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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阴灭门案调查

2014-09-10李淳风

南风窗 2014年5期

李淳风

八百里洞庭的东南侧,湘江呈S形自北南流。湘阴县三塘镇吴公村,坐落在湘江东岸,临江是一片在冬寒中瑟瑟作响的芦苇荡。

2014年2月8日,大年初九,吴公村的年轻人钟炼骑着自行车来到江边,把自行车停在芦苇荡,服下毒药,在身上绑上石头,跳入冰冷的江水。

当天凌晨,他杀死了岳父母、妻子、小舅子。一个家庭的伦理惨剧,以钟炼的自杀告终,而最近连续发生的多起亲属灭门案,带给社会的忧思远未结束。

2月8日上午,吴公村,钟炼的父亲发现儿子不在家,电话也打不通。

他找到了距离自家100米远的亲家朱元文家,敲了敲门,但一直没有人开,屋内隐约传出孩子的哭声。因为两家刚吵过架,钟父也没有深究没人开门的原因。

下午,他继续拨打钟炼的电话,依然无法接通。后来在房间里,他找到了儿子留下的遗书。

钟父这才着急了,急急忙忙来到本村的工厂里找韩孟雄,韩是朱元文的姐夫。韩孟雄一听就说:“坏了,出大事了!”

韩孟雄嘱咐钟父马上前往朱元文家,自己则叫上朱元文的弟弟朱元兵,随后赶去。

朱家的房子位于一个斜坡上,虽然只有一层,但屋后的墙壁却有两层高。大门紧锁,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下午3时10分,朱元文的另一个弟弟朱元能搭着梯子爬上去,透过窗户往里看。窗户内是堂屋后面的一个小房间,朱元能看到,侄女朱陈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双脚从床沿耷拉下去。确定出事了,大伙儿一起砸开了大门冲进去。

床前,一横一竖,躺着他哥哥和嫂子。房间里还有朱陈的姐姐朱艳两岁大的女儿,已经哭得没了声音,小脚冻得发青。

这是在朱家老房子里的情景,新房子也在旁边,由一个走道相连。朱元能进去后发现,22岁的侄子也躺在床上,已经死亡。

4具尸体上没有特别严重的伤痕。朱元能描述,都是在颈部动脉位置,有鸡蛋大的血印,像要破皮的样子,多少有一点点血迹渗出。

經验告诉朱元能,这很可能是电击致死,杀人者使用的可能是某种电棒,能够瞬间形成几万伏的电压。“钟炼以前修过汽车,知道怎么搞这种东西。”

3时17分,在场的人们报了案。警方初步确定作案嫌疑人为钟炼之后,向社会发出了通缉令,人们不知道,此时的钟炼已经沉入湘江。

钟炼留下了4封遗书,在其中明确承认“人是我杀的”。村民推测,钟炼杀人之后,将备好的遗书分别放在了父母、自己、小舅子和岳父母的房间,讲述自己杀人的理由。其中,小舅子房间里找到的遗书上写着:“本来你是无辜的,不杀你怕你报复我的家人。”

钟炼杀害岳父母、妻子和小舅子一家人的时间是正月初九的凌晨,但按农村习惯,天还没亮都算作是初八的晚上。而正月初八,正是钟炼与朱陈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

去年正月初八,两人完婚,但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太好。后来朱陈说出了原因:钟炼基本没有性能力。朱元能提到,侄女和公婆拌嘴的时候曾经说过,“你儿子连绷都绷不起来,根本没法过下去”。朱艳也说,妹妹曾告诉她,钟炼“几秒钟就不行了”。

结婚约半年后,钟炼的父母带着儿子、儿媳一起去医院做了检查。先查了钟炼,检查结果证实钟炼的确没有性能力,更遑论生育能力。

传统乡村环境下,传宗接代的能力十分受重视,因此这一检查结果对钟父而言十分难以接受。钟父要求朱陈也做一次检查,朱元能说,大概是想证明不仅仅是自己儿子有问题。朱陈没有答应,认为已经没有必要。

去年过完国庆节,朱陈跟着姐姐和姐夫一起去了深圳打工。打工期间夫妻不能见面,但彼此相安无事,照旧回家过年。

朱艳记得,大约是年二十八,钟炼还和他们一起逛街。小舅子看上了一双鞋子,钟炼爽快地帮他付了钱。大年初四是钟母的生日,朱陈还专门去湘阴县城定制了一对黄金耳环送给婆婆,花了1200多元。

尽管钟炼和朱陈一直都有口舌争执,但朱艳说,家庭关系没有什么大问题。争执的时候,妹妹偶尔会提到离婚。“但那都是说说的,在农村里,两口子一吵架,女的都说要离婚,就是个口头禅而已。”

也正因如此,大年初七凌晨吵架,朱陈又说出要离婚,钟炼扬言“离婚我就砍死你”,一家人也没当回事。朱元能说,扬言要杀死谁,这在身边也并不少见,难道真能都杀?

当地一名退伍老兵朱先生告诉《南风窗》记者,湘阴的民风,在周边地区一直以比较直爽、率性著称,口头的威胁,的确很少受到重视。

不过,这一次朱陈说要离婚是真的,钟炼说要杀人也是真的。

大年初七凌晨,朱陈和钟炼又在钟家吵了起来。朱艳回忆,自己听父亲说,当时是半夜,钟炼因为“我妹妹不从他”,就动起了手,用脚踩着妹妹的头,狠命地打,眼睛都打肿了,还揪下来一撮头发。

朱陈伤得很严重,当晚就想回父母家,但被钟父钟母强制留住,拉到大儿媳(钟炼的嫂子)床上睡了一晚。朱元能认为,钟父钟母是担心如果当晚放朱陈回家,钟炼和朱陈将彻底分开,“他们是想和起来”。

第二天,钟父带着朱陈去村医钟国华处治伤。钟医生见伤得厉害,把朱陈带到了屈原农村职工医院去治疗,并约好第二天上午还要去打消炎针。

看完医生,朱陈回到父母家。一看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被打成这样,朱元文十分生气,立刻跑到钟炼家里讨说法,和钟家人吵了一架。朱艳给父亲打电话,知道了妹妹被钟炼殴打一事。

此时是大年初七上午,前一天,朱艳已经和丈夫乘车回了深圳。当时朱陈也一起买了票,但钟父知道后不同意她再出去打工,要求她把车票退掉。于是朱艳的丈夫陪着钟炼,一起去退了票。

悲剧的发生正在这一念之间。如果朱陈顺利去了深圳,当晚就不会发生争吵和殴打,或许也不会发生后面的惨剧。

有村民推测,钟炼的父母是担心朱陈再次离家,夫妻关系将进一步疏远,最终导致离婚。此前的检查结果,让钟家一直承受着巨大的“闲话”压力,钟炼“那方面不行”的情况远近皆知,沦为笑柄。钟父钟母担心,如果小两口真的离了婚,钟炼将再也找不到老婆。

其实朱元文夫妻一样不支持女儿离婚,因为在乡村舆论环境下,离婚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朱艳说,以往妹妹嘴里的离婚是个口头禅,但这一次,她确实坚定了要离婚的念头。因为她被打得太惨,而且是在半夜三更,她可能担心某一天会被打死。

当夜钟炼对妻子的暴打,很难找到说得清起因的旁观者,钟炼的父母在血案发生之后也不愿面对媒体。除了朱艳所说的“朱陈对钟炼不从”,村民分析认为,很可能朱陈在吵架的时候说到钟炼的痛处,导致怒火被点燃。

钟炼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名曾经教过钟炼的小学老师说,他小时候成绩不是太好,但也不太调皮,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学生。钟炼读完初中就辍学了,此后务过农,修过汽车,最后几年则一直是一名装修工人。一直以来,他从事的都是可以一个人闷头干活的工作。

即便是受害者家属,也基本没有说钟炼什么坏话。朱元能说,他就是性格比较内向,其他方面基本和正常人差不多。“他在村里的名声还可以,人还行,不干什么坏事,就是不爱说话,在村子里和谁都没话说,偶尔碰到相好的同学,才愿意开口。”

朱艳也证实,钟炼不是坏人,只是一个让人感觉非常沉郁的人。

钟炼的内向,使得他的社交圈子十分狭小。最明显的一个证明是,钟炼家和朱陈家仅百米距离,但他们的恋爱还是在两年前的正月靠媒妁介绍达成。两人年龄相仿(钟炼25岁,朱陈24岁),并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却并不是青梅竹马,反而在媒人介入之前彼此完全不了解。此外,记者询问了多名吴公村村民钟炼的为人,他们均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钟炼对大部分人都不说话,但对连襟—朱艳的丈夫却很有好感,也很信任,两人关系较好。朱艳说,钟炼最愿意跟自己的丈夫聊天,聊天的时候,都是钟炼在倾吐苦水,说自己压力很大一类。他最常跟丈夫提到的话题是夫妻关系不好,父母都知道留不住朱陈,很害怕他们离婚。每当此时,朱艳的丈夫都很耐心对他进行开导。

也许正是朱艳丈夫的这种耐心,使得钟炼对他们夫妻俩一直存有好感,在对岳父母一家痛下杀手的时候,记念旧情,没有杀害朱艳两岁的女儿。

对于钟炼的内心世界,朱艳的丈夫是唯一的开导者。

前述湘阴退伍老兵朱先生在吴公村有多个朋友,因此对案情有一定程度的掌握。他分析,钟炼是个泥水工,一直靠帮人盖房子和在珠三角地区搞室内装修为生,一般情况下,只有老实人才会学泥水工。“那是一门技术性很强的手艺活,在湘阴,学泥水要专门拜师,一学就是两年,在这两年里,师傅带着徒弟干活,徒弟不但没有报酬,每个月还要向师傅交學费。如果不是老实人,一般受不了这个难熬的学习过程。”

朱陈曾经对朱艳提起过一个细节,钟炼打工挣的钱,都是交给他母亲,从来不给自己,父母对他的管束很多。父母一说他的不是,他就会赌气躲到房间里上床睡觉,“像个女孩子”。

后来钟炼的性情也有些许变化,朱陈说,结婚之后一年的时间里,钟炼经常骂他母亲。

为此,朱艳认为,最终导致这一惨剧,与钟炼的父母施加给孩子过大的压力不无关系。朱艳说,钟炼的父母担心离婚将让本来就被传为笑柄的家丑进一步张扬。为此,父母不停地向性格沉郁的钟炼灌输被传统认识放大了的“离婚恶果”,使得无处泄压的钟炼成为了一个随时爆发的炸弹。

2月12日下午14时20分,警方从湘江打捞出了钟炼的尸体。基于科学、谨慎的要求,还需进行DNA比对才能确认死者身份。不过,打捞上来之时,朱艳的丈夫曾去看过,尸体脸部被布掩盖,但他十分确定,那就是钟炼无疑。

2月17日,湘阴警方公布了尸体DNA检测与钟炼吻合的结果。

在湖南当地,出了湘阴,这一灭门惨案并不被太多人了解。由于复杂原因,媒体大多缄口不言。

尽管从公共危害的角度看,这并不是一件与每个人都相关的“个人恐怖主义”案件,然而家庭问题导致的对亲属的灭门屠杀,依旧让闻者震撼。

让人们感觉此事并非事不关己的是,湘阴灭门案并不是一个孤例。

2013年10月14日,宁夏彭阳的麻永东,因债务纠纷积怨,杀害包括妻子在内的岳父母一家7口;2013年12月30日,除夕,云南腾冲的邵宗其,因妻子出轨,端着冲锋枪杀害同宗兄弟两家6人;2014年2月7日,大年初八,甘肃白银市的郭富具,因与妻子争吵,杀害妻子和一双儿女。仅从除夕至大年初九,公开报道的亲属灭门案就有3宗。

在包括湘阴一案在内的近期发生的4宗亲属灭门案中,仅有云南腾冲案,从犯罪逻辑上具备有说服力的施害理由。其余3案,看上去都是缘于一些并非不能解决的小事。彭阳麻永东案,是因为与岳父、小舅子之间共7700元的债务纠纷;白银郭富具案,公开报道中人物性格和经历都比较模糊,但杀妻灭子的导火索仅仅是夫妻的一场激烈争吵。

因小事而杀人,原本主要发生在人口流动性大、人员出处芜杂的工业化地区,主要是关系并不亲近者乃至陌生人之间的好勇斗狠。类似公交车上随机杀人一类的无理由的杀戮,施害者身上则几乎都有社会失败者的影子。而在乡村熟人社会里尤其是亲属之间,这种恶性案件并不多见。无论是麻永东、邵宗其、郭富具还是钟炼,在某些方面也属于乡村社会的失败者,如麻永东经济上的贫穷,邵宗其感情上被妻子背叛,郭富具人到中年被煤矿公司开除,钟炼因性无能遭受家庭内外的言语压力。

然而这些,本不应该引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乡村邻里、家庭如何共处,现在似乎也和其它许多社会关系一样,马不由缰,渐渐脱离了传统思维逻辑的常态所及。人们原本对于家庭关系、邻里关系的稳定性所抱有的信心,有被瓦解的迹象。

就湘阴灭门案而言,邻里违和、夫妻欠霭,属于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范畴,几乎每一个人身边都能找出一两个例子,人们一般很少想到这可能导致灭门悲剧。也正因为基于正常逻辑,“闲话”容易生成,且一般不具有明显的“恶意”。然而,“闲话”以及对“闲话”的在意,或许正是让矛盾一步步恶化的滥觞。

有村民称,此前大家确实一直都在说钟家的闲话,但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闲话不敢说了。

对于朱家和钟家,除了悲痛,还有尴尬。受害者亲属的愤怒与仇怨没有对象,钟炼的父母则难以面对社会。

作为至亲之中唯一的幸存者,朱艳痛苦又彷徨,那个家不能回去了。朱艳的丈夫本是甘肃人,但因家乡自然条件比较差,就和妻子一起移居吴公村,并和岳父母一同盖了新房子。小舅子死亡之处,就是他们共有的新房。

元宵节当天,亲属们还吃住在殡仪馆里和政府僵持,希望得到更多的赔偿,县、镇、村三级一共拿出20万元对他们进行人道主义救助,但4条人命消逝,亲属们无法满意这一数额。然而就法律本身而言,政府能有多大责任?

“以后怎么办?我不知道。”朱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