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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都市新生代·上海诗群

2014-09-15陈危

滇池 2014年9期

陈危

天工开物

——致SGT

初冬的天空,像一枚冻结的陀螺。光之生处露出

锯齿般的细缝。劳作的人依旧需要弓着背脊,进到他人的梦里

去借取一斗稻种。在罗网中编织的罗网,罩住发霉的草垛。

顺着田埂走上一整天,才能走到另外一天去。

素描

喜欢水墨。电动车与三轮车在树枝上

发生了轻微碰擦。灯亮了。少女是另一种

风格的简洁。机器人准备占领浴缸。

他说,爱不爱,都会遇到你。

鹿角餐厅

我的剧本有些性感。所有人都要踏进水里,

去摘一段柳枝。这样的梦你也毫无准备,四只桌腿

恍惚间都套上橙色的救生圈。那日云开雾散,

你的嘴唇慢慢回落,像一张满是新鲜皱痕的麂皮沙发。

末日

身后的镜,映出他光裸、阴冷的后背。

他看不到另一张深深地埋进了他颈脖之中的脸。

他几乎每周都会去一次郊外的寺庙,湖里的

天鹅,瘦瘦的,在水草丛中,起伏不定。

大悦城

他睡着了。手臂上的绿麒麟,还露在外面。

那算很老气的纹身了。这十年中,他做过运动员、厨师、花匠,

甚至艺人造型。他觉得自己丰富又善于遗忘。他从台北专程来会的人

正在厨房里刷碗。餐桌铺开清丽的浅黄,轻柔的水声缓缓抬高着枝形的吊灯。

风暴招待

一定会有人迟到。他抱紧枕头,感觉自己正在

重复出生。阳光消耗在同一座斜坡上,冰箱里土豆的块茎

发出火焰状的嫩芽。同龄者中还会有更多新鲜的死者,

他们走过曲折的堤岸,海鸥像草籽,撒在他们蓬乱的头发上。

落灯花

盛世迟迟不至。

抽着烟的唐朝人

心绪难平。他不敢

点灯,担心没上锁的窗户

被同一种虚无反复敲打。

“多么公平,大雪埋没你也埋没我”

巴基斯坦

在梦里,我无需去寻找他们。

将醒未醒的胖女人在湖底里散步。黑鱼撑开了

她的发髻,在树屋上为自己扇着风。隔壁的老头

越堆越高,把长长的桃花当火烧。院子里,

年轻的男人们,坐着寂寞的月子。

他们清谈着翅膀,该灰的灰,该黄的黄。

立春

炉火灭了

在星期二上午

亲手劈的柴禾早已烧尽

我左手攥着一块钱的红色塑料打火机

右手高举《标准答案》:

为了虚无的温暖值得放弃良多

卷了毛边儿的语文课本刚刚烧完

——烧得很细,灰烬中散发着

榆木的清香

隔壁新婚的男老师告诉我

山顶的雪就要下没了

他喜不自胜地计划着三月初打野兔

给未出生的儿子编一顶兔皮帽帽

可这个时代的寒冷还没有结束

积雪覆盖着村庄背后的整座山峰

负责看守院门的土狗又老又昏聩

它年轻时的惊吠

日夜盘旋在我粗糙冰冷的炉膛里

火还没有生好。南风一吹

烟雾就倒灌进了房间

灰屑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地上

窗外的雪又大了一分

我走出门去

独自站在硬邦邦的旗杆边上

雪花依旧翻滚。山脚下,

蚂蚁一般赶路的汉子在雪地里越走越急

他愿意相信的事物越来越少了

写作

我看到她

泡在桶里的裙子,

像一朵毒性致命的水母。

她在帘子后面

闪了一下,消失,又出现,

“显影水中渐渐明晰的一张照片。”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来。

我来,是因为我们曾无数次

在这里相会,而且,

这可能是今年夏天最后一次。

我会在这里呆一下午,

直到午夜,随着荧屏中央的白点

渐渐褪尽。

可微笑仍然垂青着她,

已有几个世纪,

她总是知道怎样尽情愉快。

她猫着腰走路,

手里像提着一盏,

只能照亮几步开外的灯。

越来越近,我能闻到

她身上的奶香和小兽的味道。

她像一株笋的鳞片般

内敛而齐整,站在我身后

不发一言,那情形,

似乎是我拥有某种特权。

诗中几处片段截取自伊恩·麦克尤恩小说《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蝴蝶博物馆

在邀请你之前,已有浓郁的蝴蝶,

穿过我阴暗的甲胄,从胸肋间缓缓踱出。

被鞣制的孤寂,胆怯而奢侈。

夜的水蛭,吸食面庞和光,发出

“咻咻”的声音。仿佛在借来的时间里,

我打量你湿润而易折的腿弯。

潜入晦涩的某处,地窖之下的地窖——

(温差让我的脸敷着一层糖霜)

一只铁桶吊起的微响,锡箔纸上颤动的光斑。

而县体委篮球场改成的展厅里,

广播正发出如雷的鼾声,日光灯昏愦着,

黑暗在给空气上釉;塑料郁金香endprint

有镜头前的羞涩,花蕊举着

高过头顶的盾牌。但更多的时刻在灌浆,

更绵密的黥面,闪耀于梦中破旧的墙上,

像缓缓抖动的扇子。血的锁链

在爆裂,如豆荚因发烫而轻盈的骨骼,

被她笨拙地剥开,然后礼貌地合上。

“哦,理想的浑圆不该是一种距离。”

而博物馆只存活了两天,篮球击中篮板

迅速地反弹。多年以后,震昏在地的

灰色孤马,因梦可怖的回访,

鼻翼轻轻翕动。

“我站在容纳每一时刻的屋里——蝴蝶博物馆。”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

涌动

白杨稀疏的枝条中,喜鹊的巢

刺目而阴沉。光的伏兵

在那儿歇息,显然,疲惫已压倒了警惕。

他们的兵器,在缝隙中依然闪耀着童贞。

假期中的小学,如同一头假寐的

微型鲸鱼,已然喷发过。

笨拙的屋檐,像女孩的钩心鬈发,

而结了痂的玻璃稀释了一个注视。

你不善回忆,你的生活,是一座

没有帷幔的舞台。即使在北方,

时空狭促而分明,黑夜连着白昼,

仿佛钢琴的琴键,你仍旧像惧光的甲虫,

在内心的草丛深处探出螯爪。

往事是熄火的鱼雷,吃力地匍匐在

修辞丰富的水花中,而橡皮的香味唤醒

你鼻中的味蕾,并拨动记忆的葡萄藤那嫩绿的卷须

……终于,一个细节脱颖于脑海:

放学后,你被留下写检讨,

你满不在乎,“如充电器中骄傲的旧电池”。

而黑夜来的太快,像一次故障,

空气中还回旋着灯管弥留之际的叹息。

你狡黠的欢乐被蒸馏,被彗星吸吮。

只剩下不洁的恐惧和书写,书写,

仿佛一停笔,窥伺在外的黑暗就将吞噬这里的一切……

命运却在这潦草中写就,你感到无名的喜悦。

你裹着黑暗如匿于禽鸟的腋下,一种例外之美。

你放下笔,如偷懒的水手,丢掉手里的活计,

眯眼感受波浪擦过船身的震颤,内心却涌动着

远山的雪线:另一种语言。

姜涛的诗句。

红色画室

——赠肖水

春雨是一只火烈鸟在窗外蹚水,

式微,但有着未亡的清晰。

它悄悄渗入墙壁,探出尖喙和虹膜,

狡黠地逡巡着:一间失明的画室;

有毒的寂静正吮吸电压,日光灯

吐着信子,舔舐黑暗和明亮的界线

——显然,我已很久没来这了,

这日渐陌生的、练手艺的地方。

墙角的旧作,像燃放过的烟花筒,

画笔还绞在没膝的颜料里,发出

淬火的微响。没错,对于色彩,

我智力上的优越感,如同一名侦探

面对骇人的罪行,但我始终

想变幻出一种不存在的笔触,它好比

未燃尽的煤球,闪耀在画布后面,

沉甸甸的热力,能让色彩的蜂群

纷纷卷刃——而世界变得更快,

先我们一步背叛了透视法,

阴影仿佛树身上的雪簌簌抖落,

也被我们在画布上拔掉,留下

触目的卡槽。也许,我们本就该

在画布的反面劳作,用绳索和滑轮,

重新蓬起周身的针丛,凝聚

探险的滋味:不是一种纵越,

而是缓慢的、笨拙的、反刍的,

像暗处的镭……火烈鸟抽身离去,

它的熄灭迅速传染整片天空,雨停了。

“重新学习这些昏迷也许已经太迟?”

我暂且离开我的画室,室内传来

一阵挪动椅子的声音。

红色画室,亦为马蒂斯的一幅画的名字。

雪加速的姿态

先是松枝。延伸或者低垂,并非出于自身的意志。

它急促的运动:桦鼠的一次错误判断。

而缓慢和跌落才是疼痛的初速度,用时间开启空间。

云层密集,加深旷野的景深,一种平稳的情绪。

河流表面的部分结冰,另一部分还在流淌,遵从它的

上帝。然后,雪走进了植物的默不做声,完成

一次迂回。这种变换形体,不过是为了接近自己,

或别人的伤口。比如野兽的践踏,是带着绝望的双向迫害。

这时候,雪就以肉食工厂的身份呈现,可它并不自觉。

同样,关于卡车司机,它也一无所知。厌恶,或由它带来

的喜悦,和存在无关。美丽,和存在无关,不像花朵。

从享受创造开始:挤压,覆盖,发声,染色,回溯,

不知疲倦,它膨胀自我:仍然只是自我。

没有了天上的石头,谁来制作暗影,谁来证明夜晚的

降临。还有,费尽心机的表达,到底逃脱不了重复:

没什么可以通过自身走出自我。手也不能。

弗朗西斯·蓬热《水》:“白亮,无形,清凉,消极,固守着惟一的堕落:重力。”

松软

我想说植物,但一定不能从它们的形态开始。

一成不变的叶片需要修改,向下生长的根

也不能成为固定身份的借口。对于规律,应该

保持足够的戒惕。你看到花朵呈现“美丽”,

然后产出可以吃的果实,似乎被览阅就是它们endprint

全部的挣扎。再如青苔,侍奉岩石或者窗沿,

在顺从之外,那些涌动的水分和不安,

便轻而易举被放过。所有的这些,并非它们的

不幸。傲慢像蝴蝶抖动的磷粉:穿上它们

并不会制造羽翅和炫彩。即使入秋,燥热感

也总会在一些人身上停留。立场,早已成为楔入

语言的装置,你想到什么,它们先说。

海棠饭店

这座建国后造的饭店

是海棠镇的界碑

二楼堆满了破酒桌

一楼的礼堂用来排京剧

头顶上是一片阴天

四周是庄稼的尸体咿咿呀呀

我们喝完水

往前开了两里,车抛锚了

司机这一辈子

只掏出了一点爱

因为在饭店相亲的时候

她男人虽然迟到了两个小时

但是不讲脏话

这令她惊讶

在冗长车程的后半段

1 钢琴师

一名三十岁的钢琴师

犯了眼疾,

眼泪止不住地流。

昨晚的星期八演奏会上,

眼泪又一次抢镜。

他感到自己

是黑色的伞骨,

吸食鸭绒般的酒,

每天坐着

把自己变为情史。

等钢琴师

终于打开玄关的灯,

我们就像纸团

从钢琴师的口袋里

跳出来。

他要一直站在那儿。

过了今晚,

人生伴侣总会回来:

带着生前绝技,

带着脊背上

融化了十指的

温热海峡。

回来,没有一点汗。

2 镜子

戏院还是满的。

我停在门口,

想象自己

匆忙穿上大衣,

跳上公交车。

关了灯的鱼,

像要闯进一片

雨季的荒原。

仔细听,

娇嫩的鹅卵石

在这儿被过滤下来。

没有人抗议,

也没有人熟睡。

葬礼与婚礼

总是在不断发生,

就像坐在我边上的

赶去约会的推销员。

3 情书

谜语一动不动。

所以每个人都会被当作爱人,

也会被当作玫瑰。

这样,每到深夜

无数的迷宫才慢慢运转起来。

邢建国

——或《英文名作西域刀皇》

“向你靠近之人,终将与你相斥”

更何况那人是个男的。邢建国,70后,

络腮胡剃成只剩下巴尖。他第一次喊我时,

我正若无其事在小店吃着回锅肉。黑马河,

一片富庶之地,金草地笼络木屋与斜阳

青海湖的湖面以波涛的形式定格

在路旁结冰的无门厕所里,我释放完

一顿午饭所有的温暖。2012的冬天,我终于

发现除我之外,坐在卡车往来的公路边

换下袜子的人。甘肃定西。来人是两个

我们烤着藏式火炉,在布哈河边再遇

山谷反射诵经声,禁鸣牌在夜色中隐去

我问喝酒不喝,并接着呼出南方人的口吻

鄙夷。而那个似乎带点狠劲儿的西北汉子

在清晨露出半张寒风轧制的脸,与我合影

我想过各种理由,最后还是认为同在淘宝

买来的,绿色、盗版狼爪牌冲锋衣

让我俩有了更多的共识。比如向湖心

再骑上一二公里。湖上的羊群在白上抹白,

在凿开的冰块间饮水。他一面提醒

冰缝,一面说起老家的放马地。啐一口,

越往心脏深处,寒气便越开始吐露

我们止步。折回。但心头疑惑总是未解,

好比冰孔下该如何撒网打鱼。这个男人

三十多,面容颇为考究,妻在家中,儿子

则已小学。甘肃正下暴雪,他紧紧裤带

逆光滑回岸边。还得留点银两用作

西宁到定西的车票钱。在垒着上万张

牦牛皮的露天市场,他指着一堆血腥的羊头

问我哪个角旋得漂亮。都是些婆妈的打听

例如该如何去皮去肉,该如何给头骨

镶一些饰物。直到卖主感到脚下已熄灭了

太多个烟头。这并不算不是动了真格

为了送老丈人一块好酥油,顺湟水从城西

骑到城东,又打城东折返。河面的冰块

如巨型钢板。他很庆幸,他的兜里还够

和我拼一个夜晚。车站招待所,暖气管,

生锈的手风琴。他也想象我将去翻越的贺兰:

风口寸步难行,墓群向阳,明长城抖落沙砾,

加油站吹成山之脊梁。我们喝刚察县提来的散

酒,

吃周黑鸭,一边擤鼻涕一边形式性地不断换台

电视频道瓷器一样旋转,杯中恁地凉

对于楼下的水房,男女共用的肮脏厕所,还有

这个冬日的祖国大地,我们毫无怨言

钢铁的动脉每天在跳。这个丢了身份证的流民

齁声难解:红色小本上妻子同他的两张旧脸,

是否定能在泡面间跨栏,闯入一场暴雪endprint

“他还是把魔术头巾戴出了信天游味儿

我想到一些喧闹,想到一些废话

梦境中的我,和我大部分不相干,正如

梦境中的我,和大部分名字不相干:

白牦牛,西海镇,凤凰城。邢建国,

这从结婚证上窥来的名字,也终将燃去更多”

蜻蜓

这一条旅途是漫长的,

从遥远的池沼到喧嚷的街市。

它的翅翼已然无力,

不能继续为你写作

种种诡秘的诗篇。

两万只昏暗的眼睛是否曾看清

此生所居住的世界?

这是一个谜。

它抖了抖细长的腰身,

形容词纷纷脱落,

一切迅速简单,

像最初的那片白色水雾。

借着尚有粘性的长脚,

它攀紧夏日里的最后一丝风。

雨滴

我们最后总是会坐在台阶前

把雨滴和青草编织成河流

那细小坚定的旅行者正盘算

亿万年都不停止的征程

我们都曾是很好的织者

织出过绚烂光华也织出了

痛苦且动人的银河

这骄傲旧习难改 你轻笑

我也跟着绽放

手指间的雨滴也绽放

在石板上

而这是安静的午后

有人推开院子的门看见

我们正坐在屋檐

听斯可唱歌

我们一起席地而坐。

我,野兔,巧虎还有小猪,

相互挨着,努力挺直身板。

我比野兔高一点,野兔比小猪高一点,

个子最小的是巧虎,

但我们现在都没有斯可高,

因为她是站着,就在我们面前,

两岁的眼睛清亮,笑容神秘,

世界在她的鼻翼轻轻颤动,

我要他们停止窃窃私语,

要安静,

演出就要开始,

我们都是有礼貌的绅士,

一定能够摒声静气地听完

长长短短的歌,

然后,再像野蛮人一样鼓掌和喊叫,

演员和观众在这一刻交换了角色。

死亡不该被严肃地谈论

死亡不该被严肃地谈论,

离去的人不该被面带忧戚地怀念,

因为痛苦不停消耗痛苦,

而哀伤最终会阻断哀伤。

落叶不该被囚禁成书签,

尤利西斯不该在爱与迟钝中干枯,

孩子们或海浪会捡起他们,轻轻地

撕碎,再毫无意义地丢弃。

那些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也不会

每天遇见,那些遇见的人也不会

时刻拥抱,那些拥抱的人

没有办法相互凝视。

就像我们在大风中点燃一支烟,

就像我们面对面坐着都不说话。

理发师

当理发师看着我把他那不算大的

温暖的手掌按在我的脖颈上我感到此生

再也没有失败过。我注视着这双

手,这双毫不修长,对于理发师来说显得过于

粗糙的手。他问我,你热吗,需要

来一杯吗。他两日没刮胡,胡须从

上嘴唇一直延伸到下巴。他朝我笑笑,有点

不好意思。他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他的手

在我乱蓬蓬的头发上揉着捏着,很快它们变得

简洁而轻柔。他笑起来,你知道吗,他说

在乡下,我可是短跑第一名,拿过奖杯

我从没有真正悲伤过。我站起来,在镜子中

打量他。二十岁我离开家乡念大学,是个

单纯、固执、头发浓密的小伙子,有一双

充满才华、力量丰沛的手。我付过钱,理发师

突然喊住我:别忘了伞!伞,这把我从没有见过的

陌生的伞击垮我。雨水,它们不会落下来

就算我打开门,冒雨走出去。

吃葡萄

就算黄昏上来,工人们探出脑袋,你

还是要给我吃一串红葡萄。厌倦,全部都是

厌倦。坐在你对面,你告诉我对付失眠

的方法,你从来不刮干净胡须。这是我感受

你活在此世,你勇敢并且沉默,风度

翩翩。我一秒钟就可以吃一个,我确信

加上吐出葡萄皮的时间。由夏入秋的那个

傍晚,我们在院子的水泥地上,你教会我

如何借着风力抽烟。本来没有这么轻的,只是

后来我们跑到屋顶的阳台上,你对我说,我是你

见过的最愚蠢最懦弱的家伙。那疲倦到快要

睡去的,像一团火就要熄灭,点不着了

下面的要给上面的拱手作揖。你看着我

湿漉漉的双手因干燥而发甜,你不会

因为等了很久就要我去结婚。那些

准备已久的工具,那些粗麻绳子和你

攒下来的剃须刀片,口琴,奖状

啫喱水。你总是要看我把一串葡萄

吃完,每一口我面对你时的恐惧与忧虑。

不许剩,你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想

亲手毁掉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不行,你说

葡萄这么红,个大,你得把它吃完。

车过镇坪路

那个提着旧电脑包裤腿上有泥巴点子的

男孩上地铁的时候我正在计算还要坐多少站endprint

才能到达那个令人疲惫的目的地。他的

外套显得过小,把他瘦弱的身体包裹得愈发

像一束乡村过喜事时摆在桌上的红色硬糖。

他白色板鞋的式样是前几年流行的时尚,头发上的

黑色耳机把他的耳朵紧紧盖住。全车厢

的人都在打量他,像打量一个不曾谋面的

穷亲戚。他大概二十出头,面孔微微泛油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车过镇坪路,他的

国产手机突然放出巨大的音乐,过气的

九十年代的励志歌曲。原来是耳机的接口

松了,男孩颇为尴尬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我

试图再次把耳机插入手机孔。他坐立不安

不知耳机出了什么问题,音乐声不断,他

面露难色,无法试出解决的办法。厌倦,

这是我漫漫一生的长旅中最晦暗的时刻。

衣衫褴褛的历史天使,他年轻的面庞

布满尘土,升腾因匍匐的下降而

悬浮于半空。我和你的生活会因为这高速

运行的列车而更快一点吗?就像我们能在

人群中辨认出自己,买足够的衣服过冬

住上空调房,安安心心地洗一次

热水澡。很多遍尝试失败后,男孩关上了

手机,车厢回复闲言碎语的安静。犹豫

只是闪了一小会儿,他的目光变得

坚定,果敢,望向一个谁也不会

望向的地方。

晚来归

秋天的公路上,蠕动的拖拉机驮着玉米的集市。

原野被伐倒的身高恰随日落铺在平坦的扬场里,候鸟惊飞,

落入你腰上的口袋,向归途加入一个沉甸甸的口哨。

究竟还有多长的耕作需要徘徊不定,机械耙犁

集结在泥土培养皿的高垅,野草醉心于每一次折返。

它收起沉默的根,向这场关于土地的祭祀敞开了所有子女。

原始的风赶在几户家庭之前播种,蹲在田间喝水的

人们迅速汇合,形成盆地中显眼的坡度。

滚滚人流指向同一所房子,后来借宿在母亲出嫁时的木床上。

往事在绞碎玉米,可惜你看不见,专心培植这次归期。

荒郊的肩膀有时宁愿裸露,就像父辈用手磨的刀刃切下的

一块月亮,山斑鸠拉上了丛林的缺口。或许星群正在天边集结。

想了很久,停顿了很久,终于找到转弯的河,流质的回形针。

山边瓜藤如裙,细密的线纹一天天暗下去。当最后一列星火止于

锄头和高粱的额尖,劳动被掐灭,我们成为另外一半月食。

雾中

——致胡安·鲁尔福

这些日子,上海也是大雾天气

去年在科马拉,我也是这样向一堆火把问路

马车经常会搭载半路的同行者

鞭子在停车时发软,听到他们上车后

收住了双脚

“这是通向最远的地方的一条路”①

同时,很多人根本没有目的

他们总是在问如何闯入季风的腰带

常绿林,落叶草本

叶子在地面持续发出声音,风停不下

从乡下到上海的郊外,空气中灌满地铁

你可以将自己想象成一条鱼

织好口罩,用一层布排斥山羊

而科马拉像坟墓那样揪住我的尾巴

父亲也不愿意我走得太远

他说城市里鬼魅如聚,根本无法穿透

幸好雾中,路灯每隔几步便打开一扇窗户

我们掏出嘴巴,对着光大口喘气

直到被划破,被人用热水剥光鱼鳞

“在那里,梦幻使我消瘦”②

雾气有时迎着我,吸附着无数脏手印

一船羽毛将会倒向海底,而且门被封得死死的

月亮从肩上划过的时候,也吐不出影子

我记得或是因为看不清,彼此才变得亲近

鼻子跳下马车之后,你依旧要组织其他器官生活

重要的并非空气和雾霾,因为

“天一下雨,万物便有光泽,还会散发出

绿色的嫩芽的气息”③

①②③引用均出自胡安·鲁尔福小说《佩德罗·巴拉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