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怒目与菩萨低眉

2014-09-10王贺

南风窗 2014年4期

关键词：周氏

王贺

周策纵著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

2013年11月版

对近代史稍有些认知的读者，一般都听闻过周策纵先生的大名。原因无他，“五四”运动史研究的典范之作—《五四运动史》（1960年哈佛大学初版，1999年岳麓书社中译）就成于其手。但在此之外，他做过的一些研究，写下的大量诗文，除了刊载于中英文专业期刊，大部分都发表在港台刊物如《明报月刊》、《传记文学》等处，大陆不易见到。《周策纵作品集》的出版，正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系统地学习其学术思想、了解其人生历程的机会。

周策纵1916年出生于湖南南部乡下。父亲为早期留日学生，有旧学根底，思想也开明，时常如此勉励后辈：“我们生在穷乡僻巷，交通不方便，没有好的教育机会，即使有人才，有本事也不易被外界知道，不易发展。可是本地人的先天才能绝不低于江浙或其他地方的人。”天资聪颖，又能刻苦用功的周策纵，一旦养成此种自信、自尊之认识，便如虎添翼。自考入当时湘南地区最好的中学，到后来在重庆上中央政治大学，不仅发表了一批新诗、旧诗、翻译作品及文学史、思想史的专题研究论文，还完成了《子产评传》、《近代中国文化运动史》两部专书。研究、创作与翻译，从此成为周氏一生足以傲世的三驾马车。

大学时期的周策纵，还崭露了其学术事业之外的才干。先是创办社会服务处，为校工、校警设夜校，后是发起“伙食团”，由学生自办食堂，毕业留校后担任《新认识》月刊总编辑，不久又转任重庆市政府编审室主任、蒋介石侍从编审，备受国府政要器重。但数年的政治生活经验，却让他洞明政治之黑暗，深感自己个性与官场不合，故而于1948年赴美，拿到博士学位，先在哈佛大学工作，后任威斯康星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及历史系终身教授，2007年辞世。举凡我国古实物文字、语言、宗教、哲学、历史、红学、文学理论与批评，周氏皆有所窥，与此同时，其创作之新旧诗与翻译作品成就之高，亦不容小觑。门下高足更是薪火相传，遍布世界各地。

此次出版的《周策纵作品集》全六册，几乎展演了周策纵学术研究领域的全幅重头戏。《五四运动史》此一巨著之外，《怀己怀人》集合周氏《弃园自传》及回忆孙大雨、袁同礼、卢飞白、丰子恺等师友文章，《文史杂谈》收录其治学经验，对域外汉学研究的观察，以及《五四运动史》之外作者最新的“五四”及近代思潮研究成果。作为“曹红学”的代表人物，作者的红学考据与义理阐发之文章，颇有分量，此皆见载于《〈红楼梦〉大观》。至于其释诗经、讲易经诸子、考论中国医学史诸文，则编入《经典训诂》、《诗词与人》两种。

中研院文哲所严志雄先生曾编订周氏著述目录，序言中有一段话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是固常因仅随个人兴趣所至，往往自以为有所见、有所感，即笔之于书，聊以自适自娱，偶存心迹而已，大都非有意为学之结果也。”此乍看系周氏自谦之辞，实则提示我们：世间为学者约有两途，一是有意为学者，如胡适之，几乎每写一本书一篇文章，都有伟大或至少是不平凡的目的，或谓金刚怒目；一是非有意为学者，如周策纵，援笔作文，固然严谨求实，新见迭出，但究其根本，纯为个人兴趣导引下的产物而已，堪称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者难免用力太猛，说一些过头话，正需要菩萨低眉之士救济，而菩萨低眉者一切皆从兴趣出发，偶尔任性之时，金刚怒目之辈即可纠偏。足见此两极互动而构成一健康、正常的学术生态。但在当代，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被迫在学院体制里生存的人，很容易成为有意为学者，而那些纯以兴趣出发的读书人，则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非有意为学者的气脉，应予十分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