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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常在

2014-09-16

山花 2014年10期
关键词:山里人山民

我的家乡地处武陵山脉东麓,山寨依山势而建,山环水绕,藏在大山深处。在我生长的年代,那里山深林密,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木材运不出山,堆得跟山似的无人问津。一年四季,无论你沿着任何一道梁岗、壑谷的林间小道步入林中,立即就会被绿森森、黑莽莽的树林包围着,簇拥着。几抱大的针叶树、阔叶树,树冠冲天,随处可见。即使炎炎烈日,透过浓密的树冠,洒下的也仅仅是斑斑点点的阳光,带给你的不仅不是灼热,而是一片阴凉。神秘莫测的林海,阴晴不定,明明是大晴天,你进入林中,忽然间电闪雷鸣。你看不见乌云翻滚,只见风起时,树叶“稀里哗啦”翻滚抖动。下雨时,能听到雨点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的响声,却没有雨点落下地。

那时候的山,无疑是树的天堂,孩童的乐园。我和寨上的小伙伴,经常进山捡柴。我们捡的是毛毛柴和桠桠柴,这两种柴各有各的好处。毛毛柴火力差,灰多好做肥。桠桠柴灰少,火力旺吹锅。我们在山里捡柴,捡着捡着玩兴大发,多半是进行爬树比赛。把规则定好后,各自选择适合自己的树干。爬起树来,个个都有猴子上树的本领,松鼠爬树的速度,三下两下基本上是同时爬到指定的位置。即便如此,为了争个先后,我们就如林间嬉戏的小鸟,唧唧喳喳,吵个不停。

虽说不是原始森林,但也说不清过了多少世纪、千年万年,依然葱茏葳蕤,蓊蓊郁郁。杉木、松木最多,是林中的主体树种,木质较好,是山民们修建房屋的主打用料。那些珍稀古树,连大人们都所知甚少,只有专家学者才能辨得清说得明。山里的孩童,关注的重点是秋季挂满枝头的果实,板栗、猴栗、丝栗、麻栗,核桃、橙子、橘子、柿子,酸枣、拐枣之类,至于茶籽、桐籽、青杠籽,不能直接入口的,也就不大留意。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些树,它们形状各异,姿态万千。有的高耸入云,直插蓝天;有的树干粗大,挺拔遒劲;有的弯腰躬背,老态龙钟;有的纠结扭曲,盘根错节。

其间,有一种高大的枫香树,树冠像一把硕大的圆头大伞,在林海之中尤为凸显。此树深得山民喜爱,被当作风水树,栽于房前屋后,用来保佑四季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每年秋天枫叶红时,红叶满山,层林尽染,也染红了山寨。那三角形的枫叶,红得尤其绚烂,灼灼夺目,让人想到现代都市逢年过节、盛大集会中红红火火的场面。因了这一团团、一片片的火红,苍翠茂密的林海陡然间起了变化似的,变得更加五彩斑澜,骚动乃致喧嚣。

入冬后,红叶随风飘落,和着春季换下的木叶,腐烂于林中。春夏时节,腐叶内长出品种繁多的野生菌,有金黄色的黄丝菌,香气扑鼻;雪白色的鸡蛋菌,有鸡精般的浓香;乌黑的木茸,含铁丰富;有状似刷把的刷把菌、状似雨伞的红伞菌,以及青杠菌、枞木菌……很多说不出名的珍稀菌类。这些野生菌,得天独厚,生长环境极佳,富含锌、硒等矿物质,既是山里人美味之佳肴,又是山里人延年益寿之宝。

每到野菌生长时,我和寨上的小伙伴就会背着背篼,跟着嫂子们进入林中去采摘。在茂密的林中采菌子,晴天不着晒,雨天不着淋,漫山遍岭地窜来窜去,寻寻觅觅,惊喜连连。仿佛是一次寻宝行动,最好吃的菌子,看着好看,闻着好香,藏得也最深,自然也最值得一寻。还有,那些刚从腐叶沃土里冒出来的菌子,一尘不染,无论品种和档次,都会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味,令人心动不已,只管捡个不停就是了。捡累了,就把裸露的大树根当板凳,坐上去休息一会儿。

有时,见到我们几个小娃崽倒在树根上睡着了,嫂子们莫名欢喜地抓来些泥土,偷偷抹在我们的脸上,或捡些树叶塞进我们的裤腿里,然后跑到一边去,大声地喊:醒得啦!该捡菌子去啰!没等我们睁开眼晴,她们背起背篼就往林中走去,然后躲在大树背后偷偷地看我们。我们一追上她们,就向她们宣战,抓一把泥土往她们头发上撒,捡地上不要的菌子向她们砸去。双方充分利用树干做掩体,就这样你砸我我砸你,子弾在林间飞来飞去。别看嫂子们个子大,但我们几个娃崽人小机灵,转得快,交起火来她们并不是对手。嫂子们个个都被我们砸中了,激战正酣,她们就宣布投降。我们几个小娃崽高兴得跳起来,高喊着,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欢呼声在大山里回荡。战罢,我们蹦蹦跳跳地去找一处岩旯旮流出的山泉水,摘一片桐木叶当水瓢,解了渴,洗去脸上的泥土和汗水。而嫂子们都跑到另一个山沟沟里,找一个水凼凼,也去休整一番。之后,大家继续在山中捡菌子。

太阳偏西时,各自的背篼都装满了,大家有说有笑回到山寨。各自回到家中,把最好最香的鸡蛋菌、黄丝菌选出来,趁新鲜全家老小饱食一顿。剩余的菌子,只需选干净完整的,不用洗,次日拿到阳光下晾晒。秋冬时节,什么时侯想吃菌子了,拿出来用水浸泡一下,洗净后煮汤、煸炒都可以,当然有肉掺合着炒,吃着会更香。

家乡无边无际的青山,铺天盖地的灌木林中长满了映山红。每到春天,红花挂满枝头,恍若燃烧的晚霞弥漫于奇峰秀谷之间。映山红跻身于密集纠结的灌木丛中,坚强地长出弯曲的枝丫,一簇簇、一丛丛、一窝窝,枝头挂满束状的红花,像一个个红色的小喇叭,集体绽放。红花漫山,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把牛往草丛中一放,转身跑到花海中去。来到一丛花前,先是深吸一口袭人的花香,然后拉一簇花朵到胸前,用空心的草杆或竹管插入花朵的“蜜池”里,用口轻轻一吸,一股清凉淡甜的滋味流入口中,爽透心田。无法描述,无法形容,那种感觉,那种滋味,世上没有一种蜜、一种糖能够企及。

花开时节,山里人无论是上坡干农活或是进山捡柴,都要摘几朵映山红花来品尝,特别是晴热天气,还可用略带酸味的映山红花来解渴。我们放牛回家时,都要摘上一大把鲜艳的红花插在自已用楠竹做的花瓶(竹筒)里。夜阑人静,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闻着映山红浓郁的花香,不知不觉进入梦中。这就是山里人,一种仙境般的享受。

山中长着无数的珍贵药材,识药材的山民,一年四季都进山采药。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生了病多数都是自己上山采点药回来熬水喝就好了。就是山里的土医师给病人治病用的药,也全是自己上山采回来的。只可惜在那交通闭塞的山区,再好的山药也换不了几个钱,晒干后,背到县城去卖路程太远,拿到乡场上卖到药铺里,只能换点盐巴钱。有时运气好,卖了好价,除了多买几斤盐巴,还能给孙孙买几个泡粑或油炸粑。我们小时候,只要见大人背着山药上街回来,没等背篼放下,就围着大人转来转去,直吞口水,要粑粑吃。背篼落地,小手就伸进背篼里乱翻,活像馋猫钻碗柜——找吃的。一旦得个泡粑或油香粑吃,欣喜若狂,比如今城市小孩吃肯德基还要香。吃完后,手指头上沾的一丁点儿东西都要舔干净,哪怕指头上没沾有粑粑,就是舔指头上那点气味也是香的。

家乡那岭岗连绵的大青山,气候温和,最适合野生动物繁衍生息。动物们每年都要在山中繁殖众多的幼崽,于是猴子成群,野鸡满山飞,老蛇遍地梭,野猪、山羊数不胜数,俨然成了动物世界。

山里人虽然吃不上海味,但野味是常吃常有的,比吃自家养的猪、羊、鸡、鸭还多。自家养的猪羊鸡鸭舍不得吃,都是快过年了拿到市场上去卖,卖了买点布回来,缝件新衣服穿在面上,以遮盖穿在里面的补丁加补丁的旧衣。说起吃野味,无论哪个时候,想吃野猪肉了,就约上几个山民,扛起火药枪,一人带上一只猎狗,来到山上,选几个野猪经常出没的路口,安排俩人把守一个路口。定位后,俩人往草丛里一坐,各自把狗放出去,狗在山中狂叫着追来跑去,只要几个回合,就把野猪赶出了窝,无论它跑哪一条路,等候在路口的山民就会端起火药枪,瞄准,二拇指一扣,“轰”的一声响,数十粒铁沙子和一棵码子(约有筷子头粗,一厘米长的铁渣)全都打在野猪的身上。凶猛的野猪一枪不一定致命,第二个人接着补上一枪,野猪就应声倒下,四脚乱蹬几下就不能动弹了。山民们打几个讴吼声(互相告诉的口语),大家很快就跑拢来,砍的砍杠子,割的割藤子,七手八脚把野猪捆好,兴高采烈地抬着野猪回山寨。按山里人打猎的规矩,凡打第一枪的分给猪头,打第二枪的分给项圈(脖子),其余的,按隔山打猎见者有份,分完为止。

分完野猪肉,乐滋滋地提回家去。想换个口味了,又约上几个山民,按同样的方法,上山用不了多少时间,就抬回一只山羊。总之,山民们想吃野味就上山去找,只要上山,从未出现过空手而归的情形。想吃野鸡、野兔,那就更方便了,无论何时,只要想吃,独自扛着火药枪上山,用不了多大工夫,就会提着野鸡或野兔回来。

有一次,山民们去打猎,遇上一只金钱豹,由于围阻的路口没选好,被打伤的金钱豹冲出包围圈,跑到我们寨子脚的竹林里了,吓得家家户户赶快关门。躲在家里,听见“打到了、打到了”的喊声,我们才开门出来。我跑得最快,第一个跑到竹林里,看见豹子还在哼,我拿出武松打虎的勇气,上去跺了两脚,大人夸道,这个崽崽的胆子大。

最难忘的一次,我上山去砍柴,看见一只野鸡从我头上飞过,钻进对面山上一荆蓬笼里。我跑过去捡起一块石头朝荆蓬胡乱砸去,没见野鸡出来,我就钻进荆蓬笼里去找。出乎意料,我发现野鸡正在挣扎,原来那块石头正好砸在野鸡的头部。还是一只公鸡嘞!漂亮的尾巴毛足有五尺多长,心头有说不出的高兴。乐滋滋地提起野鸡,顺便捡点柴回家去,收拾干净后,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话乐观质朴,道出了我们山民的生存门道,生活的现实。千百年来,山民们深信此理儿。的确如此,我们相信只要守住了青山,世世代代就会有吃不完的野味。

从千岩万壑的悬崖上滴滴答答流下的岩浆水,从山洼处汩汩淌出的山泉水,流淌在起伏连绵的大山中,顺着每年山洪冲刷的山槽子,经重山叠岭,时而飞流直下,时而穿越莿丛,在山间壑谷汇成溪流,叮叮咚咚向山外流去。每到春露初降,清风明月之时,壑谷里的鱼、虾、螃蟹、蛤蚌等先后从岩旯旮、树根脚游出来觅食。虫鸣蛙鼓,好生热闹。特别动听的是那蛙声,正如宋代张耒《鸣蛙赋》中所赞美的那样,清心悦耳。

童年时,每到夏天我们这些山娃,全身根纱不挂,光着屁股,身上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被戏称为“黄蛤蟆”。“黄蛤蟆”经常邀约在一起,光着脚丫跑到溪流的水凼凼里去洗澡、捉鱼、捞虾。说到捉鱼,我们是学大人的样儿,利用水沟边长的辣辣菜,每人扯上一大抱,放在大石板上用石头捶茸,丢进水里后,几双小手狠起用力搅,目的是使辣汁与溪水充分地混合,从而使辣水灌进岩缝缝和树根脚,把鱼辣得翻出水面。水面上被辣翻的鱼触手可及。捉到鱼,顺手扯棵茅草把鱼串起来。如此捉上半天,一人提着两三串鱼回家,足够一家人美餐一顿。

捉过鱼后,下一次,我们几个“黄蛤蟆”又邀约一起去小河沟里捉螃蟹。每人提着一个腰箩,捉到螃蟹就装在里面。捉螃蟹比捉鱼虾简单多了,只要翻开石头就可以捉到,半天工夫少说也能捉上半腰箩。拿回家,大人看到最是高兴,将小螃蟹的硬壳剖去,洗净后炒脆来下酒。

入秋后,晚上经常跟大人去山沟里捉蛤蚌。凡有蛤蚌的地方都有老蛇。一般情况下,小娃崽只有跟着大人去捉蛤蚌,大人才会放心。蛤蚌只要遇上老蛇,就会将蛇箍死,捉蛤蚌的山民掌握了蛤蚌箍死蛇的动机,便利用磨芋杆如蛇的模样去诱捕蛤蚌。在山沟里,无论是岩旯旮或荆蓬笼中,当你发现蛤蚌蹲在无法捕捉的位置,只要将磨芋杆伸过去,蛤蚌就误以为是老蛇呢,就会一下子将磨芋杆箍住,而你收回磨芋杆就会轻松地将蛤蚌拿下。我学会捉蛤蚌的技巧后,经常到山沟里去捉,捉到后在沟坎边顺手剐一块构皮将蛤蚌捆成串。每次去山沟里,都要捉几串回来。提到家中熟练地剖皮去肚,洗净后,煮着吃,炒着吃,蒸着吃,味道美极了。更美的是,随时都能吃到这种美味,想吃就去山沟里捉。想想我这一生,也不知吃了多少蛤蚌,多半都是在小时候吃的。

山里的树,山民除了用来修房,架桥,打家具,起猪栏、牛圈,还用来观察时间,判断风力大小,识别方向。阳光明媚时,以树影为准,树影在西为上午,树影遮根是中午,树影在东是下午。每年风力大小,以当年春季喜鹊筑巢的高度来判断:筑巢在树梢,认定当年风小,筑巢在树干大桠处,认定当年风大。在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里,山民走多久都不会迷路,是因为他们晓得,枝繁叶茂且光泽鲜亮的树干为东方,枝叶稀疏、树干潮湿并生有青苔则为西方。也可以观察被锯掉的大树留下的树桩,年轮稀疏的半边为东,年轮稠密的半边为西。用树识别方向,是山民代代相传的有效办法。

1958年,离开家乡后,那如诗如画的青山绿水,无时不展现在我的眼前。当我1965年从东北回家探亲,翻山越岭,爬坡上坎,终于走上家乡的羊肠小道时,大山深处已是另一番景象。才几年的光景啊!上坡无树拉,下坡无树挡,想找棵树遮阴凉都找不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昔日林中晴不见阳光,雨不湿鞋的青山,如今变成了光秃秃的坡头,滑溜溜的梁岗。没了树,无端冒出许多刀削斧切的悬岩,陡峭唐突的壑谷,满坡满岭的黄沙,微风一吹,沙石就噼里啪啦往下滚。过去几抱大的参天古树、儿童做水桶的大楠竹全都不见了,房前屋后的风水树也所剩无几。稀稀疏疏散落在山坡上、壑谷里的山寨全都裸露出来,恍若被遗弃于远古的蛮荒之中。山中的野猪、山羊、岩豹、猴子全都没了,丛林中的锦鸡、野鸡、竹鸡、斑鸠、野兔、老蛇也几乎绝迹,偶尔影子似的倏忽闪过。那些常年在风水树上穿梭不息的小松鼠、飞来飞去的喜鹊,天晓得都到哪里去了。从密林深处淌出来的那哗啦啦的流水声,再也听不到了。

回到家中,家人和寨邻说起他们在“大跃进”中的亲身经历,不胜唏嘘。大炼钢铁时,到处都建有炼钢铁的土高炉,全是砍大树烧木炭来炼钢铁,木炭烧不快,也供不上,就把大树砍倒锯成三尺长劈成块块柴,直接丢到炉子里烧,就这样把山上的大小树木全都砍光了,房前屋后百年以上的风水树也没剩几棵。按他们的话讲,古树大树全被炼铁的土高炉吃完了。

从古到今,大山深处的人们只知道耕田种地,哪晓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958年搞大炼钢铁,从外地派来一些狗屁不通的“土包子”,一到山区就大搞人海战术,把有劳力的男女都喊上山,挖泥巴,筑土高炉,砍大树,烧木炭,炼钢铁。大战了两年,结果钢铁没炼出多少,树木全不见了。

树被砍光后,对靠山吃山的山民而言,那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一座座大青山,原本就是人们世世代代的天然“银行”,财富之所在,如今通通倒闭了,破产了。“大跃进” 中浮夸严重,增产数字一大堆,粮食却没几粒。当年,以山寨划片区,集中办大食堂,把山民各家各户的粮食全部收归大食堂,一起吃大锅饭,不准山寨冒烟。大锅饭没吃多久,粮食吃完了,食堂也就垮了。稍微有一点劳力的山民,全被喊上山,限量吃饭,大炼钢铁。庄稼无人种,即使能种一点,化肥还未问世,又无农家肥可施,只好挖火孬土,胡乱凑合。仅靠那瘠薄的卫生地和刀耕火种的坡土,根本维持不了生计,山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上山挖蕨根、草根,剪蓁叶,扯野菜……饥饿、浮肿以致死亡随之而来,个别山寨人死后抬上山去埋都很难。各山寨的人口逐年减少,凡是饭量大、劳力好的年轻人,熬过粮食关的不多,熬过来的,都是饭量小的老年人和小孩。

说到这里,大家心情十分沉重,他们用两首小民谣来形容大炼钢铁的情景:“炼铁推广小土群,还说技改显奇能,焦煤不足烧木炭,毁了青山大树林。”“满山遍野高炉立,木炭炼铁靠堆积,青山古树全砍光,大地只剩岩和泥。”这两首民谣唱出了山民的心声,道出了“大跃进” 毁灭山林的疯狂行径。“大跃进”的后果显而易见,一时间找棵树来做扁担、锄把都找不到。过去盛产山珍、野味、药材的大青山,是怎样的美丽丰饶,如今已变得满目疮痍,一片荒芜。溪水变得细如童尿,到处都是光秃禿的沙坡、干沟,实在令人心寒。

说起这些,山民们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土得掉渣的土高炉,用木炭烧铁矿,哪里能炼得出铁来?都是那些当官的“土包子”想出来的鬼点子。为了谎称土高炉烧木炭能炼出铁来,就把山民家家户户的锅、盆、鼎罐,三脚柜和衣柜、抽屉、米柜、大门上的铁制品,以及农具全都当废铁收去,砸烂后丢到土高炉里烧,炼出铁水后,赶快用篦条穿起提到上级那里去报喜,美其名曰——高喊着,他们“放卫星”了。

千百年来,青山常在,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淳朴善良的山里人,环保意识与生俱来,从未有人砍树做柴烧,都是进山捡干柴,上树剔枝丫。因为保护得好,山中才有不少千年古树。老实憨厚的山里人,无论何时,只要想起“大跃进”大炼钢铁时,砍掉了那些千年古树,就会心酸、难受,泪流满面,哽咽无语。

青山不在,绿水断流。不仅山中看不见飞禽走兽,就连山上的野果也不多了。过去开门见山,满目青翠,如今眼见坡头梁岗,像瘦死的骆驼一样只剩下了光骨骨。童年洗澡、捉鱼捞虾的小溪流,如今已干枯露石。尤其可悲的是,早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有的已不在人世。

即使这样,乡亲们还抱着希望说,现在山上多少还长起来几棵树,只要大家齐心把山爱护好,树慢慢会长起来的。然而,要想拥有“大跃进”以前那种几抱大的树木,需要几代、几十代人的努力啊!

在家住了二十多天,再次告别父老乡亲,离开家乡到了贵州。一晃儿,将近五十年过去了。每隔三年五载我都要回去一次。每次回去,看到家乡的山又多了几分绿色,心里也就多了几分安慰。前两次回去,真真切切地看见山变青了,树长大了,寨前小溪流水潺潺,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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