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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有痣的女儿

2014-09-16申长荣

山花 2014年10期
关键词:老夏

申长荣

小孩子家打猪草,一半是干活儿,一半是闲逛。她们仨来到菜地跟前,寻找灰灰菜。以前村里的人,还沿袭着一些从山东老家带来的习俗,比如,家家都把青菜种在村子外路边的垄头上。

那个大点儿的小姑子好像冷不丁想起什么,咯咯笑了:“姐,他们说你吃生茄子,生茄子真能吃吗?”说着,扭下了一个嫩茄子。

她笑了,有一点儿腼腆。心里隐约感到,两个小姑子似乎是有意把她领到菜地这里来的。那时她还不足十六岁,只是随当地习俗短暂做客婆家。

或是比较生怯,或是由于性格率真柔顺,她把鲜茄子接过来,吃了一小段。

比她小两岁的那个大点儿的小姑子从她手里拿回茄子,试探地咬下一点儿,咀嚼着,最后还是咽不下去,苦着脸笑:“也不好吃呵。”那个才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把剩下那半拉茄子抢在手,叨下一口,猛嚼两下没有尝味就吐到地下,笑着嚷:“不好吃不好吃——”

回到家,大点儿的那个找一个和母亲独处的机会,悄悄说:

“她真吃生茄子。”边说,眼睛小心等待母亲的反应。

“一边去。”母亲的嘴角落了下来。

那年入冬,粮食收到囤里以后,那桩婚约被男方一头退掉了。

她究竟哪里让婆家不如意,是难以说清的。

却留下一个趣闻般的传说:她是因为住婆家时,吃了生茄子被婆家休掉的。

从那以后,那个地方人们和要去住婆家的女孩子开玩笑,总爱说:可别忘了呵,找机会吃个生茄子。

那个女孩子还很小,不十分懂事呢。但是打击也够巨大,痴痴地,憔悴了很长时间。

日子总是往前走的。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七岁的梁姓男子,生了两个儿子,过得也挺好的。不过她寿短,病死时不到三十岁。她的小儿子,还不能记得她的模样。

现在,她的这个小儿子,正在自己家院子里一丛芍药旁边,哄着自己的女儿。他已经年过三十了。

这不是在他父母生活的那个老院子,是远在故乡千里之外,被当地人口头上习惯称作开发区的,相当于一个大镇子的地方。那片地方在二十多年前,还是一片耕地。

他家是一长趟红砖房子中间的一间,原先是所有住户共用一个大院子,后来各家自己隔了篱笆,他家的院子夹在中间,大小比屋基的面积也大不了多少。现今在小梁子老家,人们都已经习惯把青菜种在房前屋后了,他的父兄种了一个很大的菜园子,青菜多得每年都吃不了。小梁子家是种不了蔬菜的,院子满铺着红砖,地面霉成了暗绿色,边边角角的地方,零星的杂草从砖缝中间生生挤出来。院子外边,有两丛丁香,不过所有权不属于他家。

早前,他妻子的前夫,买了这间连脊房子后,把院子里的红砖起掉几块,栽了一棵芍药。而今,妻子和前夫的大女儿已经十三岁,刚刚住进城里念初中,那丛芍药蓬勃得完全苫盖了土表,乍一看,好像也是从砖缝里拱出来的。

芍药的花期太短暂,通常人们看到的是一蓬深绿的叶子。

父女两个,站在芍药跟前,一个弯下腰,一个不时踮起脚,数着芍药子实的个数。

小梁子的婚姻,是他的大姨姐一手促成的。几年前,她妻子的姐姐在煤矿看过一阵子矿灯。那个女人在矿上时留意到小梁子本分勤劳,能够养家,性情十分适合做妹妹的丈夫,特别是做外甥女的继父。于是,一手策划了这个婚姻。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确很有眼力。妹妹和新夫怀孕时,这个为小妹妹操碎了心、不知不觉习惯了母亲角色的大姐姐,第一个警觉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妹夫,似乎心里很有劲的。她又一次对妹妹的命运做出了干涉,但胎儿最终还是没有被流掉。现在,小梁子的大姨姐给一家幼儿园里做饭,每天上下班,正好顺便带着这个小外甥女。自己的儿子在南方当兵,她五十来岁,单身将近二十年了。

当初,这个年轻男人是为了充当另外一种角色,才出现在这个院子里。后来,他自己做了父亲,便更像是这家的主人了。这里虽是前些年初建的镇子,他们这片却已经正式下达了拆迁通知,一两年后,他们家将搬进楼房里。两口子下班赶在一起,没事儿就合计一些装修的设想。

妻子在附近的服装厂里做缝纫,俩女儿或是上学校,或是去幼儿园。一个月里,有二十个夜班,下班补了一觉白日醒来的小梁子,多数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好在大女儿每隔七天能在家一天,那天他休息会少些,同时也有了一种礼拜天的享受。

这一天,他们俩在院子里玩儿得很开心。女儿总是兴味盎然的,因为她是小孩子,还没有学会分心。小梁子有时候不觉走了神,又盯着女儿的嘴角看。女儿刚生下来那天父女俩见第一面,他就找过了。那里光洁无瑕,并没有长一颗哪怕很淡小的痣。

在妻子怀上女儿的时候,她总是管腹中的胎儿叫“儿子”。她有一个女儿了,渴望下一个是儿子。那时他却总是真真切切梦到一个女儿,嘴角清晰地有一颗小黑痣,孩子扬起小脸跟他说笑的时候,那颗痣也跟着跳动。

当然,今天,这已经算不得一个遗憾了。但有时他还会回顾起那个梦境,想起那个梦的时候,有时不由得会想到宋国海,没有那么萍水相逢的一个人,自己现在的生活,也许是另一种样子。宋国海现在过得怎么样,想必早已淡忘了他们一块儿的日子了吧。

从开发区到小梁子家这里,并没有像政府当初雄心勃勃构想的那样,进一步膨胀壮大下去。他站在院子里,从街对面两座房子之间的路口望去,一大片水稻田,远远地向开发区铺展开去。水稻正处于除草后的生长旺期,辽阔的田里不见一人。一列白色的水泥电线杆渐行渐远,在地势稍稍呈现起伏时,插足大豆和玉米之间,然后消失在浅山地带。高压电力输入的荒山腹地,从这里以及其他城市乡村均看不见的地方,有几处遥相呼应的小煤矿。每一家的倾斜矿井都两两对称,深入大地,小梁子在那地方“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十来年了。

当初,小梁子和宋国海在矿上同住过一间工棚。宋国海是投奔老宋来这里下煤窑的。

老宋和宋国海一个村子,大致上是本家同族。在山东农村,常常都是那么个情形。宋国海二十来岁时恋爱受了打击,精神失常过。治是治好了,毕竟这类病很难做到根治。陌生人如果不知道他有这病,也许只是大略感觉这人老实木讷些。一旦听人讲过,立刻就会觉得:果然,是跟正常人不大一样的,有问题。他的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总是没有任何预兆。

宋国海犯了病。不过表现倒不疯狂暴躁,大体犹如一个陷入梦游的人,也许,他面前的世界,也像梦一样模糊昏暗了吧。

一个控制不了自己的人,自然没法子下井挖煤了。而且,这里也没人每日照看他,老宋只好送他回老家。火车走到半途,在一个站上停车的时候,神不守舍的宋国海不知怎么就下了火车。他是身高快一米九的山东大汉,平时平地上,老宋也撵不上宋国海。老宋是个瘸子,比较轻微的小儿麻痹后遗症。但那次,老宋不瘸也撵不上了,他发现宋国海在火车外面溜达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动了。老宋把脑袋伸向车窗外面,用他们的乡音,气急败坏地骂宋国海。后者抬着脸站在站台上,不解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火车。

老宋没有在下一站下车。或许老宋当时没有想到应该那样,或许他也想到了,但觉得自己即便折回来,宋国海老老实实待在原处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反正,他没回来找他。

老宋一气回了沂蒙山,他好些年没有回老家了。另外,人半路丢了找不到,不能不给宋国海的家人当面有个交代。宋国海的兄弟姐妹们各个通情达理,无一例外对老宋表示了体谅,他在他身上操心够多的了。没人埋怨他把人搞丢了,口头都责怪宋国海。

好在过两天,宋国海自己也随老宋后头回去了。他的神智没复原,仍然半梦半醒。不过,人回老家,应是一种本能吧。

过了一年,宋国海自己又来这里下井。他早恢复了过来。直到后来宋国海彻底离开此地,大家再没见他犯过病。当然,这不是说他这辈子不会再犯。

开始他跟上次一样,自己住一间工棚,但随后不久,搬到小梁子屋里去了。

当时正是小梁子干活儿碰伤了脚,行动不太方便,身边有个人照应一下,自然方便不少。

但不久,有人便发现了蹊跷,原来宋国海凑过去,是去跟小梁子一块儿信佛了。

小梁子岁数比宋国海小十多岁,顶多三十来岁的样子,原本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这辈子会和佛有什么瓜葛。

之前,他那间宿舍里合住过一个老夏,那人有做过一阵子佛徒的嫌疑。

老夏是个干瘪的五十多岁老头子,下不了井。原煤上来,老夏在煤堆上凑合选点儿块煤,卖给煤贩子,一天挣个十块二十块的自个儿就歇了。平时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不觉中“政府政府”地不离嘴。大伙估摸他刚刚改造好,出来的时间还不长,嘴上一时扔不了。大概,在里面待的年头儿不少了。老夏也是个兜里稍有了点儿钱,就得找女人送去的主儿。一次,他攒够了三十块钱,立马搭一辆煤贩子的车去了城里,女人的价码三十,他付完账分文不剩。那天老夏却在城里怎么也搭不着回来的顺风车,他回到山上已经快半夜了。十几个小时,一直饿着肚子,连一碗面条都没得吃。样子虽然老瘦,体质倒挺好的。不久,老夏的女儿过来传信,他的原配老婆终于同意又接纳他了,老夏忙不迭地离了煤矿跑回去,扔下了一部会自己不停地“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佛机和几本不知哪一宗派的经书。

老夏这么个人,居然与佛有缘,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不过现在挑战人正常思维的东西,实在多得叫人见怪不怪了,根本没人有闲情操心留意。老夏自己,一旦有了去处,马上就把那些曾经陪过自己度过孤单日子的东西,当垃圾一样丢掉了。怕是没有哪个人离开那地方时,会回头望一眼的。

小梁子平素不多言不多语,和气安静,还是个已经不多见了的孝子。一个屋住的时候,他对老夏极其客气。那阵子,老夏若帮了他点儿什么忙,他便拄着拐,一瘸一拐拐到工棚子前趟房把东头,开小卖铺的夏四那里,给老夏买点儿酒菜什么的。

夏四说:“又请老夏?”小梁子诺诺答应,脸还有些红。次数多了,夏四拿东西时便不再问了,异样目光里却似乎格外有了某种重力,压得小梁子抬不起头来,脸更红了。小梁子自己花钱非常仔细,不抽烟喝酒,没什么朋友,以往基本不来夏四的小铺子里消费。

夏四跟老宋一样,也是个瘸子,此外,还是个大胖子。二十多年以前,夏四不瘸也不胖,他在井下砸断了腿,砸得太重,出院以后人们再见到他时,他就是个瘸子了。夏四不能再下井,老婆那时尚且年轻,觉得这家的日子到了尽头,绝望了,就带孩子和另一个男人跑了。走入那种境地,夏四反而暴露出骨子里的一股蛮悍劲头儿,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发了财。怎么搞的都没关系,反正有钱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不瘸,想必仍还在规规矩矩挖煤,总也发不了的。后来他成了胖子,是容易想见的。夏四实实在在地是这个私营小矿的建矿股东之一。他无法像其他股东那样下井亲身参与管理,但苦出身又实在闲不住,且没耐心习学一些当今体面人的习惯和作派,便开了个小铺子。

一句话总是经常挂在嘴边的:“我就是闲着玩玩儿。”这话,搁在夏四身上,应该算不得是瞎吹。只是玩归玩,纠缠起零钱的时候他从来是分毫不让的。

有一回,因为有一笔几块钱的赊账,还了或未还,彼此不认同,夏四和老夏吵了起来。进而由吵升格为骂,议题也由钱还没还转变为什么样才是人、什么样不是人等,接近于某种价值观的争议了。

夏四说:“我差这几块钱?——你妈了个逼的,人活一辈子,腰里不揣个百八十万儿的,还算是个人哪!”

已经被政府改造成好人的老夏,日常说话嗫嗫嚅嚅,底气好像不那么充足,可骂人时却立马来了精气神,嘴皮子利索起来:“人活一辈子,两条腿都不一般长,还算是个人……”当时夏四的棕毛松狮恰在他脚边,老夏嘴里骂着,同时还抬脚捎带踢了狗一下。松狮惨叫一声逃走了,跑开几步回身抬脸连声吠老夏。

夏四气疯了,当下抓到老夏也许真会打死他。可老夏君子动口不动手,避免与他肢体接触。夏四追不到狗,便用最肮脏的话把老夏祖宗八代都骂到了。

当时宋国海也在场参与围观,他没跟别人一起笑,怔怔瞅着他俩,半天和身边另一人道出了自己的疑问:“他俩老祖宗,是不是一家子?”

吃小梁子的酒菜,老夏吃得理直气壮,人也愈加热心肠起来。

老夏终于走了,遗留的经书却迷住了养病的小梁子。心情迷惘无依,遇时机难免寄托于未知。开头,他多半也是无聊好奇,没想到随即迷了进去。很快,虔诚得连药都停了。其实工伤不用工人自己花钱,矿上是报销药费的。

宋国海文化不如小梁子,近乎不识字,理解不了佛经的大意,但是小梁子的行为感化了他,他也信佛了。这些年家里人也好,外人也好,都对他忽视冷漠,让他跟人不由得隔了一层距离,慢慢地他眼睛仿佛蒙起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的。他自己也说不上信仰什么,但信点什么,好像心里又有劲儿多了。他和小梁子接近,还有一点是由于他们同病相怜,小梁子的挫折也来自婚恋失意。

小梁子家乡男女订婚早,男女刚十来岁就订婚。这是世代传下来的,由家长们主持的婚俗。但结婚要晚些,要等到二十岁左右,婚约得持续多年。早年间,双方大体都向来信守婚约,但这些年来,失约毁约的情形越来越普遍。等待的时间,好像一下子长得不合理起来,能安心傻等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小梁子母亲不在了,父亲身体不好,还有一个残疾的哥哥,很多事情只好他自己操心张罗。像许多提早意识到自身处境的有心青年一样,多年来,他为自己的婚事做了相当多的努力,切实如约完成了基本的物质准备。小梁子去女方家商量结婚,姑娘也不小了,出去打过好几年工。姑娘低着头不表态,姑娘的爹妈在一旁也给小梁子帮腔劝说,但姑娘只是不说话。从姑娘之前的动向,小梁子也不是没有预感,他是有些硬着头皮过去的。现在,姑娘的态度很明确了。小梁子怏怏回去,想了多日,终是毫无出路,鼓起一次勇气再到姑娘家,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算了。果然,一提就解除了。凡是男方提出解除婚约,一般女方是不退彩礼的。女方老人良善,自己觉得气短,如数把彩礼退给了小梁子。和母亲一样,他也解除了一桩婚约,都得到了彩礼,但同样是受侮辱的一方。如果还在以前,他早就把那个高个大骨架子姑娘娶回家里了。那样的话,她肯定仍是一个处女,他俩两张白纸一样一起开始过日子,白头偕老死心塌地。做一个慈父良夫的同时,他仍然可以做好儿子,做好兄弟。

小梁子那时信佛,大约主要是为婚姻绝望另找精神寄托。宋国海跟着信,并且立刻有许多非常积极上进的表现,说不定某种程度上是对婚姻重新燃起了些许幼稚的幻想吧——大伙都那么传笑。

正好农历四月十八,赶上这里一个很大的新建庙(国泰民安了,到处都在忙着建庙)开光,小梁子捐了一笔钱。不少人乍一听说当成笑话,但当听说他居然一次捐了五千块钱的时候,不免一下子便笑不出来了。大家都是实实在在干活儿的人,到手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一举捐给庙上五千块钱,毕竟不同于把钱寄给了亲爹亲妈,是一件超越了大伙认知极限和想象极限的事情,有些深不可测了。一件不能把握、看不透的事物,总是令人茫然的。就算大家表现出了集体性的嘲弄,这种不屑里也有一层不言自明的虚弱性。

如果那种陌生感持续下去,大家就会共同觉得这个人是个异类,是个杂种。对那个不合群的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哪里有些不踏实的事情。况且又是处在荒凉山地里的矿上,这样较小又较为集中的人群里。时间长了,有可能待不下去的。

不过那种潜在的危机,并没有进一步发展。出了两件事。

小梁子瘸着脚去了几次庙,就不再去了。庙里有的和尚有老婆孩子,居然是大大方方地有,不是偷偷摸摸。那些个没有老婆孩子的,业余时间也大都去找女人行乐,找女人的方式也就是那么简单的几种,跟身边的工友比基本也差不多,没什么新鲜。庙是一个老板出钱建的,跟其他投资项目的性质也没什么两样,明显是一个挣钱的地方。这小梁子原来是万万没想到的,庙在他心里,是一个虔心修行的所在,自然是和尚的。

另外一件事出在小梁子自己身上。他的脚自停药后,感觉不错。那种良好的感觉,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后来就不那么妙了,脚那里生理性的肿痛,实实在在膨胀扩张着,日益使人无法回避起来。这也是一件足以使他精神产生危机的事情。

像许多面对类似情形的人一样,在无法继续自圆其说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时,他萎靡,拖沓。

一天宋国海白班,下班回来发现小梁子一反常态,没有提前做好晚饭。

小梁子穿着大裤头,瘫在小屋的炕上,一动不动,两条腿一好一坏,对比清楚。那只伤脚紫黑得锃明瓦亮,小腿,甚至于大腿,都呈现越往下越浓重的紫红,越往下越粗了一圈。

“梁子,得上医院啊。要不就烂掉啦!”曾经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智力明显受限的宋国海,得出了肯定的判断。

“……”

“我借给你钱。”

“不用,宋哥。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咦——你还有心思笑?过两天过两天,我看还不如头两天……”

宋国海做好了饭,小梁子只吃了小半碗。

“又吃一小口猫食,多吃点儿饭啊,吃不下东西病咋能好?”

“真不饿。”

宋国海劝不动,屋里也坐不住,更没别人能商量商量。

山谷底下,对面山根,一束车灯灯光流水般沿道路滑过来,越来越近,听到了车声,随之旁边矿部院里的高灯灯光之下现出了车身,出租车径向宿舍院前头过来。

夏四在城里有房子,不止一处。但极少见他下去,特别是夏天,他赤裸着上身,那大裤衩子,经常脏得快辨不出本色,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院外看店这样子,进院办公室开会也是。脸上,臂膀,软囊囊的大肚子,都晒得黑黝黝的,蚊虫叮咬留下的疤痕比比皆是。他没事从不离开山上,也难得见到他现在的老婆孩子进山。

始终跟他做伴的总是那条松狮。那条狗,他说,“一回早上我下楼,忘了锁门,它就在门口足足趴了一整天……比人他妈强多了!”在荒山里待久了,那条高价购得、血统比较纯正的棕红色宠物狗,早已脏乱得失掉了天生的优雅面目,性情也越来越像一条土狗了。

通常,夏四总是打电话传女人上来。大家说笑话说,他胖成这样,是否还有叫女人的必要,可有时夏四却一起叫俩。一般他总是留女人在这里过夜,次日就叫女人直接搭乘通勤车和下班的矿工们一道回城里——有时候,车里人的确也很拥挤的。如果哪天夏四心情不好,觉得不满意,就打电话把中介大骂一顿,不要说女人的钱,出租车也得回去找要他来的人要钱。隔一段时间,他就得如此间歇性地耍一次,发泄对女人强烈的蔑视。同时,殃及别人。

这次夏四情绪没问题,他刚要打发出租车回去,一旁黑暗里跑来了宋国海,连忙招呼他。

夏四拿宋国海开心:“咋的?憋不住啦?只要张嘴跟你夏哥说一声,有啥大不了的?你们别总憋着,总憋着就憋出毛病来了……”

“梁子……”

“咋的?”

“他脚……”宋国海总算说清了小梁子的脚。

“——活该!他妈了逼的,烂掉了才好呐!看把他得瑟的——他不是不吃药么?!上医院干啥?!不是有他奶奶的什么神保佑他么?!……”夏四分不清宗教,错怪了上帝。

出租车过不到后趟房去,宋国海跑回屋去,小梁子仍说不用去医院,但人高马大的宋国海抱起他就走。

小梁子被宋国海结实的臂膀从小炕上托起时,说不清怎么的,心里一下子松弛下来。软了身子,听任宋国海抱他出屋。宋国海虽然强壮,抱着一个成年男人走了一程,呼吸还是急促起来,浊重的口气扑向小梁子的口鼻。

那个小姐倒腾小碎步颠颠儿凑过来,目光一触到小梁子的脚,眼睛被烫了一般,轻浮的看热闹神态一下子吓没了,露出乡下姑娘傻愣愣的本色来。

“啧啧,哎呀哎呀,我操!……”夏四直吧嗒嘴,瘸腿那里袭过一阵战栗。

事已至此,也顾不得别的,尽管窘得满脸通红,小梁子仍是跟夏四说:

“夏叔,你费心跟矿上说一声……”他指的是工伤医疗的事。

“你小子放心吧,我一句话的事儿,看谁他妈的敢乍翅儿!”

宋国海把小梁子放到出租车上,夏四不让马上开走,掏出手机来联系医院那头。

夏四说,当天值夜班的外科大夫姓郑,“长得挺白净,大高个儿,眉心天生有颗美人痣……以前,是他妈我把他从黎明乡卫生院弄到矿区医院的……我已经向他交代过了,到那儿提我……”

等宋国海抱着小梁子进了诊室,印堂中间生有朱砂痣的郑大夫看一眼两个来者,脸上立现冰冷。不要说自卑感很强的小梁子,就是麻木的宋国海,也张不开嘴来提夏四。

大夫宣称:小梁子那只脚已经深度感染,不排除不得不截肢的可能。

宋国海怔怔听了,逐渐理解了大夫对病情的判断。

他将小梁子安置到病房里出来,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夜晚临时闪念从矿山匆匆下来,没顾上换鞋,他跟平常下班那样,光脚丫子随便踩着一双破皮鞋当拖鞋。走廊空空的,宋国海的鞋子是硬底的,但他脚踩在瓷砖上,几乎没有声响,垂着双肩,矮了一截,样子灰溜溜的。后来宋国海在卫生间跟前停下,探头听了听,悄然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攥着右手从里面悄悄出来。

大夫正伏在小桌前写着什么,屋子里没有别人。宋国海凑到大夫跟前,哈腰把几张钱塞到大夫腹前开了一道缝的抽屉里:“郑……郑大夫,你……你那个,那个……”

“你太客气啦,别担心……夏总给我打电话了,都是咱自己人……”大夫温柔起来,是很有些女性美的。那时,他还没意识到眼前这人是个傻子。主要还是宋国海做的这个事,使大夫没法往傻里想他。

往往就是这样,都说小梁子挺聪明的,然而仿佛没有能力处理这样的事;宋国海在大家眼里近乎一个傻子,却是做了。

万幸的是,小梁子住院后,抗生素效果很好。炎症消退后,再动手术重新割开皮肉,接好了断骨。最终,他康复了。在医院,或旁观者眼里,这是极自然正常的。但在之前,矿山一个念佛机“南无阿弥陀佛”不停吟唱的冷清促狭的小屋子里,孕育的却极可能是另一种过程和结果。

这两件事,自然成为大家的笑柄。不过,当笑柄也有当笑柄的好处,起码说明大家还是把他当作自己人。

某日下班,小梁子一个人去交灯的时候,那个管矿灯的、被工人们背后称作“寡妇脸子”的女人,在窗口里面温和地叫住了他。她留意他很长时间了。人的命运转折,乍看偶然,转头再想一想,也都是有因有果的。

小梁子离开了矿山上的工棚,去女方家里生活,每天半路搭通勤车上下班。当时关于他的妻子,大伙七嘴八舌怎么说的都有。其实,不过是个遭遇婚姻不顺的普通女人。这个人们在自己婚姻生活里没事儿找事儿的年代,有类似经历的年轻女人太多了,随处可见。不管夫妻双方是哪个最先起的事,末了总是女方比男方吃亏多些,负担重些。人的天性里,母性总是更强烈直接,起码是比父性了不起多了。

大家坐在通勤车里闲得慌,有人便拿小梁子开心:你小子三十来岁的童男啊,好歹做上了新郎,还天天忙着来上班干啥,在家好好跟你老婆补补课呵,等等,话题很单一,然而可塑性、迂回性却差不多能大到无限,日日可以翻出新花样来。能让车厢里笑声不断。

以前,没有人跟小梁子开这类玩笑,那是很无趣的。现在好了,终于正常了。

小梁子不再信佛,宋国海也就不信了。佛只是把两个人在某一时期,维系在一起的一个小插曲罢了。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复又平淡下来一些。在世俗的角度,是很自然的。要是从佛缘的角度呢?那就复杂了些。没有宋国海住进他的屋子里,送他上医院,小梁子会不会走向另一种人生呢?从这里说,俩人自是有缘。好在,矿山上人群比较小,比较单一,没有再次出现另外一个信徒玄乎这个。所以,小梁子也就放下了。大体说来,大家都是活在一种粗糙的、近于荒凉的世俗常态里,若太矫情了,当事人和旁观者,都不那么舒服的。

小梁子幸免了截肢,没有成为瘸子。后来,宋国海却截了,左腿从大腿以下大部分全截掉了,只剩下很短的一段大腿根。基本上是截肢手术里后果最严重的类型。

一个零点班下班,在井筒底下,宋国海违章蹬列车升井时,靴子底踩滑了,那条腿伸进了满载煤炭的矿车轮子底下。他的大腿粗壮结实,腿并没有像通常情形那样在铁轮子和道轨之间被直接切断。他两手死攀着车沿,腿绞在车下面拔不出来,被列车拖着前行,拖出老远。

地面上的绞车工,听到宋国海身边有工友打的停车信号,列车才停下来。

如果没有人看见,后果将更不堪设想。他的腿骨一点儿没有骨折,膝盖以下完好无损,但是那条腿却仍然没有保住。那条大腿正好刮到道轨一侧的步行水泥台阶的角,水泥棱角刮裂了他的裤子,生生刮去他的皮肉,直到最后露出了白花花的大腿骨。旁边的工友临时在巷道掐下一段锈蚀的铁丝,用钳子像绑木架子似的,把他大腿根死死捆扎住,才不致使宋国海在送到医院之前失血死掉。

腿肉缺失的太多了,医生尽了力,没有办法保住他的腿骨。

遭此重创,以及其后在医院里手术和漫长的住院期间,宋国海的神智却一直清楚。

临进手术间前,宋国海还跟主刀的郑大夫哭求:

“求你们千万别锯掉我的腿啊,给我治好了,不管欠你们多少钱,我以后都能还你们,要是没了腿,我一分钱也挣不了了啊……”

他还以为是自己花钱。如果真是他自己掏钱,怕是连能给他锯腿的人都找不到了。

宋国海住院的那几个月,小梁子下班以后,尽力抽时间去医院看他,特别是每个月那二十个夜班,去得很勤。实际上他也帮不上什么具体的忙,宋国海这样的重伤号,矿上历来都是雇专人护理的。

小梁子住院那会儿,宋国海好些天没有上班,趿拉着一双破皮鞋,一直在医院里护理到他的脚明显消肿了。小梁子自己,只在宋国海出事当天耽误了一个夜班。

他家住在镇子上,总坐车往返上医院去多了,又经常给宋国海买些吃食什么的,老实说,老婆的脸色慢慢有些不怎么好看了。那个女人,跟他过了一年多,小梁子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先前那个女孩子,她神经放松下来,踏实多了,刚好意想不到地怀了孕。小梁子在家里,如履薄冰似的自己悄悄绷紧了一根神经。婚后,他只偷着往家里寄过两次钱,数目都很小。

小梁子上次出院后,自己单着身,花钱自由,那时觉得自己尽力补还了宋国海的人情。这回,换成宋国海倒在医院里,格外体会到对方当初的实心实意了。傻人的实心实意,是很难同等报还的。不歇班地每日干活儿,回家总不免有些这样那样的日常琐事,不休息再往医院跑,把单薄的小梁子搞得又消瘦了许多。

其实,对此,别人都不在意。即便宋国海本人,对他来的多些少些,反应也都差不多。

宋国海受伤后,他一个哥哥从山东老家来过。那个哥哥给小梁子说,他和宋国海挨肩,只大三岁。但这个人明显露出苍老的面目来,头发白了一半,皱纹堆垒,显然是个有沉重家累的人。他比宋国海矮些,小了一号,兄弟二人长得很像。这个人的表情丰富多了,见人总是当即送上一副老山东人那样的卑微笑脸。他以前,好像没怎么出来打过工。

开初,他对小梁子极其客气感激。后来,见工友里只是小梁子一个人来,又次数很多,这个年轻人总是穿戴干净齐整,渐渐地,他的客气里隐隐有了一些戒备。小梁子目光不由地就躲闪了,仿佛自己真有什么地方心虚。

好在,时间长了,宋国海的哥哥通过对大夫,对老宋,对一些别人接触打探后,渐渐对事情的大概脉络,自己心里终于有了一定的把握。所以,始终不曾对小梁子表露出丝毫轻慢。

惦记家里农活忙,宋国海的哥哥就回山东去了。说是忙完这阵子后再过来。后来没有来。

某个初秋的上午,零点班的小梁子下班坐上了通勤车,还有人没洗完澡,一时没有发车。在井下干了半宿重活儿,一歇下来,马上就犯困了。他靠在座椅上,眯上了眼睛。忽然,坐他身边的工友拿手指捅他:“梁子,你瞅瞅,那叫个啥?”

小梁子惺忪着眼睛顺着对方的手指看,他还没有看清楚,对方自己已经卖弄出了谜底:“这叫作:瘸子开会。”

通勤车头朝下停在矿部大门外,右侧这面正对着家属房那里,把头的夏四小铺店门敞开着,门前,老宋和夏四都穿着短裤,俩人正在说着什么。都是天命年岁的人,不去刻意包裹自己的残疾了。活着不容易,自己不那么在意了,总是能格外自在一些。宋国海架着双拐,站在他俩旁边,他的右脚边地上堆放了几个包裹。三个瘸人形成三角站着,老宋和夏四身姿都有些歪斜。

他俩指手画脚说得很起劲,夏四不时晃荡着身体,似乎是身体过重,重心偏移的关系,他总难有原地站稳当的时候。老宋给矿上管仓库,没有建这个矿以前,他就跟随其中的一个股东多年了。早就是打工的年代了,有的人却好像一辈子只能给一个人打工。说起来,似乎有些好笑了。其实,这样的例子是不少的。里边,或许有某种不那么明确的,心理上的安宁感吧。很多半生过着颠沛生涯的人,在心里头却本能地回避着什么。随着年纪增长,那种依赖越来越明显。他老婆孩子一直都没来过东北,老宋通常好几年难得回家一次,说了也巧,这两次都是“沾了宋国海的光”。

宋国海向着他俩,又分明没有听,没有看,那副惯常的人在其中,却置身事外的样子。阳光明晃晃的,气温正在攀升,很热了。还是微略有些风,宋国海左边空荡荡的裤管,轻微抖动着。

不远处松狮趴在泥土地上。在它眼里,世界简单多了。狗下巴抵在前爪子上,瞅着三个瘸子,懒懒的,没觉出哪里有什么特别。

小梁子知道,宋国海已经拿到伤残抚恤的钱了。他出院后,矿上赔偿了他三十八万块钱。三十八万,在宋国海眼里,显然是一笔很大很大的钱。

宋国海一拿到钱,似乎在心里立即燃起了什么热切的东西。他表现得非常焦急,以一种近于孩子般的幼稚冲动,恨不能一日就回到家乡。宋国海都没有顾上要求矿上给他安装法定的假肢。

宋国海要出院时,小梁子给他提过醒。小梁子听人说起这条法规时很是警觉,特意跑到一个律师事务所,花五十块钱认真咨询过。回来,他把这个权益仔细说给宋国海。宋国海也听明白了,然而再也没有耐性去争取,就这样拄着双拐匆匆回家。

那天,小梁子从心里体会到宋国海的这种急迫,可也没法管住自己不去想宋国海的前景,不由心下一酸,几近失去常态。他终于说不出什么,自己悄悄把目光移到别处。

宋国海为什么如此急于离开此地?有人说,他是着急回老家去做买卖。家里人给宋国海打电话说,已经把项目都给他安排好了。

小梁子身边那位又说:“这伙计今个儿是真要走了,这次,宋国海的腿脚不如人家了,可甭再想半路甩了老宋喽……沂蒙山好呵,电视上不是总唱么——谁不说咱家乡好,得儿哟咿儿哟……”

看样子,老宋和宋国海似乎并不准备上这辆通勤车。

小梁子正犹豫想要下去时,通勤车启动了,把他拉走了。

显然,他和宋国海,再也不会见面了。

车轱辘好像轧上了一块石头,小梁子一惊,从瞌睡里醒了过来。手下意识去抓自己伤过的那条腿。

腿脚都在,好好的。出了一头冷汗。

通勤车摇摇晃晃,小梁子再次睡去。

满载回家矿工的通勤车从山野里爬了出来,像夜间不由自主被光热吸引的微小飞虫一样,向浓郁的人间烟火奔去。

他的妻子两个月以前就和厂里请假了。每天下班到家,小梁子都把手掌贴在她肚子上。那个孩子经常在动,活泼有力,仿佛呼之欲出。

他又做起了从妻子怀孕起就经常做的那个梦。那个梦以前一直在他生命的深处沉睡,现在醒来了,随着胎儿的不断生长,变得越来越真切。

一个白胖白胖的黑头发小女孩儿——和他老家墙上,相镜子里那张黑白相片上年轻的母亲一样,左面嘴角有一颗很小却很清晰的黑痣——小小身子紧紧挨着他,右胳膊抱紧他左腿,在院子里凑在灿烂开放的芍药花丛跟前,大气不敢出,盯着花蕊里边的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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