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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精

2014-09-15华衫

滇池 2014年9期
关键词:松山狗子金花

华衫

1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乌林村村头的大朴树下就成了村里老少婆娘们的集合场所。

这天傍晚,大朴树下早已松松散散围坐着不少缝衣织毛线的婆娘,她们一到就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议论探问咒骂吐大气。以往,只有女人跳水或上吊,才会有这种气氛。这时,一位大嫂站到石凳上,往四周张望了很久,突然嘣地跳下,双手一拍,沙哑着嗓子叫了起来,看呐,你们看呐,那个狐狸精回来啦!

大朴树下年纪稍大一些的婆娘立马站起身来看,也顾不得手中的活儿。一些年轻的媳妇齐齐转过脸来,带着几分同情和惊奇,望着那撒着双手走来的金花。她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打个招呼,却也不像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婆娘,横眉冷眼低声咒骂,存心让她听见,叫她难堪。

狐狸精!自己敢一个人回来,真不要脸!

她的脸皮厚,还怕什么?

大模大样,又不怕人家笑话,还真是个狐狸精!

听说呀,勾引叔伯兄弟不算,还在武汉当婊子。按理说不能让她进村才是!

金花好像全没听见似地,背着一个挎包,目不旁视,甩开手快步走过。

大燕和细燕满怀同情地看着她,却不敢走近,胖胖的大燕拉了拉瘦瘦的细燕衣襟,低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说说话,不然她日子更难过。

是啊,回到家里,她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公松山又要打她了!细燕答道。

大燕说,狗子的老婆也不会放过她。

姐妹俩匆忙收拾手中的活,尾随金花进了村。

狗子的新楼就在村口,这新楼因为狗子被拘留而停工。快六十岁的狗子他妈,看见金花回来了,就忙上前拦住金花,手指几乎戳着金花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狐狸精,臭不要脸的婊子,你还有脸回到乌林村里来!

金花立定,抬头看着狗子他妈。老人拍着巴掌哭,都是你这个狐狸精惹的祸,破坏我狗子的名声和工地……

金花含着泪说,工地的事与我不相干。狗子交代说,也没什么大事!

狗子的父亲这时过来拉开老伴,小声说,你别粗嘴骂人,她一个年轻女人有多大本事。难为她还敢去拘留所看望狗子。村里那些人走得烟飞雾散,都没良心!

一句体贴的话说哭了金花。这时,狗子的老婆也已奔了过来,抡起瘦拳头要抓要打。金花性起,没两下就把她推倒在地。

你再来,我就不客气啦!

狗子的父母都拉住媳妇。金花对狗子的老婆大声说,我说了,都和我没关系!等狗子出来,我偏偏还要去他那里打工,还要去!

你脸皮厚得能跑火车,不怕人戳你的脊梁骨!狐狸精!狗子的老婆一边比划腮边,一边跺着脚退去。

大燕和细燕赶了过来,拉住金花,悄悄地说,金花姐,你赶紧回去吧。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整个村里都让泉叔发动起来,尽说你的坏话,说你不是做保姆,是做,做……

我敢回来,就不怕人骂我!金花说着,突然放大声门,对着狗子的老婆说,坦白跟你讲,我要是和狗子好,也就不怕和你争了!

狗子的老婆气得手脚发抖,又要扑过来。

来,你来!你再骂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金花要动武了,她真想和全村的婆娘媳妇都打上一架,打个你死我活。她积郁在心头的痛苦和愤恨,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金花从武汉回来,在娘家住了一夜,兄嫂数说了一夜,差一点没把她赶出来。谁也不问她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谁也没挂念她的死活,就说她犯贱说她是狐狸精,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她没有家,她前后都是死窟窿,都是怀疑和蔑视的目光。

那些中年婆娘又跟过来了,连大燕和细燕都胆怯地退到一边去。

金花将挎包向身后一甩,转过脸去,对着那几个嘴尖舌利的婆娘们说,我和姐妹们去武汉这一年半载,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嫁进乌林村这些年,也没同哪个红过一次脸。今日无力遇着虎也要拼啦,来来来,谁再骂我一句,我不扇她脸肿不进村!

那些婆娘如遇雷打,顿时散开。

2

那一日,狗子被警察带走,整个工地顿时就乱了套。事情有些突然,没有预兆。帮狗子招场的泉叔在村里当过十几年村干部,也没了主意。他只在前几天听狗子说,分管这座外贸烟草保险公司大楼基建的外贸公司经理被双规,说是涉外案子,泉叔也不介意,又没发现狗子有什么异常,跑不到贿赂上去。

狗子对待泉叔,比对别人多了一份心。可是狗子被带走三天后,头一个离弃他的,却是这个族叔。很多工匠等着消息,白贴伙食也不走;乌林村的女工更是替狗子担心,有的还伤心落泪,挂念他给村里人的恩惠。但泉叔却很快就改变了面目,他以伙计身份变为村里老大。他在乌林村本有这个地位,他差点儿当上了镇里的干部,如不是来此每月净挣三千多元,他对狗子这样的暴发户是看不惯的!

泉叔最忌恨的,就是狗子和金花那种暧昧的关系。他从心底里疼金花,这个塆下侄儿媳妇长得好看,身段更是百里挑一,落到像松山那样的男人嘴里,已令人惋惜。她和狗子的调情,更令他嫉妒!过去,这是工地的秘密,他也不想说,现在,他要出来维持风化,收拾残局了。

管器材的武汉人老江,四处托人疏通关系,打听情况,动员大家别走,至少把手头的活做完再走。老江掌管钱,同管实物的泉叔原有些不和,这时他也放下声气,恳求泉叔在狗子危难时帮他支撑,凭着他十多年建筑工程生涯,他估计问题不大,过不了十天半月就可以平静,起码可以先把狗子保释出来,因为拘留期限有规定。但泉叔嗤之以鼻,理也不理,等不得几天,就动员大家退场,随他走了一批工匠和大批的小工,乌林村的女工,几乎全被泉叔叫回去了。

那天一早,泉叔作出门打扮,召集了乌林村的全部女工说,回乌林的车票我全买了。来来,每个人一张,收拾一下全都回去。

票分到金花面前,金花不接。

金花,你非走不可。

我还要等几天。狗子落难了,不知死活,怎能忍心就走。

狗子的家里很快就来人,关你什么事?泉叔说,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等,你等……等久了会给狗子增加罪名的。

金花听出泉叔话中有音,却也不畏惧,我偏等他,又怎样?各人都摸摸良心。

泉叔哼了一声,鄙夷地一笑,你倒是真心呀,不怕有一天警察把你也抓了去?

老江这时实在听不下去,走了过来,说,金花,你放心留下。

你留她做什么?泉叔狡猾地微笑,还和你一起掌管仓库?

金花接过话头,这些你别管!我留下总有活路,大不了给人家当保姆去!

金花,你可是松山的老婆!泉叔气愤得横眉瞪眼,我和松山他爸过去都是村干部,我不忍心叫松山丢脸!你不跟我回乌林,以后你就没脸回去了!

金花被泉叔这么当头抢白,气得浑身发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大燕和细燕要来劝金花,被泉叔喝住了,让她自己留下来发贱吧,我们都回去!

五天之后,工地的工人都散伙了。老江发放工人的工资,不愿走的在附近自谋出路,等狗子出来再说。

一时间,工棚里冷冷清清。金花随老江去过派出所,但没能见到狗子,工棚里只剩下几个武汉的工人,金花开始惊慌了。

老江替金花买了车票,动员她回去。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去老江家里,劈头就问道,这附近有人请保姆吗?

老江恍然大悟,对对,你留在武汉,还有这条路。我女儿刚回来,她学校里有个老师要请个管家保姆,条件优越,我一说保准行。

金花没说话,倒是老江有些顾虑。

你不回去行吗?风言风语的,不好办。

我托姐妹们捎话回去了,反正家里只要钱。等狗子有了消息,我回去也好有个交代。管他什么风言风语。狗子死活都顾不得,我还顾这些做么事!

老江叹息,你和狗子的事……

杀头吃子弹我一人承担!都和狗子没关系!是我愿意的,我真心要和他好!金花说着,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老江对这一切都一清二楚。他们的私情,简直惊心动魄,违人伦之常理。他被狗子的义气所感,更为金花的情义所动,不觉得抚掌叹息,俗话说,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可叹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明天我就送你去,你先做一个月试试,我然后再安排你与狗子见一面。我还要对狗子说,千金也买不到你这真情义,不管将来怎样,都不能把你抛弃!

金花惨然一笑,我只顾眼前这灾难,那管得了以后。都是前世作孽,才有这报应。我也是在还债。

3

金花来到家门口,勇气全消失了,她几乎没有力气抬脚上石阶。大门紧闭,没有儿子涛儿的声音,只听得一个女人在哭,哭声带着楚剧调儿,从门缝中挤出来,显得更加幽咽。

金花不敢推门,这门犹如地狱的门,但她不能不进这个家门。她站在门槛前,不由一声长嚎,然后一发不可遏止,声门嘹亮,歌吟凄切,富有韵律。金花只哭自己命不好,不敢怨天尤人。这阵长长的哭吟,倒使不少跟踪而来的婆娘媳妇们却步,有一两个年轻媳妇被这压抑的悲哀所传染,开始流泪。那些满怀愤恨的婆娘们也一时释怀,她们在这凄切的调子里寻到自己欠债的青春,不觉黯然生悲。这些乡下女人,强悍和柔弱的品性兼有,严谨和放纵的感情并存,由于这贫穷落后的旧俗所影响,由于这古风犹存的传统所逼迫。

松山的妈开了门,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却倚在门楣上不动。

金花止住了哭,叫了两声涛儿,没有人应。见老人在抹眼泪,狠了狠心,揣着挎包进了门。老人闪开,摇头,用一只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胸口,虚弱地说,我自问一生没做什么缺德事,现在这样让我无脸见人。

两个老婶子过来扶松山他妈到邻居去消消气,又把门悄悄关上。

不少婆娘媳妇站在门前正等着黄鹤楼上看翻船,都巴不得松山和金花两口子打一架,可屋内,死一般静寂。

小涛儿在松山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松山愣神看着墙壁,正眼也不瞧金花。

金花走进厅边,从包包里拿出一袋糖果饼干来,清清嗓子,轻声地说,涛儿,过来让妈抱抱!

金花的眼泪流下双颊,但她不哭了。丈夫松山红黑的脊梁正对着她,他的牛犊短裤拉得很低,露出尾脊骨,满是污垢。

涛儿已认出了妈妈,挣扎着要过来。冷不防一巴掌猛击了过来,金花倒退了两步,松山放下涛儿,一把揪着金花的衣领,一拳把她打倒在厅角边上。金花已觉不出丈夫出拳的份量了,她紧闭双眼,半躺着,默不作声。

松山他妈并没有跟老婶走多远,又颠着脚步回来了。听见声响,她慌忙推门进来,又匆匆地把门闩上。她含着泪,挡在儿子和媳妇中间,对着金花说,这里已不是你的家,你还回来做么事?

松山又逼过来,小涛儿见状大哭。老人把小孙子抱到怀里,眼角含着泪水轻声说,松山,你别吓着涛儿!先问问她,这一个多月都跑到哪里去了。

问么事!在武汉当婊子去了,哪个不晓得?松山又摔过巴掌来。这一回,金花死硬拽住他的手,恨声地嚷,谁说的,谁说的?短命的泉叔没安好心,我去做保姆,也犯了他的贼法!

松山他妈过来扯开他们,拍着手说,村里人都在说你和狗子的闲话,工地散场你总该回来呀?

金花不吭声,只是啜泣。

松山拍了桌子,妈,都是你宽容她!在工地同狗子那个奸夫眉来眼去,勾三搭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啊!

谁看到了?谁看到了?叫他出来当面对质。金花声嘶力竭地说,却也不再争辩,伸出双手把涛儿揽在怀里,用泪水淋漓的腮摩抚他的小脸,凄切地说,心肝宝贝,都是为了你,没有你,我死得远远的也没牵挂了。

松山还在喋喋不休地奸夫淫妇地骂着,却也没了别的话。

松山是独苗,从小娇生惯养。农村里时兴娃娃亲,他父亲在村里当过几年书记,所以还在松山读小学时就替他挑选媳妇。七挑八捡,终于在隔壁观音墩村找到金花,也在小学读书,面貌清秀,为人机灵。婚事办得很风光,传到小学堂,一些恶作剧的学生就唆使松山,作弄金花。

有一天放学,松山想逞英雄,在半路截住了金花,当时金花十二岁,发育完好的她穿了件不合身的青兰花褂,背了个大月花书包,却懂得一些人事。松山从小野惯了,只道是自己的老婆好欺负,上前扭住,要扯下她的大花书包。金花又羞又怒,没有几下子反倒把松山摔倒在地。同学们拍手大叫,松山怕老婆,松山怕老婆!气急败坏的松山爬起来一把抱住金花的腰将她摔在地上,硬是扯下大花书包,丢在地上踩了十下八下,才扬长而去。那情景,在金花的记忆里净是歪斜的牛眼睛,流鼻涕猴嘴脸,卡得人发紫的老鼠爪。结婚头两年,他们虽然晚上同铺睡,却谁也没动过谁一个指头,不小心碰到了,总像触电般闪开。

金花比松山早熟,注定了松山就是一个怕老婆的角色。在松山结婚六年后,这十七岁的小子才头一次同金花展开一次无声的拼搏。金花推拒了一阵后放松了身子,松山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泄了气的皮球全完了,他浑身发着冷汗转过身去,再也不敢接触金花那热气腾腾的身子。那神奇的婚礼经过六年,才显示了男女间的真相,而松山得到的却是很可怕的羞耻和失败。他平时听到的粗话竟那么不可信不可及,他偷偷地观察家禽鸡鸭间的一鞠躬,完事,鸡鸭有了型,照样可以孵出小鸡鸭,他为此感到安慰。果然,小涛儿同样出生了,而他对金花的畏惧却有增无减。

为了弥补床第间那种懦弱,松山变得更粗暴鲁莽。黑夜里,他龟孙子一般缩在床角,白日里,他却像公牛一样对金花吼叫,而且,动不动就挥舞拳头。后来,不知是谁开导的,他在床第间开始使用自己那铁钳一般的指头,他在这个热气腾腾雪白丰腴的肉体上留下男人独到的印记!

天落黑了,晚上又停电。一支煤油灯微微地亮着,松山一边咒骂一边捧着油灯进房。他在骂供销社买煤油要搭售肥皂,这世道不知怎么变的,他老爸当权时,买肥皂要搭售煤油,从没听说买煤油要搭售肥皂。骂完搭售又骂涨价,谁家偷了电,保险丝烧了没人管,这日子黑暗得真难过。

房里十分凌乱,热气从砖缝散出,闷得直叫人透不过气来。金花心里略一计算,大半年没进的这个房,竟变得如此燥热。被子犹如蛋卷在床里,枕头黄里带黑,草席参差不齐尿迹斑斑。让松山和婆婆拉扯涛儿,也着实为难。那床上一股尿霉味,金花倒闻惯了,可身上有大半年没生跳蚤,今晚又要开始搔痒了。金花在灯下揭开涛儿的衣背,发现到处是跳蚤咬的疙瘩,她像动物园猴母一般,用手轻轻扒开涛儿的头发细找,跳蚤蛋粘到指甲上,挤得哔剥地响。

涛儿,奶奶给你洗头吗?

没洗。

你跟谁睡?

涛儿抬头看走出门的爸爸一眼,不吭声。

爸爸打你了?

尿了床就打!

金花不由得心里发酸,那高傲的心这才有了一些忏悔。

外厅里松山他妈正在和松山说话,金花知道婆婆在劝松山不要出门。金花交给婆婆的一千块钱一定让松山要了去,他一定又是去喝酒赌博了。想到这里,金花搂着涛儿的头,看着他那满是跳蚤卵的黄头发说,涛儿,快快长大啊!

妈妈你不要走了。

我,我以后带你走,去武汉看动物园,骑电动木马,坐过山车……

金花的眼泪又要淌下来了。她不愿涛儿长大再过这样的日子。在这闷热昏暗而且肮脏的房间里,金花不由得牵肠挂肚,她又想起了在武汉那梦一般的日子……

4

金花和狗子偷情,是在狗子的老婆回家后不久开始的。

狗子那个犯有羊癫疯的老婆,一两个月总要来看狗子一次。每次住上三五天就回。工地上的女工们嘴尖舌利,都说是狗子的老婆熬不住,前来讨吃,而狗子也如做祭一般地应付。他们两人在一起从没好脸相看。年纪大一些的婆娘们说,那婆娘每次回去,总把钞票成捆扎在裤腰下,坐车老捂着肚子,生怕被人抢了去。狗子承包的工程赚了钱,家里正要起大楼,这确实是真的。金花知道,狗子的老婆回家,就得很长一段时间来不了啦。

这一回,狗子开着新买的富康车送走了老婆,又刚好在菜市场遇到金花。车内开着暖气温度高,狗子脸上红扑扑的,他招呼道,金花,来,我载你去市内兜风!

金花笑着摇头,我没那份福气,兜了风怕感冒。你还是找你老婆去吧!

她刚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她是为钱来的。狗子说,送走了她,我心里轻松多了!

金花斜眼瞄了狗子一下,不说话,径自进市场里挑好了一篮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见狗子还在那里等着。她不由的迟疑一下,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室的位子上说,回工地,到路口小店就下来。

爱怕什么?这里是武汉,男人带女人,寻常事。

金花头一次搭男人的车,心里觉得不是味,但搭的是狗子的车,她觉得可以原谅。每夜看电视,看得她入魔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子这个建筑包工头就成了她的风流男主角,和他的事业钱财一起振动她的心。车窗玻璃摇下一半,风很大,金花将身子向狗子这边挪了挪,低眉顺眼,看着那公路水一般向后流逝。

狗子提高了嗓门说,金花,我交代老江,明天你搬到仓库来,采买的事交给大燕和细燕去办,你帮老江看看仓库得啦!

金花没有回答。

还是那亲切的嗓门,我想给你买件风衣,女式的,配上你这紧瘦的洋装裤,怎么样,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好吗?

金花这才发觉狗子并没有载她回工地。金花用拳头捶他的肩头说,你把我往哪里带?

把你送去卖了,能卖好价钱!狗子咯咯地笑,神采飞扬。

金花很快放下手去掰车挡,半嗔半怨地叫他停下。

狗子怕出事故,当真停了。

什么风衣,你还是买给你老婆去穿!金花开了车门一只脚已跨了出去,你老婆刚回去,你就来找我穷开心,好意思?

金花这轻轻的两句话,把狗子说愣了。他忙拉住金花说,金花,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要只是找你穷开心,就天打五雷轰!别说是一件风衣,就是我的全部身家性命给了你,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金花提过菜篮子但没有离开车座。

金花,你怎么啦?

你,你这是存心逼我回乌林去。

回乌林守着那个赌鬼,能过上好日子吗?

就你有好日子过?你做你的包工头,我买我的菜,谁晓得你安的什么歹心!

我有什么歹心?我喜欢你,先将这话说在前头,也好叫你提防!有心没心,出在你,我总不敢强迫!

狗子,你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金花也被激怒了,我不是那种女人,你还是收起你那花心才好!

狗子启动了发动机,对着金花说,金花,武汉这风花之地,风流女子多的是,但我狗子没那样贱!人说真金易得,真心难求。你没这情意,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今生我俩没缘分,来世再同你做夫妻!

狗子转过头来对着金花,喉咙结上下颤动地说,好好好,回吧,我就带你到路口。刚才的话,当我没说,你别放在心里。

金花心里热呼呼地,回到工棚,金花立即告诉大燕细燕,我们可以搬到仓库那边的工棚去住了,我管仓库,你们管伙食采买。两个姐妹正嫌这边工棚人多口杂,都同声叫好。

狗子和金花,见面不再说话,像这样过了三天。

第四天,金花帮老江管仓库,不再上街买菜,狗子的脸上才露出笑容。但金花照样不理睬他。

老江把金花和狗子两人的行色都看在眼里,他在仓库里有个铺位,十分整洁。每个星期总有几次,金花在老江铺上打个盹儿,这时候仓库不发货,闲得无聊。如果前后门锁了,谁也进不来。

金花和狗子仍冷冷地不交往。

5

金花回村三五天了,村里人差不多都不再把这事当热门话题来开讲。

夏夜里极闷热,蚊子轰鸣,村民们在朝南的屋场摆了竹床,吆三喝四,邻居们交往得比白日里还热闹。蚊子成群,过去用艾草一熏就走,现在连驱蚊剂都不大奏效。所以四处都响着蒲扇声。老人们又在议论天气,怕又一场雷雨大风要到啦。

松山吃罢饭,碗筷一丢,就要去找泉叔聊天。

这几天里,松山死赌,钱也输得差不多了,才记起泉叔交代下来的话,要找他聊聊。也罢,到泉叔那儿诉说这一肚子委屈和愤怒。

泉叔原想挽救一下金花,偃旗息鼓带她回村,另图后事。但金花太固执,所以他带着女工们从武汉回来后,对金花和狗子苟合一事就不再隐瞒,说这金花败坏了松山和他爸的声誉,还败坏了全村的声誉。他说他本想向县里申报个文明村的牌匾,现在看来也申报不成了。

松山怕这个叔伯叔公,也知道落在他嘴里难过门。金花经那顿拳打脚踢之后,似乎变得更坚硬,松山知道自己治不了她。他们的夫妻关系表里不一,实际上一直是一强一弱,松山的自愧心天时地利地很快变成一种虐待,但只用虐骂和拳头又没法维护一个男子汉的气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好找老叔公来了。

松山心虚胆怯犹如上了公堂。他先招呼一声,见泉叔把头点了点,才低着头走近。

唉,你媳妇的事,轰动了全村。狗子那小子总不听我的话,结果连人都给抓去了。金花是没路去,暂借你栖身。你可别心软!

松山看到泉叔家人都带着嘲弄的笑意看着他,更加局促不安。泉叔又摆手说,这样的,我们叔侄俩进里屋商量去。

松山跟着泉叔走进里面的卧室。泉婶过世近十年,泉叔就搬到这清静的厢房来住,除了他的侄媳妇,全家人轻易不敢进来。泉叔养鸟栽花,泡茶下棋,总有几个清闲老人进出。自泉叔从武汉回来后,这里更是人来人往。

泉叔落座,竖起一个指头说,我看,治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字,打。报不得派出所,即使报了也治不了她的罪。

打倒是打了……松山低着声气。

不能给她脸面!看这满村人议论,都是为你好。你爸好歹当过十几年的支部书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所有人都骂他的儿媳妇是婊子,你说,你爸在阴间里能安心吗?

是啊,骂极了,难听。松山小心翼翼地点头应着。

还想要好听的?她在武汉和狗子在仓库里打明了公开同居,我都撞见过。她给你戴绿帽子,你还想要好听的!

都是我妈心软,怕她一时想不开去跳水。

这跳水是有名节有羞耻心的女人做的事。像她那样的德性,哪舍得去死。哼!现在什么都讲开放,这男女关系也能开放么?这样下去会亡党亡国的!你看我家里,我就不买那影碟机。看那些亲嘴抱腰的影碟,最容易中毒。那些黄色歌曲,听着就觉得流里流气的。真他妈的不是世道!

泉叔越说越激动,竟骂出粗话来了。

泉叔,你撑腰,我回去还得好好管教管教她!

事到如今,要跟她扯破脸皮!要狠狠地羞辱她一场,就得公开打,不怕让人看见。要打得她没脸见人,再叫她娘家的人来作证,若是跳水,也不怕扯死人筋。

那,那就打。我不信是她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泉叔站起身来,说,挑明了打,叫她当众认错下保证,坏事变好事,也给我们村里的女人立个规矩。当然,也不能往死里打,也不能当太多人面打,只要达到羞辱她一番就可以了。万一撕破了衣衫扯破了裤子……还是让男人们回避的好。

她当婊子都不怕,我还顾得了这些?松山禁不住一边摩拳擦掌,一边愤愤地说,狐狸精,臭婊子,若不是看我妈的面子,我非剥光了她再赶出村去!

泉叔脸色更宽和,有了些兴奋和感动。他点头温婉地说,我年轻时打媳妇,有个讲究。假打打屁股,那里肉多伤不了,真打打肚子,只两拳就能倒地。明打打脸部,鼻青脸肿,人人都看得见,暗打却不好明说,男人总有些手路,没有相同的。

泉叔说得津津有味,末了不禁微微一笑,叹口气又说,哎呀现在老了,说不得。还好你婶死得早,不然老来没活路,让女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也难说。

松山起身要走了。

泉叔破例送他到门口,在门口又交代说,松山,千万要晓得轻重,万一失手,就是她娘家不追究,公安可是要抓人的。人命关天!

松山眼里含着泪说,泉叔你莫担心,我松山一人做事一人担!

6

金花也怕这个泉叔,总回避他,现在和老江管仓库,又搬到这边住,就不好再回避了。她多了一层担心,因为泉叔对她已不再那么笑眯眯的了,时常出入仓库,不说一句话,总是用眼睛搜索那张小床铺,好像要查出什么破绽来。后来,狗子把泉叔叫到水泥浇注的工地去招场,金花这才略略放宽了心。

那天是一个春日和熙的午时,金花感到困倦,倚在床边不觉朦胧了一阵。狗子走了进来,呆呆地站在床前,将一件崭新的米黄色风衣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仍愣愣站着。金花突然惊醒,偷眼瞄了一下,并故意转过身去,佯装熟睡,不理睬他。狗子退了两步,却又转过头来,痴痴望着金花,不由轻轻地叫了两声,金花,金花。

金花动了一动,还是不应。

狗子猛然上前一步,索性坐在床边,推了她一下,滚动着喉结说,金花,你醒醒。

金花仍倦倦躺着。狗子的手很快捉住她那只戴着银镯子的手,见她不动,又用力把她拉起来,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搂住她,不容她别过头去,香香地亲了一口。

金花几乎叫出声来,狗子又凑过去,将她半身压着,用软软温温的口唇,压住她的声音。

这一个长吻,吻得辗转反侧,不透一丝儿风。两个人的鼻息交融,习习作响,眼睛这么近,近得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得到自己。而后,金花的眼帘儿终于微微闭着,眼角沁出了一滴泪珠,但她已不再是被动的,她那微微开着的嘴,更猛地吮吸着狗子炙热的舌尖,她用一只手臂,紧紧地搂住狗子的脖子,从脖子上又抚摩到头发上。她用力按着按着,似乎还嫌狗子的嘴唇不够有力。她吸干了狗子的所有唾液,泪珠儿却已淌到腮边。

他们终于放开了,狗子用嘴把金花的眼泪一点一滴地聒干,然后才站起身来。

没有一句话,望着那没有关上的铁门,狗子转身就走,走得踉踉跄跄。

金花手里捧着这件米黄色的风衣,直往胸口里挤捏。她张大眼睛盯着狗子的背影,吃惊地瞪着,仿佛记不起刚才做了什么。

仓库门后有了咳嗽声,金花这才如梦初醒,匆忙将风衣塞进被子里,背过脸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出门必备的小圆镜,拢好零乱的头发,整理好头上的珠饰蝴蝶结,拉直那件紧身的衣衫,又往胸口习惯地抚了几下,才转过脸走了出来。

还好,没有人进来。

她痴痴地想了一个下午。

这是金花结婚十二年,破身六年的头一个吻。

松山在难得的情极之时咬过她,仅此而已,他需要的不是这头脸,不过是这大半个身子而已。金花本还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同松山这样的男人,除了醉酒流涎,她从没注意到他的口唇,现在回想起来更令人恶心,被烟熏得焦黄齿龈,满是污垢的牙齿,只有骂人时才频频抖动的口唇,那些污秽的字眼同他的唇形如此相称,叫人非别过头去不可。

天呵,电视里那一闪而过的镜头并没有骗人。人世间有这样的滋味,才不枉生成这么张嘴。金花不觉得将指头儿抚在嘴唇边上,痴痴偷笑,难道我就是那只等爱的狐狸?

管他三七二十一,爱怕什么?想着狗子那精神焕发的脸,那温软炙热的唇,那一笑一嗔时唇角的曲线,那短短的搔得人心痒意乱的一圈英武的胡子,金花心里甜滋滋的。

这是工地上头一件米黄色的风衣。不到一个月,居然风行一时。工地所有女工,都买了一件。现在,去逛武汉街头就再也不很引人注目了。

泉叔却有些不满,他老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金花的这件风衣。

7

满月照在波浪上,杨汊湖一片白茫茫。因为暑气未退,村民们虽吃过晚饭,还未进屋去,在场院聊天赶蚊子,这样明朗的夜晚是最好休憩时光。奶孩子的年轻媳妇已不再奔走,怀里的小孩已甜甜睡熟,听得一两声门响,总有人耐不得屋里燥热,又提凳把扇地出来了。

突然间,传来了几声粗鲁的吆喝,吆喝得打锣似的,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不多久,女人的尖声嚎哭使村里的人们都屏息静听。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声,真是冤孽啊,肯定是松山又在打老婆!

倒也该打!有人接了一句。

唉,这样的事,越打越不好收拾……

泉叔警觉起来,慌忙丢下几个老友,放下蒲扇急步奔到松山家门口。他来得真及时,还没有多少邻居挤进门去,他就一下把门堵住,大声吆喝那些围观的人回去,又把松山的妈拉到一边说,没你老人的事,你闪到一边去也省得受气。

松山打得很没手法,揪住金花的头发死扇,没头没脸,螺旋般瞎转转。泉叔一把捉住他的手说,咳呀呀,你忍着点气!

松山放声大叫,我忍得久了!这狐狸精要不跪下认罪,老子叫她过不了三更。

松山被泉叔扯过来,但他顺手抓到一根竹棍,没头没脑地打在金花腿上背上。

泉叔生气了,你住手!要她认罪,也得让她进屋里说话呀!

金花已经蓬头散发,她坐在地上任谁拉都不肯起来。松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像扯一头羔羊似的,不由分说地用力拖,金花一手着地不动,松山性起,放下她的手,冷不防拖着她的一只脚,硬是连着身子拖过了门槛。

松山他妈见金花衣衫不整,脸朝天被拖入内屋,拍膝大哭,前世作的孽呀,都是狗子那个短阳寿的惹的祸啊!短阳寿的狗子叫公安抓去枪毙了我才高兴!金花呀金花,你千不该万不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着你那死去的爹爹的脸面,你也不该做这丢人现眼的丑事呵!

金花在里屋,已翻身坐起,一边用手整理衣衫,一边眼睛仇恨而轻蔑地看着松山,气呼呼音颤颤地说,你打吧,打吧,打死我也没什么罪好认的。说了不关狗子的事!

突然,金花放开嗓门嘶声大叫,不关狗子的事!你们都别提到他的名字!打吧!你打死我吧!

泉叔皱眉摇头,松山你呀,光打算什么好汉,打死人是要赔命的!

松山急得结结巴巴,你们,你们还护着她!她,她是死有余辜!

我没做过什么,死也清清白白!

你偷人也清白?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我若真的是去偷人,也是你没用……

松山双脚一蹦,气急败坏地吼,你个狐狸精,骚婊子,没廉耻!我松山今天偏叫你死也没得好看相!

松山扑过去,冷不防几下子把金花的裤腿撕开一个大口子,这回泉叔可不拦了。随着金花的一声尖叫,裤腿成了两片布旗,健壮雪白的大腿全露到腿跟上去了。

泉叔倒吸了一口气,他实在不能动了。松山和金花已不成体统地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泉叔愣愣地专注地瞧着。

松山的妈跑了进来,用手捶打松山那流汗的脊梁,哭着说,松儿啊,松儿,你这是要她的命呀!我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啊,你们几个女的还站着看什么,帮帮金花,还不赶快把松山拖开!

松山已经发狂了,他把金花的上衣扯开,又去抓那胸罩。他发狠般地把那胸罩硬扯了下来,一边哭着一边嚷,我叫你好看,叫你好看,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金花挣扎着与松山扭在一起。泉叔终于看到那一对饱满的悬空的大白奶,晃呀晃,晃得他也满脸通红地大喊,还不把金花拉到里屋去,快拉金花到里屋去!松山呵,你可真是作孽啊!

泉叔口里喊着,可那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却一寸寸地钩在金花那丰腴的青春的肉体上。那时隐时现的活泼婉转的两团白肉,他看过,但并不是随时都可以看得到的。他这几十年没白活,他很懂得因此回味比较他见过的一切。他感到满足,却又懊恼松山动作不够神速,手劲也不够大,要真的把那花短裤扯了,哪怕扯一条缝儿,自己可就死而无憾了。

两三个女人把金花挟住。泉叔把松山拖了出来,房门砰地关上了。松山的妈展开她那干瘦的手,啪啪两声打在儿子的脸颊上,颤抖着哭道,你,你这畜牲,你是不是要逼死她呵!

老人腿一软,踉跄一步,差点儿昏倒。

松山扶住他妈,双膝齐齐跪下,哭道,妈,是我不孝!我对不起死去的爸,我没脸见人呐!

泉叔赶快过来拉起松山,又让他妈坐下,掏出一条干净手帕往干燥的眼角抹了一抹,小声地说,也难怪松山,这事摊在谁的身上也会生气。老嫂子你不要着急,夫妻总有夫妻的孽债,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是不知道今晚却是因何而起?

说了也不怕你老叔见笑。松山他妈说,金花回来后,她的头低低地总没大做声,她有涛儿,总得过日子。今晚就为那,那……

松山抢着说,就为那件胸罩!狐狸精赶新潮,还把这种脏货挂在门口。前天看到她有一件新风衣,我就一肚子气,准备打她的人!

你也是的,儿子都生了还让她戴那东西?

都是我妈护着她,向着她,泉叔你看看,这事……

泉叔急忙止住他的话头,说,金花也难说没自己苦处,出去武汉见世面,开放一点也无可厚非,但回到乌林村吃饭,总得遵守妇道的规矩。众人嘴毒,就是走歪一步,村里头也难站稳。狗子给抓去了,狗子的父母走路头都低三分。知道的说是犯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奸。这犯奸的事闹破壳,可是祖宗三代都没面子呀!

松山的妈低声说,那该怎么办?

泉叔说,叫金花跪到祖宗面前,向松山认个错。

房内,金花突然大声叫道,有种的,你都听着,同我去镇里找政府解决!

松山又性起,婊子养的狐狸精,你还有脸去!

你有种打人,我怎么没有脸去告你?

你偷人还有脸?

我要跟你离婚!

离了婚好去牢里找你的奸夫!

坐牢也比你这孬种强!

泉叔听得门里门外这声声对答,不觉生气地说,都是不要脸的东西!离婚好听么?闹到政府,我敢说你金花的臭名声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我是苦口婆心劝松山私了的!我也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信不信由你,都怪我多嘴了。

泉叔摆手告辞,也不让人家送。他拐过了自家屋角,那几个要好的老友过来拦路敬烟,争着打探消息。

泉叔舒舒服服地抽口烟说,这婆娘没救了!松山对付不了,终有一天,是要到武汉去当婊子的!

照你这样说,金花和狗子真的是有一腿?

难道有假不成?奶罩都让松山扯下来吊在脖子上了。不是奸夫教的,她还晓得什么奶罩不奶罩的。

哎哟喂,这金花该打,真该打!

差不多,差不多了。明天再说,明天再说吧。

泉叔摆摆手,沉浸在刚才那些新鲜的印象里。他很有几分悠然自得地走进自家大院,看到侄媳妇房里还亮着灯,不觉很有几分犹豫地站定了脚,寻思一回,才拐到厢房里去了。

8

窗外是武汉市区不夜的灯火,汽车轰隆地一阵阵地从夜静的公路驰过。

这夜其实并不静,仔细听去,可以听到市区里像远处的春雷般轰隆。金花枕在狗子宽阔的胸怀里睡过一觉,现在浑身酥酥地醒过来了,不由自主地向上拉了拉薄被掩住赤裸的胸膛,才轻轻爬起身来。狗子还没有醒,他的呼吸是那么均匀有力,被窝里强烈地散发出这男人的温馨的气息。他略略一动,轻轻把半边身子倒伏过来,那满头犟硬的黑发扎在枕头下,他嘟嘟哝哝地说了句什么,又睡着了。

城市的灯火透过白色的窗帘,把这仓库房映得白蒙蒙,一辆夜行的车灯透过窗帘,照射在狗子的脸上,那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车灯又斑驳地照射到金花赤裸的身子上,似乎是头一次地,她全身沐着白光,双臂羞昵地交叉在胸前,像照小镜子一样的顾影自怜,肩头和腰臀的浑圆处凝住了白光,和阴影的神秘显得如此调和。她又悠然放下双臂,让那亮光游移过她的胸口,然后消逝。

金花这才觉得自己的肉身比脸还美,这被狗子抚摩过的肉体,神奇而且充满活力,她头一次不感到羞耻。她挺起胸,像猫一般无声地踱到窗口,轻轻推开一线,风凉凉地吹过她那炙热的胸口。借着外边城市的灯光和月色,她端详自己的双腿、小腹,又别过头去审视自己的腰臀,她满怀激情地,用手从胳膊窝一直摸索到腰臀间的折叠线上。那里有一条横痕,通过肚脐,隐没在阴影里,虽然生育过,但小腹紧绷绷的。她弯下腰去,再用手从浑圆饱满的臀部抚摩到柔若无骨的膝盖头,又抬起一只腿来,抚摩到脚板上。这是一只劳动的脚板,有些粗糙肥厚,脚板的老茧还没有完全褪尽,五个趾头坚强地张开,那五股坚韧的筋骨连着全身的肌肉。一两百斤的重负就在这五股筋骨得到最后的艰难的支撑。这双脚和这双手,上山下地,经风沐雨,皮肉粗糙,伤痕累累。金花顿时觉得全身失去了和谐。松山的阴影又蒙在心头,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

狗子醒了,他伸出手来,轻轻地说,金花,过来。

金花猛地扑进狗子的怀里,狠狠地亲了他两下,又轻轻地咬了一下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然后舒开身子,等着他来亲热。

又一辆夜行车呼啸而过,车灯如电,在他们蠕动的身体上匆匆划过。狗子警惕地抬起头,望了望那灯火通明的半天边,看着对面远处的大楼上,霓虹灯广告像天灯一般闪烁着不眠的眼睛。狗子说,金花,我们要能住在那楼上该有多好啊!空调席梦思,浴室鸳鸯池……

你和你媳妇住过?金花抢白地问。

狗子说,她不配。

那我也不配。你瞧我这双手,这么粗糙,哪能配得上睡席梦思?

狗子把她的五个手指头逐个吻遍。金花满含着泪水呻吟着,用牙齿轻轻地咬着狗子那汗湿的肩头,喃喃地说,我真的是那只等爱的狐狸……

金花紧紧地搂住狗子,一声不响,欲情难抑地缠绕着他的身子,在开动的搅拌机有节奏的搅拌声里,高声地喘息呻吟。狗子在耳边轻声说,金花,这仓库四面都是眼睛,你也不能总这么跑来跑去的,我看,还是到宾馆开个房间,我们白天到那里去住。

金花甜美地微闭着眼睛,说,狗子,带我去哪?去死去活,都随你!

在狗子的再三催促下,金花才在晨曦中穿好衣服,偷偷地溜出仓库。她钻进姐妹们的工棚小屋,大燕和细燕正抽着轻轻的鼾声。

金花心情全变了。就像乞丐暴富,她要找回补偿,补偿那丢失的七八个年头。情欲如洪水奔涌,又如火山爆发,把这二十五岁的少妇折磨得日不思食,夜不成眠。

金花一反过去的态度,频频对狗子表示种种亲昵,也不避人耳目。她怕泉叔,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思都被泉叔的眼神洞穿了。越是害怕,越是有诱惑力,金花甚至公开地在泉叔面前,坐上狗子的富康车,进武汉市内游玩,买衣服,接朋友,几乎成了狗子的女秘书。她除了那件米黄色的风衣,又有了一件更新式的夹克衫。她公然解开上衣,让雪白的乳沟承受这城市的阳光,她把那一头黑油油的秀发,盘在头上,用一种发夹夹好,绑着一小块绣花手帕,别具一格。她当真领导了乌林村女人的服装新潮流。

在那间可以挂上请勿打扰的旅馆里,金花学了很多东西。使用电梯,遥控电视,直拨电话和抽水马桶。在那间精美的浴室里,她不必再对着晨曦羞耻不安地偷偷地抚摩自己的肉体,在大镜前,她赤条条地坐在浴缸边,一遍又一遍往被太阳晒红的一圈颈脖上擦增白霜,她和狗子一起淋浴,在那席梦思的床上,她为狗子一人无所不为。她放纵烂漫的情欲,虔诚而且执着,无私而且专一。

这仅仅只经过一个月,也仅仅只有这一个月,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结束了狗子和金花这奇特的浪漫史。

9

金花把自己关在里面的房里,已经两天又两夜。

松山在邻居的劝告下,带着小涛儿走亲戚去了,屋里只留下他妈。

老人守着金花,生怕发生意外。白天里还好,大燕和细燕轮流过来帮忙,任谁千呼万唤,金花就是不开门,她们就借着这个小窗口向里张望,守护,尽做姐妹的一份心意。小房内没有农药,要是当真上吊,连开门板的斧头都预备好了。

老人悬着心,惊魂失魄。每天夜半,邻居街坊们和两姐妹走后,老人在冷清清的厅堂里,坐对孤灯,连瞌睡都不敢打。

松山还没回来。老人盛了一尖头碗米饭,走到窗前,低声叫唤,金花呵,你开开门,让我说句话。

里边传来一阵窸窣声,老人的心肝落肚,却又不放心。她把那碗饭放在窗台上,踮起脚尖往里瞄,金花果真起了床,在换衣服。老人的心又提起,砰砰跳,换衣服总不是好兆头。

老人用拳头捶门,啜泣着说,金花开门,你开开门。你,你是要逼我给你跪下不成?

屋里停了响动,霎地像狼嚎般地迸发了一声长长的悲鸣。金花在蹩了两天之后,终于放开喉咙,继而捶床拍桌,大哭了起来。这是一种似乎有意识又无意识的倾诉,带着一种神奇,一种来自广阔大地和连绵群山的呼唤,一种出自冥冥间朦胧的暗示,金花把这十多年来的苦痛,化作汉韵楚腔,在悲切中带着抑扬顿挫地很有节奏韵律地哭吟出来。婆婆流着泪听,她是过来人,情理上恨媳妇,心底里还有不少同情。

婆婆哀求地说,金花,是好是歹,你总得把这碗饭吃了。开开门,我们说说话。

门开了,但金花仍披头散发地哭着吟着。她那因饥饿而虚弱的身子有些摇晃,脸色煞白,眼神时而飘忽不定,时而含含糊糊。老人不由得半是惊惶地坐在金花的床边,流着泪扇着鼻涕地听着,护着,她怕触犯神灵,更怕触犯邪恶!乡下的婆婆,都很敬重神明,敬善神得求善,敬恶神得避恶,金花这半夜里突如其来的发作,使她惊怵,这或许是神明的惩罚。

老人颠起脚步去关了大门关小门。她在神龛上燃上两支蜡烛,烧上香。当香烟袅袅而升时,老人拿起两卦在香烟上虔诚地绕了三圈,跌地一卜,求得菩萨保佑,遂问道,菩萨,你敢是叫她改过,要我们母子收留她,请指点。

卦在地上翻了几翻,一阴一阳,菩萨说可以收。

菩萨,我看金花和狗子的事,敢是触了邪恶。菩萨保佑,现在显给我儿媳妇这般模样,好让她归心?请卜。

又是一阴一阳。

菩萨,那个短阳寿的狗子被公安局抓去了,我儿媳妇从今往后不得接近,敢会断了路,再请一卜。

好像灌了铅的骰子一样,又是一阴一阳。

老人这才真的安定啦!她跪下,深深叩了三个响头,眼含感激的泪水。但程序还没有完,屋里的金花虽然嗓门放低了些,但仍在哭吟,还大骂起松山来。问了神还得送鬼啊!老人急忙弄了点鱼干豆皮和熏腊肉,用三只小碟盛着,拿了一卷子冥钱一束香,偷偷开门去东南方向送鬼神。想了想又顺路把大燕细燕也一块叫来。她们姐妹还没睡下,听说金花姐鬼上了身,忙不迭地就要过来。老人低声向她们道,莫急莫急,和我一块去烧纸敬香,吃了这几碟才一块回去!

金花一个人在屋里怕不怕?

门也开了,神明说了没事。把那些邪恶神鬼打发回武汉去,她就会好好同松山过日子的。老人小声地说,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杨汊湖边走去。

她们三人办完事回来了,金花果真没哭。她半躺在床上,眼神发直,愣愣地,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一见大燕和细燕,睁开了眼睛,嘻嘻地笑着,笑着。

大燕上前搂住她,金花姐,你怎么啦?

金花只是傻笑,而后又大声哈哈地笑。

细燕低声说,莫不是发神经了呀?

金花瞅着她们姐妹尽笑,大燕脸皮抖动,也勉强地笑了一笑。金花搂过她来,亲了一口,瞪着她的眼又咯咯地笑,大燕也突然变了态,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细燕慌忙跑到厨房,向松山他妈惊呼,发神经了,发神经了!连大燕也跟着她傻笑。以后要是哭,就连我怕也会跟着哭的!

老人急颠颠地过来,只见她们姐妹搭肩搂背,在那里笑得不停。老人对这失心疯倒心里有数,她板起脸来,朝金花和大燕的脸颊各打了两巴掌,吆喝道,笑么事!煞!煞!

金花仍咯咯笑,大燕倒一下子清醒了,摸了摸脸,低下头去。

金花,你父母都死绝了,你还笑得起来?老人逼近她的眼睛大喊,又连喊三声煞,金花倒当真不笑啦。

老人叫大燕细燕用力扶着金花,她用那短而坚硬的指甲,在金花的头部脸上卡了几道黑青印,沾着水酒,推抹得金花大汗淋漓,只有哼哼的声音了。

人是铁饭是钢,你们姐妹劝她吃两口饭,今夜就在这里陪她一宿吧。老人央求道。

大燕和细燕点头答应。

10

老江带金花来到一道铁栏杆前,她的心全碎了。

还不到一个月时间,狗子变成这样,衣履随便,头发蓬松,胡子满脸,他多么需要一个女人在身边!老江过了这许多日子才答应带她来看狗子,她有个热灼灼的愿望却不敢说。见狗子这模样,金花更想陪他过一夜,暖暖他的心。她听人说过,犯人亲属去劳改场也可以过夜的。在肮脏的地板上也行!金花十天来的心思,全在这个夜晚里!

现在金花只顾扑到狗子面前的铁栏栅上,没说话,尽这么痛苦地端详着,眼泪不断地刷刷流下来。

狗子装出来的笑容尤其令人心酸。

狗子望着金花没说什么,从栏栅里伸出手来,替她擦了眼泪,又顺着她双颊,抚摸她的眼睛,嘴唇。当着别人的面,金花把狗子的手指头轻轻咬住,切切地说,我,我能在这里陪你一夜吗?和你一块儿坐牢,行不行?

狗子摇了摇头说,金花你真傻,这不是你住的地方。就这一次,以后也别来看我了。他们全散了,你不回去可以吗?这事真让我担心,我害了你受苦!

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些话的!金花越发哭出声来。

狗子眼里含着泪花说,也好,暂时不回去,就留在城里当保姆,巴结着女主人点。你,你一个人怕吗?

为了爱,我什么都不怕!金花坚定地说。

也别怕,有老江招呼,没人敢麻烦你。

金花顾盼左右,终于问道,她来过吗?

狗子轻轻点头。

还没回去?

回去了。她说,村里人都骂你是狐狸精。狗子叹息道,家里只要我的钱,我真傻,还盖楼房做么事?我拼死拼活为谁?早知如此,花再多的钱买个武汉户口,离了那羊癫婆,走得远远的!

狗子把金花的手握得紧紧的说,我,我只要你一个人!

金花咬着嘴唇点头说,我也是。

他们,他们不该那样骂你的!所有罪过,都由我一个人承担!狗子对着金花说。金花用手摸他的脸,摸他的肩,她拉过狗子的手来,把自己的头脸埋在他的掌心里,亲着吻着,全不怕让看守和闲人看到。

看守走了过来,问道,这是你老婆?

是的,这才是我老婆。刚从乡下赶来,今日回不去,能在这里过一夜吗?

在这里过夜?不行!看守笑了。

狗子继续向看守央求,我的拘留室是单间的。只一夜,行吗?我们那里风俗规定,女人不生孩子不准住夫家。我只是犯了点小事,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就行行好吧。

那看守瞅着这两人迫切期待的目光,摇头叹息。

狗子又向金花强颜苦笑了一下说,我那羊癫婆一进这铁门屁都不敢放,你却想同我过一夜。金花,我感念你一世!今生能同你做个露水夫妻,我也不算白活啦!

你终归还是她的人,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也不敢怪你。金花又把头埋在狗子的手掌中。

狗子抚摸她那黑亮的头发,望着发根下那白嫩的脖子和浑圆的肩头。

临别时,当着老江的面,狗子说,金花,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我都有个家,又凑巧同在一个村里,我拖累你了。他们骂你,你要挺住,无论如何,不要想到死,一定要活下去!我要是没事了,枪口顶在我胸口也要你!保姆你能当则当,不方便就回到村里去,回去,为我忍受一阵子。我们还可以相聚的。

金花用力地点了点头说,为了爱,我什么都不怕!

狗子说,以后的事,让我来安排吧!

11

乡下的日子像杨杈湖的波浪一样悠长,像冬日的树枝一样单调。一点点沙质贫瘠的黄土地,倒叫村里的女人们费心,在她们手里,层层碧绿掩盖了土黄色的山坡,连窄窄的地岸也种了豆子、瓜菜,犹如锦绣。

女人们一上山坡就要聚在一起拉呱,姐妹们从来就是互助合作,一丘地一丘地,从高到低,悠闲自在地顺序连着耕作下去,除了收获,不分你我。在野外坡地这种劳动,成了一种日常的消遣和相互间的慰藉。

金花却进不了这个圈子。并没有人拒绝她,但金花知道,一旦她进入了,那些闲谈就显得生涩无味,就有人打哈欠,有人斜眼相看。她不去讨这个没趣。她为此愤愤不平,她们谈的哪一点不带野味?她是过来人,评说别的女人,偷听私房话,打探孕期,议论房事,对于偷情和偷情的被发现,更怀着一种既热烈又憎恶的心情,总要反复,不厌其烦地诉说描述,加油添醋。现在自己成了这话题,她但愿自己耳目失聪,麻木不灵,但她不能。她只能孤癖地逃避着人群。

松山居高临下,睨视着老婆的失足,这种敌对的情绪,变得越发强烈急迫,他开始折磨金花。泉叔暗打的教谕,他不断地实施,发展。金花隐忍着,就好像隐忍着旁人的冷眼一样,图个清静,等候狗子的处理。

一个阳光平和习风南来的午后,大燕匆匆跑来告诉姐妹们,村里有人跳水啦!而且,跳水的女人正是泉叔的侄媳妇,丢下了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

金花随大燕赶到黄土岗背后的水塘边,塘埂上已塞满了一大堆女人,好些年轻媳妇在幽幽地哭泣。金花推开人群一看,不由得泪流如注,蹲下身去长嚎不已!她和死者非亲非故,平时也不往来,但那满腔的悲哀,使她终于找到一个尽情对之诉说的人啦!

泉叔侄媳妇才二十七八岁,已经换好干净的衣服,梳好的头发有些零乱,越发显出那面容失血的苍白。她没有一丝丝苦意,唇角带着一丝微笑,好像还在嘲弄什么人。她是在水中憋死的,肚子里没有喝多少水,强壮丰满的身子在湿淋淋的衣服下仍显出姣好的线条。丈夫是个憨实没话的汉子,正一声不响地盯着老婆的身子流泪。她除了结婚时的那双鞋,平时都是捡别人的旧鞋穿,直到死还舍不得买一双新鞋!

泉叔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他被一圈男人围着,已哭得泪人儿一般,一下子老态龙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含着泪一遍遍地向人诉说着。他几乎失态了,但他终不愧是在村里当过多年的干部。他挥挥手,对着侄儿吆喝,你还蹲在那里做什么?回到家里去等着,你媳妇娘家的人也该来啦!

泉叔又指挥自己的两个儿子,还不赶快骑车子去镇里派出所报个案。他怕侄媳妇娘家有不讲理的人,扯死人筋。泉叔就怕扯死人筋,把他家的好东西打得一团糟。他要派出所的人来镇着,同时告诉村里的人,侄媳妇的死,和他是毫无瓜葛的。

女人圈子里,泉叔扫视一遍,看到金花也蹲在那里哭,不由得火冒三丈,你们,你们都统统散开!

泉叔支撑着身子艰难地来到金花身边,大声呵斥,你,你给我死得远远去!

金花惊愕地抬起头。

泉叔说,你配在这里哭!你怎么不去替她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扫把星,自从你回来后就没发生过好事!

在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将目光转过来看。金花掩住了口,站起身来,向泉叔呸了一声,扭头就走。

她连悲哀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12

到了农忙季节,田里的农活又热闹起来了。也正是这时节,从武汉专门回来抢农活的工友传递着一条消息,说狗子已经没事了,工程正在恢复。世上的事,似了非了,不了了之,长达一个半月的拘留最终没有解释地结束了。狗子出来后,那工程加速建设,狗子也因此受到更大的信任。

这一天,在田里干活的姐妹们一块儿来找金花,她们聚在金花身边,商议重返武汉打工的事。

狗子的父母和他那羊癫婆,或许是被逼迫地,都过来向金花赔不是,所有的闲话,全都归罪到泉叔一个人身上。

自从泉叔侄媳妇自杀后,全村的议论很快地转移,乱伦的咒骂使泉叔一病难医,卧床不起。他曾点了三炷香,对天对地发誓,说这全是谣言。可是,就连松山也不再相信他的话了。

金花变得更深沉,默不作声。

狗子放出来了,金花原想比谁都早回武汉去。这冷漠的村庄曾叫她几回想到死,像那死后被人议论得体无完肤的泉叔侄媳妇!她同情这个女人,有那回事没那回事都同情她。一想到狗子的父母和他那羊癫婆狗颠屁股地过来赔不是,讨好她,金花的心里就作恶心,妒嫉咬着她的心肝。自己什么样的咒骂侮辱没受过,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继续做狗子的情妇,为狗子那羊癫婆做一块遮羞布?她要得到报偿,她不愿再做那只等爱的狐狸,她要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金花在等待着狗子回来,回来问他一句话,你能丢下工程跟你那羊癫婆打离婚吗?把那未装修的大楼送给羊癫婆。我金花情愿跟你去天涯海角浪迹,也不愿去豪华别墅风花雪月。那日子我过过,只要你做我的老公,我们到哪里打工都行,一切从头开始,能发财就发财,不能发财就回来做一对安分的农民过平淡的生活。

金花没有办法向姐妹们说这些话。

现在,还未到火候,她什么也不能说,不能答应。

金花握着镰刀,看着大燕细燕两姐妹挽起的裤管下露出浑圆的白嫩小腿,脚丫板踩在泥田里,屁股高高地翘起,腰身一起一伏地收获季节的丰收。她们戴着草帽,扎在辫尾的蝴蝶结头饰两边摇晃。她俩没有得到过爱情,也没有丧失过名誉,她们单纯地只顾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向前割着稻谷。

金花抬起头来,她的眼前一片稻谷金灿灿,阳光闪烁在远处的杨杈湖里,波光粼粼,如野火遍地燃烧……

13

十几天后,金花抱着涛儿,背着一个蛇皮袋子,悄悄地离开了乌林村。

没有几天,狗子也从工地出走了。他承包的工程,全都转给了老江。

狗子和金花又成了乌林村议论的话题。不过没有人准确知道金花和狗子的消息,他们已化为两点水滴,汇合到数以万计的外出打工的潮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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