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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塔克逊

2014-09-16木祥

山花 2014年10期
关键词:甘地当兵新兵

木祥,原名成如明。在《民族文学》、《大家》、《青年文学》、《山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全国各种期刊上发表了小说、散文200多万字。出版了《丽江马帮》、《青春棚》、《丽江斋女》、《女土司和她的后人们》、《假如上帝还我一双手》等长篇民族文化散文。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其中《怒江故事》获“大家·红河”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丽江市作协副主席。

1974年,我到西藏当兵,塔克逊是我进藏后的第一个哨所。

后来开始文学创作,一直想写塔克逊和我的那些战友。但只写出几篇短文。几篇短文里,我曾写到塔克逊的海拔,5300米。有时候,总想添上这么一句:生活在这里,与内地相比,等于每天都坐在飞机上!其实是想故弄玄虚。做文章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啊!

文章贴在了博客上,便有人留言,她说,塔克逊的海拔只有5100米。留言者是个女的,自称年轻时在西藏工作生活过多年,对塔克逊也熟悉。这个人是谁?说的是真是假,让我纳闷儿。网络上的事,很难分辨真假。

她的这个留言,也没有引起网友的注意。都觉得5300、5100,两者相关不大,又是一个枯燥的数字。我的想法却又不同,海拔相差200米关系不大,而这个留言的女人让我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我想,这个留言的“女人”,会不会是我认识的西藏塔克逊的“故友”?老西藏嘛,三十多年后遇到“故友”,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然而,一直无法联系上这个神秘的留言人,这更让我对5300和5100这两个数字耿耿于怀。在我心里,这不只是悬浮在表面的数字,它同样代表着缺氧,高原反应,还代表着没有绿色的沙漠和高原,更还有我一生中的年少和青春。

塔克逊,越来越让我刻骨铭心。

那就回忆吧,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呈现画面。回忆是一种怀念。怀念别人,其实也是怀念自己。

这种回忆让我内心隐隐作痛。

在这种带着疼痛感的回忆中,一天,那个神秘的“留言女子”终于出现了。这个女子不是出现在我的现实生活当中,而是在网络上。不知她在哪里知道了我的QQ号,她加了我。

她的QQ昵称叫“格桑卓玛”,这名称带着非常浓郁的藏地味道。

我迫不及待地在网络上与“格桑卓玛”聊起了塔克逊,她却有意地回避着。

很显然,她对塔克逊并不了解。这让我失望。这天,我邀请“格桑卓玛”视频聊天,对塔克逊了解与否暂时不说,我想先见一下这位叫“格桑卓玛”的女子。她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但有个条件,要我给她说几个塔克逊的回忆片断。

又说:你不是一直在回忆塔克逊吗?

我不假思考地说:回忆起塔克逊,不能不说到与它相邻的一座雪山,一座叫“干城璋嘉峰”的雪山。

是吗?她说。雪山是不是耸立在离塔克逊二十多公里的国界线那边?

我惊愕。然后又释然。任何一座雪山,都可以在网络上搜索得到,并不能证明她就是我的“故友”。

于是,我很自负地把我的一段描写塔克逊的文字从QO上传了过去:这座海拔8000多米的雪山,我每天都看到它,它常年白雪皑皑,高大巍峨。白天,这座雪山屹立在蓝天之下,偶尔也锁在云雾之中,虚幻缥缈。夜里站岗放哨,高原广袤静寂,我背着枪站在空寂的高原,默默地望着它。月明星稀,天空蓝得深邃。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句子:“霜花很亮。星星站在枪刺尖上……”

QQ那边,“格桑卓玛”却给我发了一个龇牙发笑的表情。继而说道:至于你的那些塔克逊的文章,比较出彩的是乌鸦的眼神。在西藏,看见乌鸦有人信,你怎么能看清乌鸦的眼神?

我说:因为在塔克逊的日子里,我自己的眼神是模糊的,所以,乌鸦的眼神也变得浑浊模糊……那时候,我看世界也应该是模糊不清的。

“格桑卓玛”说:很明显,在塔克逊,你的心情有些灰暗。

还没等我发话,又说:为什么不写你的那些战友?

我说:战友写得不多,怕灰暗的情绪影响文章的格调。

突然,我发现我们聊了许多,还是没有达到视频聊天的目的。我为什么一直想要和她视频聊天?原因是我已经从她聊天的内容,打字的速度,判断出她应该是个年轻人。这更让我增加了对这个“格桑卓玛”的兴趣。

“格桑卓玛”却不理我那一套,说:你说的这些还不够我们“对视”的条件,再回忆吧。

我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逐步把这些回忆文字放在博客上。

我不知这些文字能不能打动这个“格桑卓玛”……

我是杨副连长带到塔克逊的。

杨副连长是我们的接兵干部,因为接兵,他从西藏来到我的家乡。当年,杨副连长三十来岁。从西藏到内地接兵,当然也就可以顺便探亲。杨副连长在西藏当兵,老婆却在内地,有两个孩子了。杨副连长两年能回家探望老婆和孩子一次。

我知道杨副连长是甘肃天水人,是乘坐闷罐车进藏的。闷罐车这个词,现在听起来不好懂了。所谓的闷罐车,就是拉货物的车厢。这种车厢没有车窗,没有用餐设备,没有卫生间,没有座位,它的功能主要是堆放货物。那时候用这种车厢拉人有两种情况,一是运送当兵的人,一是加班运送旅客。当然,加班运送旅客,只限于短途,如果是长途,吃喝拉撒会有诸多不便。

从云南去西藏,杨副连长和我们新兵坐在闷罐车厢里。杨副连长没有带行李,从西藏来,还要回西藏去,路途遥远,尽量不带东西。杨副连长在火车上和我睡在一起。

火车走走停停,缓慢地行进着。除了下车吃饭,其他时间我们看不到城市和村庄,看不到河流和山峰,也很难看到天空中的飞鸟和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所有的风景,都越出视线之外,甚至是想象之外。所以,我们进藏去塔克逊的时候,穿越了西南和西北,但西南西北的概念,在脑海里基本上是空白。

这天的夜静了下来。朦胧中我睡着了,火车的“咣当”声让我恍惚。感觉是进了一个车站,车站上的灯光从一个缝隙射进闷罐车来,让我恍惚地看到杨副连长的脸。

我听到一个人在叫:杨副连长,到天水了。

这是新兵团的王政委在叫杨副连长。听到王政委的声音,杨副连长醒了,我也清醒了,大概整个闷罐车里的新兵都醒了,大家都默默地听着王政委呼喊着“天水”这个陌生的地名。现在回忆起来,天水车站上除了王政委的声音以外,还有火车驶过发出的汽笛声,火车撞击铁轨“咣当咣当”的声音,还有凛冽的西北风的呼啸声……

杨副连长从我身边起身,他大声回答着:王政委,知道了!

王政委说:到天水了,你去吧!代我向你老婆问好啊!

杨副连长再没有说话,可能是怕打扰人们的睡眠。杨副连长解开了拴在车门上的铁丝,推开大铁门,下车了。

不可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但可以想象他静静地转身,朝一个小城默默走去的身影。我便想象杨副连长已经迈步去和妻子见面了。

天水这个地名,也就很深刻地记了下来。

火车在天水停了一个晚上,一个上午。杨副连长中午就赶回来了,他与家人见面,只有一天的时间。杨副连长的妻子也到了天水火车站,她要为杨副连长送行。看到杨副连长的妻子,我突然眼前一亮,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这天,杨副连长的妻子穿一身黑衣服,衬托出白皙的皮肤。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脸色红润,身材窈窕,坦然,健康,体现出女性成熟的美。

由于妻子的衬托,杨副连长则显出英俊、潇洒的一面。杨副连长对妻子说:这就是我接来的云南新兵。

杨副连长的妻子笑了笑。

突然,杨副连长的妻子指着我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战士?

杨副连长点了一下头。

夫妻俩说了句悄悄话。然后,杨副连长认真端详了一下我,吃惊似的说: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只是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点特殊的感觉,你一说,提醒了我!

他们的举止,我感到亲切,又有些羞涩,肯定是脸红了。

说着话,火车就要开了。

在闷罐车门口,杨副连长微笑着向妻子挥手告别。开始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杨副连长妻子表现出太多的离愁。可以肯定,在她的印象中杨副连长的远行是欢乐的。然而,列车越来越快,杨副连长的妻子即随着列车跑了起来,她越跑越快,却离我们越来越远。风吹着她的头发,在空中飘……慢慢地,杨副连长妻子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我的眼睛一片湿润。杨副连长看了一下我,说:已经习惯了。

杨副连长的话淡淡的。在他看来,离开和见面,忧伤中蕴含着一种慰藉,一种很笃定的东西。

火车又发出了无休止的“咣当”声。到了夜里,杨副连长悄声对我说:我妻子说,你像她的弟弟。

又添一句:你给人的印象,总是心事重重。

我心里一惊,嘴里反驳道:怎么会呢?

杨副连长却很肯定,说:这事儿以后慢慢说吧。

到了青藏线上,我的高原反应特别严重,什么话也不能说了。整天都默默地看着四周的雪山和戈壁发呆,什么心事也难产生,就像我的内心也只是雪山和戈壁。

翻过唐古拉山,在羊八井温泉,部队休整一天。海拔相对低了一些,天气晴朗,气候温和,我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便想起杨副连长在火车上对我说的话。

我心事重重?

杨副连长看人怎么这样准?他能看出我的心事。我的确是心事重重。我不能不心事重重。

我入伍的时候,心情十分灰暗。当兵前,我在乡村已经是穷途末路。那时候是推荐上学,家里没什么背景,所以,读书无望。再一条出路就是招工,去当工人或者公司职员。然而,通过努力得来的招工指标,又被乡村支书的亲戚占了。但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小,如果再不跳出农村,那就只有结婚生子,在农村终了一生。我又极不情愿一辈子在农村像父辈那样挣扎。

我知道,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只能是凭健康的身体走出去。离开,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可以想象,那时的乡村,是多么让我绝望。绝望之时去西藏,我是盲目的。之所以说是盲目的,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当兵的地方是西藏,目的地是塔克逊……

在羊八井的阳光下,杨副连长对我说:到部队了,换一种方式生活吧。到了塔克逊,你的新生活便要开始。

塔克逊。我盲目地到达了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车在塔克逊前小河边的操场上停了下来,杨副连长从驾驶室里跳下。

我们十几个新兵,坐在一辆南京牌轻型货车上,戴棉帽,穿棉衣棉裤,戴着皮手套,都被厚实的服装包裹着,如果不细看,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我从货厢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笨拙的腰身,看着杨副连长。可能是高原空旷辽阔的原因,杨副连长的身材显得比在内地的时候单薄,脸也明显地消瘦,皮肤呈现出失水感,有细微的皱褶。

杨副连长站在操场上。操场上是干净的沙子,是被高原干净的风淘洗过的沙子。他的身边有个篮球架,篮球架简单,两根圆木支撑起几块木板,钉上了篮圈。

杨副连长用手指了指小河的上方。小河上方是荒芜的山岭,山下有几排铁皮顶的平房。

杨副连长说:这就是我们的连队。

又补充一句:是整个边防连队最好的房子。

我朝营房看去,铁皮房面对雪山,墙壁是新刷的石灰,屋顶上的铁皮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房子后面的山不高,全是褐色的沙子,没有丁点绿色。山上面是湛蓝的天空,色彩十分单一。如果没有一个月的高原适应,眼睛肯定有刺痛感。

我正想擦拭一下眼睛,突然,响起三声清澈的枪声!营房上空升起了三发红色的信号弹。

杨副连长先是一惊,然后高声说:有情况!紧急集合!

我们新兵都不知所措。

杨副连长挥手说:不要慌张!我们还没有武器,先在操场集合,等待命令!

我们刚好在操场站定,罗连长已经带着士兵从营房里跑了下来。士兵们全副武装,在操场整齐地站好队列。罗连长和杨副连长简单地交流了一下,便高声说:同志们,哨所前线小山包一线发现敌情,老战士马上迂回包围!新兵负责营房守卫,并做好山头瞭望!

老兵们都快速往营房前的小山包前进,我们新兵在杨副连长的指挥下,爬上营房后的山头。这么一折腾,我们都开始气喘吁吁……

这是一场演习。

开始,我们都不明白,罗连长为什么会在新兵刚到塔克逊的时候就打演习。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罗连长与杨副连长有点隔阂。前一年哨所评选军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但要差额选举,连队推荐了两名,实行了无记名投票,最后杨副连长评选上了,可见,杨副连长在战士中威信较高。当年,大家对“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十分看重,罗连长心里有些不服。连长嘛,应该才是积极分子。

先打个演习,罗连长的意思,杨副连长接的新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想看看,云南兵,有多大的适应能力。

我却隐约感到了一种危机感,我是杨副连长比较欣赏的士兵,而罗连长权力又比杨副连长大……

老兵们当然知道是演习,不是真的有什么敌情。演习结束后,老兵们都是跑着步来到我们身边的,我现在都记得,老兵们的皮肤,都与地上的泥土差不多,已经是清一色的棕褐色,仔细观察,他们的嘴唇都显得有些发青。

老兵们跑到操场,没有理我们这些新兵,先向杨副连长敬礼,握手,寒暄,笑,大家都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杨副连长和这些老兵分别半年多了,有老兵说:感觉如隔世。

有老兵看着杨副连长说:杨副连长白了许多啊!

有老兵说:杨副连长你年轻多了。

杨副连长和战士们一一握手。说:我什么也没有给你们带啊!

看到热情的士兵,杨副连长有点儿难为情。

说话间,杨副连长从车厢内取出一个麻袋。老兵们打开一看,是一袋莲花包菜。莲花包菜圆圆的,外面的叶子明显有些蔫了,扒开外叶,菜叶鲜嫩。我看到老兵们兴奋得跳了起来,叫道:我们已经半年没有看到过新鲜菜了!

杨副连长说:分到各个班,每个班三个,算好了的,一个也不准多拿!

已经有老兵扛着莲花菜往哨所跑。

看着老兵的高兴劲,杨副连长又拿出了一本影集,这是我想不到的。为什么要给这些老兵看影集啊!没有想到,老兵们却争先翻看着杨副连长的影集。我感到新鲜,看到大家都挤在一块儿,我只能从侧面看是什么影集。一看,原来是杨副连长的家庭影集。有他老婆的照片,他父母、姐妹、侄女的照片。影集中年轻女性最多。这些照片,有的是在乡村照的,有的是在城市照的。照片的背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春天的花朵。

怎么也想不到,战士们看到影集会表现出这么大的兴奋。不在塔克逊待上两三年,很难理解这些老兵对绿色和花朵、对女性的渴望。在塔克逊,成天是沙漠的颜色,难得看到一点绿意。街头漂亮的姑娘更是久违了。

老兵们正津津有味地看影集的时候,杨副连长叫了起来:你们把我带的兵丢一边啊!快把他们带上去!

这时候,老兵们才有些不舍地放下影集,走向我们。他们说,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屋子。新兵们都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向塔克逊的营房。

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老兵们把我们的行李带上,我们就这样走进了塔克逊。

这种简单的仪式,却让我有着特殊的记忆。

这种记忆同时来自一种味道,至今让我难忘。

初到塔克逊的那天,我便闻到一种香气,这种香气弥漫在整个塔克逊的上空。第一次走进塔克逊的时候,我就被这种香气感染。后来才知道,这种香气是塔克逊的牛粪和荆棘燃烧后混合的气味。塔克逊的燃料,用的是两种材料,一种是沙漠上的荆棘,一种是草地上的牛粪。

记得当时,我曾经站在小河边,闻着这种味道若有所思。

这时候,杨副连长叫我的名字,让我快点跟上。

我跟在杨副连长后面,往营房走去。

新兵到塔克逊后,集中训练了一个月,我分配到了机炮排。机炮排是由机枪班和炮班组成的。我是这次唯一被分配到机炮排炮班的新兵。可以肯定,机炮排是哨所的重点排,要求士兵体力好,文化水平高。我们到塔克逊以前,四川的新兵已经提前到塔克逊了,也分了个新兵在机炮排。这个新兵文凭比我高,是排里唯一的高中生,姓甘。凑巧,当时印度的总理是英·甘地夫人,我到炮排的时候,就有人称他为“甘地夫人”。

甘地夫人年龄比我小一点,因为我当兵前已经在社会上漂了几年,年龄偏大。甘地夫人说,他刚好高中毕业就应征入伍了。在我眼里,他还有一点学生气。

我刚进班里,放下行李,甘地夫人就传给我一支香烟。

我说我不抽烟。

甘地夫人又把香烟传给老兵,才拉起我的右手,掰开指头看看。我心里有些紧张,我的手指上都有黄色的焦油。在进炮排的时候,我就决定不抽烟了,抽烟就要给老兵传烟,我的津贴肯定不够烟钱。

甘地夫人对我说:烟还是要抽的,给老兵撒一支烟,联络一下感情。

相比之下,排里的老兵更喜欢甘地夫人。有老兵常说:甘地夫人,把你的妹子嫁给我吧。

甘地夫人脸红了。甘地夫人到塔克逊时间不长,他的皮肤还没有老兵的黑,但我还是看出他脸上的变化。

甘地夫人说:那怎么可能?

总是会有老兵提起甘地夫人妹子的话题,让他十分尴尬,神情有些沮丧。

甘地夫人身材修长,文静秀气。塔克逊从来看不到女子,从甘地夫人的影子里去寻找一个异性的感觉,只能说是感觉。后来,我也成了老兵,才知道在塔克逊,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话题了。看不到女人,就在一个英俊的士兵的影子里想象他的妹子,那是唯一的途径。

我对甘地夫人说:你就说没有妹子,他们不知道你有妹子。

甘地夫人说:可是,我有妹子。

我想说,那就把你妹子嫁给我吧。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话,老兵能说,我可不能说。

我也有些喜欢甘地夫人了。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新兵,与老兵相比,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多,不久对他的情况就了解了很多。甘地夫人高中毕业后,不当兵便要上山下乡当知青,相比之下,当兵显然要比下乡更有前途。甘地夫人告诉我,他退伍后,便会分配到一份正式工作。但是,甘地夫人不想让哨所的士兵随便就知道了他当兵的动机。

甘地夫人是高中生,到了塔克逊,书生气还没有全部被磨掉。他说话做事都有些“文气”,并且喜欢看书。当兵人,看书的不多,甘地夫人显得有点另类。甘地夫人可能感觉到了,于是便很少在宿舍里看书,有时候,他会带上一本书和一叠信笺,钻进沙漠里。

我上学不多,塔克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同时也可能是受到甘地夫人的影响,也喜欢看一些书。我记得,

《红楼梦》、《艳阳天》、《暴风骤雨》这些小说都是从他那里借来看的。小说看多了,我突然会产生写作的萌动,所以一直问甘地夫人在看什么写什么,特别想看他写的东西,但他都支支吾吾的,从来都没有承认,所以也没有看到他的作品。

塔克逊气候恶劣,加之当时部队训练不多,施工也没有开始,休息的时间相对多一些。星期天,全班战士都待在宿舍里,天太冷,就在班里休息烤火。甘地夫人却不见了,他很少在宿舍与我们一起聊天,也不烤火。甘地夫人是去哪里了呢?我有些纳闷儿,也没有人问起。

一天,我从山头站岗回来,在山路上,看到甘地夫人从班里出来了。我在山上,他没有看到我。我便站在僻静处,想看看他要去哪里。我看到他走出宿舍以后,东看西看,好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然后悄悄往一个碉堡里走去了。远远地,我看到他的身影,在山坡上的小道上移动,看到他的行走,我突然间想起了蚂蚁,想起了小鸟的飞翔……我的视线突然一片模糊,赶快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有些不明白,甘地夫人老是不在班里,现在出门,又去碉堡里干什么了呢?

甘地夫人进碉堡了,我还站在山头上。我知道,从山头通往碉堡,有一条战壕。于是,我从战壕弯腰前行,朝碉堡方向悄悄移动。风比较大,水泥电线杆的电线“呼——呼——”直响。我轻轻走到了碉堡旁边,然后慢慢起身,悄悄从碉堡的枪眼往里看。一看,我就明白了,原来,甘地夫人是在碉堡里写什么东西。看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又在信笺上写着什么。可能是冷了,他还会蹦跳几下,然后搓一会儿手,往手上哈几口气。写什么呢?什么东西那么神秘,不可以在班里写?

我看不下去了,回到了班里。到了晚饭时间,我才看到甘地夫人从外面回来,脸都冻紫了,手指也好像不太灵活。很难想象,他刚才还在沙漠里,头顶是乌鸦的呜叫,四周是雪山环绕,他就在这种情形下写作的。

后来的一天,我在班里值日,值日的时候,要整理班里的内务,烧开水。在整理内务的时候,我无意中在甘地夫人的枕头下看到一沓信笺,我想,那肯定是甘地夫人的作品。我看四处都没有人,忍不住拿起信笺,正想翻看,但还是忍住了。

晚上,甘地夫人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说:你看了我的东西?

我慌张起来。我知道他是说我看过他的作品。

我不承认看了他的作品,我真的没有看他的作品。

甘地夫人说,他的作品上是做了记号的。

有时候,杨副连长会到我们班里来。杨副连长到我们班里,一般不单独与我谈话,而是面向全班战士,他不想让战士们看出对我有偏向。但我心里明白,他到我们班里来,主要是心里想到我。与班里的战士交流以后,他会问问我的情况,随便谈一些家乡的事,让我感觉亲切。

杨副连长和我的关系,战友们心里也是明白的。班长和老兵们都知道,从前,杨副连长到我们班里的次数,明显没有现在多。这种情况,当兵的当然会看得很清楚。老兵们是觉得无所谓,因为,提干、入党、入团,都按当兵的年限批次来,入伍时间是明显的阶梯。而甘地夫人和我属于一个层次,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然而,我心里却是十分清楚,杨副连长是副职,对我的提拔作用不太大。

杨副连长住在连部,部队等级分明,军事化管理,到了哨所,我和杨副连长就不能像新兵连队那么随便了。倒不是有特别明显的限制,只是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但只要我愿意,我肯定可以利用假期或星期天去一次杨副连长的宿舍,杨副连长对此无疑是高兴的。杨副连长的住宿、办公都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大,办公桌,床,再加上有个火炉,感觉有点拥挤。

每次,我在门口喊“报告”,进了杨副连长的宿舍,他就示意我坐下,就在他对面,我们坐在一起,杨副连长很随意,我却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我不必和杨副连长讲班里的事和自己的心事,也不必要求他帮我什么,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是一种自然的感情,说其他的会太俗气。当然,杨副连长也不在我面前承诺什么,但我知道他只要有机会,又不超出原则,就会帮助我。

坐在杨副连长的身边,他爱说起接兵时到我们家乡的一些趣事,让我想起家乡,内心温暖。

有一次,杨副连长正在看哥哥的来信,看到我来了,也不停下,而是把信念出声来,让我也知道信上的内容。杨副连长的哥哥在北京当兵,告诉他,父亲病了,已回家探亲。杨副连长两兄弟都在部队,杨副连长探亲,显然不现实,只能由哥哥代劳。读到这里,我看到杨副连长眼眶里忽然充满了泪水。这个情形让我忽然有些失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杨副连长,我想到自己的父母也老了,在边疆当兵,根本无法照顾老人。我们都知道各自的内心,沉默一会儿,又聊一会儿天,我就走了。杨副连长把我一直送到门外,眼神有些发怔,等我再次告辞,这才想起什么似地说,要注意身体,高寒缺氧——他怕我身体吃不消。

离开杨副连长的宿舍,回班里还有一段坡路。夜很静,高原的星空辽阔无比,我感觉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行走,感觉自己虚无缥缈,没有着落。想想自己在塔克逊的处境,想想杨副连长与我情同兄弟,想想他当时所处的位置,又会觉得自己前途分外渺茫。这时我已经感觉到,如果要进步,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危机感和一种失落感。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班里。甘地夫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有一种感觉,甘地夫人有点和我较劲。

我暗暗下了决心,只有尽最大努力好好表现,抓住机遇,找到一条出路。这样做,也是为杨副连长争光。杨副连长带来的兵,我们的进步,会让他脸上有光彩。在部队里,苦一点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要进步,当兵几年,什么也不进步,等于是白当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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