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练”注释疑义

王 明 明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 重庆 北碚 400715)

“简练”注释疑义

王 明 明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 重庆 北碚 400715)

《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中“简练”一词历来有不同的注解，或以为“练”即熟悉，或认为是练习；而“简练”或当作“湅”。其实，这些理解均值得商榷，该词从其组合关系看，应当为同义复合词，为“选择”之义。

战国策；同源词；练；简练

《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苏秦)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其中的“简练”一词，历代学者注解莫衷一是。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因袭古注而不加考证，二是以今义解古义，三是随意剖析字形来训释，以致该词释义一时难成定论。 因袭古注者，如沈祥源《古代汉语》：“简，挑选。练，熟练。”[1]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简，选择。练，煮缣使其洁白曰练，因此有熟习意。”[2]《辞源·竹部》“简练”条，释作“精心研摩，熟练掌握”[3]。董志翘《古代汉语》：“简练，吸收提高。简，选择。练，煮熟生丝或生丝织品，使之柔软洁白。此比喻提炼加工。”[4]诸家均将“简练”之“练”训作“熟”。追寻其源，盖因鲍彪之注而来。鲍注：“简，犹择；练，湅帛也，取其熟。”细味鲍注，难免有囿于本义而强加解释之嫌。“简练”连用之后，将“练”训为“熟悉”，不仅词义牵强，而且于典籍亦难觅踪影。当代学者仍沿用鲍注而不加稽考，其释义难圆其说亦在情理之中。以今释古者，如卢文弨注《颜氏家训·勉学》“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曰：“练，练习也。战国秦策：‘简练以为揣摩。’”[5]他认为“简练”之“练”当为“练习”意。其实，东汉以前的典籍中，“练”字表示“练习”义的极其罕见，在三国时期才逐渐发展出“练习”意，最早用例见于《三国志·魏志·张范传》：“士不素抚，兵不练习，难以成功。”因此卢氏之说显然是以今义解释古义。剖析字形者，如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纟部·练》引《战国策》谓“简练当作湅”[6]。桂馥的解释看似勉强可通，但是文意稍显曲折，从训诂上来说，破解字形，其说服力亦有欠缺。

其实，“简练”是同义复词，“简”即选择，古书习见，故不赘述。“练”亦是选择之义，《正字通·系部》：“练，选择也。”今稽考古籍，发现“简练”后宾语可以为人，亦可以为物。无论宾语为人还是为物，“选择”之义皆可通, 故“选择”义当为确诂。“选择”的结果往往是使人或物精良，所以又引申有精选义。

一、“练”之同源词均有择义

同源词本是同一语源，后来分化成若干意义相关而不完全相同的词，这些词的读音和字形往往也随之分化，但是只要深入分析，就能发现它们在语音和意义上的联系。研究同源词有利于理解词义渊源，因此它也是训诂学上的一个重要方面。从同源词的角度看，“练”乃从“柬”得声，与从“柬”之字同源。王力先生认为：“練、煉、錬”三字同源(见《同源字典》)，此说至确。

其实，从“柬”得声的同源词，除了王力先生所说的“練、煉、錬”之外，还有如湅、潄、、揀、谏等等。从“柬”得声之字多有选择义，此盖“柬”字孳乳使然。柬，《尔雅·释诂》释作“择”，《说文·束部》释作“分别简之”，即将东西分开来选择。故从“柬”得声之字引申多有选择精华之义。

练：《说文·纟部》：“湅缯也。”段注：“已湅之帛曰练，引申为精简之称。如《汉书》练时日、练章程是也。”段注诚确，精简意即精选。“练时日”即精选时辰和吉日，“练章程”即精选章程。

炼：《说文·火部》：“铄治金也。”段玉裁注：“铄治者，铄而治之，愈削则愈精。”炼谓去其杂质，取其精华，因此引申有选择义，故《洪武正韵·霰韵》：“炼，选择。”

錬：《说文·金部》：“冶金也。”《音韵述微·霰韵》：“治金也。凡使物精熟皆曰錬。”此义引申也有选出之义。

潄：《玉篇·水部》：“潄铁。”此为折迭锻炼出金属的精华，引申有精选义。

拣：《广雅·释诂一》：“择也。”《古今通韵·霰韵》:“择也。通作练。汉郊祀歌练时日。”“揀”字，字书释义为“择”，“择”即选择之义。“练时日”意为选择时辰和吉日。

谏：《荀子·臣道》：“大臣父兄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显而易见，此谏字有选择之义。

从以上对诸字的分析来看，从柬之字盖同源，后分化孳乳而来，故引申多有选取精华之义。因此，“练”字的选择义具同源词理论上的合理性。

二、“练”字于前人注释中亦有择义

“练”字有选择义，无论是传世文献还是出土文献均有其例。从文献的使用来看，大体又分为单用与结合使用二类。

第一类：“练”字单用时表示选择之义。如《楚辞·离骚》：“苟余情其信夸以练要兮。”王逸注：“练，简也。”五臣云：“练，择也。”[7]王逸注“练”为简，“简”即选择。又如《大戴礼记·保傅》：“成王有知而选太公为师，周公为傅，此前有与计，而后有与虑，是以封泰山而禅梁甫，朝诸侯而一天下，由此观之，王左右不可不练也。”孔广森补注：“练，择也。”[8]孔广森注解通俗易懂，练即选择。再如《汉书·西南夷传》：“宜因其罪恶未成，未疑汉家加诛，阴敕旁郡守尉练士马。”师古曰：“练，简也。”[9]颜师古注“练”为“简”，“简”即选义。

第二类：“练”字与其他近义词结合使用时表示选择义。如《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后三月，拣练士卒，遂之吴。”张觉注“拣练同简练”[10]，拣即选义，练亦选义，“拣练”为同义复合词，因此“简练”也是同义复合词。又如《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君正》16下：“号令者，连为什五，巽(选)练贤不宵(肖)有别殹(也)。”[11]“贤”与“不宵(肖)”相对，且“选练”连用，谓选择贤能之人。“练”亦选择之义。再如《盐铁论·复古》：“今者，广进贤之途，练择守尉，不待去盐、铁而安民也。”王利器注：“练、拣音义同。”[12]《汉语大词典·纟部》收“练择”词条，意义为“犹精选”。“练择”同义连用，谓选择守尉之义。

从上面两类例子的注解来看，“练”字确有选择的意思，而且在早期文献中用例比较普遍。我们可以确信将“练”解释为选择可通，原因是此种解释在文意上文从字顺，于训诂来说言之有据，并且尊重了原字形的说解。

三、“简练”于前贤释义中亦有择义

“简练”一词有“选择”义，此用法古书习见。“简练”后的宾语可分为二类，一类为人，一类为物。无论宾语是人还是物，“选择、选取”义于文意皆可通。因选择的结果往往是取精，故又可意译为“精选”。

第一类：“简练”后宾语为人。如《礼记·月令》：“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13]《辞源·纟部》：“练，选择。通‘拣’。”《音韵述微·霰韵》引“简练桀俊”注“练”为“简”，是简练同义之证。简为择，简练为选择。“简练”一词，在出土文献中又作其它字形，如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官一》415：“涧(简)练 票攵(剽)便，所以逆喙也。”[14]影印本注：“简练，选拔。”选、拔同义，简练亦是同义连用。又如《文选·为袁绍檄豫州》：“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搨翼，莫所凭恃。”六臣注：“简练谓选择也。”[15]六臣对“简练”一词的注解至确，可从。

第二类：“简练”后宾语为物。如《六韬·龙韬·王翼》：“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晓明注：“简练，选择。”[16]“简练”是选择之义，“简练兵器”意为选择兵器。如若按旧注将“练”解释为“熟悉”义，于此不可通。又《后汉书·皇甫嵩传》：“诏敕州郡修理攻守，简练器械，自函谷、大谷、广城、伊阙、车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诸关，并置都尉。”[17]“简练器械”，谓挑选器械。

第三类：“简练”分开使用时，顺序又可颠倒，其义不变。如《通典·兵典·兵十二》引《孙武兵法》：“争地，敌先至，据要保利，简兵练卒，或出或守，以备我奇，则如之何？”[18]又如《晋书·周访列传》：“(访)练兵简卒，欲宣力中原，与李矩、郭默相结，慨然有平河、洛之志。”[19]“简兵练卒”四字平列，“简”与“练”同义，“兵”与“卒”同义。“练兵简卒”结构类似，均为选择，因此，“简、练”同义可知。

从上面三类例子的注解来看，“简练”确有选择的意思，这在早期文献中用例比较普遍。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个同义复合词，因为在早期文献中只有这一种用法，如果将“练”解释为“熟悉”、“练习”等，于文意难通，于训诂无据，且无用例佐证，难以成立。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古今注解均存在一定的不足之处。虽然多数注释将“练”字解释为“熟习”，然而于文献无据，因此并非确解。桂馥认为“简练”当作“湅”，虽于文意可通，却改变了字形进行训释，其于文献亦属无据。因此，无论是从同源词角度看，还是就前贤释义的成例看，“练”的“选择”义均属有据；而作为复合词，“简练”也应当理解为“选择”。“简练以为揣摩”，可意译为：“选择书中精华进行研摩”。

[1]沈祥源.古代汉语[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216.

[2]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481.

[3]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修订本)[Z].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2375.

[4]董志翘.古代汉语[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37.

[5]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3:183.

[6]桂馥.说文解字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126.

[7]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12.

[8]卢辩,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39.

[9]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844.

[10]张觉.吴越春秋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6:68.

[11]国家文物局古代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47.

[12]王利器.盐铁论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2:85.

[13]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9:2972.

[14]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69.

[15]李善，吕延济，等.六臣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2:937.

[16]六韬三略[M].晓明,注译.武汉:崇文书局,2007:72.

[17]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300.

[18]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4076.

[19]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581.

责任编校：汪长林

DoubtsabouttheExplanatoryNotesof“Conciseness”

WANG Ming-ming

(Research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Document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Different explanatory notes have been offered to the word “conciseness” in the textSUQinCanvassEmperorQininStrategiesoftheWarringStates. It was considered as “train” or “practise”. However, from its syntagmatic relation, this word should be taken as a synonymous compound, meaning “choose”.

StrategiesoftheWarringStates; paronym; practise; conciseness

2014-02-10

王明明，男，河北邯郸人，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时间：2014-8-28 15:45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40828.1545.017.html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4.017

H131

A

1003-4730(2014)04-007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