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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海深情

2014-09-15家萁

滇池 2014年9期
关键词:哥哥爸爸妈妈

家萁

记忆中,妈妈说过,哥哥只配做奴仆,我是公主。我说,我喜欢哥哥,妈妈,我希望你对哥哥像对我一样好。妈妈用眼睛瞪我,要我远离哥哥。血浓于水,亲情无法阻隔。

妈妈二十五岁,只身来云南打工,在我们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城里,认识了离婚带一个儿子的爸爸。一年后,他们结了婚,再一年后,妈妈就生下了我。

哥哥大我五岁,我有五岁时,哥哥有十岁。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外出打工的日子,哥哥时常被妈妈叫了做这做那。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哥哥是小男生,但妈妈总在哥哥放学回家后,收一盆脏衣服叫哥哥洗。哥哥坐在一个小方凳上,两只瘦瘦的小手泡在有许多洗衣粉泡沫的大铁盆里,吃力地搓衣服。我在哥哥洗衣服时,蹲在旁边玩水。

哥哥不喜欢我,他甚至不正眼看我一下。洗衣粉水泼在地上,很滑,一不小心,我滑倒了,坐在地上哭,哥哥瞥了我一眼,当什么都没发生。妈妈从屋里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扬起手来打哥哥一记耳光,她以为是哥哥把我推倒在地的,随而恶恨恨地,用带着警告般的话冲着哥哥说:“小蛮子,你给我注意点,珠珠要是摔着哪儿,我拧掉你的耳朵!”

哥哥不敢吭气,不敢抬头看妈妈,他的头低得很低,一半脸红红的,隐隐地印着手掌印。妈妈扶起我,拉起我的小手怜惜地问:“宝贝,妈妈看看,摔着哪里了?”

我压根儿就没摔着,冲着妈妈直摇头。

妈妈要带我回屋,我执拗地说:“我要跟哥哥玩水。”

这时,我瞥见哥哥的眼泪滴在盆里,蜂窝一样的洗衣粉沫泡立即被打散,出现几块小小的浑水塘。

妈妈说:“外面太阳太晒,皮肤晒黑就不好看了。”

我说:“哥哥不怕晒,我也不怕晒。”

妈妈说:“你是公主,他哪里能跟你比。”

我被妈妈强行抱回屋。

七月的太阳像火炉,院子里没有树和花草,光光的一块水泥地板。偏西的阳光,正正地照在院子里,洗衣盆就支在太阳光直射着的地方,哥哥坐在盆边,头依然低得很低。我和妈妈在屋里,太阳光照着哥哥瘦瘦小小的身子,他的影子在身后,扁扁的,像一张剪影。

我在屋里呆了一会儿,趁妈妈不注意,就跑出门回到哥哥洗衣服的地方玩水。

哥哥眼睛红红的,斜睨着眼看我一下,恨恨地说:“你快给我滚一边去!”

哥哥说话的神情明显带着紧张。

我没听哥哥的话,捞了一件我的小衣服,学着他的样子洗。

每个妈妈都将自己的亲生孩子视为己出,不愿意孩子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苦。

妈妈突然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抢掉我手里的衣服,说:“宝贝,听话,你不能玩水,你是妈妈的公主,感冒了怎么办?”

我说:“妈妈,我不想当公主,我要跟哥哥洗衣服。”

先前的事,妈妈还憋着一肚子的气,她说:“你不要老哥哥、哥哥地叫,他不配做你的哥哥。”

妈妈说完扯着我的胳膊肘就往屋里走去。

哥哥在家里不像个孩子,像个小仆人。爸爸不在家的每一天,早饭和晚饭都是我和妈妈先吃,哥哥后吃,他吃的全是我们吃剩的菜。晚饭后,哥哥要收洗碗筷,擦桌子、扫地。妈妈规定地板必须一天拖一次。吃过晚饭,哥哥还要拖地板。尽管有繁重的家务劳动,哥哥在班上仍然是三好学生。

一次,老师来家访,对妈妈说:“你家这个孩子在学校学习很上进。”妈妈陪着笑说:“我家这个孩子很听话。”

老师说:“他太瘦了,你们大人要注意营养的补充,好好培养,他将来一定有出息。”

妈妈面不改色,依然笑着说:“谢谢老师的关心,我会注意的。”

送走老师,回家来,妈妈就像受了打击似地满腹牢骚,她冲正在堂屋做作业的哥哥说:“顿顿吃两大碗饭,还嫌营养不够;要吃大鱼大肉,早该投胎到当官的家庭中去!”

妈妈发火,咒骂,哥哥从来不顶嘴,他在妈妈面前像只小小的蚂蚁,小小的手,做着重重的家务劳动;把委屈强忍在心里,眼泪流出来又忍回去。

爸爸在外打工,家里有两亩田,爸爸担心妈妈照顾不过来,就把田租出去。爸爸一个月回来一次,他回来,每每都会买回大袋小袋的零食。零食是以我和哥哥的名义买的,但拎回家就被妈妈收起来,当着爸爸的面,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太溺爱,零食也要分着次数吃。”

吃饭时,我和哥哥坐在两个大人中间。由于有爸爸在,妈妈搛菜给我,也搛给哥哥,我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会像一家人。

哥哥寡言少语,从来不主动说话。爸爸有话问他时,问一句,他答一句。他不抬头看妈妈和我。妈妈给哥哥搛菜时,脸是笑着的,话语里也明显地带着一丝温和。吃好饭,妈妈对哥哥说:“子杰,赶快去做作业。”哥哥怯怯地离开饭桌。碗筷就由妈妈收洗。

妈妈的表面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爸爸在家的日子,哥哥有了短暂的幸福。

爸爸回来一次,只呆两三天。而这两三天,我们的生活是快乐的,爸爸会抽时间带我和哥哥去公园玩。当然,妈妈也会跟着去,哥哥很少有和爸爸单独呆在一起的机会。妈妈似乎有意识地防着哥哥向爸爸告状,她常在爸爸和哥哥说话时跑去打岔。

两三天,过得很快,当爸爸挎着行李包又要离开家时,哥哥目送爸爸走出家门后,悄悄躲去门后面偷偷地哭。妈妈每次都会帮爸爸拎着咸菜,把他送到坐车的地方。哥哥做事很拘谨,即使在哭泣的时候也不忘记算着妈妈回来的时间。妈妈折回来时,他早已把眼泪擦干,从门后出来,坐在门口的小方凳上,低着头等着妈妈给他安排事情做。

我在家的地位是很高的,妈妈确实把我当成小公主一样的对待。有好吃的妈妈都先给我。爸爸买回来的零食,妈妈多半留给我吃,她会在哥哥去上学后把好吃的递到我手里。夏天,我每天都可以吃上一块雪糕。哥哥很争气,看见我吃雪糕就把身子转过去,有时他回自己的房间里。那时,我根本不懂事,吃雪糕吃得心安理得。endprint

我七岁时,妈妈带我去哥哥在的小学报了名。第一天上学,早上妈妈把我送到学校,放学,她在学校门口接我。中午吃过饭,她又送我到学校,放学时照例来接我。

第二天,妈妈就把我交待给哥哥,她用极为严肃的语气对哥哥说:“我把珠珠交待给你,你要保证她在学校不受委屈,如果她在外面有什么事,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成长中的小孩,大多有逆反心理。面对妈妈,哥哥不情愿地小声应着,他的表情带着冷漠。他在妈妈威严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出门。

走到看不到家门的地方,哥哥就松手,把我的手甩开,自己朝前走。我在后面喊:“哥哥,等等我呀。”

哥哥转过身,眼睛睁得圆圆的,脸凶凶地对我说:“别叫我哥哥,你妈妈才是你的亲人。”

我说:“等放学回家,我告妈妈,你欺负我。”

哥哥说:“我不怕。”说完转身就走。

这会儿,他让我看到了他的勇敢。

放学时,我们一年级的先放,哥哥他们五级的后放。我在门口等哥哥,他出来时,我看见他和一个男同学有说有笑,我举着手大声喊:“哥哥、哥哥!”

哥哥来到我面前,脸上立刻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阴沉沉地冲我冷冷地说:“走吧!”

第三天,早上和下午我们都一起去上学。下午,我们只上两节课,哥哥他们上三节课,哥哥叫我放学后在旗台前等他。我们放学,我背着妈妈帮我买的新书包坐在与哥哥相约的地方玩着。高年级的放学铃声一响,哥哥就冲出教室到旗台前来叫我,我们一起走出学校。

路上,哥哥主动和我说话,表情很友好。他说:“珠珠,我们玩一会儿再回家,好不好?”

我受宠若惊,哥哥第一次主动和我玩,心情很愉快。我说:“好!”

最初我们走的都是有点熟的路,后来拐了几个弯,路变得陌生起来,走着走着就进了一条巷子,巷子长长的,窄窄的,两边多半是老式建筑,行人不是很多。面对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又没有大人在身边,我心里就有些害怕。我抬着头,到处看,有倒掉的土房子,断壁残垣,面目狰狞。越走,心就越紧张,我惊恐地问:“哥哥,这是哪儿?”

哥哥说:“我不知道,玩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我到处看,这陌生的地方,老觉得有几双隐秘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心跳得很厉害。

哥哥说:“珠珠,你来追我好不好?你追着我,我们就回家。”

我早就想妈妈了,我说:“好!”

哥哥一转身,拔腿就跑。

巷子的建筑物伸伸缩缩,路弯弯曲曲,一会儿就不见了哥哥的身影。我一边跑一边喊着:“哥哥,哥哥!”

过路都是些陌生的人,他们冲着我看,眼神都怪怪的,我吓得哭起来,心在发慌。因为之前跑了一阵,两只腿发软,跑起来笨笨的,我只有放慢步子慢慢地走,我一边走一边哭,一只手揩着眼泪,陌生的路,感觉总也走不到尽头。我就像迷失了方向的小羊羔,非常渴望回家。我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回家。”

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他们有的会停下脚步,看看我,打一个顿,然后转身离去。妈妈给我讲过小孩子被坏人拐走的故事,担心和恐惧占据了我的心和全部的思想。

哥哥折回来找我时,我已经哭得双眼通红。

回到家,妈妈看见了,问:“为什么眼都哭红了?”

我不会撒谎,说了哥哥带我去陌生巷子的事。

大人反应很快,妈妈一听,就立即断定哥哥有意带我进深巷,要把我丢了。

因而,哥哥就挨了妈妈的一顿打。妈妈用细竹条,气急败坏地边打边骂:“你这个小白眼狼,亏我天天做饭给你吃,供你读书,你原来是这样狠毒,你想把珠珠丢了,只留你一个人,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皮!小崽子!白眼狼!……”

妈妈的棍子一下一下落在只穿着一件薄衫的哥哥的身上,哥哥嘤嘤哭着,从不认错。衣服被棍子打破了,身上起了红痕,破皮的地方冒出血珠子,我吓得哭着求妈妈不要再打了。妈妈咬牙切齿地说:“我这次不打他,只怕他以后会要了你的命!”

哥哥干瘦的双手抱着头,样子很可怜。我哭着大声说:“妈妈,不要再打哥哥了,他会死的。”

妈妈住了手,她扔了棍子,还不解气地抬起一只脚在哥哥的屁股上踢了一下。

吃饭时,我要去叫哥哥,妈妈严肃地说:“不准去,不好好地惩罚一下他,他就不长记性。”

我不知道哥哥多时回房间的,吃了饭,跟着妈妈回房间坐了一阵,出来时,哥哥已不在堂屋里,但楼上,他的房间亮着灯。

这以后,哥哥变得像个哑巴。妈妈叫他做事,他头低得更低。每天上学时,我们一起出门,还一起走,他不说一句话。我主动跟他说话,口都说干了,他都不回一句。我把妈妈悄悄塞进我书包里的零食分给他,他也不要,除此之外,他有些苍白的小脸没有一点笑容。

妈妈对哥哥的态度无从改变,吃饭,只有爸爸回来时,哥哥才会坐到桌边来,爸爸不在家的日子,仍和从前一样,我和妈妈先吃,我们吃了哥哥才会到厨房盛饭,吃我们吃剩的菜。吃好饭接着收洗全部碗筷。

衣着上,我在家和外出穿的都是同样的衣服,哥哥在家穿得很破旧,妈妈说,做事就要有个做事的样,破的在家穿,好的在外面穿。哥哥都完全照着妈妈说的做。因此,妈妈在外面的口碑很好,说她虽然是后娘,对继子像对亲生的一样。

两年后,哥哥升入初中,以他的成绩可以分在县城的重点中学就读,但是,他强烈要求到城外的乡镇中学就读。爸爸长年不在家,对哥哥作出的选择自然是很纳闷的。哥哥要求爸爸送他去,并一次性买够一学期的饭卡和给够一学期的学习费用。做父亲的也望子成龙,爸爸全都依了哥哥。

哥哥不常回家,妈妈缺少一个做家务活的帮手,生起气来,哥哥在不在她都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眼狼”。

我是喜欢哥哥的,他不在家,我觉得家里像少了好几个人似的。他在家时,我背着妈妈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他都不正眼看我一下,我知道他恨妈妈,同样恨我。但我心里还是想着他。妈妈给我零用钱,我攒起来,背着妈妈送去给哥哥。记得那是进冬天的一天下午,我假装头疼,向老师请了假,去乡下找哥哥。我是到过哥哥他们学校的,因为送哥哥入学时,妈妈吩咐我跟着爸爸一起送。我知道妈妈的用意是要我监视哥哥是否在爸爸面前告状,爸爸是不知道的;而我是真心的想送哥哥。所以我找得着去乡下的路。endprint

改革开放,城乡差别缩小了很多,乡镇中学环境也很好,高高的教学楼,面子上都贴了白磁砖,看上去气派而雄伟。操场周围有树、有花、有草;树,枝叶繁茂,围墙边的四季叶子花开得红红火火,俨然一副春天的景象。

哥哥他们班在一楼靠东的第一个教室,我去时,赶巧哥哥他们下课,一个女学生刚刚走出教室门来,我急忙迎上去请她帮忙叫哥哥出来。我站在外面,听到那女学生叫哥哥的名字,说有人找。

哥哥走出教室,见到我,他吃了一惊,看了我一下,不等我说话,立即转身就要离开。我急忙说:“哥哥,我送点钱来给你。”他知道,他不说一句话就离开,我会一直站在外面等他,所以,他把我拉到一处人少的地方,小声地冲我吼道:“快滚回去,谁要你的臭钱!你和你妈妈一样,人前装好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也是有自尊的,好心得不到好报,反而遭到一顿臭骂,眼泪不自觉地掉出来。哥哥转身离去,扔下我站在原地擦眼泪。

初中毕业,哥哥又作出了一个让爸爸惊叹的选择。他选择去念职业技术学校。他和念初中一样,要求爸爸一次性给足一个学期的全部学习费用。假期他也不回来,在他上学的那个城市找了份零工自挣生活费。

我给他写好几封信,但都像石沉大海。我想在哥哥心里,从来都没有承认过我这个妹妹吧。

妈妈只有在爸爸回来时,才会提起哥哥的名字,我讨厌妈妈的伪装,许多时候,我在想,妈妈什么时候才能撕下面具做人。

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哥哥去广州当了一家工厂的技术工。我初中毕业,就没有了学习兴趣,回到家来跟妈妈摆小摊。逢年着节,哥哥也不回家,他只给爸爸打电话报平安。打的次数不多。他在广州打工的第二年,爸爸患了腰椎肩盘突出,回家来养病,他才回来看爸爸。他给爸爸买补品,话还和从前一样少。爸爸问他话,他才答,也同样不抬头看妈妈,我喊他哥,他也不应,还一样把我当陌生人。

一天,哥哥去找从前的朋友玩。夏末,天气仍然热,他把外衣脱了放在沙发扶手上,我逛街回家,坐在沙发上休息,发现哥哥的衣服随便放着,就担心把它弄皱了,拿起来要帮他挂去墙钉上,这时从衣袋里掉出一本有些旧了的笔记本,笔记本掉在地上就像人刻意翻开似地,翻了页。我弯下腰拣起来,看到上面的文字,才知道是哥哥的日记本,他在第一页写道:

爸爸带回一个脸圆嘟嘟的女人,爸爸叫我喊她“阿姨”,我把头扭往一边,没作声。女人毫不介意,她望着我笑笑,但那种笑似乎不真诚,她没有妈妈平常对着我笑那么自然。我知道她来了就是要补妈妈的缺位的,我一直都希望妈妈有一天回到家来,可是女人的出现,彻底打消了我的希望。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但爸爸喜欢,小孩子在家里面充其量只是一个要饭吃要衣穿的小动物,在大人面前说什么都不会被认可。爸爸的眼神总跟着圆脸女人的身影转,使我觉得女人身上仿佛有胶似的,爸爸被粘牢了。我有我的妈妈,这个女人,我永远都不会喊她“妈妈”。

四月二十五日,在我家的女人生下一个女孩,爸爸去医院送饭,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见那小女孩丑极了,像只刚刚产下的小耗子,肤色红红的,脸皱巴巴的,女人却说小孩子很好看,非常可爱。爸爸咐和着,脸上笑开了花。我出生时,爸爸是不是也这样高兴呢?

十一月五日,爸爸外出打工,女人对爸爸说,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两个孩子的。爸爸前脚一走,女人就把我当成奴仆使唤,她让我看小孩,学洗尿布,尿布上有腥臭的屎,洗不干净,女人叫我重新洗,洗完才给吃饭。她还斜挑着单一只双一只的眼睛警告我,爸爸回来不准告状,否则就撕烂我的嘴。

三月十五日,很可笑,女人叫她的女儿“小公主”,我在旁边鄙夷她,心里说,你以为你是皇宫女主人吗?……

五月三十一日,女人的女儿不坏,她总叫我哥哥,我几次都想答应她,但是嘴巴一张开,眼前就跳动着女人的圆脸,于是应声就咔在喉咙里……

六月五日,女人的圆脸变化多端,时阴时晴,晴着的时候她对我说话有一点点的温和,阴着的时候,就像要吃人……

九月四日,我把女人的“公主”带到一条陌生的巷子里,要丢了她,想让圆脸女人痛苦,惩罚她占据了妈妈的位置,还欺负我。可是当我一个人跑出深深窄窄的巷子时,我就突然后悔了,我想到她不只是女人的孩子,她也是爸爸的孩子,想到那陌生的地方恐怕真有坏人,我的心跳就猛然加快了,我飞一般地跑回去,见到“公主”已哭成一个泪人,两只扎了绸子的羊角辫也散了一边,样子有点可怜,但见到人安然无恙,我心就安了。然而,回到家,我遭到了女人的毒打,伤和痛让我永远记着我在这个家不能犯一丁点的错误……

十二月三日,“公主”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她专程送钱来给我,我知道她是背着她母亲来的,我没有接,把她拉到僻静处骂她。她哭了,我看见她哭,也仍然会像以前见她哭一样难过。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承不承认她,她都是我的亲妹妹……

五月六日,圆脸女人有三张脸皮,爸爸回来是一张,在外面是一张,单独面对我的是另外一张。但值得庆幸的是妹妹只有一张脸皮,这张脸皮下面包着的是善良……

……

门外有脚步声,我合上哥哥的日记本,原还放回衣袋。妈妈走进来,看哥哥的日记,感动和难过让我流泪。妈妈看见我眼圈红红的,就关心地问:“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吗?”

我撒谎,说:“我看小说,有点感动。”

哥哥回来,只呆了两天,这两天里,我看得出来,他想在家多陪陪爸爸,因妈妈不时地出现,他为了躲开妈妈,不得不外出找朋友玩。也许是哥哥长大了,妈妈老了,妈妈看哥哥的眼神不像从前总是一副厌嫌样,妈妈有所改变,我打心里高兴。而哥哥对妈妈的芥蒂也不那么深了。

第三天吃过早饭,哥哥向爸爸告别,他叮嘱爸爸多在家休息些日子,少干重活。爸爸舍不得哥哥走,眼里汪着泪对哥哥说:“要不,就别走了,在本地方找个工作做,你看你都二十五岁了,还没娶媳妇。”

哥哥避开爸爸的眼光,望着窗外,半晌不说话。我想是有妈妈和我在的原因,哥哥才不好说话的,所以就找了个理由叫着妈妈走出堂屋,把空间留给父子俩。endprint

我和妈妈在厨房里呆着,过了一会儿,见哥哥拎着行李包走出屋来,我走出厨房门,迎上去说:“哥哥,你要走了吗?我送送你吧?”

哥哥看了我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声:“不用。”

我听得出来,哥哥的语气没有那么坚决,也隐隐地听见妈妈带了气愤地低声说:“狗戴帽不识人抬举!”

我转过身,冲妈妈努了努嘴,提醒她哥哥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少说话。

哥哥永远都那么瘦,个子高高的,他的长长的腿几步就跨出大门去。我追出去,身后妈妈仍然得理不饶人地在说:“珠珠回来,小心碰一鼻子的灰!”

我没理睬妈妈,头也没回地去追哥哥。

汽车站在县城的东边,我追上哥哥和他说话。哥哥像没听见似地径自朝前走着,引来和我们走在一条人行道上的行人的目光,她们朝我们看来,有人带了轻蔑的语气说:“现在的女孩子真不要脸。”

听到这样的话,我并不难过,因为是陌生人对一件根本不了解情况的事情,作出的错误看法。我始终不离不弃地跟在哥哥后面,最终感动了哥哥,走到车站前四五米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我说:“珠珠,我知道你对我好,而在我心里也早就认下你这个妹妹了,我要说的是,一个人无论怎样都要生活,我去外面谋职业,也是为了自己以后能很好的生活,所以,你不要替哥担心,哥在外面会生活得好好的。”

这是哥哥第一次认真地正视着跟我说话,我高兴又激动地哭起来。

哥哥挨近我,拥抱了我一下说:“快别哭了,哥会回来的。”

亲情的展现,使我感觉到它真的很温暖。

哥哥坐上车,车子载着他和其他的乘客瞬间就远离了我的视线,我又想哭了,泪水注满眼眶,眼前一片模糊,我抬起手擦去眼泪,前方,班车消失了,亮出了宽宽平平的柏油公路,阳光照着它,很抢眼。

那年我二十一岁,妈妈像怕我嫁不掉似的,托人帮我物色对象。我有我的想法,我想等哥哥找了女朋友,结了婚,再谈自己的事,就向妈妈提出抗议。当我说到哥哥时,妈妈就变了脸色地说:“你为他着想,指不定他现在已成家了。”

我说:“不可能!”

妈妈理由很充分似地说:“怎么不可能,隔山隔水,离得那么远。”

我始终不相信妈妈的话。她的道理很多,她一会儿说,女孩子到婚嫁年龄就应该处对象,不抓紧时间,好男孩就会被其他姑娘找去了;一会儿说,某家的男孩子,有本事,有相貌,家庭条件也好,如果我能找他,那是挺好的姻缘。

我辩驳:“人是要讲缘分的,他千好万好,要是我们无缘,也不会在一起。”总之对妈妈的唠叨我很反感,觉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大约有九点钟,我开门进家,就听到妈妈和爸爸在吵嘴,我站定了听,妈妈的声音又传出来:“子杰是你的儿子,没有错,但珠珠也是你的孩子,把她招在家里,有什么错?”爸爸说:“房子拢共就这么大一点,两个孩子都在家里,可怎么住?”妈妈说:“反正我不管,我的女儿,我就要把她留在家里……”

我这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么着急着要我找对象,她原来是想先下手为强,让我占领家中的房产。妈妈的做法完全是从经济意识上讲的,她很跟得上社会形势。这个时代,房地产占领社会高地,似乎有房就意味着有了一切。投机倒把机会主义者、实业经济家疯狂的建筑,也没能满足市场需求,有钱人买房卖房,从中牟取暴利。我们在一起摆地摊的一个男人曾经说过,如果拿金子价和房子价相比,房价远远高于金子价。在上个时代,多数人喜欢存黄金,存钱。而这个时代,存房成为经济意识头脑强烈的人的首选。我们家,妈妈摆地摊,爸爸打工,在米珠薪桂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全家人的收入,也只能维持家庭的日常开销,购置新房成为妈妈的一种奢望。因而,妈妈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看得很重要,在她心里,一直都很担心哥哥回来霸占了房子。她强烈的希望我留在家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她老了有个依托作打算。

在过去的日子里,爸爸是很迁就妈妈的,他们很少吵架,我没想到因为我的事情,两人会拌起嘴来,我忍不住进屋,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我赌气说:“您们都不要争了,我终身不嫁!”

一个人似乎冥冥之中命运就有了安排。我摆地摊,认识了一个叫管圆的男孩,他是一个外地人,会一点装潢和水泥活。我摆摊,经营的是成人和儿童的袜子和内裤。管圆来地摊子上买袜子,那是夏天一个多风的日子,下午三点来钟,我正在整理一双双被顾客弄乱的袜子时,一个中等个子,身材微胖的男孩来到摊前指着一双黑色男式丝袜问:“这个多少钱一双?”

我说:“四元。”

他说:“那么贵,能不能便宜点?”

他的外地口音很浓,我说让他五毛钱,他还跟我讨价还价。我正想生气,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太阳伞被刮倒了,钢丝床上的袜子也吹得掉了一地,使我措手不及。男孩很热心,帮我扶起伞来,帮我拣起掉在地上的袜子,我很感激他。为了表示真诚的谢意,我说:“你要的袜子送给你了。”

男孩说:“我岂不是占你便宜了。”

我说:“又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一双袜子而已。”

男孩笑笑说:“不好意思,那我就谢谢你了。”

三天后,男孩又以同样的时间出现在我的小摊前,他以买袜子为由,站在一旁跟我聊天,主动介绍他自己。待我收摊时,他说他帮我收,我没有拒绝。他问了我家住哪儿?我骗他,家住得很远,在农村大山上,我是进城来租房子住摆地摊混饭吃的。

他笑了说:“巧了,咱俩同命相怜。”

管圆的话很多,我并不讨厌他,他提出来帮我送货回去,我拒绝了他。

不久,管圆又来了,而且接二连三地来。他的理由是难得在异地遇上我这么一个投缘的。开始,我想方设法摆脱管圆的纠缠,但他始终笑盈盈地出现在我面前。跟我在一起摆地摊卖女人头饰品的大姐说,“缘分来了,无论怎么样都甩不掉。”endprint

我信了,两个月后,我和管圆正式相爱了,妈妈又一次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时,我把管圆带回家。

在问了管圆的家庭情况后,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她不给管圆面子,说:“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管圆被羞辱得无地自容,他离开了我家。

我觉得妈妈一点不通情达理,让人不可理喻。我跑回房间关着门哭。屋漏偏逢连阴雨,爸爸也不同意我与管圆交往,我成了孤立无援的人。

我的婚姻遭到阻碍,提不起精神来去摆摊,在家里不愿说话,不愿吃饭,妈妈急得抓耳挠腮,爸爸也很担心,他进房间来和我谈话,他说:“我也觉得管圆这小伙子人不错,只是因为他是外地人,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房子就这么大一点,将来你哥哥要娶媳妇,如果你和你哥哥都成了家,这六口人怎么住,日后再添小孩,唉!……”

爸爸说的是实情,我家的房子不宽,土木结构的两间正房,楼是木板楼,上面有两个房间,楼下有一个房间和一个客厅,一个单独的厨房,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子。在我家房子前前后后都有密织的人家,路很窄,要拆了重建,施工队进不来。爸爸叹气,摇头,面对生活的种种困境,他心里难过。我想了想对他说:“您放心,等我结婚时,我们去外面租房子住,家里的房子我不会跟哥哥争。”

爸爸没有说话,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我的房间。

妈妈来劝我,说尽了好话,但她就是不提我和管圆的事。我知道要过妈妈这一关,必须要态度坚决强硬,而且妈妈平常那么疼爱我,我说:“如果妈妈不同意我和管圆交往,我就离家出走。”我说得很认真,妈妈吓着了,无奈地说:“你这祖宗,我算服了你了。”

和管圆相处一段时间后,我们就决定结婚。订下结婚的日子,我给哥哥写了信。

妈妈的打算是将楼上我和哥哥住的房间中间的隔墙拆掉,把两间并成一间布置成我的新房。她跟爸爸商量,爸爸面露难色。其实,妈妈在这种事情上是很专制的,她根本就不理睬爸爸的想法,在心里早已定下计划,爸爸同不同意她都要那么做。我用话忽悠她,求她慢慢的,不要着急着装修房子。

我不能违背了我的良心,哥哥有权利住在家里,妈妈对他不好,从小他就压抑。我一旦遵照妈妈的安排,那么,我是对不起哥哥的。我背着妈妈,和管圆在外面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旧公寓,买来墙纸贴,把它布置成我们的新房。一切做好后,我才告诉妈妈。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说我一点不考虑她的感受,根本不像是她的女儿。

结婚那天,哥哥在众宾客都吃过早饭散席后,才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到哥哥,我喜出望外。对哥哥没有一点包容心的妈妈恨哥哥姗姗来迟,背着哥哥,她愤愤地对我说:“亏你还时时想着他,挂着他,你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是想多时来就多时来,一点没有做哥哥的样子。”

我反对妈妈这样说哥哥,就说:“哥哥在广州,那么远的路,回来一趟要转好几次车,来迟了也很正常,哥哥能来,我非常高兴。”

妈妈哑口无言,悄悄地从我身边走开。

这次哥哥在家呆了七天,这是他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以来时间呆得最长的一次。这七天里,按照当地的风俗,我和管圆是不可以回娘家吃饭的,因为我是出嫁,而不是招在家里。哥哥回来,父亲异常高兴,他打破了陈旧的思想观念,要我们每天都回家吃饭,理由是哥哥难得回家来,怎么说一家人都要聚在一起。妈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哥哥下了一次厨,学着做广州菜给我们吃。吃饭时,全家人围桌而坐,气氛其乐融融,我们三个青年人边吃边聊。哥哥的话比平常多一点,他跟我们讲广州的变化,我和管圆全神贯注地听着。妈妈看着一桌子的菜说:“看你们只顾着讲话,菜也不搛。”她说完就站起来分菜给我们。哥哥坐在爸爸旁边,哥哥的左边是管圆,我坐在管圆和妈妈中间。妈妈往我们碗里盛菜时,第一个盛给哥哥,我抬头看妈妈,发现她已卸下全部的伪装,看哥哥的眼神带着真诚,我在心里为哥哥高兴。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七天后,哥哥又要离开了,我心里有种失落感,好似哥哥去了就不回来一样,对他恋恋不舍。

哥哥走时,我和管圆送他去车站。半路上,哥哥对我说:“珠珠,你们搬回家住吧,在外面住一辈子也始终是人家的房子,爸爸腰椎间盘突出留下后遗症,腰一直不好,阿姨也渐渐老了,有你在他们身边照顾,我放心。”

哥哥第一次称妈妈为阿姨,他说话时一点不结巴,说明他不计前嫌,在心里早已把妈认下了。

我说:“哥哥,你不要走了,等你结婚时,我帮你布置新房。”

哥哥认真地说:“这些年,我在外面呆习惯了,回来反倒不适应,我前两天就和爸爸谈过了,我要在外面成家,让你搬回家和他们一起过。”

我没想到哥哥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说。走到车站,哥哥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来递给我,他说:“这里面装着五千块钱,你结婚,哥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钱你拿着,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就去买,和管圆好好过日子,照顾好爸爸和阿姨。”

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哭了,牛皮纸袋装着的不仅仅是五千块钱,它还装着哥哥的一颗善良真诚的心。我想,我是受之有愧的,要不是有我和妈妈,哥哥也不至于背井离乡。

班车载着哥哥远去了,哥哥的话在我耳边萦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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