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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高处走

2014-09-03孙兆丰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小翠苹果

孙兆丰

丁灵没考上学,却赶上了县上招收农村户口的合同制干部,报名的不多,丁灵凭本事理所当然被录取了。

临上班前,丁灵叫上宏泰去公社供销社买了几瓶罐头,拿了两瓶高脖西凤酒寻振财去了。

宏泰用牙咬开瓶盖,给每个人倒了多半玻璃杯,三人端起轻轻地碰了一下,算是开始了所谓的丰盛酒宴,但谁都不想先开口,大家心里很复杂,尤其是振财。

宏泰上了中专,三年后毕业就可以上班了,完全跳出了农门,是个响当当让人羡慕的国家干部,好像一脚就踩上了天,上到了另一个层次,必然前程无量。丁灵考上了合同制干部,是长期合同,也是旱涝保收。唯有振财自己还在农门里边,村里人虽对于他无师自通学会的木匠技术极端羡慕,但长远地看,毕竟是体力活,不如上班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的清闲自在。

三个人在一起,还是大宏泰和振财一岁的丁灵先打破了沉默:振财,凭你的聪明好学,我俩都不如你,你就是个能怂犟怂,给你说一起考初中专你不去,叫你报名考干,你还是不去,不论考学考干我看肯定都没问题,不知你葫芦里到底卖得是啥药。丁灵话虽说得婉转,但语气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丝被录取的兴奋和洋洋自得。

宏泰接着说:你今后打算就待在村里一直当队长吗?村里就那么大点天地,那么点儿事,能干出些啥名堂?不知后头昨弄哩。看来你农村的苦还没吃够。

振财有些尴尬说:唉,不要说了,我跟你们不同,你们有了自己的路,我为你们有出息感到高兴,我也有我的打算,感谢你俩晚上来看我,还是喝酒吧,来,咱干,都在酒里!

当时,村民的观念一时还是改变不了,在黄土里刨食穷怕了的乡亲们很现实,人老几辈都相信“囤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古训。村里出现了一部分人又回到种粮食的老路,一部分人种一些粮食,又留出点地栽种烤烟。一听栽苹果树要三年,第四年才能初挂果,第五年进入盛果期,也不知道到时候好卖不好卖,有人要没有。大多数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觉得见效太慢了,耽搁种庄稼,很不划算。政府虽然无偿提供一些苗木,还是硬硬的没人应承,急得大队长振财陪着县上的技术员和公社驻队干部,像关在圈里的野猪转着圈儿没处下蹄,找不到逃脱的突破口。

土地一分给各家各户,队上只是引导,不能硬来,种地的自主权归了个人,不能硬打硬楔地强迫,上门家家做了一圈工作,还是跟没说一样。最后,只有丁灵他爸在公路边上自家的八亩半的责任田里栽了秦冠树苗,群众中就他一家。迫于形势的压力,振财跟媳妇芬儿把自己家的五亩麦地和六亩油菜地,还有四亩要倒茬的玉米地,与别人兑换成连片的紧邻机井的十五亩地,全栽上了果树,这才勉强完成了公社下达的苹果面积的任务。实际上,振财不是莽撞蛮干想表现,他是一个有头脑,胆大精明的人。他估摸了自家的存粮,预计刚建园的头三年还可以种些像小麦、油菜,豆类等低杆庄稼,完成公购粮是没问题的。

社会已慢慢开放,南方没有苹果,培训班上的专家曾说过,渭北旱原是世界最佳苹果优生区之一,比一些适生区,不论从降雨量、海拔、温差、光照,还是土壤有机质等项指标来衡量,都是极具优势的,这样好的天然条件必然会生产出既好看又好吃的苹果,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好东西示人就不怕没有销路。第四年的秋季,苹果熟了,振财把成熟的苹果分门别类进行采摘,刚堆到地头点数,就来了广东一位姓黄的老板,他打开三箱不同品种的箱子验看了半晌,草草交了三百块钱定金,说,这货全要,下午装车。下午,村里几家的苹果装了两三人高的一康明斯车。队长振财家的苹果才挂果,拐蹋裂枣的,大的大小的小,人家果商一点也不嫌弃,总共过了四万多斤,一斤一块五,黄姓客商在地头给振财数了六万多块现钱,扭头上了车,赶黑慢悠悠地开走了。振财看着放在草帽里的六沓崭新的人民币,与老婆芬儿相视而笑,幸福地拥抱在一起。这个消息象炸雷一样在秦山村引爆,把不想栽树的人呛得昏头昏脑,羡得垂涎三尺,有些人的肠子都悔青了。丁灵他爸也很高兴,那年他家虽卖了一万来块钱,但一只脚也算踏上了致富的快车。

第二年正月县上的三级干部(县乡村)会上,振财作为致富带头人得到了奖励,奖了一千五百元奖金,当时刚毕业的学生参加工作的定级工资也只有六十多块钱,已相当于两年的工资收入了。

塬区的群众争相大上果树建果园的时候,红富士品种已落户秦山村。宏泰已经调到了县果农局,在宏泰的指导下,振财从山东一个贩苹果眼子的商贩手里买了不少。枝条宏泰认识,咨询宏泰他也说没麻达。况且人家几个人,包嫁接成活,不活不要钱,不是富士不要钱,头年接树第二年付钱,就是零风险。人家山东苹果发展得早,原来上的杂树已经全部高接换头换成了富士,还背来了几个刚结的富士苹果,让人品尝。那些贩子贼精,既赚眼子钱,又赚嫁接钱,不坑不骗。振财想得也透:要始终敢尝鲜,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强。这个聪明的头脑总想占有先机站在高处,把自己放在有利地位。

丁灵的媳妇小翠已是干部家属,平时高高在上,不与凡人搭话,喜欢穿着,一天三打扮,描眉施粉,花枝招展。她不爱劳动,天生就是一个享受型的美人胚子,刚生了一胎,是光葫芦,一岁多刚能走路。一家三口在丁灵上班的乡镇享清福过小日子,家里的那八亩半果园,就只靠丁灵他老爸老妈伺弄,不用想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效益。

丁灵在乡镇上,是一般驻队干部。原先他字写得好,笔气硬朗,书记估摸他有两把刷子,想把他留在镇党委办公室办公,一考察,不是党员只好作罢。把他又放到镇政府办公室让熟悉日常工作,送报纸、抄抄写写打杂欲加以培养,希望能接替预备提拔的办公同志。这时,他老婆小翠就不愿意了,唠叨个不停:天天钻到那办公室,忙七忙八的,伺候人有啥出息?把她留到空房子没人管没人陪,一个人引着娃转里转出把门板都快踢掉了,怪无聊的。硬支着丁灵给书记镇长说,弄着要下乡驻队,待到队上自由散淡些,只要把中心工作搞好了,没人管没人问,一分钱工资少不了,多好啊。

丁灵仔细一想,小翠说得也对,他是堂堂的干部,凭本事考上的,只要工作没麻达,干啥还不是由自己挑,比那些亦工亦农优越多了,他书记镇长的话还不是人说的?抽空试着给说说,想也会答应的。endprint

事情要从丁灵开始驻队时说起,书记镇长一碰头,碰上了一个不识抬举的愣头青,看得起你,给你个多少人想去的进步快的岗位,你却不识好歹,想下乡,好啊,一个不知好歹的干部,不给点颜色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睛。不久,就把丁灵安排到距离镇政府路最远最难走的葫芦河村,那个村台地可以上果树建园,让他下去好好抓抓这个苹果发展严重滞后的村子,不然影响全镇的年终考核名次呢。

要到那个村子,早上起来吃过饭,运气好的话,挡一辆顺道拖拉机赶中午能到梁峁村,因为是石子路,坡陡路窄,迂回曲折,上上下下步行要翻一架山过两条沟,过了葫芦河的桥,才是葫芦河村。那桥实际是两棵大杨树的身子搭在河面上,每隔一节,用八号铁丝拧一道捆着搭成的,胆小的人爬上去只能一点一点往过挪,等过到对岸脸也吓得白了。到队长家已是快到晚饭喝汤的时节。

小翠跟着丁灵去过一次,再也不愿去。她这才知道县上还有这么偏远落后、不是人待的村子,路难走不说,水也是苦咸的,出来的人个个呲着黑里透红的牙,柳拐子腿走路一拧一拧的,去了一次就把毛病给治了。可她也不想回家,不想干果园里的活路,她已是干部家属,镇上是小翠理所当然的住处。

镇长住在二楼,丁灵的房子在三楼,丁灵的小媳妇经常抱着个娃,上上下下、出出进进与镇长碰得咚咚的,镇长早瞄上了,只是没有机会下手,正愁没有个理由把丁灵打发得远远的,好见机行事,这个安排一箭双雕,正中下怀,镇长暗暗高兴。

丁灵孩子高烧40多度。孩子的吊针就输完了,小翠前脚把娃抱回房子,镇长后脚就上门来探望,小翠给掖好被角,抬起头转身要去给镇长倒水。镇长说,不用,在房子刚喝了。说着镇长已站在小翠身后,小翠恰好转过身子与镇长撞了个满怀,镇长顺势把小翠拥揽到怀里,嘴就往小翠的樱桃香唇上凑,小翠左躲右闪,被镇长有力的胳膊抱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推也推不动,撕也撕不开,挣扎中,左脚一抬,右脚一踩,镇长“哎呀”一声松开了小翠,痛得镇长倒在了沙发上,沙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镇长尴尬地,一瘸一拐地悻悻离开了丁灵房子,他心里五味杂陈,如鱼刺梗喉,从此对丁灵存了过节。

小翠自经历了那次骚扰,她再也不敢独自住在镇上了,她不等丁灵回来,急忙收拾东西下午坐班车就先回到了秦山娘家。捎话让丁灵从葫芦河村回来,用了两天时间把结婚用的房子收拾干净,打算回到家里过日子,想做一个孝敬父母,相夫教子称职的好媳妇。这样丁灵回来的时间就多了,有时村上的工作没搞完就偷偷往家里跑,少夫娇妻,如漆似胶,全不把镇上驻队的正事当一回事。

一天镇长带着县上的检查组去葫芦河村考核新上果园的工作,明的说是检查组随机抽的,实际镇长是故意安排的,他早想给丁灵一点颜色了,那个小狐狸精把他害得不轻,让他的右脚背肿得拐了一个多星期,老婆问,骗说是喝了酒下楼歪的,不敢说实话。

还算幸运,丁灵在岗。他先简单汇报了新上果树的情况,便把村长拉到一边如此这般的面授机宜,就由村长带路前边走,他溜到了最后。一路七八号人,先绕山边小路往沟里走,灌木梢子刷得人脸颊生痛,走到尽头不见一棵果树。接着,又顺着上山的羊肠坡路往山顶蜿蜒地爬,爬上山顶,镇长问,树栽到哪里了?咋么这么远?丁灵指着对面的山,瞪着眼睛说,不远了,下到沟底,上到对面的山顶就看到了。村长也附和着说,快咧快咧,再坚持坚持就到了。一个个灰头灰脸的,热得敞开了棉袄前襟,好不容易爬到了对面的山顶,检查组组长端起挂在胸前的早先预备的从武装部借的军用望远镜,看了半晌,紧锁着眉头,没言传,从脖项套下系着皮带子的望远镜,交给镇长,让镇长细细地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对面的台地塄上干枯的槐树上都结满了槐籽荚,寒风瑟缩着树枝,树下的台地里扎着乱七八糟的玉米秆,六七只羊头不抬地在悠闲地啃玉米秆。

没有多久,丁灵被叫回了镇上,镇党委会作出了决定,责令丁灵暂时停止工作,反省错误。一停就是半年,没人管没人问。那次检查虽然没有弄到一票否决的地步,可果树新上面积的考核在全县落在了最后,其他工作都在前边,就这一项把二十万的奖励全泡了汤,镇党委书记的处级后备干部资格也被取消了,镇长也没上成书记,第二年全部调回了县上。可以说,他俩的政治前途到此就算终结了。

丁灵利用停职的几个月,在家帮妈妈学着打理那八亩半果园。果园的活忙得差不多了,他妈催着快去上班,丁灵才到镇上寻领导,寻思把检查已交上去了,不打不杀的,他最多也就是给个处分,还能不让上班?可到镇上才知道原来的书记镇长已换了一个多月了,现任领导不知内情,说是这个事没有交下来,让去找原任书记镇长问问,他们不便于安排工作。他想开自己的房子休息一下,可钥匙总插不进去。这时,一位同事看到他,看一边没人,忙把他拉到隔壁的房子,悄悄说,你的房子已被人占了,你的铺盖在门房放着呢,没人敢给你通知,你来了快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你捅的娄子把你自己也害了,听说新来的顶了你的缺,是个雇用教师,老书记的外甥,安排到党委办公室办公哩。哦。丁灵这才恍然大悟,突然自己啥也不是了,如五雷轰顶,正儿八经考的工作就能这样说让人顶就让人顶了。

当天下午丁灵就来到县城,寻书记没寻着,寻到了原镇长,人家现在是一个行政大局的局长,理都不想理他,板着乌青的黑脸一句话也不想说。

“嗖”地一声,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子从丁灵袖筒探出来扎在局长的绛红的新老板桌上,晃来晃去,透闪着寒光。你瞎怂把我的工作送给谁了?今天你给老子说不清楚,我把你狗日的戳猪一样给戳了,完了再把你那上小学的独子宰了,一个赚两个,你看老子敢不敢?反正丁灵已豁出去了,便狠毒地说。局长从舒服的老板转椅上一下子缓过来,说:当时只是让你停职反省,并不是开除,党委会连处理决定都没来得及作我就调离了,你咋会让谁给顶替了哩?你别胡乱来,我打电话问一下。老镇长颤抖地打通现任镇党委书记的电话,对方支支吾吾没说出个名堂,推说也不知道真实的原委。其实顶替丁灵的人是老书记的外甥,镇长咋能不知道?老书记码子硬,从镇上回来,没有多久便调到外县任副县长了,临走把自己的外甥介绍给刚上任的书记镇长,从县人事局根子上把丁灵的档案换成了他外甥的假档案,丁灵的手续早已处理得没影啦。endprint

丁灵说:老子现在啥都没有咧,六月狐子还惜皮哩么惜毛哩?老子天天来!等着看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吧。局长战战兢兢地递一根烟给丁灵,丁灵一巴掌把烟打落在地上成了两半截。局长没介意还是安慰道,你先别急,事有事在,我慢慢给你周旋,尽快给你个答复。丁灵听到这句话,气氛似乎缓和了一点。丁灵想,这次寻人看是奏了效。随即就从老板桌上拔出了杀猪刀子,临走又扬了扬杀猪刀子,说,我给你两天时间,如果没有结果,咱等着瞧。

老镇长实际并不老,比丁灵只大五六岁。领导一般都惜命,第二天,就通过现任的领导把丁灵安排到镇属煤矿上班,在磅房开票。这是一个肥缺,磅多过票少开,光吃司机的好处,几个月就肥得流油了。矿上的人都知道猫腻,丁灵以为人不知道,年底他没有给主管乡镇企业的副镇长上贡,更没有给矿长抽头,他本来就看不起那些玩意,但第二年人家一合计找了个理由就把他给换了,被安排去看煤场,活儿轻松,有醋没盐的,干巴巴地难受。

老婆也是个骚情鬼,丁灵走到哪里她就能跟到哪里,生怕生疏了缠绵,别人靠下苦在果园里一五一十地挣钱,她却不实落,整天跟在老公的屁股后边图享受。

看煤场里也有人情,来了车装煤要插边,就是用大点的块煤堆到车帮一圈,以便装更多的煤,多卖点钱。插边也有行情,一辆车给二十块钱,插边十五,装煤的大锨五块,时间长了也很不错,只是开票是脑力劳动,插边是个体力活,到了晚上吃过饭就乏得不行了。煤矿在老虎沟里,顺沟的风到了冬季像刀子,割到人脸上生痛生痛的,晚上火炉要搭得旺旺的,房子烘暖和了才能睡下。丁灵插边干了两个月,那天他实在困得不行,把炉子搭得旺旺实实的,听着呼呼的火焰声与老婆孩子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吃早饭,不见丁灵来吃饭,敲门也没人应。觉得不对劲,有人使劲撞开里边顶着的门板,一看,一家三口睡得好好的,动也不动。吓得那人大声叫喊:快来人呀,死人了,煤气中毒了,煤气中毒了。

一家子倒抢救过来了,当时让冷风一吹,孩子醒来了,小家伙一定是在被窝里吃奶睡着的,吸的一氧化碳少。小翠皮实第二个醒来了,两天后像没事似的。丁灵醒得最晚,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后,头也转得不灵活了,脖子有些硬,眼珠子也没有从前那样灵便,有点木讷呆痴。看来是干不成了,煤矿不敢再留,决定立即清理医院的医疗费,发给丁灵两万块钱,送回秦山老家休养,等完全恢复了再说。这回,丁灵真正又回到了农民身份,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原点,可自己完全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听说丁灵出事了,宏泰没事,叫上振财一起去看丁灵。

丁灵见来了人,慢腾腾爬下炕来招呼人,发烟、倒茶没啥异样,只是说话比过去好像木瓷了。

小翠小声给振财和宏泰说,丁灵自那次煤矿上出了事,酒量大得不得了,早上喝,晚上喝,五斤的塑料桶在街上的酒坊灌的,不出一星期就喝完了。

宏泰对丁灵提高了嗓门说,咱三个啥时再好好喝一回,好几年都没在一起坐了。

没有好酒,我酒天天都不离,不嫌弃咱们现在弄两菜,这就喝。丁灵说。

振财说,我也听说你天天喝得醉醺醺的,这样咋么过日子?没事常到我果园里转转,学些果园里的活路,你回来了,咱啥也别再说了,不要有啥想不开的,端着个臭架子,与凡人不答话,孩子又小,你两口子不干,再叫老人给你在果园里干,人会指着脊梁骨骂哩,你信不信?

宏泰拉住丁灵说,事情已这样了,想开些,少喝点酒,好好想想今后日子咋过哩,一大家子还靠你哩,只要你好好弄,不怕别人笑话,你富了有钱了,奔上了小康,还比不上那吃不肥饿不瘦的干部?叫我说你这回就踏踏实实待着,慢慢跟着振财学点果树管理技术,后边再上几亩园子,我也会支持你的。

这年是个灾年,老天爷呼啸着狂风,下了一场十多年罕见的冰雹,把秦山和周围几个村子全打了,树叶几乎打光了,已经鸡蛋大小的苹果陷在泥土里露出半边凄惨的青光,在树上没打掉的苹果顽强地挂着,但表面已坑坑洼洼。完了,今年绝收了。丁灵家那八亩半果园刚挂第二年果,却遇上这个年景,丁灵他爸和丁灵来到果园,绿毛杏大小的冰雹在地里还没有完全融化。看到这样骇人的景象,七十多岁的丁灵他爸在果园里妈妈老子地放声大哭起来,那嚎啕把人的心都给哭碎咧。

果树经过一年的修复今年慢慢缓过劲了,冬季花芽虽多却不是很饱满,清明一过,公路两边的果树真是火树银花,如天女散花般地妩媚,会看门道的知道就是如此繁花似锦并不意味着会结出好苹果,如不疏花和疏果必然影响第二年的花芽形成,造成大小年的产量不均。大多数人花疏得不够,到挂了果又舍不得疏,秋季成熟卸果子时傻了,果个小,广东客商在振财果园里看了一下刚卸的果子,摇着头说:果个也忒小了,不好卖。扭头就走了外县。这一年的苹果大多数让四川的客商拉走了,但在价格上大家都不满意。

那个冬季果业局的在秦山村的进行技术培训。开过年,大家吸取了教训,果然苹果的产量和质量有了大的改观,家家户户喜不自胜,等待老黄来收自己的果子,老黄给的价高,往年四川客商只收下捡果,大个的拉回去反倒不好卖。老黄已是熟人,振财给他收果子已经好几年了,一斤提二分钱的代办费,他相信振财,对振财一百个放心。

这一年,老黄来带了个妖艳的漂亮小姐,比往年迟了近一个月时间才来,一般四川客商比老黄来得迟一个多月,他们只等人家把好苹果收完了才来,谁也见不到谁,可今年碰了面,这下就把振财忙坏了,几个人既住在他家又吃在他家,他又要给走门串户跑着联系苹果还真忙得不可开交。

一天,老黄来到振财堂屋,给桌子上甩了一万块钱,说,这算是收苹果要付给各家户的定钱,你根据情况看着给,标准是70#以上,只要不扎不碰不青不带虫眼,有点水锈不打紧,二十斤包装,装上十七斤,箱子我已定好了,明天先到一车货的箱子,今年我看果个大毛病少,想多发几车,只要够一车就给我装一车,提前两天时间给我打传呼,我把车放过来,咱们交往时间长了我相信你能组织好。振财说,老黄你放心吧,保证让你满意。谈好,吃过早饭,老黄跟着他的相好就走了,说是到上海考察完市场就回广东等着接货。一车货顺利地发过去了,老黄打来电话说很满意,让接着发,争取赶在元旦前再发三四车货,一车的货款大约就是六七万块钱。开始发过去的四车货货款和代办费一起打到了振财的信用社账户上了。他先付清了这四车的苹果钱,没有丁灵家的,丁灵家的苹果已装在了箱子,只等老黄发话。货款要等发走货,货到了广东,老黄验货确认后才能打过来,由振财再分别付给大家。一般货车到广东要走两天三晚上,最多三天的样子,转账两天时间,也就是说从起车到拿到钱最多六天足够了。endprint

元旦过了五天后,振财接到老黄的电话,前四车都卖完了,问现在还有多少货?振财赶紧回答,按一车装一千五百箱算,还有三车吧。老黄“哦”了一声,接着商量道,这几年你帮了我很多忙,我非常感谢,想请你来广东一直没机会,你总是忙,苹果卸完卖完你就闲着能走开了,我明天调三辆康明斯过来,同时起三车,你和芬儿嫂子一起跟着货车来玩吧,到你回去时,把货款一起打给你,你看好不?振财说,行倒是行,我也想去广东逛逛开开眼界,考虑一下给你回话,你稍等一会儿。老黄说,好的好的,请你来玩还要考虑,你真是个小心人啊,干啥都有板有眼的,那你好好想想吧。话刚落,电话便挂了。

车进了广州市,到了一个果品批发市场的地方,下了车觉得这里比秦山要热得多。他想,这么热的天,几天苹果恐怕要脱水,出了事算谁的?忙进去找老黄,接待他的马仔说,老黄今天有事,他给我安顿过,冷库已卖空了,只等你带车过来。那给老黄打个电话吧,说我已把三车货安全送到了。

一会儿,马仔的传呼显示:我在澳门有事,十天后回,请你给两位客人找两个阿丽陪陪,让他们尝尝海鲜啊,费用记在我的账上啦。这只是缓兵之计,马仔知道,老黄在澳门有小姐陪着过赌瘾,前几年挣的三十多万全输了不算,还让“马仔”给打过去了十五万,现在输输赢赢所剩不多了。他们俩有个约定,老黄用三车苹果抵账,以市场价计算,等“马仔”卖够了自己借给老黄的十五万块钱,再加上两个月的利息,共计十六万五。剩下的苹果全部卖光的销售收入才能进到老黄的账上。而这样的约定振财他哪里会知道呢?

眼看已到了腊月二十三送灶神的小年,丁灵顾不得送啥灶神,他联络了几户等苹果钱过年的紧账户,一早吃过饭就去了振财家。振财的媳妇芬儿赶紧招呼大家坐下,让大家耐心一点,一有消息就给大家通知。

黑蛋连着抽了两根烟,就耐不住性子啦,梗着脖子说,这苹果都拉走快两个月了,不知啥时能把钱给付了,我还指靠那点钱过年呢,今儿都腊月二十三了,到二十五再给不了钱,我几个过年就到你家里来过年。来的几个应和着,就是就是。

听到嘈嘈杂杂的说话声,知道来了许多人,振财他妈从堂屋来到振财的窑里想看个究竟。进来一看来了些村里人便说,钱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们的,振财还不是为了把你们的苹果卖个好价钱才去的广东?

黑蛋扬着胳膊抢着说,婶子你别说大话了,振财到现在也联系不上,不知他到底是弄啥去了,还少不了一个子儿?几家下来可是一二十万的数,不是一万两万,谁信哩!

振财媳妇芬儿像热锅上的蚂蚁,魂不守舍地赶紧插嘴说,不怕,现在弄下这事了,两个多月了联系不上人,我还不知道振财是死是活,你们不知道我一天天是咋过的,只要人在,钱出到世上,没有还不了的债,你们放心先回去吧,一有消息就通知大家。

丁灵看火候已到,该他出面圆场了,婶子和芬儿都说得对哩,我相信振财少不了每个人的,大家要相信振财,苹果钱只是拿早拿迟的事,过去没有苹果咱还不过年了?看把你黑蛋说得能的,还等着苹果钱过年哩,只要振财联系上了给我们打声招呼,乡里乡亲的,振财也是为咱们送苹果去的,咱不要为难振财媳妇芬儿了,咱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第二天早饭前,振财他妈和振财媳妇挨着给几家先付了两千块钱,先安顿着过年,第二天就是年把底子最后一个集了,让大家置办些年货将就着先把年过了。丁灵知道振财家的钱过年也不会宽裕,振财没回来却给大家送钱必定另有隐情,但他也不便问,只好先接住钱,打了收条送走了她娘们俩。丁灵想是不是振财已经打过来苹果款了,只等振财回来了再兑付剩余的苹果钱。

人都说振财家有硬货,说归说,终是没凭没据的,谁也没有当回事。其实振财他妈确实有硬货,是他那当地主的爸临咽气时留给振财的。他给老婆说,振财学好就把银子取出来帮衬帮衬,如不学好就给你养老送终吧,我老了只有你自己靠自己了。第二天振财媳妇到县农行以一克五毛八分的收购价格兑换成了现钱,这才把几户过年赶最后一个集的事暂且应付过去。

过了年,正月快出来了,振财才与他侄子回到村里。苹果款老黄答应到秋季收苹果时一次付清。振财拿着一纸协议书一分钱没讨着半夜悄悄地回到家里。本来振财的村长还可能连任,可小翠看上了村长的那点补贴,她想让丁灵争这个村长。小翠替丁灵惋惜,替丁灵抱不平,她知道不全是她男人的错,她没敢给丁灵言传她是如何得罪了老镇长的。她悔恨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一盘菜,他悔恨自己葬送了自己男人的前程,如果那天从了镇长,跟他好上了又是咋样的结果,小翠不敢往深处想。小翠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于是决定今年杀一头自己喂养的猪,把猪肠洗得净净的,灌得香香的,然后用麻纸包裹一两节挨个送给七十多岁以上有威望的老人。这些老人一般都是家族里的长者,说的话木板上钉钉,一钉一个眼,没有虚的。一些与她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无非就是爱吃吃喝喝,把嘴伺候好了一般都会投她男人的票。她豁出去了今年杀的这头猪,三天喝一场两天醉一回,整个冬天把村里搅动得就没消闲。群众都是现身现世报,吃上谁的喝上谁的风就往哪边刮,草就往哪边倒。

虽然丁灵如愿当上了秦山村的村主任,走到了村里的最高处,但这个村与其它村一样,一没机动地,二没矿藏资源,三没集体积累,没有啥捞头。加之,乡上下达的合疗指标有的人在册不在村多年了,给谁要合疗应交款去。找不到人,只有丁灵往里垫,等见了本人再给要,丁灵已是有点烦。更后悔的还是小翠,见天嘟嘟囔囔,这队上的事也够烦的,要给人管饭,又要操心垫钱,不见啥利净是些害灾,那点转移支付还不够支应人哩,何况谁都盯着年底才能报账的那点钱,早知道是这回事就不该赔上那头猪让你当村长了。

开春,丁灵便请了大工子翻新老砖窑。他家地方位置倒好,在学校前边,丁灵便把后窑背墙打了个洞,安装上一副下梯子旧门,砌了台阶能下到他家的后脚地,他喝酒的小酒桌常常围着不断来吃饭的学生娃。到了饭点,丁灵搭火端饭菜,小翠切菜炒菜盛饭摊煎饼,两个忙得不可开交。风风火火地干了一年多,谁知,有一天学校竟把学生管住了,不允许学生在外边吃饭了,说是为了饮食卫生安全,要求学生必须在校就餐,这便断了丁灵家的财路。这事说起来也怪丁灵,天热了,洋芋芽子发得老长了,小翠让丁灵把洋芋芽子掰了,皮削了,在水里泡上一晚上,第二天再放点盐把切好的丝泡上一两个小时才能下锅炒。那天晚上丁灵喝酒喝多了,把这茬事给忘得精光,就少了两个浸泡的环节。那天,凡在他家吃饭的学生均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医院诊断为轻度食物中毒,好在没有更严重的后果,却把校长吓得把学生赶回了学校。

老黄说好第二年来收果子,可三年过去了都没见到老黄的影子。振财的信誉一落千丈,村上的人都不愿把苹果交给振财组织,客商也是你来他不来推着磨子转,今年见这个明年见那个,不稳定。有的信息员手里有好些电话,转圈地打,希望老客商常来,但据说山东的苹果大丰收了几年,一些大客商都跑到山东去了,那里的苹果个大色艳价低很是吸引客商的眼球。无利不商,谁都不想做不赚钱的买卖。

振财去广州找老黄要账,但到了广州才得知老黄几个月前,因为欠下巨额赌债,上吊自杀了。振财没心思回老家,就在广州扎下来,再也没有回过秦山村。

一个卸苹果的深秋,丁灵的果园因为技术环节管理没跟上趟,腐烂严重,又在肥料上投资不足,果树现出衰败老化,一年挂的果卖不下别人的一个零头。他慢慢地对酒越来越爱恋,他常坐在后脚地放的一张掉了漆皮斑驳暗红的小方饭桌前,桌子上摆一碟腌辣子,一只可装五斤白酒的塑料壶放在脚边,一个人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他这个村长是个穷摆设,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使他就像在啃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使他难过的是小翠的心不在儿子身上,也不在他身上,她跑到县上与人开饭馆去了,据说小翠晚上就和那个男人睡在一起。小翠给丁灵说过一句很不靠谱的话,她想在县上给他俩挣一套房子,到老了他们可以住在县上养老,小翠已豁出去了,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

也还是那一年,村上人说丁灵把魂给弄丢了,在街巷口见了熟人就往家里叫,说:苹果红了,回去喝上两盅,还忙球啥哩?你们这些只知道干活的瓷锤!

没人理会他,大家往往匆匆地悄然走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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