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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树

2014-09-03杨耀峰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良才胡桃虫子

杨耀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西府游击队》、《人羊》等七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部,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杂志。

倪翠萍早晨起床时,发现“新婚”“丈夫”没有在身边,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她竟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慢慢地穿好衣服,下床去洗漱,发现放在脚地的木架子上的脸盆里早已打好了水,水明显是热的,正在冒着袅袅的热汽。那一定是“丈夫”给她打的。脸盆架的横梁上搭着一条雪白崭新的毛巾,那是刚取出来的,还没有湿水。显然是丈夫给她准备的。一个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搪瓷缸子上架着一支牙刷,牙刷上挤着一团白白的牙膏。倪翠萍心里禁不住一热。长这么大,跟过几个男人,可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贺良才一样体贴人。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一阵怦怦地狂跳,脸孔也烘烘地烧了起来。她粗粗地洗了脸,转着目光在地上寻找尿盆,可是却没有找到,她想这一定又是贺良才倒了。她的脸禁不住又热了一下。

她抓起脚地的笤帚打扫屋子的卫生,扬起的灰尘如同小精灵一样在窗外透进的光线里飞舞,作着不规则的运动。她打扫毕了,走出了屋子,贺良才正在院子给胡桃树浇水。那是一株长得超出房顶的胡桃树,合抱粗了,上面星星点点地坠着青青的胡桃,有的胡桃上面还有虫眼,有的胡桃里流出了胶汁一样的液体,亮晶晶的,琥珀一样。贺良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转过目光在树叶里面捉起虫子。他把有虫眼的胡桃摘了下来,扔在地上。倪翠萍转到贺良才跟前,说道:“你起得这么早。”贺良才头也没有抬地说:“早晨睡不住,惯了。”倪翠萍把手里的笤帚轻轻地摆动着,看着贺良才在树叶子里寻找虫子,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贺良才抓到一只虫子,是一只青虫,软软的蠕动着,贺青才把虫子举在阳光下看,倪翠萍看见青虫的身子里呈现出一种绿盈盈的透明,翡翠石一样。看了一会儿,贺良才把虫子放在地上,伸出一只脚把青虫踩死。倪翠萍忽然也发现了一只青虫,叫了起来:“哎呀这里也有一只。”她伸出手抓住了青虫,交到贺良才手中,贺良才接过虫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脸红了,想起了昨晚上,她等待着他的动作,可他却静静地躺在那一头,在轻微的鼾声的伴奏中,熟熟地睡着,一晚上没有动她。这让她有点奇怪。她想问他为什么,可又没有敢问。他只觉得这个男人有点深沉,有点不苟言笑。他并没有像以前她接触过的其他男人一样第一晚上就要弄出大的动静,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饥渴一下子倾泄出去,让她一晚上不得安生,也让她一晚上饱尝到男人的滋味。可这个贺良才却不是这样。她竟有点纳闷了。

她站在贺良才身旁,有话没话地找话说:“胡桃树几年时间了?”

贺良才没有看她,低着头说:“大概有七八年时间了吧。”

她又说:“果子结得繁吧?”

贺良才说:“不繁。”

她说:“胡桃的果子要成熟了才能吃。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常上树摘胡桃,摘下砸开一尝,难吃极了,就全扔了。”

贺良才忽然就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窝里满是笑。她明白了,是自己刚才说小时候上树摘胡桃,他一定以为自己是一个疯女人。没有一点正形。想到这里,她脸红了,补充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挺听话的。很少上树的。”

但贺良才再没有说什么,他的话真是金贵,不肯多说一句。

倪翠萍进了灶房,很快就做好了早饭。早饭是拌汤馏馍,调了一点生洋葱。昨天贺良才在酒店请了几桌子客,并没有在家里做饭,所以家里其实没有多少可以吃的现成的东西。倪翠萍做饭是好手,干净,卫生,味道调得可口。贺良才开农用车在街上跑运输,每天要早出晚归。他有两个孩子,儿子在深圳打工,女儿在金岭市上中专技工学校,平时很少回家。三年前,贺良才不到四十岁的老婆死于车祸。三年后,贺良才通过人介绍与倪翠萍相识,并在很短时间里同居了。倪翠萍答应接下来就与他领结婚证。贺良才匆匆地吃了饭,开了时风牌农用三轮车风风火火地上镇街去了,临走前倪翠萍问他:“中午饭在家里吃吧?”贺良才说:“不用了,你一个人吃吧。我出去了吃饭没有迟早。你不要等我了。”倪翠萍忍不住地说:“不要在食堂里吃了,那里的饭不卫生。”贺良才说:“不怕的,我们这些开车的常常在食堂里吃,有时候主人还会给我们管饭的。”贺良才在车上忽然把身上的钥匙掏出来交给倪翠萍:“这串钥匙你带上吧。出去时把大门锁上。”他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说:“闷得慌了可到左邻右舍的婶子家里串串门儿,她们人可好了。”倪翠萍说:“我记下了。”她手里拿着钥匙,有点为难地看着,贺良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说:“你放心吧,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从今往后你就是这家里掌柜的了。”她忍不住地说:“你就对我这么放心?”贺良才笑了:“傻话,两口子还说这样的话,真是见外了。”

贺良才发动着农用三轮车,车子突突地冒着黑烟,开出了村子。

倪翠萍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她才把大门闩好,一个人钻进了屋子。

她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给丈夫胡成打电话:“胡成嘛,我是翠萍……”

胡成在那头急咻咻地说:“她昨晚上对你怎么了?”

倪翠萍说:“我正要给你说这事。他昨晚一晚上没动我,睡得和死猪一样。”

电话里传来了胡成惊讶地声音:“啊?!真的?”

倪翠萍说:“我哄你干嘛。千真万确的事。”

电话里响起了胡成的声音:“怪球事。这世上还有不吃腥的猫。对了,我想他可能是昨晚上太困了,顾不得弄你。今晚上你可要小心,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可要小心地保护好自己,你就给他说,你来身子了,让他干等着去,等过上四五天,我来接你,咱们屁股一拍回家。把他狗日的晾在干塄上去。”

倪翠萍说:“他对我非常放心,第一天就把屋里的钥匙全部交给了我。他跑车去了。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们。”

胡成在那头笑呵呵地说:“这就好,他越是对你相信,事情就越好。我们就越是好办事。”

倪翠萍又想起了脸盆里的热水与新崭崭的白毛巾,给胡成说了。倪翠萍说:“他对我可关心了,我起床后他竟然给我把热水也打好了,把牙膏也挤在牙刷上了。还把尿盆也倒了。你就从来没有……”

胡成在那头说:“他这是用小恩小惠笼络你,感化你,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倪翠萍想再说什么,可又觉得说不出来。她收了线。

毕竟是刚“嫁”过来,而且又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嫁”过来的,所以倪翠萍并不想外出串门子。她不但不想串门子,还想在这个家里把自己牢牢的隐藏起来,只有这样,他们的骗局才能进行下去。可是有人敲门了,倪翠萍神情惴惴地开了门,是隔壁的婶子。她昨天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给她夹菜,与她说话,说贺良才的好处,说贺良才的本事与他的扶危济困,说他是村子里最好的男人,全村子没有一个人没有受过他的帮助。婶子问她的情况,她回答得非常简短,她不想多说,因为言多必有差。她可不想让人们一下子把她认清。她在这里只住四五天时间,四五天一过,胡成就会把她带走。胡成来时必定要大发雷霆,要装出一副费尽千辛万苦踏破铁鞋无觅处才把她找到的样子,要与这里的男人拼命,说他把他的妻子夺了去,他们并没有离婚。这里的男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找的媳妇原来有丈夫,可他把钱花了,把客请了,现在只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如果他不放女人走,女人的男人就要拉他去告官。这个倒霉的男人根本不会想到他们就是靠这种办法骗人过生活的,她与胡成已成功地骗了三家人家,受过他们骗的人家脾气好得叫人称奇,没有一家人上告他们,让他们感到都有点不好意思。这次看来这个贺良才也是这样的命运了。倪翠萍忽然觉得如果是这样有点对不起贺良才。

隔壁的婶子坐在沙发里,接过她递过来的烟,点燃吸了起来,说:“新人,你家里今天没有人来看你呀?”

倪翠萍摇摇头:“我家里没有人来的,我……哥……忙,不会来的,过两天他可能会来的……”

婶子吸了一口烟,说:“没有人来也好,能省就省一点。哎,良才呢?”

倪翠萍坐在婶子的对面,低着头说:“他跑车去了。”

婶子哎了一声,又说:“他今天该在家里陪你才是。可这个侄儿真是,哎,也是一个爱挣钱的人,你嫁了他,只有享不完的福。”

倪翠萍看了一眼婶子,又赶紧低下了头。

“侄儿自从老婆出了车祸,这几年可把罪受了,又要当男人在外面赚钱,又要当女人做饭。一人顶两个人。”婶子喋喋不休地说着,“你来了,帮着把家里收拾一下,把该洗的衣服给洗一下,哎,没有女人的日子可苦呀。”

倪翠萍连连点着头,可她知道,她不能涉足这个家庭的生活,她在这里只是一个过客。如果她把自己陷进这个家庭,那最后会动摇她离开这里的决心。

倪翠萍的手机又响了,是胡成的电话,倪翠萍偷窥了一眼婶子,而婶子也在看着她,她没有接电话,关了机子。婶子说:“你不接电话?”她说:“不……接……陌生电话……”她忽然感到一阵紧张,脸色也变了。婶子怪异地看着她。

隔壁的婶子说了一阵子话,告辞回去了。她回去时要她有时候了到她家串门子,陪她说说话。她说她家现在只有她与老伴儿和一个小孙子,三口人,儿子与媳妇都在广东打工。几年时间回不了一趟家。倪翠萍说她有时间一定去,但她明白,她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倪翠萍在婶子走后给胡成打过去电话,胡成在电话里说:“翠萍,我想了一下,你要装病呢,你可不敢把自己当成新娘子。你要是当成新娘子,我可不饶你。”倪翠萍说她会的。

快十一点的时候,贺良才忽然回来了,要给车子加机油。看到倪翠萍在炕上睡着,说:“你身体不好?”

倪翠萍躺着没有动,说:“我头疼。”

贺良才说:“感冒了?”

倪翠萍叹了一口气,说:“大概吧。”

贺良才走到炕跟前,伸出手在她的头上试着:“有点烧。这样吧,你坐上车子,我把你拉到镇医院看一下医生。”

倪翠萍不好意思地说:“不去了吧。反正也不是多么大的病,头疼脑热的,没有啥。”

但贺良才却不管她说啥,就把她从炕上拉了起来:“不要耽搁了,快走。”

贺良才的坚执让她没有办法回绝,只能跟出去坐上车子。

时风牌农用三轮车开动了,咚咚地响。贺良才坐在前面驾驶台上,双目炯炯有神,直视前方,双手把握着方向盘,舵手一样。贺良才满脸肃穆的神情让坐在贺良才跟前的倪翠萍心里有点好笑,恍惚间觉得自己与胡成刚结婚双双去走娘家的样子。但很快的,她却想起了自己有一次患了咳嗽,老是不好,咳得脸色铁青,喉咙拉风箱,吐出的痰里带有血丝。她让胡成给她看看,可胡成就是不给她看医生,说扛一下就好了。她咳嗽得久了,竟咳成了肺炎。后来她发高烧,胡成看实在拖不过去了,才去医院给她看病。医生当着她的面把胡成骂了个狗血喷头,说要是再拖下去非把命送了不可。可是现在她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感冒”,这个贺良才就这样大动干戈地要去给她看病。她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股潮潮的怪怪的东西,泛滥的河水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游走,肆虐,冲撞,她的脸上就一阵阵地发烧。

倪翠萍转过目光看了贺良才一眼,发现他仍然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她说:“你开车多长时间了?”

贺良才头也没有转地说:“少说也有十多个年头了。”

倪翠萍说:“噢,时间不短了。”

贺良才转过目光瞥了她一眼,说:“快到了。”

车子穿过街道,向西走了不到二百米,来到镇医院。医生听了贺良才的口诉后,给倪翠萍量了体温,只有36度5。医生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用压舌板压着她的舌胎看了看喉咙,说:“头疼?”倪翠萍点点头:“偶尔有点疼。”医生又把了一下她的脉,半晌才说:“你是不是有点紧张?”倪翠萍脸一下子红了,轻声地说:“大概有点吧?”贺良才想说什么,可是看了一眼倪翠萍,又打住了。医生说:“问题不大,我给你开点药吧。”

医生给她开了一瓶谷维素,一瓶子维生素B1,说:“回去按上面的说明服用。”

贺良才忽然说:“医生,能不能给她开点补药,你看她有点瘦。”

医生笑了,说:“补药不是万能的。身体如果没有病,就不要吃补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呢。”

从医院出来,贺良才又开车把倪翠萍送了回去。在路过镇街十字路口北边时,在那里停车等着拉货跑运输的一些司机看见了,忽拉一下子跑了过来,挡住了贺良才的车,吆喝着,起哄着,大声地说笑着。一个司机说:“你们昨晚上咋弄的,今天就跑去看医生了,是不是昨晚上弄的劲大了,把那里伤了?”这个司机这样一说,其他司机就放声哈哈大笑。笑声惹来了一街人的目光。倪翠萍的脸孔忽然黄了,又转眼绿了,青了,她真恨不得车子里有个窟窿,她好一下子钻进去躲开这些车户。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可没有多少好听的。更重要的是,她怕在这里遇到了熟人,如果被人们看出了端倪,露出了破绽,那可是要丢大人的。她急了,眼里有了泪光,可怜地看着贺良才,说:“快回吧,我要回去。”贺良才向车跟前的弟兄们拱拱手:“弟兄们让让路,她有病,现在要急着回去吃药。”那些人果然就让开了路,但却在嘴上不饶他,继续说:“好吧,你们回去吧,回去接着睡。注意不要弄得劲道大,小心把界石打了。”

贺良才把车子开到家门口,她下了车,快步走进屋里。他跟了进来,在客厅里,他给她倒了水,看着她把药吃下去,又拉开被子,看着她睡了。她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喉咙里忽然就有了一种咸咸的东西。她望着他,想说什么,可就是说不出来。这时候,她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打了一个寒噤,伸手去掏手机,可到了半路上又停住了,目光怔怔地望着他。

他好像并没有听见她的手机响似的,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忽然说:“我做饭你吃了再去吧。”

他说:“不了,你好好地躺着,我从镇街食堂里给你买点吃的,你中午就不要做饭了。”

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向院外响着远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机不停地顽强不屈地响着。

她打开了手机,大声地喊道:“你叫魂呢嘛!”

手机里的胡成愣了一下,半天也没有说什么,后来他试探地说:“你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她可着嗓子说:“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阎王爷也不至于像你一样。”她收了线。

中午饭时,他给她端回了羊肉泡馍。她吃得味同嚼蜡。她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没有接电话的事,可是他没有问。他甚至没有提到与电话有关的任何问题。

下午,村子里来了几个女人,她们与她啦话,问这问那,问她那边有没有孩子,她回答得懒懒散散。她们对她没有在“结婚”时要多少衣服感到不解,齐声说她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他们又夸贺良才确实是一个好男人。她们说一个女人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就是这个女人前世修来的福份。她们夸她有一副富贵相,会把富贵带给贺良才,从此贺家可能要发了。当然了,他们也问到她原先的男人的情况,她说他在外地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可工头跑了,他的死连一分钱也没有得到赔偿。她的男人算是白死了。她们听了就替她叹气,惋惜,说在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没有好命,恶人倒是活得自由自在,要啥有啥。

到了晚上,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要给贺良才干一点什么。毕竟她与他夫妻了一场,她不能让他白白地担了虚名。如果这个晚上贺良才还没有那个意思,那她就要主动一些,把他挑动起来,让他把她睡一下,她要好好地照顾一下他,让他尝一尝她这个女人的滋味。可到了晚上,贺良才却好像没有一丝睡意,尽管她已经假装打了几个呵欠,还用目光斜睨他,可他却问她前夫家的情况。他问她的前夫干活的工地在哪个城市,建筑公司叫什么名字,工头是哪里人。看来他是相信了她编的谎言了,相信了她的前夫是死于建筑工地了。她当然地说她不知道是什么公司,只知道是南方的一个地级城市。他听了就让她有时间了再打听,一定要弄清楚详细的地名与工程单位的名字,他要去那里帮她讨回公道。她听了,心里一热。她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善良。她就替他感到悲哀:他到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合谋设计好的陷阱。

贺良才在与她谈了这方面的事后,又问他下一步把孩子怎么办。她打发的媒婆向贺良才说她有一个10岁的姑娘,现在正上小学四年级,住在她的姐姐家。她一下步打算把女儿送给姐姐当养女。现在贺良才也相信了这话,也要替她考虑女儿的前途了。贺良才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女儿不要送人了,带过来我们一起养育她。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特别爱女孩子,我觉得女孩子有灵气。一个家里如果有几个女孩子,这个家里就会成天有歌声,有笑声,有数不完的欢乐与愉快。你说对不对?”

她看着贺良才,一下子觉得这个男人显得无比高大。而在她的家里,胡成可不是这样的。胡成因为她没有生下一个男娃,脸成天掉得老长,把她当下人看待。她没有少受他的窝囊气。她想了一下,说:“这事我与我姐再合计一下,看她的态度如何。她也是一个爱姑娘的人。”

他们睡下了。她要关了手机,可贺良才却说:“你不要关手机,开着吧,万一你女儿半夜打电话了,你也好接着。孩子没有父亲了,你是既当爹也当娘的,辛苦啊!”她的心头一热,觉得眼窝里有什么东西要往下掉,可她忍住了,没有让那东西掉下来。她示意他可以与她做爱,可他却说:“你感冒了,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过几天吧,等你感冒好了……”他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转过身子睡了。

她睁着眼睛半天睡不着,在他的印象里,胡成是什么时候想做就什么时候做,从不考虑她的身体好不好,有没有那个需求。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在镇街砖厂上班端砖头,干上一天全身的骨头累得好像要散架一样难受。可胡成还要她与他做爱,她不同意,他就霸王硬上弓,要不,就动手打她,非得逼得她就范不可。

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是胡成的电话,她关了手机。贺良才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怕他这样问话。可她又盼望他这样问她,但贺良才好像并不想要问她什么。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毛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她胡思乱想起来,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二天天亮倪翠萍起床后,才恍然知道贺良才一晚上果然没有动她。像第一天早晨一样,他起得仍是很早,仍是把尿盆倒了,仍是给她在洗脸盆里放满了热水,把洁净的白毛巾放在脸盆架上。给她的牙缸上挤了洁白的牙膏。她洗了脸,走出屋子,可是院子竟不见他的踪影。他干什么去了呢?

头顶上的胡桃树叶子响了一下,她抬起头一看,他竟然在上面的胡桃树杈捉虫子,看见她起来了,微微一笑,把手里一个塑料袋子扔了下来,扑地一声响,从塑料袋里冲出一群青青的虫子,四散开来,有的已经摔死了,露出了青青的汁液。没死的在地上四散爬着。她夸张地叫了一声:“啊!你干什么呀?不会喷点农药吗?”他在胡桃树上说:“打药我怕影响胡桃的质量,残留农药对人体可有害呢。”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没有发现,今年的胡桃结得繁得很。到了秋季,胡桃成熟了,我要让你吃没有打过农药的绿色果品。我们一颗也不卖,留下自己吃。”

她的心里又乱乱地颤动了一下:秋季,唉,我怕是没有那个福气了。

她把地上的青虫扫进畚箕里,倒进垃圾桶里,进了灶房做起饭来。

这天中午,贺良才出去跑车后,她把这所屋子彻头彻尾打扫了一篇,又把贺良才的脏衣服找出来在洗衣机里洗了,晾在后院的晾衣绳子上。村庄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就好像史前世纪。远处公路上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村巷里不知谁家的狗在叫,可是却又突然打住了,仿佛觉得叫得不合适似的,又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惊吓嘎然而止,只把余音在空中缭绕着不肯离去。胡成又打来了电话,第一句话就问:“他在不在家里?”她说他外出跑车去了,家里就她一个人。胡成又说:“他昨晚动你了没有?”她忽然没有好气地说:“你狗嘴里再吐不出什么只会说这话,你把别人都想成你了。你当别人都与你一样没有人性?”胡成停了一下,醋意十足地说:“我明白了,他把你弄了。”她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他送我去医院看病,我晚上要他弄我,可人家说我感冒了,这样对身体不好,根本就没有动我。你看看人家,有谁像你一样什么时候逮住就什么时候是时间。我把你算是看透了,你与外面大街上跑的狗没有两样,甚至还不如狗,狗还知道照顾母狗,你却不行。你记得没有,一次我来了例假,你硬要弄我,结果怎么了,我子宫发炎,附件发炎,吃了多少三金片,后来竟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胡成忽然在电话里沉默了下来。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甩出了一条牛皮鞭子,狠狠地抽在胡成的心上与身上,胡成被她打在要害处,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她能想到他现在的狼狈样子:他的脸一定红到耳朵根部,也气得呼呼直喘。她感到一阵畅快。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胡成在那头说:“倪翠萍,你要知道,咱们合演的戏一旦出了问题,可不是好玩的,那是要吃官司的,你可不要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公主小姐的。你压根儿就是一个女骗子,与男人一起合谋骗人。此外再不是什么东西。”

她的眼里忽然有泪水小溪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也不擦,一任泪水肆意横流。

她想起了她与胡成骗的第一个男人。那是一个老光棍,有三间大房。他的儿子在新疆搞轮胎火补时,被电打死了,主家给赔了五万元。老光棍用儿子的命钱娶了她,给了胡成一万元,又花了两万元办婚事。可五天后,胡成找上门来,要拉着老光棍上法院打官司,说他把他的妻子骗去了。老光棍当然没有敢去法院,他干干地折了三万多元。

她第二次与胡成合骗的是一个死了老婆的退休职工,退休职工看她年轻漂亮,给了胡成一万元。五天后胡成找上门故伎重演。退休职工吃了一个哑巴亏。

第三个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在家里开了醋房淋醋,赚了些钱。他听说她对他没有意见,高兴得合不拢嘴,心甘情愿地拿出八千元给胡成。五天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设计的骗局严丝合缝,环环相扣:有媒人介绍,有牵线人,有遇面,有两人交流,有订婚的仪式。但他们给媒人说的全是假的。媒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媒人只知道在订婚仪式上拿钱。

她对前三人没有一点印象,他们甚至没有动她一根指头。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他们与她做爱,挨过了四天时间。

但是这个贺良才却让她上了心。她觉得他与一般人不一样,好像就是她意识深处一直要找的男人。可他出现的时间却太晚了。她为自己遗憾,也为贺良才遗憾。

这可能就是命吧。俗话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又说,男人与女人结合是一个好的搭一个坏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一个人不可能把世界上的什么好处都占了去。可她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男人。不说别的,这几年虽然骗了几个人,可她却成天提心吊胆的,就是晚上睡下了也老做噩梦,梦中不是被警察逮了去,就是被警察赶着到处跑,有时候跑着跑着跑不动了,眼看警察就要把自己抓住了。她向胡成求救,要胡成把自己拉一下,可胡成却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之间就从她眼前消失了。

但现在她必须把这出戏认真演下去,不能半途出岔子。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贺良才应当对自己坏一些,狠一些,起码要像胡成一样不管不顾她的死活,一上炕就要拉住她做那事。这样的话,她在心里也能激起对他的憎恨,这样的话,她也就能把这出戏完全地演成功。

对,不能对贺良才好,不能给他好脸色看,要惹怒他,让他看到她的另一面,看到她并不是一个好女人。只有这样,当她与胡成最后把戏剧推向高潮的时候,他才能不感到难过与后悔。

她忽然后悔帮他洗衣服与打扫屋子的卫生了。但已经做了,也就不能再反悔了。她只能再寻找其他的事情干了。

她在屋子转着寻找可以发泄自己不满的对象。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着他与前妻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他们一家的合影,两个大人坐在中间,两个孩子站在他们身后,一个典型的幸福的四口之家。

她找了一根棍子,要抡着朝上面砸去,可棍子抡到半路上却又倏地停住了。她看见贺良才似乎在瞪着一双眼睛怒视着她。她忽然大声地说:“我不怕你!你瞪我干什么?”

忽然外面响起了贺良才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她大吃一惊,放下手里的棍子,转过身子,看见贺良才站在她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一阵慌乱,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贺良才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她的动静,或者发现了并不怪罪她,反而笑着说:“你看旧照片呢。”

她有了下台的台阶,说:“照片照得挺好的。她还挺好看的。哎,你现在还想她吗?”

贺良才在屋子里寻找着什么东西,说:“有时候想一下,不过再想也把她想不回来。人嘛,还得现实一点,还得生活下去。如果一个人整天沉浸在对往事的思念当中,那他与死亡就没有什么两样了。你说对吗?”

她想说你说得对,可是她却没有说出来。她感到自己的思绪又乱了。

贺良才在屋子里找了一阵子,找到一副墨镜,对她说:“我要到县城去拉一次货,晚上才能回来。你中午自己做了吃吧,不要等我了。”

她忽然说:“我也跟你去。”说过后她就后悔了。自己现在跟上他去,招摇过市的,对自己不好呀。可是她已经说出来了,覆水难收了。

贺良才看着她,半天才说:“好吧,不过,我的车子有点颤抖,你坐上颠得很。你想去了就跟上走。这样也能对我的生活有一个了解。”

她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跟上他向外面走去。

她坐在车厢里,与贺良才并排坐在一起,向县城驶去。有一个雇主在县城里买了一吨钢材,要他往回拉一下。

贺良才双手把着方向盘,双目炯炯直视前方,将军一样。时风牌农用三轮车在汽车路上狂奔着,把两边的树木与电线杆子一一甩到身后。公路上汽车真多,东来西往的车子箭一样射向前方。看到一辆奥迪车子开了过去,贺良才对倪翠萍说:“看看,我刚一走,车子就被别人开走了。”

她听了大笑。“你开时风牌农用三轮车的能开上奥迪?开国际玩笑。”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她恍然记得,自己好像好长时间了没有这样开心过。看来这个贺良才还是一个能想着办法让女人开心的人。她觉得自己身躯里的血液一下子欢快地流淌起来,就像一座江河被石头堵住了,可是现在的石头被搬走了,江河的水开始顺畅地流动了。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烘烘地发烧,双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

忽然,在前边的路旁有几个人冲着他们摇着手,嘴里还喊着什么。车子很快到那几个人跟前了,贺良才停下了车子。那几个人立即冲到跟前,一个中年汉子可怜巴巴地仰着头对他们说:“师傅行行好,我娘病了,是紧病,麻烦你把她捎到县医院去。你要钱我们给。”

她着着贺良才。贺良才二话没有说,下车把旁边的车厢打开,说:“快把人搬到车上去,你们几个人在旁边照看着。不要离人。”那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病人抬到车厢里,那几个人也坐了上去。贺良才打好了车厢门,钻进驾驶室开起车子又飞奔起来。

车子开到县医院,贺良才帮着把病人抬下车子,病人家属要给他钱,贺良才不收,说他是顺路捎人不要钱。病人家属就千恩万谢的说他是一个好人,说他与她的媳妇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听了脸孔禁不住一阵通红。

他们开了车子从一家销售部装好了钢材,然后又原路返回,半道上碰见一个拾荒的老太婆,贺良才停下车子让她坐在驾驶室里与倪翠萍挤在一起,又把她拣的废旧东西装在车上。贺良才对她说:“这老太婆是我们镇上人,一生养了三个儿子,可到老了儿子却不养活她了。老太婆没有办法,就每天早出晚归地去县城拣废旧塑料瓶子、易拉罐、塑料纸等卖了度日。唉,现在可遭罪了。”那老太婆却接着说:“唉,也多亏了你隔三差五地接济我,要不的话,我怕是早就饿死了。”

她听了心里一阵悸动。她转过目光看了一眼贺良才,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子。她忽然觉得他在她眼里一下子高大起来。

这天晚上,她想她一定要好好地伺候一下贺良才。她觉得如果现在不与他有点实质性地接触,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

但是这天晚上她又落空了。村子里有一家人要给孩子娶媳妇,他要去帮这户人家干活,要干一晚上,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这一晚上,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胡成打了几次电话,每次她都歇斯底里地大骂他不是东西。

天明了,贺良才回到家里,又在胡桃树下忙活了起来。她起床后看见他在树下抓了几只虫子放在手心里看,便问他看什么。他说:“这树上的虫子多得捉不完呀。我上次觉得捉得差不多了,这不,又从上面掉了下来。这真是前捉后出呀。”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对他的怨恨。她说:“你心里只有你的胡桃树。我一个大活人天天在你面前晃动,你竟一点儿也不动心。看来我还不及一只虫子了。”

他笑了,不好意思地说:“你这几天身体不好,等你好了,我再……”

她说:“只怕到那时候黄瓜菜都凉了。你还能再……”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她进了厨房,手忙脚乱地做饭。饭好了端出来让他吃,可她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他劝她多吃点,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又放下了筷子。

忽然手机响了,是胡成的,她走出去到外面接电话。胡成在里面说他今天要来接她回去。他说他怕她变卦,怕时间久了出麻达。她让他明天再来。可他却说他再也等不及了,除非她能答应不理贺良才才行。她要胡成不要来了,胡成在里面咆哮如雷地说:“我必须来!你管不住我!你这条母狗,几天不见就转了性子。小心我收拾你。”他在那边蛮横地挂了线。

她开始变得心神不定起来。她怕他来,她怕贺良才受到伤害。一想到贺良才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心里就难受起来。她感到吃惊: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可是现在竟出现了。

但贺良才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她的神情的变化。他还在树上寻找什么,果然他从树杆里抓到一只虫子,举在手里对她说:“翠萍你看,这是一只钻心虫。果树最怕的就是钻心虫。钻心虫会把果树毀了的。”她看着他手里的那只虫子,语焉不详地说:“是嘛。你说人会不会变成钻心虫?”贺良才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笑说:“人是人,人怎么会变成钻心虫呢?不会的,除非他有孙悟空与杨二郎的本事。”

她却倔强地说:“人就会变成钻心虫嘛。”

他越发笑得呵呵的。“你给我变一变,我看看。”

她鼓着眼睛对他说:“我早已是钻心虫了,你竟没有看出来吗?”

贺良才放声大笑:“你变成一条狐狸,我也许会信的,因为人们都说狐狸精会变化的。狐狸精会变成漂亮女人蒙骗男人与她结婚的。哎,你是狐狸精吗?”

她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那地方说错了话。他那种诚惶诚恐的样子又让她感到十分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贺良才把刚才胡桃树上出虫子的地方用泥巴糊了,说只有这样胡桃树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做毕了,他就要出车去跑运输,可是她却蛮横地不要他出车。她要他今天就在家里好好地休息,哪里也不能去。他说镇街上有许多商家等他拉货呢。可是她却从他的衣袋里掏出车钥匙装到自己的身上。

他没有办法了,只得进了屋子躺下来,只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胡成来的时候她在胡桃树下寻找虫子。他一进门就大声地质问她:“他在不在?”她指指屋子:“他在里面睡觉呢。”他气得呼呼直喘:“好啊,一晚上忙得不亦乐乎,白天养精蓄锐了。你这个母狗!看我回去敢不敢宰了你。”

她忽然发作了,大声地吼道:“你现在就宰吧,你把我宰了我就解脱了。”

胡成一下子愣住了,他的一双细眼睛夹了夹,半天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他有点惶惑地说:“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我告诉你吧,我早就过腻了与你在一起的日子。那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是禽兽过的日子。”

贺良才被他们的声音吵醒了,从屋里走了出来,睁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看着胡成与她。

胡成看见贺良才,忽然发作了,大声地吼叫起来:“姓贺的,你竟敢骗我女人与你结婚?你知罪吗?”

贺良才一下子懵了,半天才说:“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胡成指着倪翠萍说:“她是我老婆,你为什么要骗她与你结婚?”

贺良才看着她:“他是你男人?”

倪翠萍脸红了,说:“是的。”

贺良才说:“这么说你有男人?你不是说你男人出车祸死了嘛。”

她低下头不说话。

贺良才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你们搞的是骗人的把戏,对不对?”

没有想到倪翠萍这时却说:“良才,这不对。我对你是真心的。”

胡成咆哮道:“倪翠萍!”

倪翠萍也硬了:“胡成,我今天告诉你,我们离婚吧。我再也不想与你在一起过了。我们骗了多少人?现在我们还想再骗人吗?你不觉得我们做孽太多了吗?”

胡成气得脸色铁青,手指抖抖地,半天竟说不出来一句话。

贺良才这时候说话了:“倪翠萍,你不要再说了。既然是这样,你跟上他回去吧。我不勉强你。”

倪翠萍却说:“贺良才,我与你结婚的决心下定了。他胡成拦不住我的。我现在就跟他回去离婚。你等着我。”

胡成大吼一声:“你休想与我离婚!”

倪翠萍说:“你要是不与我离婚,我就告你骗婚,让法院判你坐牢。”

胡成气呼呼地出去走了。

倪翠萍看着贺良才,说:“良才,你等我,我现在就回去跟他办离婚手续。”

贺良才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后来。他又转过身子,在胡桃树上捉起虫子来。他惊异地发现,今年的胡桃树上结的果子真繁,真可谓是硕果累累……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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