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树
2014-09-03白东梅
白东梅
我的故乡是一个名叫新村的村庄,它位于黄陵县隆太塬区。故乡不大,那时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树却很多,有一个栽满洋槐的林场,有一条两边密植白杨的通往乡里的小路,有一湾柏松万年青相伴的坟冢群,还有一个在当时堪称致富之源的像模像样的苹果园。至于村中和农户院中那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相望,或一株独秀的枣树、杏树、核桃树、花椒树、梧桐树等更是不计其数了。
因为树多,所以生命中一些快乐的时光便与树有关,譬如枝叶繁茂的林子中的你躲我藏;譬如耳朵里那枚想要孵出“娃娃”的杏仁;譬如某个树洞里松鼠贮备的过冬的美食,或是某个树杈上一窝五颜六色的鸟蛋……一些惆怅的时光也与树有关,譬如一场雨后,满地零落成泥的洋槐花;譬如秋风中,缓缓飘落的脉络中尚有一息绿意的叶子;譬如冬日清冷的日子里,蓦然瞥见某棵老树上一个孤零零的鸟巢,还有那遭雷电或是牲畜也可能是人为破坏的白生生的树茬……
长大后,去过许多地方,但我的记忆总是走不出这个在我籍贯栏里反复出现的地方,我想,一定是我心里装着故乡太多的树,而容不下别的景致了。
枣 树
故乡的树大多是有故事的。
我记忆中如母亲一样朴素却让人感觉温暖的树是一棵歪脖子枣树。它立于某个巷口通往大路的正中央。从它站立的位置和曲折拧巴的长势来看,它可能是被抛弃的一枚枣核,但它却选择了落地生根。那些年,乡亲们没有谁刻意地去修剪它照顾它,也没有因为它给那个巷子里的人带来诸多不便,而去伤害它毁灭它。一年一年,它努力地生长着繁茂着,终于成为村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枣树的枝干有碗口那么粗,在离地约三十公分处,整个枝干便与地平行生长,那段斜欹出的枝干能并排坐下两个小孩,然后再往上枝干就细了很多,并且分出无数的枝丫来。枣树的脚下横着一根干枯了的粗壮的树干,农闲时,大伙就聚在这里,抽旱烟,纳鞋底,唠嗑,听村西头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讲一段《苏武牧羊》或《薛平贵征西》……农忙时,三两头卸了地的老牛便被拴在这里,我时常会在路过时特意拐进去,看老牛一边不住地咀嚼一边烦躁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蝇,听老牛的鼻孔一张一翕间发出沉闷的喘气声,有时还可以看到老牛浑浊的眼睛里渗出一行行的泪水……
枣树下面还有一方小小的草坪。每年春天,那些柔柔弱弱的草儿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探出零零星星的小脑袋左顾右盼,窃窃私语,继而伸胳膊抻腿,欢呼雀跃出一大片鲜活欲滴的春天时,枣树却依然在梦中沉睡。待百花吐艳、万木争春的热闹劲过去后,枣树才在春末夏初的明净祥和中慵懒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它那沉默了一个冬天的枝丫开始撑出一片片小小的叶子,慢慢地会有细小的米粒一样的淡黄色又似乎略显绿色的小花一夜之间开满枝头……只是,在我的记忆中,这般生长自由的枣树却很少结出枣儿来。不知,于它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
枣树旁边的院子里住着一户不怎么安分的张姓人家。这家有一个“好事”的婆婆,一个木讷的公公,一个血气方刚却唯母命听之的丈夫,一个怎么努力都不能让婆婆满意的媳妇,还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于是,谩骂,哭闹,毒打,妥协,日复一日。后来,那个一心想要成为木匠的丈夫彻底疯掉了,他将捆绑他的父亲重重地推倒在地,父亲就此撒手人寰,他自己也在精神病院的出出进进中自缢身亡了。那个命运多舛的媳妇有过逃离,有过背叛,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终因放不下自己的骨肉而选择继续在那个家中忍受煎熬……如今,那个婆婆的坟头早已青草萋萋,曾经的媳妇也成了鬓角泛白的婆婆。枣树下的这户人家终于和村子里其他的人家一样,过上了安宁幸福的生活。有时,我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个小孩,也许一切就不再一样……
枣树是在一轮又一轮的村庄修正和扩建中,被砍掉的。
某次回家,路过那个巷口时,我看到张婶跪在自家的围墙边,用斧头小心地砍着什么。走近看时,发现在砖墙的下面冒出一些柔嫩的枝丫和细小的叶子。张婶笑着说枣树的生命力真强,每年都会长出新的枝叶,因为害怕夯坏了围墙,她每年都得“斩尽杀绝”……
望着零落了一地的枣树枝叶,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和村庄的儿女一起经历过风雨的枣树,又听到了风过时枣树叶那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那在我儿时的梦里弥散了好多年的枣花的淡淡的清香……
杜梨树
这棵杜梨树大概高8米左右,孤零零地屹立在一方高高耸起的土塄上。它树干笔直,枝桠疏朗,叶子细小,开一簇簇乳白色的小花,结一簇簇小手指头般圆而小的赭色的杜梨。只是,杜梨的味道涩中带苦,并不好吃。所以,很少有人问津。
杜梨树的脚下散乱地生长着一些蒿草,落着一些枯枝一些败叶,以及一些风干了的杜梨,这些低而杂的物什越发衬托出杜梨树的孤傲和冷寂。记得邻居姐姐曾说,每次凝望杜梨树时,她总是感觉到有一股冷冷的风穿发而过。而写这些文字的我却想起了那首: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可是,这般安静的树,却处在全村最热闹的地带。
杜梨树的旁边有一个大大的涝池。农闲的时候,时常会有老牛踢踏踢踏地走来,酣畅淋漓地饮水,饶有兴趣地观看点水而过的蜻蜓。大人小孩更不必说,热热闹闹地围在涝池边,洗衣服,洗脚丫,侃家长里短,大半小子则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再探出头时,手里也许会掬着几只活蹦乱跳的蝌蚪。即就是农忙的日子,这里也一样的红火,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所有的节奏都加快了些。夏日的晚上,还可以坐在涝池旁边的场院里,抬头仰望繁星满天,低头听取蛙声一片……
记得有一次,我自告奋勇去涝池边洗衣服,却不小心染花了哥哥新买的白夹克,懊恼的我丢开衣服,爬上土塄,仰面躺在杜梨树下,蓦然看到头顶的天空蓝得那么深邃那么透彻,而那好似镶上去般一动不动的云朵却白得那么晶莹那么纯粹,就连那直直地刺向天空的杜梨树枝也显得那么质感那么硬朗……后来的日子,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的天空那样的云朵。
干旱时节,乡亲们会聚在这里祈雨。年轻的媳妇们在涝池底部支一口大锅,燃起熊熊大火。年长的婆婆们边做饭边用抹布抽打手端饭碗围在锅边等着吃饭的孩子们,霎时,哭声闹声锅碗声响成一片……小时候的我性格有点孤僻,从来不会参与其中,我只是远远地看着艳羡着小伙伴们的假戏真做,现在想来,可能和杜梨树一样,有些热闹并不属于我。endprint
杜梨树的正前方是一片核桃林。夏日的晌午,一帮小子常常爬上核桃树祸害青皮核桃,并时不时地向涝池扔一颗核桃,溅起无数的水花,引来一阵笑骂。核桃林的旁边有一条深沟,儿时的我曾笃定地认为沟里一定住着神仙,因为那里有诸如木瓜、水桃、山杏、蛇密果、藕李子等美味,还有能串成项链和手镯的马茹子,能染红脸蛋的山丹丹花,能传来回音的崖娃娃,甚至有时还能捡到几个古旧的玩偶……每次吃着玩着臭美着时,再抬头看杜梨树,我会恍惚觉着它好似威严的父亲,在某个转角处眼神里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柔软……
如今杜梨树已成为旧时光里的老故事了,涝池也快被填平了。那片核桃林和那条沟还在,只是当年缀满核桃的树已大多成了枯树,就是活着的也老态龙钟不曾结出核桃来。沟也不如当年那般神秘了。而童年那些和我一起在杜梨树下捉蝴蝶抓蜻蜓的小伙伴们也各自散落在天涯,有的甚至再也没有见到过……
软枣树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就如顾城的这首诗一样,故乡有两棵似情侣或是夫妻般美好的软枣树,它们一棵伟岸,一棵娇小,并排长在麦场边的塄畔上,树干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但枝桠却相互偎依。
软枣树开白色的小花,有淡淡的清香,每年春天都会花满树冠,但它最美最迷人的时候却是在秋日里。在秋阳的照射下,软枣树那深绿的椭圆形的叶子显得格外的厚重且颇有质感,而那老的新的皲裂的鲜嫩的枝丫就如刚刚沐浴过的妇人一样,端庄中又多了几分灵动。秋风微微吹起时,那坠弯枝头的青绿色软枣似乎一夜之间就换了妆容,一颗颗饱满的亮黄色的软枣如玛瑙一样璀璨又如霓虹一样流光溢彩。
待到深秋时节,软枣再次更换妆容,慢慢地变成了褐红色,也就到了采摘的时节。只是,采摘软枣是个极其残酷极其粗暴的过程。我一直不明白是因为软枣个儿太小又结得太多,还是因为软枣只能打牙祭给家中带不来什么收入,每次采摘软枣时,人们都是举起镰刀或是斧头将软枣连枝砍下,所以每年,软枣树都要经历一场折枝断臂的劫难。好在,来年春天,软枣树的枝干上依然会展露出许多幼小的嫩芽,慢慢地那稚嫩的枝条开始向四周伸展,涅槃般重生、繁茂,开花、结果……
初摘的软枣并不能食用,得放在屋檐上承受冬日的寒冷和霜冻,待到它彻底变成黑褐色并风干得皱皱巴巴时,方能食用。但是,这只有食指般大小的软枣里却会有四五枚小指甲盖般大小的月牙形软枣核,所以,真正能食用的软枣肉并不多。
我们村仅有的这两棵软枣树是我家的。儿时,总是没有太多的耐心,感觉吃软枣是相当漫长的煎熬。又因为软枣这般“吝啬”,所以我并没有因为拥有它们而自豪过。倒是记得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个秋天,我坐在软枣树下,一页一页地翻看从同学家借来的小说《玉娇龙》和《春雪瓶》。头顶那一米倾斜的阳光,身旁那两棵结满果子的软枣树,手中那一场刀光剑影的遇见,和一些悠悠散落的时光,就那样陪伴着诱发着一个初识文字的女孩在爱恨情仇的江湖梦中美好而懵懂地走过……我也记得软枣被搁置在屋檐上的那些个清冷的日子里,我家上空会有三五成群的长尾巴大鸟逗留片刻后,俯冲而下,衔起软枣一晃而去,引得母亲一阵大呼小叫……
软枣树下住过的两户人家,上演过两场截然不同的爱情。一场是郎骑竹马来的两小无猜,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一场是千里之隔,一见倾心,历经坎坷和磨难后,终于携手花前月下,却不懂相守,风波频起,这场八十年代初曾轰动一时的爱情,最终却落了个“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现在想来,可能世事皆有定数,该聚时相聚,该散时离开。聚有聚的理由,散有散的道理,无须多问,无须再说,生生应验了那句: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这两棵生来就不被人们看重的软枣树,在十几年前,因有人燃烧麦秸秆而导致一棵死亡,另一棵苟且残活了半年后也悄然死去。今年立春的那场大雪中,我去看望亲戚,路过此处时,蓦地想起软枣树那寂寞的花开,那长久的等待,那一生一世的依恋,还想起那首苍凉却情意深长的《归去来》:
这次是我真的决定离开/远离那些许久不懂的悲哀/想让你忘记愁绪忘记关怀/放开这纷纷扰扰自由自在/那次是你不经意地离开/成为我这许久不变的悲哀/于是淡漠了繁华无法再开怀/于是我守着寂寞不能归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