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师大的“泼水节”
2014-09-14叶兆言
南师大的“泼水节”
父辈们喜欢分析官方话语的微言大义,年轻人则兴冲冲地赶场子。
叶兆言作家
上世纪80年代初,忽然得到一消息,因北京机场画裸体壁画《泼水节》而名声大噪的袁运生,要在南师大办画展。那年头的南师大还叫“南京师范学院”,我们兴冲冲去赶场子。
那时候,我们这帮年轻人聚在一起办民间刊物,自己写,自己刻钢板印刷。文坛上一有风吹草动,学画的跟着学写小说的去起哄,画界玩什么花样,写小说的也会跟画画的去捧场。袁运生那次画展吸引了很多人,讲座非常成功,对于我们来说,画展不重要,讲座也不重要,就是觉得好玩。连续几天都去聚会,为什么呢,因为很多朋友来了,朋友的朋友从四方八面赶过来,都有一股广结天下英雄的豪情,互相介绍握个手,就算是战友了。
那个年代的我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在看人家激动。要说思想状态,说激进不激进,说保守也不保守。我们去听演讲,一听说要解放思想,就忍不住笑,就觉得又在卖狗皮膏药。总会有人号召这样那样,当时最大的号召是报纸上社论,一会儿要两个凡是,一会儿又要反对两个凡是,然后实践成了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然后是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论战,我们的父辈很在乎这些文字,分析来分析去,关心其中的微言大义,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犯愁。而我们自小已习惯了这一套,一有大道理我便头疼。
袁运生画展的最大好处,给了年轻人一个聚会机会。坊间都在传说,那位北京机场画祼体女人的画家来了,他的一幅画叫《泼水节》,画了三个裸体傣族少女在洗澡。在那个还很保守的年代,说很多年轻人赶往南师,为了去看这一幅画,也不能算什么大错。事实上讲来讲去,大家议论最多的话题,仍然还是围绕这幅画。袁运生的讲座,也是反复要提到,为什么要画,怎么画了,这画有什么意义,整个创作过程遇到了哪些障碍。一句话,《泼水节》成了一个有象征意义的案例,成为衡量思想解放不解放的一个标杆。
跟思想不解放的谈解放是对牛弹琴,对早就解放的年轻一代回忆往事,同样白费口舌。
很多年以后,一个画画的朋友和我聊起袁运生,提到一个很有趣的感觉。说有机会与袁交往了一段时间,最大的诧异不是袁运生变老了,而是觉得他变矮了。变老的感觉很正常,随着时光推移,人人都会变老,都难免满脸皱纹步态龙钟,关键是不同寻常的变矮小。人老了身高会收缩,但在注重形象记忆的画家眼里,完全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比例。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为此展开讨论,最后得出一个大家都愿意接受的结论,当时年轻一代画家中,袁运生形象过于高大。
那是个解放思想被念叨得最多的年代,今天很多人仍然会充满激情地去怀念。袁运生的那次出场确实有点光彩照人,在南师作过讲座以后,竟然还有些年轻人追随他去了南通,又在那里听了一遍演讲,这其中就包括我那些学画的朋友。时至今日,大家仍然还会有一种错觉,觉得那时候思想非常活跃,其实真正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会觉得无比沉闷,远比今天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泼水节》的副标题是“生命的赞歌”,这幅画的遭遇注定会载入历史,当年在南师大,大家其实并没看到《泼水节》,原画在北京机场,年轻人纷纷赶去凑热闹,去捧场去听演讲,本质上变成了对袁运生的一种声援。因为自诞生之日起,这幅壁画就充满争议,充满可笑的戏剧性。本来不应该是个什么事,不应该有那么大动静,偏偏在上世纪80年代,还就是个相当大的事件。它在艺术上造成的冲击,在思想上引起的波澜,今天还在延续。我们讨论一个艺术作品,讨论一篇小说,评价一幅画,往往要说的还都是些与艺术无关的题外话.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泼水节》虽然有最高领导人的肯定,它带来的争议差不多贯穿整个80年代,在此后的日子,这幅画风风雨雨,羞羞答答地被折腾过好多次,一会儿披上一层薄纱,一会儿又干脆用木板墙遮挡起来。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跟思想不解放的谈解放是对牛弹琴,对早就解放的年轻一代回忆往事,同样白费口舌。时间是最好见证,要说今天比80年代更好,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再也不用去唠叨那些常识。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历史很有可能还会部分重演,死尸还有可能还魂,但是进步谁也阻拦不了,倒行逆施注定会是笑话。今天的年轻人会觉得当年真他妈无聊,不就是一个裸吗?有什么思想解放不解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