。二嫂的性格,与她恰恰相反。母亲说三嫂能干得很!言谈举止间,看得出她的大方爽朗泼辣利索。

矮脚方桌。矮脚长凳。

桌子上摆满十几碗菜,炖腊猪腿两碗,炒腊肉两碗,煎土豆两碗,豆花两碗,白水青南瓜四季豆两碗,还有咸菜。这顿丰富的早饭,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不知准备了多久?我们吃饭时,三嫂一直在堂屋与灶房穿梭,看到哪个碗里的菜少了,从厨房舀一碗倒进去。尽吃尽铲。在小榨坪大哥家也是这样,山里人待客的风气。这里的猪,都不喂饲料——下山买饲料多难啊!一条猪,头年春天喂到过年杀。下山卖肉也难,杀的猪,都是自己吃。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腊肉,尤其是炖腊腿,糯而不腻,吃了一坨想二坨。父亲说把最好的肉拿出来给我们吃了。还有煎土豆,也没吃过这么香的。问三嫂怎么做的?她说削掉皮,切成手指样大小,放进油锅煎,加葱花辣椒。我准备回去学着做给自己吃。

吃完早饭,树奇拿出核桃。吃完核桃,树奇领我和茂林转山。

转山回来,我想洗个头,问二嫂有没有洗头水?她说只有洗衣粉。问三嫂家有没有?她说恐怕也没得。她们洗衣洗头都是洗衣粉。兄弟从车上找出一包袋装洗头水,二哥在火塘上为我烧了壶水。

母亲午睡起来,我听见她问二嫂:“你们这里都是吃两顿?……我们都是吃三顿,遭不住饿。”

我想制止母亲,来不及,她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不一会儿,我看见二嫂拿了青南瓜四季豆去三嫂家。

我说母亲,母亲不高兴,说:“我来了,就不想饿饭!”

一顿丰富的早饭,才吃过多久啊,她就饿了?人家哪里让她饿饭了啊?再说,那顿早饭,二嫂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让人家一天为我们做饭?我为母亲难过。母亲一生固执,是个要按自己想法生活的人。

我说:“你不能问着要饭吃啊,才吃过多久啊?你明明知道他们这里吃两顿饭。”

吃饭时,母亲看了看时间,不高兴地对我说:“你说我问到要饭吃,这个时候吃饭也差不多了!”

饭桌上,母亲自嘲地说:“我跟个娃儿一样,问到要饭吃。”

这顿饭,树奇的儿子放学回家了。一个白净懂礼貌的小男孩。他捶核桃给我吃时,三嫂说:“我们是没有妈的娃儿。”

我对他说:“只要奶奶爷爷爸爸对你好就行了。”

他掰着核桃,对着我笑。

我说这样的话,能宽慰大人小孩的心吗?一个几岁的孩子,没有妈妈,肯定是残缺,爷爷奶奶爸爸的爱,不能代替妈妈的爱。

不好意思问树奇的妻子是怎么离开他的,一直没问。

也许是这重重大山,留不住人。

年轻人要守住这深山,不让自己向往外面的世界,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留下的,都是老的小的,像树奇他们这样年龄的男女,都离开了大山,父辈们离去那一天,还有没有人留在这大山深处?

干河沟

与树志树伟他们一起,离开大榨坪,去小榨坪大哥家。

到干河沟,连坑洼不平的稀泥公路也没有了。

树伟与茂林的车停在干河沟的一块草地上,等人来背车上的东西。

一个背了娃娃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坡上下来,对父亲说:“是六满回来了,我听声音,是六满,下来看看。”

“满”是“叔”。

茂林回来,侄儿们都喊他“小满”。

我们的祖先,是湖广填四川的。爷爷喊嗲嗲,奶奶喊奶(nai)。

我几个月大见过嗲嗲和奶,太小,没有记忆。

母亲说奶瘦高个,嗲嗲个子不算高。奶的父亲是私塾先生,从小跟着读了不少古书,能说会道,向姓各家有啥子事,都找奶去“断案”。奶不会家务,我的大嬢为了一家人,一辈子没有出嫁,代替奶为大家做鞋缝衣煮饭,老死深山。

父亲为我们介绍背娃的老人,说是“大嫂。”

大嫂和父亲说话,妈过去拿起她的手看。

大嫂的手腕手指上,戴满“金戒指,金手镯”。

妈说:“戴——满了!”

大嫂说:“假的,五块钱一个。”

大哥领着几个背背篼的男女出现在山弯的稀泥路上。

大哥他们背着货物,我们背着自己的旅行包,在逼仄的浆糊一样的泥路上到了大哥家。

小榨坪

小榨坪在苏田乡的一个山窝子里,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是远远近近的山。山上山下种包谷土豆,南瓜黄瓜四季豆。有的山光秃秃的,什么都不长。大哥向继仲的房子与二哥向继国的挨在一起,朝向不一样,隔了几步路。二哥的房子已经破败,早就无人住了。二哥死,二嫂改嫁,三个孩子长大都去了昭通昆明打工。大哥维修过这座无人住的房子,要不,早垮了。父亲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嫂嫂已离世,留下九十高龄的三伯娘跟他的大儿子继仲一家过日子。我和兄弟这次回云南,是陪年老的父母回来为三伯娘祝寿。90大寿。三伯娘的生日不是秋天,大哥将酒席推迟到国庆这天,一是天气凉快,二是外出打工的娃娃亲戚,放假了可以回来。计划是八十桌,大哥说可能坐不满。看到大哥门前不算宽阔稀泥盖过脚踝的土坝子,我和茂林担心八十桌寿宴,咋个摆?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再窄的坝子,也摆得下八十桌,流水席。我和兄弟第一次吃流水席。树奇说,有回在桧溪,吃酒席,第一轮的吃完,赶紧把碗筷递给等着的人,晚了,会空着肚子回家。我和茂林睁大眼睛,还有这样的事情?那是困难年代,现在不同了,吃的喝的都准备充足。大哥为他母亲过生日,瓶装白酒,买了六十斤,啤酒十几件,大肥猪,杀了两条,从桧溪长坪买回的东西,就有两吨多。endprint

从大榨坪去大哥家,几个小学生走在我们前面。车子开拢,树奇叫他们上了车。这几个学生娃,在东胜乡小学读书,来去要走四个小时。像这种下了一个多月不见停的雨,小榨坪的学生娃仍然每天要走两个小时泥泞山路去学校,再走两个小时泥泞山路回家。小榨坪以前有学校,学生不多,老师也不愿留在那里,小榨坪的娃,后来只能去东胜乡小学读书。学校在村公所,村公所在大榨坪。大榨坪,已经在高山之巅的深处,大榨坪里面的小榨坪,真的是在大山尽头了,留不住老师,人之常情。除了大山,几户人家,苞谷地、土豆、树木,什么也没有,买包盐买张纸,都要下长坪,不是土生土长,哪个受得了!有钱,用出去,也是件困难的事。

父亲是从小榨坪走出去的,他的哥哥嫂嫂侄儿,一辈子都住在山尽头。如今,守在山里的,是上了年纪和还没有长大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大哥家,几个娃儿多年前就出去了,平时,只有三伯娘大哥大嫂在家。

90岁的三伯娘,下过宜宾,几次来过我们家。以为这个年纪的她,已经老眼昏花,没想到还是耳聪目明,能吃能做能睡。与她坐在饭桌上,她端起饭碗对我说:“以前去你们家,每天吃三顿,每顿我要吃三碗,现在吃这么一点点,不行了!”我看三伯娘的饭量,比我还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不错了。

三伯娘守了大山九十年,小榨坪没有变化,三伯娘变老了,重孙都大了。

风烛残年的岁月。

还要守下去的,是大哥大嫂。

小榨坪没有变化,他们要一年一年变老。

大嫂的背,有点驼,可能是多年繁重劳作的结果。

早上在床上,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听见继芬在堂屋的座机边说:“要带雨靴,栽秧子哟!”

在这山里,不穿雨靴,还真是没法出门。跨出门槛,就得换上雨靴,连屋檐下都沾满稀泥。坝子里,一个多月的雨水,加上来的人多,无数双脚踩踏,稀泥已经从脚踝堆积到腿肚,烂田一样,真的是“栽秧子哟”。山里买卖艰辛,家家户户房屋前的坝子,都是土坝子,下雨如一锅粥。我和茂林再一次担忧:“这种天气,这种坝子,昨个摆酒席哦!”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吃罢早饭,几个侄儿开始搭雨棚,一阵忙乱后,两块塑料雨布遮挡了屋檐外的天空。接着,铲坝子里的层层稀泥,几个小伙子,穿着雨靴,甩开膀子大干。铲掉的稀泥,推到坎下的一块荒地上,小山一样。坝子比以前平整了,泥浆比以前浅了。天上的雨,落在雨布上,没完没了。

搭雨布铲稀泥时,大哥在二哥久已荒废的屋子里打灶台。他家灶房有两口灶,不够用,为三伯娘的生日,又打了三口新灶。大哥会木工,为三伯娘的生日酒席,他还做了几十条长凳,干完农活做,做了两个多月,刷了红土漆。母亲说大哥给我们做过炒米糖盒子,做过宰猪草的架子背下来。不说做,就是从小榨坪这样的山尽头背下山,再背到我们宜宾乡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哥那张瘦削的牵满皱纹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劳累命!年纪不大,头发花白,眼窝深陷,一直穿一件廉价的城里人不再穿的灰白色西装。

在这贫瘠的大山里,没有一家人的生活是容易的,没有一个人不是劳累的。没完没了的雨水,让他们的生活更加潮湿。

火塘

在潮湿、寒冷的天气,火塘的温暖能慰藉艰辛的人生,如果火塘里埋着土豆、核桃,单调的生活就有了几丝乐趣,手上再握着一杯烈酒,孤单的内心也会生出几分豪迈。

大哥家的火塘边,有土豆核桃苞谷,有酒。苞谷是刚从地里掰回来的嫩苞谷,核桃是去树下捡的,土豆,房间里堆了几麻袋,酒是桧溪买的啤酒。山里,出产苞谷土豆核桃,不缺。正是吃嫩核桃的季节,随便走在一棵核桃树下,都能捡到核桃吃。山里人家不稀奇核桃,搭上一天时间背出去,也卖不了几个钱。有个来吃酒的妇人,说她背背核桃下山,两块钱一斤,还卖不掉,背回来了。两块钱一斤的核桃,拿到繁华城市,要赚多少钱?大哥大嫂他们一直在为酒席忙碌,三伯娘也跟着忙,不像我们,找不到事情做,也不清楚怎样做。几个人坐在火塘边,烤土豆核桃苞谷吃。兄弟和几个侄儿,用这些东西下酒。这些食物都是我喜欢的,吃不够,烤苞谷,吃过,烤土豆烤核桃,第一次吃。

早上,我要煮土豆,三伯娘说:“你要吃毛洋芋?”她递了个水壶给我,要我去房间里拿土豆。我装满,出门洗。三伯娘在水缸边择葱,说:“不洗吧?要洗?直接煮香。”煮“毛洋芋”,他们喜欢随泥一起煮,洗过,不香。我没有这样煮过,接水淘洗了几遍,不见泥水,才拿到火塘上煮。火塘上,有个梭钩,铁丝与木头做的,固定在房梁上。挂在钩上的水壶,可以上下滑动。不煮土豆,水壶里是一壶热水。“毛洋芋”煮了一次,没煮了。有空,坐在火塘边,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我都在烤土豆核桃吃。喜欢吃的不止我一个。向继品来那天,他帮我们烤嫩苞谷,大家围着火塘吃的香。吃着烤着,我看见他吐了一口痰在火塘边,用脚擦。他把烤好的苞谷再次放到火塘边,我不敢吃了,先前吃下去的,感觉也没有那么香了。四哥倒是热情,指着火塘边的苞谷不停地劝我:“吃,吃,吃。”

中秋

“几点了?”

“差10分5点。”

黑暗里,我听到继芬问正在起床的二嫂。

随后,头顶那边,是刷锅舀水烧火的声音。

每天天不亮,灶房里就有锅碗瓢盆的响声。

我睡的床,隔着一层薄薄的木墙,打个洞,头就能从墙这头伸进灶房。二嫂每天睡得最晚,起得最早。明天是三伯娘的生日酒席,早上要杀两条猪,厨师要来准备酒席。酒席,从昨天就开始了,只不过不是正席。昨天早上,帮忙的吃酒的一些亲戚都到了,几个帮忙的妇女,到大哥家摆好两台磨子,开始推豆花。我去推了一会儿,不到二十分钟吧,手软得很。几个妇女,一个上午都在推,没有停歇。十一点多钟吃早饭,稀泥坝子里坐了八桌。今天帮忙的人都要到齐,吃酒的人更多。

听到大哥喊:“起床了!都起床了!水烧开了!”

大哥在吆喝几个侄儿起床,杀两条大肥猪,少不了他们帮忙。昨天晚上,大哥跟几个侄儿打招呼:“睡不醒的,今天早点睡,明天要杀猪啊!”endprint

水烧开了,杀猪匠还没有到,一个侄儿打电话,说:“水都烧开了!”

杀猪匠可能在路上。

团转四邻帮忙的吃酒的,从四面的山上山下,山里山外来,估计一个村的老乡都要来吃酒。

几个小伙子,将坝坎下猪圈里的两条大白猪,连推带拖的弄上案板。猪一路嚎叫,杀猪刀插下去,流淌出两盆鲜血,不再有一丝动静。接下来,两个小伙子,提两只装满开水的壶,一壶一壶往猪身上淋。雾气弥漫。烫完刮完,用火,烧残留的猪毛。侄儿从桧溪买了一桶汽油带回家烧猪毛。气枪不好用,打电话想借,无人接。一个侄儿说:“以后他家有事,休想人家帮他!”后来开膛破肚,将猪下成几大块,用柴烧猪毛。

烧好下好的猪肉,堆在灶房一角,白亮亮两大堆。四五个厨师,在菜板、灶台上忙碌。大铁锅里的一锅菜油,一天都在冒油烟,炸着生日酒席的各种酥肉。今天可以简单点,明天正席,桌上要摆十三个菜。

灶房外的屋檐下是一口长方形大水缸。水缸边的人,推磨的洗菜的洗猪下水的,忙个没完。塑料水管里的山泉水,绵延不绝流淌,流进水缸菜盆。

屋里屋外都是人,坝子里全是穿雨靴的人,踩着烂泥,在桌子上喝酒打牌说话。有几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起床后喜欢喝寡酒。火塘,我和兄弟已经靠不进去,我们去屋后边的一块苞谷地,站在一棵核桃树下,看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山。眼睛不管望向哪里,都是山。苞谷地湿漉漉水淋淋,稀泥小路上是半寸深的脚印。

从屋后回来,三伯娘看我无事,拿了个口袋,喊我去捡核桃。早上,她已经捡了一口袋,要我们带回去。我拿起口袋,去屋侧的几棵核桃树下,在野草枯叶里刨核桃。口袋交给三伯娘时,她看了看里面的核桃,说我捡的是人家的。

壬辰年这个中秋节,大哥一家人,吃酒席的人,与中秋无关。

厚重的夜空,没有中秋月。

如果不是忙酒席,大哥他们,过不过中秋?吃不吃月饼?

三顿饭

中秋头天起,吃两顿饭的习惯,改成了吃三顿。晚上那顿饭,十点多钟开饭,我和兄弟没吃,太晚,怕肠胃受不了。母亲吃了,半夜起来吃药,她有胃痛的毛病。母亲年纪大了,睡得再晚,都要起夜,我起床,拿上电筒,出门,走过屋檐,陪她去猪圈解手。这里人家的猪圈茅厕都在屋外,有的甚至单独立在野地。

屋里屋外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忙的忙耍的耍。坝子的雨棚上牵了电灯,屋檐的柱子上安了喇叭。个个穿着雨靴,进进出出。向继品上午也忙了一阵,他要安排帮忙者的岗位。他披一件米色风衣——这件风衣,让他与本地乡民与众不同,有教师的范儿——在落满脚槽的坝子坐下,方桌上铺开一张红纸,拿起毛笔,蘸了墨汁,一笔一划书写。完毕,一个男人拿起麦克风照红纸上的字慢慢念。念完,看见不少妇女领了盆盆毛巾,都是新崭崭从桧溪买回来的。领了盆盆毛巾的妇女,负责添饭。拿麦克风说话的是总管,他念字念人名时,我听得不算明白。向继品将写满字的红纸贴在屋檐下,我靠近墙看,一行一行的,从右至左,是这次酒席的分工及名单。分工很细,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总管,支客,管礼,司厨,管碗,煮饭,管烟酒,管灯亮被盖,抬饭,端菜,添饭,洗碗,烧菜,笼火,打杂等,一应俱全。有些活是累人的,比如司厨洗碗烧菜煮饭的活,有些活轻松,比如管烟酒管灯亮被盖抬饭的活。席是流水席,一轮接一轮,洗碗添饭的从吃饭到结束要忙个不停,管碗管烟酒管灯亮被盖笼火的,闲的时候比较多,完全可以兼职。有的帮忙只不过是个名目,乡里乡邻趁办酒席热闹吃喝一番。礼,也是轻微的表达一下。回去的路上,母亲说她问过三伯娘,乡邻赶人情,三十块左右。作为主角的三伯娘,倒像个局外人,上百人的吃喝玩乐,仿佛与她无关,自始至终,我看见90岁高龄历经艰辛和苦难的三伯娘,举止沉静。过生日仿佛不是三伯娘,而是我们这些吃酒席的人。

坝子里摆了十张桌子,大家一轮一轮的穿着糊满泥浆的雨靴踩在烂泥里吃饭。中秋这天,从早到晚的三顿饭,每顿要摆三台。国庆节的正席,不知要摆多少台?

饭前,喇叭里传出总管的声音:“开饭了!开饭了!”饭后,总管要宣布下顿饭几时吃。想回家的人,做完自己的事情再来吃饭。

火光

下午,看见天空晴朗起来,山上的云雾慢慢往山巅爬,几缕阳光照进山野,却是一晃而过,不一会儿,阳光被云层遮蔽,浓雾再次笼罩山野,秋雨再次淅淅沥沥。我盼望晴空万里,盼望阳光普照,盼望夜空中有星星月亮,盼望有个山野人在星空下唱《小河淌水》。我无缘看到山野的星星和月亮。

与兄弟站在苞谷地的核桃树下消磨时光的黄昏,看见一个穿蓝布衣裳的汉子赶了三头牛从山路那边过来,一条小牛走在中间。一路铃铛,撞击着山野的寂寞,让我想起《赶牲灵》那首陕北民歌,让我想起“牧归”。山路狭窄,茂盛着杂草野花。青山碧绿,矗立云空。这幅晚归牧歌图,让阴雨连绵的大山有了诗意。寂静的从农耕社会跳出来的诗意,终归留不住人。中秋头天,一个上了年纪帮忙推豆花的妇人带了个小女孩。这个女孩长得乖巧,她与继芬的孙女玩耍时,看得出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就是头发有些蓬乱,衣衫有些不洁。两个女孩在堂屋追逐,笑声盈盈。我们一起坐在火塘边吃烤土豆时,她不断地扭动背心,很难受的表情。问她是不是身上痒?她不吭声,不停地扭动。扭动了一阵,身上大概不痒了,开始吃土豆。夜幕,她跟着妇人一起回家时,我因为无聊,与她们一起走了一程。原来这个小女孩,是她后家一个晚辈的孩子,她妈妈,跟人跑了,父亲一个人带她,出门上山,每次把她锁在家里。父亲进城打工,无人照看,她把小女孩接到了自己家。媳妇不乐意,说哪有舅娘跟外侄看娃儿的,常常唠叨心里的不满。她说:“有啥办法嘛?没人管!”看见她们要爬山了,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下说着告别的话,那小女孩也与我告别,笑盈盈说着:“再见!再见!”她的笑容,是那么美丽。这么乖巧的一个小女孩,她妈怎么丢得下?我想起树奇的妻子,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再次听到三嫂无奈地对我说:“我们是没妈的娃儿!”树奇的儿子,也长得乖巧,白白净净,懂礼貌,喜欢笑。山高路远的大山尽头,虽然有着田园牧歌似的生活,有着甘甜的山泉,碧蓝的天空,时间长了,终归是要呆闷的。我和兄弟待两天,都恨不得逃走,在这贫瘠的山野生存的人,一辈子的艰辛贫穷,可想而知。像我三伯娘大哥大嫂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守了大山一辈子,如今可以继续守下去,像我侄儿这些年纪轻的,没有谁还愿意守着贫瘠的山坡种苞谷土豆。他们都愿意离开家乡,走出大山,去车水马龙的城市,一边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吃着漂白粉过重的自来水,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找饭吃。总比守着大山强!endprint

中秋这天,妇人照样来帮忙,小女孩没有来。晚上,我们坐在坝子边烤火烧土豆。温暖的火光中,听着大家闲聊,我望望夜空,云层密布,没有星星月亮的痕迹。中秋夜,如果有一轮月亮,该是清亮的。如果有满天繁星,该是清澈的。可是,清亮清澈的月亮星星看久了,还是不及城市浑浊的灯火诱人,尤其涉及到生存。城市的灯火,怎么看都是迷人的,虽然难免让人迷惘、迷乱。

好在暗夜里,还有篝火温暖山野。

我那高龄的三伯娘,一生守着大山求生存,寒冷的天气,潮湿的夜晚,是不是火塘温暖了她辛劳的岁月?

扇子坪

扇子坪在大榨坪与小榨坪之间。

扇子坪,曾经是我们的祖屋,山崖间一个宽阔的坝子。进山下山,我们都要过扇子坪。

父亲说,爷爷打发小妹,置办嫁妆,把家弄穷了,钱不够,卖房子置办。

嫁女都是收聘礼的,这大山深处,嫁女是件赔本的事情。多养几个女儿,真的要倾家荡产,多养几个儿子,就可以发家致富。像我爷爷,当时在山里还算殷实人家,多养了几个女儿,家产都陪嫁光了,最后连老屋也卖掉买嫁妆。

别看是大山深处,天高皇帝远,谈婚论嫁挺讲究的,延续着山里人的传统和规矩。首先要门当户对,其次女子出嫁,要置办一堂屋嫁妆,要陪嫁地方和丫头。爷爷的土地和银子,被几个出嫁的妹妹陪嫁光了,最后一个妹妹出嫁,只好变卖老屋。满堂屋嫁妆,那是多少?笨重的箱箱柜柜,厚重的铺盖蚊帐衣裳,需请人下宜宾,一步一步的“盘”回来。不说云南至宜宾的山路,从长坪,翻越崇山峻岭盘到家门口,也是件艰辛的体力活,车子拉都吃尽苦头,人背人扛,漫长和艰苦,可想而知。一代又一代,一个又一个女子出嫁,山里人就是这样沿金沙江山路下宜宾置办嫁妆的。

老屋卖掉,为啥不往山外搬,却往山里搬?父亲说他也不清楚。就是往大榨坪搬,也比小榨坪好。大榨坪的山上,无法种苞谷土豆,至少可以生长树木。小榨坪的一座山,在大哥房子的后侧面,叫城墙岩,光秃秃的只长岩石。有的山体,野草都不长,一看就不及大榨坪。为啥越搬越远,搬到了山尽头?父亲不清楚,我也不明白。

老屋的地基上,住了两户人家,瓦房板壁。屋檐下,挂着苞谷。门前,两棵核桃树。黑色的烂泥路上,停了一辆小卡车。我和兄弟走近,两个妇人出来招呼,要我们进屋坐。我们站在路边凝视,拍了几张照片,上车,继续下山。

下到一弯口,兄弟停车,我和他下来,站在山崖上,对着埋葬爷爷奶奶的山谷,在空旷的山野里高声喊:“爷爷奶奶,我们来看你了!我们来看你了!”原本是要去爷爷奶奶的坟前祭祀的,大哥一家人忙酒席,抽不出身,说是那路无人走,这季节,荒草把路都淹没了,无路。我们只能站在扇子坪老屋的山崖上,遥祭我们逝去多年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会听到的。会听到我和兄弟呼喊的声音。

下山

过了扇子坪,几乎一路都是下坡。

到大榨坪,几辆摩托停在烂路上,他们说:“下不去,我们的摩托都是抬上来的。”

一路回大榨坪的二哥说:“这个车没问题,走,没问题。”

车在深辙里缓慢前行。有个地方,兄弟拿上预备的小铁铲下车,铲掉路上的一堆稀泥,缓慢通过。

转弯,下坡。转弯,下坡。总是,转弯,下坡。

里边,岩壁;外边,悬崖。

兄弟沉着,缓缓驾驶。我提心吊胆俯视无数的深谷。

上山,走的是夜路,地形山貌都在黑夜里;下山,白日天光里,才看见我们是从延绵不断的山尽头,越过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深谷。我们在重叠的群山中蜿蜒行进。一山比一山高,一沟比一沟险,我们要在崇山峻岭的深处,不停地下坡下坡,才能抵达团结小河的二级公路。

过观音岩,父亲说:“你爷爷,就是在这里摔死的。”

逼仄、陡峭的观音岩,望不尽的峡谷,一张落叶下去,恐怕都会成粉末。上山,我们在雨夜过观音岩,树奇提醒兄弟:“前面那个弯,不要转急了,慢慢过去,有人就是转急了,冲下岩了,已经有两辆车冲下去了。”

爷爷是“粮食关”时,要到我们家过难关,路上有人对他说:“你这把年纪了,下宜宾干啥,路远又不好走。”有人看见爷爷转去了,却没有回到家,走进了观音岩的深谷。那年,爷爷81岁。

我胡思乱想,爷爷是不是走着走着,饿晕了,摔下了观音岩?或是,没有饭吃,爷爷绝望,回到观音岩,叹息着纵身跳下?观音岩离小榨坪,一路上去,至少要两三个小时。

终于下到了团结河岸,我和兄弟长长舒了一口气,最难走的路,已经过去,最难翻的坎,已经逾越。

汽车沿着团结小河,轻快奔驰。

回家后的某一天夜晚,我和母亲正在灶房忙碌,接到大哥向继仲的电话,说树志他们几个也走了,说送他们下山后,他正往回走,正在爬山。

黑夜里,一个人翻山越岭,危险又辛苦。

我说:“大哥,你带电筒没有?”

大哥说:“带了。”

我说:“大哥,你要小心点啊,慢慢走。”

大哥说:“谢谢大妹的关心。”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大哥一个人在重峦叠嶂的山路上,几时才能走到家?

■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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