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扬
2014-09-15钱静
钱静
一
晚饭后,波涛起伏的群山浮着嫩红的夕阳。王贵坐在房檐下,眼睛茫然地望着渐渐暗下去的余晖,黄昏一步步走来。远处传来了二胡声,这是住在村尾的刘文在拉二胡。已经十多年了,刘文傍晚只要有空闲,他都要拉上一段曲子。琴声徐缓,悠悠飘浮在昏黄的日光里。
现在,王贵没有心思去细听那琴声。
王贵父亲早死,上完初中后,母亲再也无力供他上学了。他很想读书,可家里实在没法,他也只好背着小木箱回来了。那些课本他一本也舍不得丢,他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收放在从学校背回的小木箱里,无聊时打开木箱拿出一本来看。 他知道,书本上的那些知识不能给他带来实际用处,只能让他暂时忘记眼下的生活。
妹妹还没出嫁前,他还想着到城里打工,长点见识,可自己一走,家里没有个犁田耙地的,各种重活就落到母亲和妹妹的身上,自己在外面心里也不踏实;妹妹出嫁后,到城里打工就更不可能了。眼看快要三十岁了,因为家里穷,还没找到一个可心的媳妇。在村里,找个媳妇很难。姑娘们很多到城里打工去了,在家里的,他不大看得上,勉强看上的,来到家里,看见他那没有正形的三间土木瓦房,和只有一个用了多年的十七寸彩色电视机,于是都默默地走了,以后再没消息。现在有钱的人家都建起了砖混结构的洋楼,家里摆的是皮沙发,液晶电视了。他人又瘦,长条脸上长着一个高大的鼻子,走路时低眉垂首,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头似的。他二十出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年轻,手里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就像有大把大把的钱一样,毫不心疼地挥霍,不知不觉过了几年,蓦然间,发现只剩下身上隐约的青春尾巴和一屋子空荡荡时,心里才一下子着急起来。
王贵觉得自己没本事,不会赚钱,新房建不了,媳妇娶不上;看着别人建起两三层的小洋楼,娶了肥白善笑的老婆,想想自己,真是窝囊。那个王有福,在另一个乡里当了锌矿老板,七八十个工人为他赚钱,每年利润四五百万;县城里买了两套房子,村里建了一幢三层小洋楼,楼前围起一亩多的院子,院里种着一大片草坪,还栽了各色花卉,一条大黄狗,喂得肥肥壮壮,毛光水滑,常常躺在院里的一棵柏树下做着终年做不完的美梦。
王有福矮墩结实,宽脸盘,脸上凹凹凸凸,丘陵似的;嗓音宽厚沙哑,像一块挂手的砂纸;媳妇柳眉细腰,秀丽贤惠,方圆十里也难找的一个美人;两个儿子正上初中,学习平平,王有福常说:“我读书还不如我儿子呢。”别人就说,你学习不好,但你名字好啊。他哈哈一笑,说,那你儿子改成王富贵得了。想想自己,不如别人的一个小手指,王贵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就这样丑!
王贵曾听王才说,王有福在县城里打麻将,有一次提了半皮包钱去,一拃来高的红票子抵在下巴上摸牌,一晚上输个精光,脑门都不皱一下。村里有茶室,王有福偶尔也去玩,下巴抵着厚厚一沓钱摸牌倒是没人见过,王才说,聪明的,谁会在村里显露那么多钱啊。
二
太阳悄悄滑下去,黄昏来了,刘文的琴声还在咿咿呀呀地随风而来。
今天中午,王贵走到村中那棵一围粗的老榆树下,看到榆树下的茶室里楼上楼下都有人打麻将,嘀嘀哚哚的麻将声把榆树上的几片叶子震落下来,麻雀在枝头叽叽地叫,脑袋四处张望,偶尔低头偷看一下茶室里抽屉口挤出的钞票。
王贵走进去在一旁看他们拼杀。王才和树宝经常来这里打麻将,这时正全神贯注地酣战着。王才坐在里面,树宝在他对面,陶顺在树宝的右边,在树宝左边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王贵不认识。他们脚下的地上到处是烟头,整个茶室里烟雾缭绕,人在烟雾里漂浮,只有一颗绷紧的心把他们拽在椅子上。王才二十七八岁,尖尖的嘴,一支烟斜插在嘴里,常干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勾当,逢人就胡吹乱侃,家里有个嗜酒如命的爹。他说,我爹可以用啤酒泡饭吃,有一次,我没烧汤,他还剩半碗饭吃不下,我说泡开水,他说,不要,提起啤酒瓶就往饭碗里倒,我吓得眼睛都不会眨,不过我也佩服他,六十多岁,喝那么多酒,还能到山上背一捆柴回来。
“晓得王有福为什么有钱么?”王才双手在桌上稀里哗啦洗牌的时候说。王贵也想知道王有福为什么有钱,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秘密,他仔细地听着。王才对面的树宝说,不是他的锌矿么?为什么他能有矿山?树宝说,晓不得。
“全靠了他奶奶的那堆坟,那堆坟的坟基风水好。是呆子说的。”王才扭头把烟头吐在地上。大家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王才一眼,王贵想不到竟然那么简单,心里也半信半疑。
坐在树宝旁边的陶顺打出一张牌,抬起右手拔出嘴里的烟头说:“他奶奶的坟在哪儿啊?”“在魔龙树前的一个小平地上,茶几高的一块墓碑,碑头像打瞌睡一样往前冲。”王才又点上一支烟,喂进伸得老长的嘴里,偏着头吸了一口。王贵受不了满屋子的烟味,走了出去。
三
呆子是村里人给刘文取的绰号,他曾在村里小学代课。
王贵脑子里显出刘文叔的形象来。中等个子,宽肩圆脸,一撮短头发里闪着几根白发,小眼睛常眯着,拉二胡的时候微闭双眼,一副不屑的神态,仿佛鄙视这不堪的世界。平日里说话,语调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背微驼,如果路上见个碗大的石头,低下头捡到路边。
王贵知道,刘文叔常常手不释卷,天文地理无所不看,在村里算是最博学的人了。对博学的人,王贵向来敬重,而且他还会拉琴。他喜欢听乐器弹奏,觉得乐器弹奏出的旋律更能表达飘飘渺渺的心情。刘文叔拉的都是节奏很慢的曲子,跟他说话一样,不急不躁,王贵喜欢这样的旋律。刘文叔对打牌、麻将从来不爱,而且有点讨厌,只要别人在他面前说起谁谁麻将输了赢了的话,他就默默地走开了,好像那玩意儿听着都危险。有一次他二十岁的儿子说某某打麻将赢了多少钱,他语调平缓地说,滚过去,别跟我说这个。不会娱乐,不会赚钱,只会看书学习拉二胡,村里人给他取个诨名——呆子,刘文叔没放在心上。村里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叽叽嘎嘎拉二胡的叫呆子,不知道他叫刘文。
前些年,刘文叔在人堆里很多时候只是听别人天南海北地胡吹,他听一会儿,捏一下鼻子,继续听。他偶尔说一句话,别人眼神四处漂浮,或见他开始说,互相交头接耳,很私密,也很亲密的样子,刘文叔闭了口,捏了一下鼻子,冷冷地扫一眼过去,后半截话咽回去了,说出去的半截话四处飘荡,像个孤儿,无人收留,刘文叔对它心疼得要流泪;有时他问一句话,被问的人像没听见,刘文叔再问一遍,对方皱起鼻梁,什么?他又说了一遍,对方回答得浮皮潦草,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刘文叔垂了眼皮,低头走开了。以前的刘文叔受了村里多少人的鄙视啊!王贵心中感叹着。
刘文叔在村里代了十年的课后被学校辞退了,没得到一分钱,跟他一起代课一起回来的老师去学校闹了几回,都没有结果,他却不声不响地回家干起农活。他说,全国有那么多人代课,哪能给每个人几千啊!
刘文叔是个热心人。那一年,村里三户人家有了点钱,要把两层洋楼建在村后的陡坡上。正在挖房基的时候,他对三户人家都说,这儿不能建房,危险得很。他们都说,几十年过来了,也不见哪儿有危险,再说,大先生(风水先生)都说了,就这儿好。刘文叔说,听我一句话不会错的,这儿不好。建房的说,我损失的那些钱你给我啊,滚,呆子!刘文叔无可奈何地走了,他们继续建房。房建好后,乡上的副乡长和书记来到村里,去看他们的新房,在新房里喝了茶。副乡长想要小解,他走到后墙,酣畅淋漓后,看见后墙离山体一米多宽的地面,水泥排水沟上,有一长条裂痕正蜿蜒爬着,看样子是要爬到对面的第三户山墙旁,有的地方已经崩壳。他回到客厅告诉了书记和主人,书记和主人赶忙去看,确如副乡长所说。书记对男主人说,搬走,不能住了。男主人不高兴了,说,你说得轻巧,我建房的十来万你们政府给我啊!书记说,我答应从民政处给你们一半。主人说,不搬,要给就全给。副乡长和书记走进另两户家,一户说,用了多少钱就补偿多少钱,另一户说,不全部补偿就不搬。俩人没法答应,走了。八月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第三天的夜里,新楼房后的山体凶猛扑下,三幢洋楼玩具似的稀里哗啦地被扑倒,三户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全村人出动,刨挖了三天,才把他们从砖石中拽出来,灰头土脸,头扁肚开,惨不忍睹。
这事儿后的两年,刘文叔曾教过的学生王光,初中毕业就回家了,路上碰到刘文叔也不会喊老师,翻起眼皮向他扫一眼就走过去了,实在磨不过,也没个称呼,开口就是直愣愣说话。王光在镇上开了一个门窗店。有一次刘文叔从他的店门口经过,柜台出口有他妈和姐姐站着,他有事出去,抬起长腿从玻璃柜台上纵身跨出来,脚一落地,踩到地上平躺着的两块桌面大的玻璃,玻璃咔嚓一声,碎了,还好,他没摔倒。他妈吼,绕一下你的脚会短一截啊!他缩着脖子,闪着眼睛,嘴张成O形,显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有一回,别人谈论到王光,刘文叔说,这娃儿可能会有灾祸。别人问,有什么依据?感觉,他淡淡地说。一年后,王光买了一辆摩托车,在去县城的路上出了车祸,送进医院后全身插满了管子,像个到处漏水的瓶子。医生说,他的后半辈子得有这些管子陪着他了。家里支撑不了昂贵的医疗费,又不能和他说一句话,商量一番后,犹豫再三,最后含泪拔了管子。村里人说,他名字不好,跟玩完差不多。
慢慢地,周围那些四处飘荡的眼神聚集到他身上来,觉得他比先生懂风水,比父母懂儿子,竟是懂得生死命运的大仙,都向他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算一算一年的运程。他说:“我不要什么生辰八字。”众人觉得奇怪,不要生辰八字怎么算!但只要他算得准也就不管了。开始,他详细问了情况,给他们提些建议,哪些地方要注意,那些人按他说的去做,竟都成了。后来刘文叔说,不算了,算错了对不起人。不管谁去找他算,他都婉言谢绝。
这次刘文叔怎么会说王有福奶奶的风水好,王有福请他看过,还是只是刘文叔一句淡淡的闲话?王贵不知道。
不一会儿,天黑了下来。刘文叔的琴声停了,王贵起身,电视也不想看,回屋睡下了。
王贵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很尊重刘文叔,觉得他有学问,又热心助人,对人和和气气的。现在人们比以前尊重他,虽然大家暗地里还叫他呆子。刘文叔有能耐,房基说不能建就不能建,说王光有灾祸就有灾祸,他给人家算的那些,都能算着八九分,真的算命先生也没他厉害。刘文叔说的应该是真的,王有福祖坟风水好,才有他现在的财富。应该不会错!他占着祖坟好,什么都有了,自己呢,快到三十岁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人跟人真的没法比。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那就下辈子吧。娶不上媳妇,哪有下辈子!不过,他不相信这辈子就这样娶不上媳妇。娶上了,得为下辈子考虑考虑,儿孙总不能跟自己一样穷吧!既然王有福奶奶的坟基好,它旁边也应该好,去问问刘文叔是不是这样——刘文叔不会说,以前有人找他算,他都不算了。听人说一堆坟基好,它旁边不会太差,而且哪一辈葬他,就从那一辈开始发。坟地里就有人用石头围个空坟,早早地占了坟基;以前,他还在心里取笑人家,人还活着就先号坟基了。不要忙着取笑别人,人是会变的,说不准,过一段时间,自己也会像人家一样想一样做。明天就去他奶奶坟旁号个坟基,就算是留给自己,人迟早总要有那样一天的。明天就行动!他又翻了个身,床吱吱嘎嘎地响,好像是支持他的想法似的。
四
第二天午饭后,太阳亮晃晃地照着地面,王贵妈右手抬着一个缺了口的铁瓢给鸡喂食。她从铁瓢里抓起一把小麦,撒向地面,嘴里叽叽叽地呼唤,大大小小的鸡一听到她的呼唤,从各个角落,压下头,收紧翅膀咕咕地冲过来。一只公鸡脚崴了一下,又耸身继续冲,一只母鸡踩到几粒小麦,像滑雪运动员一样屁股往后蹲,在地上滑了一尺来远才停下,脚还没立稳就笃笃地拼命啄食,生怕被别的鸡吃光似的。
“妈,我等会儿去王有福奶奶坟旁号个坟基!”王贵站在房檐下,看了一眼院墙里阳光下正在嗞嗞抽芽的柿子树,犹犹豫豫地对妈说。他不知道妈是怎样的态度,他希望她能答应。王贵妈相信风水,鬼神,因果报应。每年大年三十那天,她都要捧上几碗斋饭,腋下夹一只老母鸡到村东头的破庙里念念叨叨半天,然后焚香祭酒,血溅三尺。
“你说什么?”王贵妈皱起眉头,把耳朵往他这边靠。她应该听到了,只是想确证一下他是不是那样说。王贵又重复了一遍,还说,刘文叔说那堆坟的风水好,现在不号一个坟基,以后就没好地点了。
“号坟基?在王有福奶奶坟旁边?”她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王贵,想了几秒钟后说:“这样也好,去嘛。”她转身向堂屋走去,到堂屋门口扭头对王贵说,拿上几支香,几张纸,在围坟的地方插上三支香点着,在香前边磕头,边磕头边念几句,然后烧纸,烧纸时候也要念,这些做完了才能动。王贵向妈请教了几句要念的内容,随后走进厨房,抬起水缸上的长把铁瓢,伸进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凑到嘴上咕嘟咕嘟灌下去。他感觉肚子被撑大了许多,离开水缸时,肚子里的凉水咣当咣当直晃荡。他从厨房走出,来到房檐下,妈从堂屋门口走过来,把手里拿着的香和纸递给他,他把它们塞进一个食品袋,走到正房北边的山墙下,在鸡窝门口扛起一把锄头,抓起一只粪箕,抬脚往院门外走。平躺在院墙脚的黑狗看见他要去干活,马上起身跟着出院门,他抬手赶它回去,黑狗低头转身往回走,见主人朝前走了,它大着胆子转身跟上,王贵见黑狗又跟了来,扭头扬起锄头,黑狗撒腿往后跑,冲进院门,在院门里停下,扭头往后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王贵继续往村外走。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几只鸟在路边的矮树蓬里噗噜噜地飞起,王贵肚里的水不再凉了,可还在晃荡,他后悔喝多了水,走起路来不舒服。
王家坟场在村北的一片小树林脚。王贵走过一条小河沟,翻过一个缓坡就看到一百多米外的王家坟场。王家是大户,坟场也宽,占地约八九亩。坟场背靠一座山,山上多为松树,麻栎树,稀稀落落的。紧靠坟场上方的这一片,稍为茂盛,这是不许砍的,也没人敢砍,敬奉它还来不及。王有福奶奶的坟在一块平缓的地上,再大的雨水也顺缓坡而下,左边二十多米外有一座小山,再狂的风遇到它也要被驯服下来。
有两个人在王有福奶奶的坟旁争吵,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王贵站在坡头侧耳细听,好像是为号坟位争吵。他放下锄头、粪箕、香和纸,把它们藏在路上方的树蓬里,走下坡地,渐渐看清,争吵的是王才和树宝,一旁站着的是陶顺。王贵走到他们面前。
王贵听明白了一些,王才前几天在王有福奶奶坟旁栽了一个石桩,刚才树宝先到,占了石桩的位。
“光一个石桩就是号位了?”树宝反问。树宝身体粗壮,不像王才胡吹海侃,张扬外露,可有一股劲儿汪在眼睛里,那股劲儿无所畏惧。
“我就在这儿了,你要咋样?”树宝的身体拄着锄把,拗劲儿渐渐在胸中升腾起来。
陶顺比树宝到得早,已经在坟右边用石头围了一小块。他手扶锄把劝着:“王才算了,你在前面或后面号一块。”
“你说得好听,我的石桩早栽在这儿,为什么要让他?”王才态度坚决,对陶顺没好气地说。陶顺不再吭声了。坟场上头的树林里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像为争吵起哄。王才和树宝越吵越凶,用脏话互相对骂,脏话泼到对方身上变成了汽油,把愤怒的情绪燃得更旺,于是俩人动起手来,拳脚你来我往,做交易一般。陶顺赶忙上前劝架,伸手要扯开俩人,被树宝一推,一屁股坐在一个尖石头上,他龇牙咧嘴,半天起不来。俩人还在打,照这样下去,是要出人命的,自己的屁股莫名其妙搭进去,要出人命也不是自己的命,管他的,陶顺心想。他右手拄地,斜着嘴,左手揉着翘起的屁股。王贵看着他屁股后的那个带棱角的石头和他难受的表情,仿佛那石头是他艰难屙出来的,陶顺屙时的痛苦表情在他心里栩栩如生地出现,他一想到这儿就想笑,但他还是使劲抿着嘴忍住了。王贵没有上前去劝,陶顺的经验就在前头。
这时从王贵身后远处的坡地里小跑来一个人,脚踢起的尘土扬起一片薄薄的雾,是冯村长,他瘦瘦的身板浮到树宝和王才面前。树宝已把王才摁倒,右膝死死顶住王才的胸口,左手抓牢王才的右手腕并紧紧压在他的领口上,右手一拳一拳打他的头;王才的左手抓着树宝的衣领,使劲用膝盖撞树宝的背,第一次重重撞到他的背,树宝再往前挪些,第二次他的膝盖就够不到。树宝右眼眶下一大块乌青,王才满嘴是血,不知道他的牙齿是否还好。
“树宝起来,不要打了!”村长黑着脸,声调硬邦邦的,“互相让一让就没事了嘛,偏要整个你死我活,旁边又不是没有号处。”树宝喘着粗气,好像有点累,他终于停手,但没起身,左手还紧压着王才的右手。
太阳滑进一片铅云里。
“我不放,他再狠,我就整死他。”树宝紧紧地咬着腮帮子狠狠地说。
村长弯腰去掰树宝的手,但掰不开,他直起身说,都是一家人,祖坟都在一块儿,闹个什么啊!
陶顺已经站起来,歪斜着身体,右手往后扯着肩膀继续揉撞疼的屁股。王贵呆呆地站在村长身后一米远的地方,不知道最后要怎样收场。陶顺朝河底对面的坡地望去,王贵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向后看,在坡地上下来六七个人,最后面的是三个孩子,最前面是个穿黄皮衣矮个子的大人。他们走到河底才看清,穿黄皮衣的矮个子是王有福,后面的大人和小孩是来看热闹的。
王才躺在地上说,你狠你就打嘛,号我的位你还有理啊!树宝指着王才的脸,扬着下巴说,你不要嘴硬,小心我把你敲死在这里。
王有福来到面前,铁着一张脸:“起来,在我祖坟旁边打架!如果败了我家祖坟风水,我对你们不客气!”树宝听到圣旨似的马上松开手,从王才身上下来。王才慢慢站起来,已经直不起腰,向地上使劲吐了一口血,用指头摁了摁牙齿,还好,那些牙齿还稳稳地站着。王有福看着他奶奶坟旁围着的石头说:“把石头搬了,不许你们围,谁围,我对他不客气。”陶顺和树宝走上前,撅着屁股搬开刚围起的石头,王才用锄头刨自己栽的石桩。
“不准在我奶奶旁边提前号位,家里人如果真的不在了,随你们葬在一米外的任何地方。”王有福看看他们,软和了语气,还带上沙哑粗糙的笑音:“你们两个,何必这样啊,打得鼻青眼肿的!走走,收起锄头粪箕,家里喝酒去。冯大哥,走。”他最后对村长说。冯村长笑着,右手搭到王有福的肩上。
大家离开坟场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他们走到河底时,听到远处二胡声悠悠传来。琴声徐缓而苍凉,整个坟场、山梁、天空都静寂下来,倾听着它每个音符的跳动,山梁上往回走的人,谈话声也轻了,分出一部分心思来细听若流水轻吟般的琴声。太阳滑出铅云,在天空里和琴声一样悠然浮动。
一个月后,王有福给他老爹、奶奶立碑。墓碑由大理石雕刻而成,两米来高,三排坊,石桌,龙凤绕梁。在整个坟场里显得气派张扬。立碑那天,他请了许多亲戚朋友,整个院子人头攒动,闹闹喳喳,花草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后来,他笑着对冯村长说:“我那些草,还叫草么,倒的倒,死的死;那些花,叶子被扯掉,花枝掉了脑壳。”
五
就在王有福把碑立起一星期后的一天,王才他爹死了,王才说是酒醉死的。王贵去厨房里帮忙,找锤子修灶时,在王才爹的睡房里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药味,他赶忙离开了那个房间。王才把他爹葬在王有福奶奶墓碑左边。下葬时,王才的脸在阴沉中闪出几丝明亮,从坟场回来已能喝酒,微笑了。
过了一个月,树宝妈,那个眼睛又红又烂,常年淌着泪水,辛劳了一辈子的女人也去世了,树宝把她葬在王有福奶奶的右边。
树宝妈下葬两个月后,陶顺八十二岁的老爹去世了,他把他葬在王有福奶奶的前面;半年后冯村长也把他七十一岁的爹葬在王有福奶奶的坟后。四堆坟还没立碑,伏贴于高大的墓碑周围,像保镖一样护卫着。
后来,有人去问刘文,刘叔,王有福老爹的那堆坟风水好吧?刘文沉吟一会儿,捏了一下鼻子,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问的人不信,不会吧,那堆坟在一棵大青香树下,被树遮着,太阳晒不着,雨打不着。刘文只是摇头,不好。村里好多人又问他,那堆坟好不好。刘文还是说不好。人们不信,认为呆子说了假话,他是想偷偷让亲戚朋友家的坟葬到那堆坟旁。大家问刘文后过了两个月,王有福把他爹的坟葬在他老爹的坟旁。一年后,王有福老爹那堆高大的坟旁也被四堆坟挤在中间了。
傍晚,远处又传来二胡声。王贵坐在院子里仔细听着,渐渐地,他从琴声中听出一种味道,他说不清是什么。他有点想看书,可家里那几本课本已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想向刘文借几本风水书,也许自己也能找到个好坟位。他站起来向刘文家走去。
刘文坐在院墙下的一个小矮凳上,双眼微闭,几根白发在红红的日光里黄灿灿的,见王贵走进院门,他徐徐张开两眼。王贵唤了声刘叔,刘文收起二胡,站起身,把王贵迎进屋里。王贵说明来意。刘文捏了一下鼻子,说,没有,那些书我一本都没有。的确是这样,布帘盖着的满满当当的三个大书架,王贵就是找不到一本风水方面的书。王贵看到一本约五公分厚的书,以为是风水书,把它抽出来,书名叫《琴声悠扬》,扉页上写着:我说这里地势平缓,随风顺水,是房基就好,没想到……
王贵走出刘文家,身后飘来二胡声。他感觉耳朵突然欣然而动,那琴声如一流清泉潺湲流淌,他细心听下去,已经能体会到琴声里舒缓而悠远的味道,他沉浸在这琴声里,能听到自己遥远的过去和混沌的将来。每走一步,他的脚被琴声托着,渐渐越托越高,自己仿佛漂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