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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玛阿波

2014-09-15批娘

滇池 2014年9期
关键词:哈尼族村子村民

批娘

超玛阿波——哈尼族村寨里宣传员之类的人,身份地位很低微。

1

那天清晨,我从城里回来,走到村口的时候又一次听到了超玛阿波高亢嘹亮的“超玛”叫声:

“听好了,不要说没有听见……”在哈尼族村寨,这是一句带有崇高礼仪的开场白,是超玛阿波对全村民的问候与尊敬,同时也是自己对职业的操守。相当于汉族地区开会时发言人经常说的那一句话——各位朋友,大家好!我经常生活在城里,这是我每天都用汉语与人交流的语境下难以忘怀的一句话。回到村子,这句话又像是“莫批”(老贝玛)叫魂时的诵词一样安抚着我的心灵。接着,我便听到了正式的内容:“昨天晚上的那场暴风雨吹倒了村子旁边的几棵大树,经村民会决定,今天——全村人民不许下地劳动,不许外出,要为倒下的树守灵一天,后天要祭祀竜神,每家每户要有一个男人来参加。”哈尼人坚定地相信,自己村子附近的巨石大树是神灵的化身,是来守护自己的家园的,所以他们对那些东西怀有一种宗教般的情怀,非常的敬畏和膜拜。因此经常有村民会、家庭、个人、定期或者不定期,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和形式去祭祀。如果有人对这些树石做出不恭敬的事,必定会受到村民会的惩罚。凡是村子附近的大树,不要说是整棵树的倒下,连折断一个树干村民们也要为它守灵。

“听好了,不要说没有听见……”超玛阿波不知疲惫的反反复复的叫喊着,生怕喊少了一句,生怕还有一个人没有听见。我从超玛阿波忽高忽低、时弱时强的叫声中可以知道,超玛阿波是边走边叫喊。没过多久,我和超玛阿波就在村子里的一个路口相遇了,我本来不打算和他讲话,因为我不想打扰他,超玛阿波却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大学生,回来了?”我回答道,“嗯,回来了。”其实我不是什么大学生,只是那个遥远的年代我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在外面读过书的人,所以村民们都这么尊称我。

2

超玛阿波这个职务一般都是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开始担任的,不过我们村的这个超玛阿波20多岁就担任了,他已经有50多岁,一算就知道当了30年的超玛阿波。在我们村的历史中他是超玛阿波任期最长的一个,也是当得最好一个。期间他辞退过好几次,可是每一次辞退都没过几个月又复职了,原因是在他离职期间没有人愿意出任超玛阿波,即便有时候有人出任,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没有他任职时的顺利。后来,村民们索性不让他辞退,也不让别人来当。因此,一直到现在,都由他来当我们村的超玛阿波。

超玛阿波当初担任超玛阿波,并不是他的意愿,这其中有一些戏剧般的小故事。小时候的超玛阿波长得白白胖胖,生龙活虎,该吃奶时吃奶,该吃饭时吃饭,该笑时笑,该哭时哭,唯一的缺陷是到了三岁也不会讲话。有一回父母请自家的御用摸批为儿子做一场法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开口讲话。做法事祭杀了一头猪,莫批在猪肝中预知,超玛阿波命里注定是靠嘴巴吃饭的人,他也能开口说话,只是要想让他能说话,得重新取一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要低微、低调。于是父母就给儿子重新取了个名字,叫“红然”(哈尼语,义为乞丐、讨饭之人等)。红然到了五岁,终于说出来他人生中的第一句话。那是“祭龙”(哈尼语叫“昂玛突”)的一个黄昏,母亲正在给祖先们献饭,红然跑进来对母亲说,“阿妈,我家的大毛头上长角了”。听了儿子的这句话,母亲是目瞪口呆啊。母亲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事没法相信,儿子怎么突然间就能说话了呢?而且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违背常理的话,又是在这样一个神圣的时刻和场合说出来的。母亲当然不相信自己家的马头上能长出角,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去马厩看了一下,马好端端的并没有长出什么角。

母亲试探性地问儿子:“哪里?哪里长出角了?”

“阿妈,难道你看不见吗?这里,就在这里。”儿子反问道,还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食指指着马的头部。

母亲感觉到儿子不对劲,呵斥了一声,“不要瞎说。”

红然拉着母亲的手在马的头部抚摸着说:“我没有瞎说,你自己摸摸,是不是真的。”母亲除了能摸到马的鬃毛以为,其他根本就摸不到什么。母亲不再和儿子争辩,她怀疑儿子是不是要成为“能猫”(哈尼族一种迷信的说法,能看见鬼的人)。母亲感到很惆怅,以前不会讲话的时候要操心,现在好不容易会讲话了,却不是很正常,依然还要操心。母亲对自己儿子未来的人生命运不免担忧起来,她不知道将来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愿他能健健康康的成长,平平安安的活着。红然5岁到20岁这期间,在他身上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比较大的灾难。童年无忧无虑,少年快快乐乐,青年娶妻得子,让村子里的同龄人羡慕不已。

红然当任超玛阿波并不是他的愿意,他也像所有人一样对这个职务充满轻视,但命运安排让他当,他只好无奈地接受。红然20岁那年,时任的超玛阿波去世了,一个村子里不能没有超玛阿波,必须重新选出一个来。不过话要说回来,这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职业,没有人愿意担任。在哈尼族村寨,当超玛阿波的都是一些出身低微、家庭背景不好的人。而超玛阿波所要做的就是为全村人卖命的事,比如,张家和李家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了纠纷,他要去调解,村民会要做什么事,他要通知全村人民,因此人们把超玛阿波称之为全村人民的奴仆。村民们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一个月也没有什么结果,于是采用祖辈们留下来的方法——看鸡卦。村民们先选出十多个适合当超玛阿波的候选人——这十多个人中不知怎么的也包括了红然,然后用鸡卦一个一个地进行筛选,结果卦象显示红然最适合担任超玛阿波。这是看鸡卦的几个老者说的,是真是假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因为一般人是看不懂鸡卦的,更不会看的那么透彻深刻。不仅如此,他们还说出了卦辞,卦辞曰:腊月寒,黄犬叫;夕阳红,黑羊归。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命定,这卦辞惊人的符合红然的生辰八字,他也是狗年腊月羊日的一个黄昏出生的。大家都认为这是竜神的旨意,包括红然本人也如此。红然已经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即便有他也不能和村民们说,要说也得找降旨于他的竜神说去,而他又不知道竜神在哪里,所以只好担任这个人人厌而避之的超玛阿波职务。

村民们一个个都向红然表示“祝贺”,其实红然也知道表面上看来这些人是向自己祝贺,实际上是庆幸他们自己没有被选中,不过有少部分人真的是欣慰村子里又有了超玛阿波。

3

自从红然当任了超玛阿波之后,家人对他很是有意见。尤其是父亲,他觉得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了超玛阿波,这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丢了家族的声誉,扫了自己的脸面。父亲恨儿子命差,也怨自己生出了这么个儿子。

这天晚上,父亲从亲戚家喝酒回来,他要和儿子说说话,父子俩就在内屋的火塘边谈开了。

父亲借着酒劲,用自己一贯低沉雄浑的语气慢悠悠地说,怎么样把红然养大,如何的爱他怜他,然后东拉西扯的讲到了红然小时候父子俩之间发生的许多温馨感人的故事片段。父亲这么一讲,好多尘封于岁月的往事红然也慢慢地想起来了。

有一段日子,父亲生了大病,整个家里里外外都由母亲一个人忙,由于人手不够,一时间耽搁了好多农活,也落下了好多家务。有一天父母让红然到田里放鸭,红然在小伙伴家玩了那么一会儿就忘记了放鸭的事,这一玩就玩到了中午。到了中午他回家吃午饭的时候,父亲一把揪住了他,紧咬着牙用菜刀割他的耳朵,冰冷的菜刀让红然分辨不清是痛还是痒。红然以为一只好好的耳朵就这样被父亲割下去了,想到以后要做一个残疾人,他失魂落魄地哭了起来。父亲放了手,红然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耳朵还好好的长在自己的头上。红然明白了,原来父亲是用刀背在割他的耳朵。父亲看似吓唬他,实际上是教育他,这真是用苦良心呐!

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红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他确信那些已经想不起来的事情曾经在他父子俩之间肯定发生过。平时父亲沉默不语,每天除了劳动还是劳动,红然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会把那些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琐事一直记在心上,而且记得那么清晰,那么细致。柴禾噼噼啪啪的燃烧着,火光忽暗忽明地映照在父亲的脸孔,感觉父亲脸孔上褶裙的皱纹更加清晰明朗,拉碴的胡子更加蓬乱浓密,尤其是额头下面的那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像小时候印象中的那样炯炯有神了。这是红然长大后第一次如此近的看父亲,也是第一次如此安静地和父亲交心。红然有点后悔,为什么平时没有多多关心父亲,同时也十分珍惜此刻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父爱子情。红然忽然发觉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已非常的不了解父亲了,但却又是依然那么的敬爱他。红然厚重空泛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困顿,也不是烟火熏的。

红然以为父亲差不多酒醒后就会睡去,谁知道正事却刚刚开始。父亲接着说:“红然啊!你现在的身份与以前不一样了,如果你背着现在的这个身份继续留在家里的话,不要多长时间你肯定会给家里带来灾难的。”

红然不以为然地说:“阿达(爸爸,父亲),您不要听别人说三道四。你知道我也非常的不情愿担任超玛阿波,但我当了超玛阿波会安分守己,不会去伤害别人的,所以别人也不会害咱们家的。”

父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很深沉地说:“有些事情父亲我也不会解释,你也不可能明白。我只能这样说,我和你母亲活了大半辈子,半个身子已经埋进了土里,半条命已经交到了天上,什么都看得开,也想得开,倒是你的弟弟和妹妹,他们两个还小,你要为他们着想啊!”

红然默默地说:“那我就先离开家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

父亲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十分平静地说:“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啊!儿子呀!你已经长大了,咱爷俩该分家了。”

红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句话会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不过他也明白只有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才正常。这句话像针尖一般刺痛着红然的心胸,以至于他想说一句话也十分的艰难,但他还是说出来了,“阿达,如果分家了,您二老谁来赡养?弟弟又谁来照顾?”

“我和你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很硬,还能养活自己,也能照顾好你弟弟,所以我们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你过好你的日子就可以了。”

“可是我媳妇也快要生孩子了,您们二老也快要当爷爷奶奶,您叫我们现在这个时候分家出去,让我们两口子怎么过日子啊!难道您们真的忍心让我们去吃苦吗?难道您们真的舍得让我们离开这个家吗?”

红然的话说到了父亲的心坎上,父亲久久的,久久的沉默着,不再说什么了。这时父亲也老泪纵横,红然没有勇气用正眼看一下父亲,他从父亲吃力的叹息声中感受到,今夜的父亲异常的疲惫。父子俩都没有说话了,好像两父子之间可以要一辈子来说的话刚才就说完了一样。这时屋前笼子里的鸡叫了,才知道时间已经是凌晨了。

往后几个月里,父亲不再提分家的事,不过红然明白,父亲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件事。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红然也怕了,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父亲犹豫不决的坚持要分家,可能他早就预感到了什么。

有一天清晨,红然去自家的水田里引水,他远远地看见自家水田里的水全部都变红了,红得像是一个血塘子,就算是站在老远的地方看一眼,也觉得恶心,想吐。而在近处一看,水性水色一切都很正常,与附近别人家水田里的水没有什么两样。在回家的路上,红然又看到村外自家的那片竹子也结了籽。那些籽粒密密麻麻的,就是不能吃也可以吃一样,就算不好吃也非常的好吃一样。回到家后红然把这两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用忌讳的语气说,我早就知道了。又过了几天,家里的母猪和公狗也进行了交配。在哈尼族风俗里,以上这类事情都是惊世骇俗的不详的预兆,之后,往往会有一些灾难降临在主人家。人亡畜死,吃败官司,家人反目成仇,等等。果然,在此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红然家里相继死了好多家禽家畜。父亲认为这是儿子招来的祸,而这祸开始临头了。红然不明白的是,难道近来发生的这一切离奇的事真的是因为自己当了超玛阿波招来的吗?他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可又不知道找谁去问。为了不让这祸继续侵害这个家庭,父亲又一次叫儿子分家出去,红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尽管他对这个家有多么的不舍,也得搬出去。

数天后,红然约上几个亲戚朋友,在村西口一个偏僻的地方建了一个篱笆房。房子遮雨而不避风,还不如人家的一个牛棚马厩。红然搬过去的那天去请父亲来参加过新房礼,而且让他来主持和处理相关的一些事情,可是父亲没有来。父亲不但自己没有来,也不让家人去,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避邪。父亲是想自己和家人与红然一点一滴地中断一切关系,可是天大的事也能中断血浓于水的关系吗?父亲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所以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父亲躲在远处土坡上的那棵老榕树背后观望着儿子过新房的动静,以及在一旁来来往往帮忙的亲戚朋友。他百感交集,如果今天自己去的话,儿子也不至于忙乱成这样,父子俩的脸上也会多增添一点光彩。可是现在,儿子过新房,父亲却不参加,这算什么事啊。同样的,如果自己要是去了,不知道家里边还会降临什么灾难。他高兴,自己的儿子终于成家了,家族的树根又多了一枝,这一枝树根正是从他这里长出去的,哪天自己去见了祖宗,也有所交代了。他担忧,这么早就让儿子分家出去,不知道他能否担负起一个男人对家庭的重任。他也不解,村子里那么多的人家,为什么超玛阿波这个职务偏偏就会落到自己儿子的身上,家里从来没有冷落过祖先们,该烧香的时候就给他们烧香,该献祖的时候就给他们献祖。这时,父亲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老太婆。由于自己眼睛已经老花,加上距离有点远,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但是他凭感觉也可以确定,那是红然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老婆。父亲又一次老泪纵横,他已经分不清让儿子分家出去是错了还是对了。他多想跑过去和老伴一起给儿子帮忙,但无力抬起脚后跟;他也想大叫一声,把老伴叫回来,但又叫不出声来。

过了几天,在一个属龙的日子里,红然的父亲请莫批在家里做了一场法事。这场法事有两层意思:一是红然分家出去,驱赶家里的妖魔;二是为留在家里的人叫魂。这场法事标志着红然不再属于这个家的人,这个家也重新开始了。

做法事的祭物是一只鸭和两只鸡,吃饭的时候莫批拿起煮熟后砍好的鸡头和鸡腿,眯缝着眼睛,神神秘秘地看了看,然后对红然的父亲保证似的说,从此以后这个家再无灾难,一切都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说来也真不巧,莫批刚刚说完了这几话,一块鸡骨头就卡在了红然母亲的喉咙。母亲像死人一样在家里躺了半个月,大家嘴上没有说,但心里面都明白红然的母亲不会活多久了。亲人们纷纷来看望她,那些至亲的还天天守在床边,就怕见不到最后一面。红然也多次去看望母亲,但每一次来到家门口就被父亲赶了回去。父亲认为红然是家里的祸根,这次自己的老伴出了事故也是他招来的。半个月之后母亲去世了,红然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母亲死而不瞑目,她那双已经失去血丝和光泽的眼睛似乎还留恋什么东西,无论人们想尽多少办法,也无法让它合上。这时,一位有经验的老者建议,把红然叫来,让他来送别自己的母亲。

人们把红然叫来了,红然跪在母亲的尸体前,叫了三声母亲的族名,然后合上了母亲一直不肯合上的眼睛。老者们算了一下日子,红然母亲的守灵期为九天。这九天非常的漫长,红然没日没夜地守在母亲的灵柩前。这九天非常的短暂,红然和父子没有说上一句话就过去了。

埋葬母亲后的第二天清晨,红然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孩。第三天是抱儿子出门拜见天地的日子,同时也是给他取名字的日子。红然派一个亲戚去请父亲,让他来主持儿子取名字的仪式,可是父亲又不肯来了,亲戚还带话过来告诉红然,父亲已经不认他了,也不会认红然的儿子。就算父亲不来,儿子的名字还是照样要取。红然把儿子取名为“骄萨”,就是儿子长大了希望能够平安、幸福。红然管不了父亲认不认自己,但自己还是要认父亲,父亲就是父亲,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无论父亲对自己怎么样,红然都要尊敬他。红然托人送去了一些饭菜,父亲收下了,但他根本就不打算吃,于是去喂狗,狗也不肯吃,再去喂猪,猪也不肯吃。他还想去喂什么,但家里除了猪和狗已没有别的牲口了。父亲念叨了一句话,“但愿我的孙子长大了,无灾无难,一生平安”,然后很歉意地一口一口地吃下了那些饭菜。

4

红然分家出来已经过了半年了,这半年他过得非常的艰辛,仿佛是过了半辈子。以前他看到村子里有人分家觉得是很简单很随便的事,现在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这其中有许多倒不出的心酸,说不完的故事。

有一天,老婆跟说红然,“从父亲那里分出来的粮食快要吃完了,去收一收你的超玛税吧,不让就没有吃的了。”“超玛税”是每年秋收之后村民们向超玛阿波交纳的粮食(一般为谷子),粮食的斤数由个人家庭的人口而定,多人多交,少人少交。这让红然为难了,离规定收取超玛税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月,谁家会提前交纳啊。再说了,现在正是庄稼青黄不接的季节,家家户户都饿肚子,哪里还有粮食啊。红然实在是不愿意去收,拖了好几天。这天早上,红然打开锅准备吃饭,他看到锅里面是煮熟了的包谷。这时,老婆不温不火地插了一句话,“再不想想办法,不要说是把孩子养活,我们两个自己也养活不了了。”红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红然拿着麻袋、提着称,畏畏缩缩的去农户家征收超玛税。结果可想而知,没能收到多少粮食。有的人家客气地说,现在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到了规定的时间一定会交纳。有的人家却不客气的说,时间都还没有到,收什么收,交什么交啊。有的人家干脆连门也没有开,不知人是在屋里,还是出去了。只有自己的几家亲戚看着红然可怜就提前交纳了,不过总共加起来也没有50公斤。其中有户人家红然没有去收,这家就是自己父亲家。到了晚上,红然的弟弟抱着一小袋谷子来了,这时红然一家人正在吃饭,红然和老婆邀弟弟一起来吃。弟弟放下了谷子,没有出一声气就走了。红然忽然感觉自己的弟弟好陌生,但他不怪弟弟,因为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上次收来的那些粮食快要吃完了的时候,规定收取超玛税的时间也到了。红然又一次去征收,这回红然收得心安理得,踏踏实实。别看一个村子里村民们平时嘻嘻哈哈的,但很多人在利益的驱使下爱占小便宜的本性就露出来了。有的人家交纳的是旧年的,有的人家交纳的是发霉发臭的,有的人家交纳的是不饱满的,有的人家还掺杂着少量的小沙子。红然明知道是这样,但也不好说什么,始终带着微笑接受,因为人家交纳的都是粮食,最重要的一点斤数是对的。不过也有好心厚道的人家,这些人家与红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他们家里也不怎么富有,但交纳的都是一些高品质的新粮,而且还会多给一些。这一次红然收了50多户,还有70多户没有收。这70多户人家有的是没有人在家,有的是没有准备好,有的是家里的黄道吉日,不宜交纳。

过了一段时间,红然又一次去征收。这次征收了30多户,还有30多户没有交纳,没有交纳的原因还是以上的那些。

过了一个月,红然再一次去征收,这一次他只征收了10户。从红然征收超玛税以来,其余那些人家,有的一直关着门故意的躲避,有的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肯交纳,有的确实是非常的困难,只好一拖再拖。

红然在那一年里最后一次征收超玛税是“哈尼十月年”前夕了。这一次他没有把握还能征收到多少家,但还是要去看一看。情况很不理想,有的人家开着门,但没有人,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人回来。有的人家同样也开着门,但家门口拴着看家狗,狗凶巴巴地对着陌生的红然狂叫着,使得红然不敢靠近,奇怪的是没有主人出来看一看——也不知屋里是有人,还是没有人。有的人家依然是关着门,但不要说见人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最后还有一家,红然实在是不想去了,他已经精疲力竭、心灰意冷。红然刚来到了那家人的屋前,就听到了屋子里传出来孩子的哭声。他在门口徘徊不定,正当他心里边纠结进去还是不进去的时候,正在门口玩耍的小男孩朝屋里喊道,“妈妈,有人来了,有人来了。”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只好进去了。这是一个寡妇人家,男主人刚刚过世。女主人看到超玛阿波拿着麻袋和称进来,知道是来干什么的,她很客气地让红然入坐,同时唤儿子给红然去换烟筒水,然后自己去翻粮食。小男孩使出吃奶的劲,把烟筒抬来了,红然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手中的烟筒,然后放在了一边。红然不是不抽烟,而且烟瘾正在上来,但他实在没有心情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和这家清贫的人面前抽一支烟。过了一会儿,女主人拎着一小袋东西出来了,很抱歉地说,“他叔叔,这是我们家今年所有的粮食了,你看看,嗯……够不够。”红然一称,还真的是不够,差了很多。红然看着女主人背上正在哭闹着的孩子,忽然间想起来自己的儿子,一时间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红然说了一句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大嫂,今年你家的超玛税就暂时不收了,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和孩子们先用吧。”红然明白粮食是吃的,不是用的,所以说“吃”才对,但他怕这样会伤了对方的自尊心,于是故意说成了“用”。红然随手把自己麻袋里刚刚可以装满袋子一角的那一点点粮食倒进了女主人的小袋子里。麻袋里的那些粮食是红然从家里带出来的,他之所以带那些粮食出来,也是遵守了哈尼族的一个习俗。那些粮食相当于是“母粮”,带上母粮去收超玛税,是希望可以收到更多的“子粮”,另外,外出收粮食不能空手而归,如果空手而归的话就相当于是丢了魂了,带上母粮去,到时候即便真的没有人交纳,也不属于空手而归了。红然也不想把母粮食给女主人家,但遇上这种情况,他不给也得给,给也得给。不是说他要做什么好心人,只是因为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这家人的生活困境。

女主人带着感激又不肯收下的语气说:“他叔叔,这怎么可以呢,你们家不是也困难吗?你宽限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也够意思了。”

红然说:“那就来年一起还吧,先记得就行了。”

女主人一再推辞,“不行不行,谁知道来年你还是不是超玛阿波呢。”

女主人这一坚持,红然倒不好意思了,“大嫂啊,你看,粮食都已经被我倒在了一起,难道你还能分出来吗?”

这下女主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让儿子叫红然叔叔,小男孩轻轻的叫了红然一声“叔叔”。红然感觉女主人想对自己说而又说不出来的话,都已浓缩在他儿子的这一声“叔叔”里了。红然知足地点点头,在他们母子二人面前露了一个轻松的微笑,转身走了。红然还没有走多远,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叔叔”,红然装着没有听见,不再回头。

红然回到了家,妻子见他不但没有把超玛税收来,反而把从家里带出去的粮食也没有带回来,于是就问他怎么回事。

“一家也没有收着,家里带出去的那些我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撒了。”红然不想对妻子撒谎,不是怕妻子,而是因为他太爱妻子了,他担心这件事说出来妻子会误会他和寡妇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只好撒谎。如果他给的是一个男人家,他一定会光明磊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可是红然撒个谎也太没有水平了,妻子已经感觉出来红然就是在撒谎。

“你说你摔了一跤,怎么没有摔的痕迹呢?再说,麻袋那么大,摔一跤能撒出里面的粮食?

“我……”红然忽然停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妻子侧脸一看,原来是有客人来了。夫妻俩都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有什么事可以留到私下里说,眼前要做的就是接待客人。尽管客人不是那么尊贵。

红然想起来了,这个客人家也还没有交纳“超玛税”,这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肯交纳的那家人。红然以为他是来补交的,哪知是另有他事。原来他家的庄稼被同村一个村民家的牛吃了,他是来委派红然替自己家去通知牛主人家来看看现场。红然在心里边对这些人没有办法不鄙视,哦,舍不得交纳超玛税,有事情就来找超玛阿波,真是不要脸。不过红然也知道这也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交不交超玛税是另外一回事,于是很客气的应下了。

5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那天早上红然在寡妇家的事被妻子知道了。妻子知道后对红然发起了啰嗦,红然不顾自家清贫境况,把家里的粮食悄悄地给了寡妇,说明他和寡妇有一腿。其实妻子也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是那样的人,但她不想跟红然过了,因为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她一直想找一个借口和丈夫闹翻,好让丈夫跟她离婚,但丈夫对她以及对这个家都太好了,她根本就找不到什么闹翻的理由。现在她要抓住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红然没有想到那件事会让妻子“误会”,妻子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无所谓,他就是不想连累寡妇,因为他和寡妇根本就没有什么。妻子向红然提出了离婚,红然说什么也不想离婚。红然这几天一直在忙村务,没有时间跟妻子谈什么离婚的事,更没有心情安慰和解释妻子什么,他想什么事情都等到自己忙完了这些村务后再说。

每年的农历六月,哈尼族村寨要做一次开路仪式。所谓的开路,就是村民们一起去修村子附近某条特定的路。同时以五种家畜为祭物,要祭祀寨神。这五种家畜分别是一头猪,一条狗,一只鸭子,两只鸡。村子里买不到狗,要到集市上去买,这是超玛阿波的工作,买狗的事自然就落到了红然身上。红然自己家里倒是有一只母狗,但母狗快要生狗崽,不宜卖。

这天,红然去集市买狗,在回来的路上天下起了大雨,遇上了河水暴涨。红然站在河边,望着湍急而去的洪水,不禁心惊肉跳。他试了好几次要过河,但一次也不敢下水。他想当天晚上到附近村子里的哈尼人家借宿,明天一早继续赶路,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肯定会耽搁村子里开路的时间,而耽搁了开路的时间就等于耽搁了村民们往后的农活,说什么也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而影响全村人,所以一定要当天晚上赶回家。红然一个人的话想想办法也许可以过河,但现在他还抱着一条狗,而对红然来说,这条祭物狗的命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所以怎么说也不可以把狗丢下。雨越下越大,河水越来越涨,过,必须过河,再不过真的就没有办法过了,即便过了,还没有回到家天也就黑了。红然一手拄着棍杖,一手抱着狗,小心翼翼地下水过河。红然一步一步地移到脚,洪水中有石头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脚,但他已经顾不了痛。到了河中央,狗狂叫不停,红然越抱紧它,它就越叫。忽然,一根粗大的木头冲击了红然的脚,红然脚一移动,身子一歪,整个人就倒下去了,然后被洪水冲着走。虽然红然身体失去了控制,但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他一只手死死的抱着狗,一只手拼命地挣扎着,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救命的东西。如果把狗放开,红然可以自救,但他不能放开狗,因为狗也是一条命,他也是一条命,都是命,都一样的珍贵,都要一样的尊重。再说是他连累了狗,如果他没有把狗买下的话,狗现在肯定会好好的在原来的主人那里。红然在心里边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丢下狗,但狗最后还是被洪水冲走了,没有了狗,减轻了负担,红然自救了。红然回到河岸边,没有马上回家,他不能这样回去,他要找到狗,带着狗回去。红然沿着河岸水去找狗,活要见狗,死要见尸。大约找了十里,终于在一处河滩上见到了狗。狗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是不会好过来了。红然没有办法让狗好过来,也不忍心弄死它,更不可以让它暴尸在野,束手无策啊!这时,红然想出来了一个他自己也觉得是丧心病狂的办法,即便是这样,他也得做,那就把狗活埋。红然活埋了狗,心情是非常的悲痛啊!是自己害死了狗!是自己害死了一条命!

红然拖着疲惫的心情和带着一身的泥水回家,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前一片漆黑,这时从狗窝里传来了一阵阵“咿咿呀呀”的声音,红然听到这声音就想到狗崽出生了,这是它们寻奶的声音。家里的门关着,红然打开门,进了屋。屋子里充满了冰冷的空气,闻不到一丝人味的气息。红然知道这个家已经有好几天没人了,从而肯定妻子跑回去了。红然煮了一锅粥,他和母狗分着吃。母狗吃得津津有味,辛辛苦苦的生了一窝狗崽,也没有人照顾它,真是委屈了。如果母狗换作是人,它会怎么说呢。红然看着这窝狗,心里真不是滋味。因为红然早已在心里边作了一个决定,明天他要把母狗交给村民会当祭物,至于如何把狗崽养大,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考虑。这窝狗也是一个家庭啊,母狗没有享受几天做母亲的美好滋味,狗崽没能睁开眼睛看一眼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红然就要把它们母子分开了,永远地分开了,这多绝情多残忍多作孽啊!红然想着想着,觉得自己被雷劈死也不为过。

忙完了村务,红然去找老婆,一开始老婆不肯回来,她说不想和红然过了,要和红然离婚。在红然的苦苦哀求和家人的劝说下妻子才勉强答应可以回去,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让红然辞去超玛阿波职务。红然答应了,于是把妻子领了回来。妻子领回来一个多月,但红然没能辞去超玛阿波职务,这也不能怪红然,红然已经好几次去辞了,但村民会不肯让他辞去。妻子看到红然没能辞去超玛阿波职务,又一次带着儿子跑回了娘家。红然再次去领妻子,这回妻子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了,而且娘家人也帮着妻子说话。他们似乎是料定红然这一生无法辞去超玛阿波,就对红然说,什么时候辞去了超玛阿波什么时候回来领他的老婆,但时间不能太长。事已至此,红然也明白这家人都已经是商量好不让自己把妻子领回去,所以自己也不再说什么领回妻子的事。红然对妻子说了最后一番心里话:阿兰,跟着我过日子,确实是让你受苦了,谢谢你这么多年来默默地陪着我,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和你分开,但你一定要走的话我也办法,希望你以后过得好好的,以前你和孩子是我的一切,如果你把孩子也带走的话我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把孩子留给我,就算是我求你的,再说我一个穷光蛋以后不一定能娶上老婆了,而你想嫁谁就可以嫁谁,再生十个也不难。

红然说了等于没有说,妻子一家人不肯把孩子还给红然,理由是红然一个穷汉子,不能照顾好孩子。红然看这家人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随手拿起一把菜刀,砍在了饭桌上,面不改色地说,“你们想要孩子,行,就把我的命也一块要了,如果你们不敢要我的命的话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妻子一家人看着红然不要命的架势,气也不敢出了,只好乖乖地把孩子还给红然。

红然抱着儿子在山路上小跑着,天那边乌云密布,正在酝酿一场暴雨。而天这边太阳毒辣辣的烤着父子俩,野草针尖一般的叶片不停地刮划过父子俩的脸庞,阳光一照,被划伤的地方会隐隐作痛。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应该哭闹才对呀,但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红然觉得不对劲,他用手心触摸儿子的脸庞,天啊,原来孩子正在发高烧。红然急了,也怕了,这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啊,但愿不要出什么事。红然来到了一个山口,看见一个老人家在那里放牛,老人家身上背着一个蓑衣。蓑衣非常的破旧,但那蓑衣对此刻的红然来说多么的重要。红然向老人家要他的蓑衣,老人家不肯给,那是人家的东西,人家不肯给,红然也不可能去抢。红然哀求道,“老人家,我离家还很远,我的孩子很小,也病了,所以我现在非常的需要您的蓑衣,我身上现在只有5元钱,您就用5元钱把您的蓑衣卖给我吧,就当是恩赐我父子俩好了。”老人家看着红然很可怜,也确实是很需要自己的蓑衣,于是5元钱就把蓑衣卖给了红然。红然用这来之不易的蓑衣小心翼翼地裹着孩子继续赶路,幸好那场雨没有下之前赶到了家。

6

红然并没有因为老婆走了而堕落,他很乐观地重新组成了一个家庭,这个新家庭的成员是他和儿子,以及三只狗崽。红然是他们的父亲,也是他们的母亲。对于三只狗崽,红然感到非常的亏欠,是自己弄没有了他们的母亲,使它们喝不到母奶,也使它们没能感受到母爱。红然对三只狗崽关爱程度决不亚于对自己儿子的关爱,这是他对它们唯一的补偿方式。红然决定三只狗崽长大了坚决不卖、不送人、不杀吃,让它们和自己一起慢慢的变老,如果它们死了,他会好好的厚葬它们,至少要给它们一副棺材。红然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觉得这一生就知足了。虽然自己此生穷困潦倒,但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至少自己有后了。一个人生命得到了延续,精神就有了寄托,再大的困难与挫折也不值一提了。红然希望自己可以陪儿子到20岁,那时儿子已经成人,万一自己突然离开了他,他也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而他本人也放心了。20岁之后自己也40多岁,到那个时候,如果有那个福分的话或许自己也可以当爷爷的,想到这些事情,红然对未来是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啊。红然还经常梦见自己儿孙满堂,有的梦境逼真得如现实生活里的一样。有些时候他也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生活。红然感觉人生真的是太美好太有意义了,他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开心快乐!他真希望自己可以长生不老。

现在,红然觉得超玛阿波这个职务也很有意思了,当初他真的很讨厌当超玛阿波,后来当着当着就慢慢地喜欢上了。这几年村民们的生活水平明显提高,没有人用粮食交纳超玛税,都直接交钱。尽管在一年里村民们没有交清钱,但红然还是可以收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这些钱可以补贴他这个家的生活费,使日子过得不那么艰辛。这也是红然喜欢上当超玛阿波的一个小小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村民们依然还是没有人愿意担任超玛阿波,如果他红然不担任的话,那村子里真的就没有人担任了。村子里没有米谷、莫批什么的,可能红然也不会觉得什么,但如果是没有了超玛阿波,红然认为那是村民们的责任,也是自己的过失。如果村子里有一天真的就没有了超玛阿波,红然自己也会难受的。于公于私,他都有必要继续担任超玛阿波,除非村民们不让他当了,或者有人愿意替他担任了。

红然已经非常用心地照顾儿子和狗崽们了,但人毕竟是人,再怎么用心也难免会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有一天早上,红然去仓库里面放老鼠药,忘记了洗手,直接就去煮饭。结果我不说大家都可能知道了,儿子和狗崽们因食物中毒而死去了。自己因为体质好,抵抗力强,没有出什么问题。红然没能听到儿子叫一声“爸爸”就离开了自己,这是红然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人说“虎毒不食子”,而他却亲手葬送了亲生儿子的命,觉得自己连禽兽都不如,真的应该被雷劈死。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红然变了,从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鬼,酒鬼!红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噩梦,到他梦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是50多岁了。50多年来,他哭过,笑过,悲过,喜过。命运如此,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依然还是村子里的超玛阿波。

7

这天是我这一次回到村子的第三天,也是村子里要祭祀竜神的日子。早饭吃过后,莫批,咪谷,红然,还有几个老人,他们一行人领着每一个人家的男主人去祭祀了。正在摆祭坛的时候,天忽然下起来雷阵雨。其余的人都跑回家去了,红然一个人留下来看守现场。其实红然也没有必要非得留下来,他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跑回家,可是红然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怎么说这也是一个村子的大事,不说别的,万一让路过的外村人看到了,全村人的颜面何存啊。忽然一声巨响,红然被雷劈晕过去。人们把红然救回家里,都说红然伤得不轻,恐怕熬不过今天晚上了。

正当红然的几个亲戚照看红然的时候,我在家里和族里的一个曾祖父辩论关于人的生死问题。曾祖父是“收批”(哈尼族的说法,天生的莫批),今年110岁,他40岁出道,儿孙满堂,在乡里赫赫有名,在村德高望重。我是村子里学历最高的,脑子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和曾祖父的辩论针锋相对,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家人说我大逆不道,而曾祖父始终保持着慈祥和蔼的微笑。

这时红然的一个亲戚来找我,说是红然想见我一面。家人不让我去,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移向了曾祖父,曾祖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用自己的拐杖指了一下外面,我望向曾祖父所指的方向,看见二轮红日高照西天。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可以去。

我来到了红然家,红然看见了我异常地激动,这激动出乎我的意料,再看他洒脱的表情不像是一个即将要离世的人,而像是一个马上就要获得新生的人。原来红然是想嘱托我一些事,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对我说:

“你是我们村子里书读得最多的人,也是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我当了三十多年的超玛阿波,我用自己的超玛税存了一些钱财,你组织村民们,用我的那些钱财去建一个磨秋房,村民们都很信任你,我相信这件事你一定能办成。人这一辈子没有别的,生是一个家,死是一棵树(这里的树用哈尼族的说法特指棺材),我生时没有一个真正完整的家,死后希望可以拥有一副棺材……”

红然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自己枕头下抽出一个本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这主要是一个账本,上面记的是一些账目,以及相关的内容。有的人家欠他的钱,一直都没有还,有的人家从他当超玛阿波开始到他死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交纳过超玛税,有的人家每年交超玛税都会多交一点。当我要去翻开最后一页的时候,红然就去了,就这样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去翻看最后一页了,无论最后一页写了什么东西,都与本子的主人无关了。我把本子点燃在红然的尸体前,希望他的灵魂借着这短暂而温馨的火光,走得可以安心一些,同时也希望能照亮后人的来路。本子燃烧时放出的烟雾在虚空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我从这些烟雾产生到消失的过程中看到了某个人的命运轨迹。

“听好了,不要说没有听见,我们的超玛阿波走了……听好了,不要说没有听见,我们的超玛阿波走了……”我在村子里来来回回替红然叫了最后一次超玛,仅仅是一次,我却体会到了超玛阿波一生的意义,骄傲,价值,当然还有无奈,艰辛,卑微。我反反复复的叫着这句话,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其他的该叫什么。其实我不叫超玛,村民们都知道红然走了,那么,我想我是叫给自己一个人听的。多年后我对我的儿子们说我曾经当过超玛阿波,他们问我,什么是超玛阿波?我居然无法回答了。

这时,我看到天边只剩下一轮红日了,另一轮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它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我所看得到两个红日可能只是我的一个幻觉,而剩下的这个红日怎么看也不像是仲夏黄昏正常的红日,至于像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于是我继续去想我和曾祖父刚才辩论的问题,我想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答案就是红然说的那句话——生是一个家,死是一棵树。

第二天,我和村子里的几个年轻人给红然量身定做了一副棺材。村子里高龄老人们抚摸着结结实实、漂漂亮亮的红然的棺材欢喜激动地说,后来的儿孙们呐,我们死的时候一定要给我们做一副这样的棺材啊,我们说一定会的。第三天,村民们把红然埋葬。一个月后,在我的组织下村子里终于建起了磨秋房。办完了这些事,我就离开了村子。又一次离开了村子!

8

我再一次回家是五年后了,我是回去过“苦扎扎”(哈尼族的“六月年”)。五年的时间改变了村子里的好多事情和风俗,这让我唏嘘不已。有一点让我欣慰的是,五年前我们建的那个磨秋房还在保留着最初的纯朴以及简陋,并且越来越发挥着“他”(此处作者故意用这个“他”字)的作用。他在仲夏午后光彩的阳光下安详的卧着,像是做一个穿越时空的梦。

我问村子里的老人们,今天不是过“苦扎扎”吗?怎么一大早到现在没有人叫“超玛”啊?老人们说,自从红然死后村子里再无超玛阿波了。我愣住了,随后而来的是一大堆的感怀。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传统哈尼族山寨,一个有180多户人家的哈尼族山寨,一个有10个姓氏的哈尼族山寨,一个曾经孕育出无数个官人、莫批、药师、商人、匠人的哈尼族山寨,一个在南高原的哈尼山区赫赫有名的哈尼族山寨,怎么就没有了超玛阿波呢?怎么能没有超玛阿波呢?我又问,难道你们没有重新选一个吗?老人们无奈的感叹说,选,一直都在选,就是选不出来啊!没有人愿意担任,更没有合适的人担任。几个年轻一点的人就说,如今什么东西都跟着时代走,不要说现在没有超玛阿波,再过几年恐怕连“咪谷”(龙头,哈尼族村子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一类人)也没有了。我想说,没有不代表不需要啊!我们把传统丢弃了,习俗不用了,将来有那么一天到哪里去寻找自己根啊!再过二十年,五十年,几百年……我们还能算是哈尼族吗?我不敢把这样一句假设性的话说出来,因为我真的害怕把它说出来之后会变成一句谶语。于是我把这句话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就像开春时村民们把希望的种子埋在地里。因为是节日,村子里似乎一片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景象,大人们在磨秋场地立磨秋,架千秋,修磨秋房,小孩子们在一旁追逐玩耍。可我刺骨穿心地感觉到,这个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村落是多么的寂寥,甚至有些悲凉。

我离开人群,想去一个我不该去的地方。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一个久远熟悉的声音,“听好了,不要说没有听见……”我恍若以为红然活过来又叫超玛了,但我清楚的知道红然的尸骨早已在山野里化成了滋养花草树木的肥土。我转身稍稍仰头一看,原来是朗朗乾坤之下一只苍鹰盘旋哀鸣。有老人说,这只苍鹰是想在村子周边某棵大树上停留片刻——稍作休息,但村子周边早已没有它想停留的那棵大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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