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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间寻找过去

2014-09-03雷艳平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老鸟王八二叔

雷艳平,陕西定边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读者》《散文选刊》等。

我独自散步在田野里,时间正值盛夏。早晨的凉爽被渐渐上升的太阳取缔,变得燥热起来。闯入眼帘的一切令我神清气爽。绿茵茵的玉米、谷子正在抽穗,油光亮绿的枣树排队似地立在田间道路两旁,知了躲在草丛中拼命地叫着。水漫过的庄稼地里蒸腾起一股湿漉漉、潮乎乎的热气。看那玉米,翠绿挺拔真像一群年轻的姑娘,纤细婀娜,腰间挽着粉红、粉白、深红颜色的丝绸,齐刷刷立着,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地展示着她们青春的胴体,正欲翩翩起舞呢。咔吧,咔吧!我听到她们生长拔节的声音。谷子顶部抽出绿黄的穗子,嫩嫩的,颤颤的,似乎在躲避阳光,强烈的光刺得她们睁不开眼。举目望去,远处的村子隐在簸箕形状的土湾里,在浓郁翠绿的树间若隐若现。阳光下的村庄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光,耀眼夺目。

漂亮的庄稼,恬静的村舍。

村外的小路上,踽踽而来一老人,身后背着一个袋子,赤脚穿一双破旧的布鞋。老人个头不高,白布衫褪成暗黄色,宽大的蓝布裤子上粘着污渍。问老者干什么去了?说进城给鸡买饲料回来。今年高寿?七十有八。老人背不驮,耳不聋,眼不花,背着一袋饲料步履轻松。和老人搭讪中知道,村里人多一半走了,还剩少一半。他的两个儿子都进城打工去了,媳妇孙子也跟着进了城,在城里租了房。孙子上学,媳妇给做饭,就剩他一人在村里。问他为啥不进城?老人没了门牙的嘴巴一咧说:“两个儿子的窑洞,还有枣树都要人招呼,走了不行。”你看,那是我大儿子的窑洞。我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树影里有一处完整的院落,立着齐整整的五孔窑洞。窑洞青砖贴面,窑檐用青砖很艺术地造型成花棱形状,排列三层,看上去气派大方。

真是一处好地方,我不由赞叹。

好有啥用?当初为修这地方,我大儿没明没黑地干,鸡叫头遍就起来自己打土坯,奠基的石头一块一块从山上背下来,花尽了全部家当,还欠了一屁股外债,自己也挣了一身病。可就这么扔了,不住了。老人无奈地摇摇头。

你不想让他们进城吗?

不想又咋样?为孙子的前途,不想就这么祖祖辈辈当农民。说到底,我们农民苦啊!

我一时无言,离开老人,信步走到一家院落。久不住人的窑洞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怪怪的,犹如踏入一块禁地,无端使人生出一种紧张感。木栅栏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院里院外疯长的荒草荒了又长,长了又荒,旁边凌乱地堆着几堆朽干的草。门窗经日晒雨淋衰朽了,窗框上布满了蛛网和灰尘。院子里遗留有鸡舍、猪圈、羊舍,应有尽有。昔日呜骂呐喊、鸡鸣狗吠、羊咩牛哞热腾腾的生活场景浮现在我眼前。看来,这是一户过光景很好的主人。但再好的屋子久不住人,很快就破败不堪了。

我不禁想到窑的主人当下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正在拥挤、嘈杂、喧闹的城市奋力拼搏,求得生存的一席之地;也许正忍受着城里人的白眼、不公的待遇,生活的压力,可人总是想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总是向高处看。记得八十年代初,有个叫高晓声的作家,写了篇小说叫《陈奂生上城》,后改编成了电影,有句歌词至今记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陈奂生那个进城来,有啥稀罕头。”

一只蜜蜂嘤嘤嗡嗡飞过来,绕着我的脑袋飞了两圈,竟落在我扶着木栅栏的手背上。我没敢动,怕它蛰我。我正出汗,手背上湿浸浸的,它吸着汗水,吸饱后又嘤嘤嗡嗡飞走了。目光追着它,见它飞落进院子草丛里正盛开的一朵狗尾巴花上,忙着采蜜去了。

突然,一群鸟儿尖锐而又声嘶力竭的叫声将我吸引过去。原来,看似寂静的院落并不平静。一只黑猫弓着腰爬在墙头,两颗机警敏锐的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窑檐下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掉了一块砖,有一个小洞,鸟就把窝建在了那里。鸟巢里有小鸟不紧不慢的叫声传出。两只捕食回来的老鸟发现了危险,便一上一下飞来飞去尖叫着,大声对猫提出抗议。猫静静伏在墙头,全然不理会两只老鸟的警告。它全神贯注盯着鸟洞,又长又细的尾巴耷拉着,尾尖在不慌不忙来回摆动,似乎在告诉两只老鸟,它是不会放弃猎物的。我发现猫要到窑檐下的鸟窝并不容易,因为没什么东西可供它支撑和攀爬。也许猫一时兴起,故意逗两只老鸟玩呢。看着它们焦急万分飞上飞下,声嘶力竭呼喊,猫得意地回头望望上跳下蹿的老鸟。这样对峙了很久,猫终于放弃,纵身跳下墙头消失了。

老鸟终于飞进洞喂小鸟,小洞里传出一串动人的小鸟欢叫声。我抬头望望刺目的阳光,突然有了一点小小的遗憾,如果手里有部摄相机就好了,把刚才的一幕摄下来,肯定有趣。尽管鸟的生存法则和人的生存法则不同,但繁衍后代,遇到危机关头会奋不顾身保护幼儿又是多么相似。

人已去,鸟儿填补了院子的空虚,它们早出晚归,生儿育女,辛勤忙碌着。也许它们认为,人类的行为太傻,放下这么好的地方不住,跑到城市去干什么?置身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唯利是图的市场洪流中,心该有多累呀。

突然,一阵犬吠传来,一只狗站在旁边不远的一户人家院落外,正对着我这个外来者狂吠。也许它认为我这个城里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有些讨厌,有什么好看的,快离开吧。我遵循了它的意愿,离开了那里。阳光下又四处看了看,远处有两个老农扛着锄头从田里蹒跚归来,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村子。他们的身后,广阔的田野沉寂在正午的骄阳下,斑斑驳驳,犹如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

傍晚,一阵急雨过后,燥热的天气凉爽下来,夜来得很快,眼前一切变得模模糊糊。我融进夜色里,沿着河边的小道,慵懒地踱着步子。

立在河堤上,一片嘈呱。蛐蛐叫、青蛙鸣此起彼伏,像是在互相竞赛,又像是在举行一个大合唱,一心一意,尽心尽力地在那里放歌。感觉蛐蛐、蛙们唱得太起劲,太洋洋得意,太有秩序了,无端间生出恶作剧,对着河堤猛然间大吼一声,犹如一声炸雷,蛐蛐、青蛙的叫声戛然而止,但过不了几秒,它们又扯开喉咙唱起来。有时想不明白,青蛙整夜整夜的鸣叫难道就不累?白天还要在田间捕捉害虫呀。它们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静静听着,感受着它们的歌喉,忽然一丝困倦向我袭来。想起小时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里,听着蛙鸣安然入梦。乡间这夜曲,真是自然界赏赐给人类最原始、最动听的安眠曲,是在浮躁的都市里享受不到的。这独特的安眠曲,让人宁静、恬淡、释然。一次,我在南方的一个小村过夜,池塘里的蛙鸣彻夜,让我全然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落寞。endprint

一切都在变,又似乎什么也没变。青山依旧,溪水常流。村里人一茬茬地变老,随风化去。年轻人不再守村,一个个跑出去闯荡世界。但无论走到哪里,他们的梦始终离不开故土,犹如盘根错节的老树,丝丝缕缕,牵心挂肺,解不开,挣不断。一株幼树,最初扎根土壤吸收养分,长成了参天大树,它的叶终归落在根底。游子思念故土,是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天南海北,心永远也走不出那块土地。走出去的人过段时间总要跑回来看看,有的到了年关,归心似箭,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老人下世的,也许几年回来一趟。年轻人对故土的思念轻一些,但越老思念就越重、越浓,犹如黏稠的糨糊。

站在黑魆魆的河湾,静静感受河水淙淙不息的奔流,想起童年的一些趣事。一年小河发大水,汹涌的大水过后,河道两旁亮汪汪一片,淤泥沉积。我们一群孩子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赤脚在淤泥上踩泥糊。一种很好玩的游戏。淤泥越踩越软,有的双脚陷进泥里,大呼救命。众人便奋力将他的腿脚从淤泥里拔出。这边还没完,那边又高喊救命。于是展开了一场救人大战。尖叫和嬉笑的童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小河两岸。踩着踩着,我突然感觉脚下有个硬梆梆的东西,原来是一只被洪水冲下来的王八。堂弟立刻跑回家叫来二叔。二叔拿了一把铁锨,把王八从泥里挖了出来。那王八缩着头肚皮朝天一动不动,在那里装死。我好奇地用手指戳了它一下,想把它抓起来。二叔急忙阻止,说小心被它咬住手指,它笨得很,只会咬不会放。二叔小心翼翼地用铁锨铲着它带回家里,二叔说王八的肉可好吃了。我们一听,想到那美味的肉香,随即口水便流了下来,泥糊也不踩了,随二叔回到家里。二婶用水冲洗干净那只王八,放进锅里煮。我勤快地站在旁边给灶火里添柴。水热了,那只王八感觉到不舒服,就掀起锅盖要出来。我吓了一跳。二婶连忙盖上锅盖,在锅盖上压了一块石头。那只王八真有劲啊!“扑通”“扑通”顶了很长时间锅盖。想想人真是残忍,那王八就被活活煮死了。那时日子穷,很少吃到肉,王八的肉真好吃啊!是我迄今吃过最香的肉。肉质柔软,味道鲜美。嘴馋的我们美美过了一回肉瘾。

岁月流逝,但那次吃王八,却永久深存于我的记忆中,一直不曾忘却。

还有次发大水,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水库破了,冲下来很多的鱼,二叔捞回来六七条。但我们从没吃过鱼,也不懂怎么做。二婶就在锅里倒了水,把鱼放进去煮了又煮,炖了又炖,生怕没做熟。结果端上来一吃,大家全都吐了出来,说太难吃了,腥气得没法下咽,最后全倒掉了。现在想起来真可笑。记得当时二叔还说:没想到鱼肉这么难吃,听人说鱿鱼海参是人间美味,原来还不如我们的糠窝窝哩。

闭上眼,时空回转,浩淼如烟。抬头望天,月亮慢慢升起,茫茫天际繁星明亮。可惜月不圆,只有半个,惨淡的光照着大地,隐约见河水发出烁烁的光泽,水汩汩流动喘息着,千年万年不知疲倦。田野黑糊糊进入睡眠。晚间的潮气袭来,浓重的泥土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我沉醉于其中,心境安宁,怡然。尽管夜色已深,我依然懒散地踱着步子不愿离开。真想就此睡在河堤上,被河流拥抱着进入梦乡,永远不再醒来,融入这条古老的河流里,使肉体和灵魂彻底回归自然。

栏目责编:魏建国 刘国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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