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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

2014-09-03李平易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矮墙马兰头笔头

李平易,安徽黄山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

江南江北,春光明媚,高速公路上望去,平畈和高低错落的梯地上铺满了金黄的油菜花,到某处某地看油菜花是三四月间一句流行语,当然亦有看映山红,看竹海的,等等。对着诸般美景,如同心中愁绪一般,欲道还休了。

晨醒,听不远处不知是笼内或是笼外的鸟在啾啾地鸣叫,思绪一下子回到遥远的童年的春天。

童年的春天大自然也同如今一样妖娆,但那时节审美的视觉是模糊的蒙昧的,人会快乐地欢叫,就如鸟儿一样,但却不知这大自然的好。童年对我来说,春天的意义在于大地阡陌,山野平地都成了我没有边际的巨大菜地。

我的童年生活没有可以抒情的麦地,没有实用的菜地。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乡村,那是1963年到1968年之间的事情。全家暂时安身的地方是歙县西乡郑村最北端全村一幢最大的房子的最后一进,房东愿意租给我们家,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不久前突然暴毙,知道的人挺怕这凶屋,不愿意住进来。

有了地方可住,但乡村是没有菜市的,有一家小小的豆腐店,有不是天天有肉卖也兼营带鱼、海带的肉店,但没有专门卖蔬菜的地方。平时吃的菜蔬,多是同一些邻居说好的,把他们自己种食的蔬菜匀一点给我们家,当然这是买卖,也是要付钱的,但更多的还是邻里之间的友好关系决定的。也到距大房有一段距离的几户人家定时去买来一些菜蔬,这种人家是天生的小买卖人,至于这种不光明正大的供求关系是如何形成的,买卖之间是如何达成默契的,我当时和现在都不甚了然。

那时的蔬菜当然都是按照季节而出现的,早春时是青菜白菜、菜芯,然后是早苋菜,再是水白菜,以后有四季豆、角豆、黄瓜、南瓜等。远没有今天的蔬菜品种多,更不会有什么反季节菜蔬。

买不到新鲜蔬菜吃,只能以什锦菜或别的咸菜就饭的日子也是常有的,有的日子,农人自己也没什么好吃的。穷困使得一切事情都变得马马虎虎地,简简单单地,极好打发的。

于是我盼望春天的来临,春天的久驻,春天的永远。因为春天,大地阡陌,山野水沟就成了我的菜园。

在那种环境里生活,野菜成了我们这类穷困的乡村里的“城里人”(吃商品粮的)少不了的珍爱。

那时节徽州曾经异常富庶的乡村,百年前太平军造反时留下的废墟的一些角落里,烂砖碎瓦上,或是阴森森的老树下,那些黑得发亮的泥土是异常肥沃的,那些角落也常是男人们便溺的场所,阳光一蒸晒,骚气刺鼻是免不了的。但这种地方多有野荠菜出现,它们在冬天就存在着,但通常是瘦小伏地不为人注意的,就是知道了也难以挑起为人所食的。春天一到,它们会突然显现在去寻找它的人眼前,有的特别油黑发亮,异常肥厚,只要逮到几颗,挑起来就能炒出一碗,这种荠菜是很香的。当然阡陌上也会有荠菜的身影,但在那里,它们的颜色就要浅得多,也细瘦得多,就是通常的绿色了。

当小溪里的水不那么刺骨、北风仍有点凛冽时,马兰头的嫩芽就开始从一些背风的土坷垃觅缝“探春”了。我下午放学后,必定是没时间玩的,而是约了伙伴匆匆回家,拎着小篮子带着剪刀去到了大房后面的田野,去田埂上拨拉土块,去寻找那尚未露出头的红茎黄芽的马兰。这是田野上来自大地腹地春天最早的气息了,但它只是被我和我的伙伴们当作裹饭的菜蔬罢了。

那时的气候还是挺守传统的,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是常见的自然现象,倒春寒也几乎年年都会出现,但是这些都不会挡住春天的步伐,春风会很快温暖起来,田埂上马兰头和别的野草会在人们还没感觉到时一下子茂盛起来。到了这时,很容易就长成长颈子细身的马兰头也就贱了,“老了”,随便挑挑就是一篮子,不好吃了。这时,通常是将其弄来,用开水捞了晒干,以备有机会烧肉共食。马兰头稍老时,如果油少,涩味就很重,并不可口,而那是一个极端少油的年代,一个人一月就供应数两食油。

马兰按照它们生长的环境,自然形成了三类,除了田埂上的,还有下部浸泡在水中,只伸展出上半部细瘦之身的“水马兰”,也有生长在红土丘陵上叶瓣呈锯齿状的“山马兰”,这种类型的马兰茎更壮硕更红味更涩,通常人们并不愿意炒食。

到了荠菜花开到孩童的头顶上,马兰可以随便一掬,野生水芹菜也密密麻麻挤在小溪边时,“清明节”也到了,据说马兰一类野菜就不能吃了,因为这是鬼节,鬼在夜里是要对这些东西撒尿的,再吃它们就是犯忌。其实是它们老了吧。旧时徽州富庶地区的人在吃的问题上特别讲究,只要稍稍允许,十八般禁忌,就会件件搬出。如当地人是不吃那些遍布田野山坡的野生的小葱小蒜的,亦不吃塘蚌,泥鳅也无人愿吃,如有人不计较而吃了,就会被左邻右舍笑话为是“外路佬”甚至是“温州佬”,住在红土丘陵上以种山芋为主业的温州佬们在吃的问题上百无禁忌,带鱼都不刮鳞,当地人很是不解。

马兰头老了的时候,我主要的目标也就锁到了残垣断壁角落上的笋和山上的蕨上面去了。

上山采蕨,是身心更为自由的日子,时间则要推后,已经是1965年了吧。

“上山去采蕨,下山老一截”;“拔不完的笋,掐不完的蕨”。这些话都是当年乡村里流传的民谚,就同“看了《三国志》,到老不成器;读了《西游记》,说谎说一世”,“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这类和文化相关的谣谚一样,到了我们知晓时,已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了。这也说明采蕨拔笋是徽州乡村甚或城里人一种有悠久传统的习俗。往上推溯,容易想到杜荀鹤的“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甚至还可想到古乐府的“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采集野菜本是人类一种最古老的行为,本为生存之必需,后来文明推进,仍然保留着人类早期的行为,不过乃分化为二,一则成为生活的艺术,如挑荠菜马兰,采蕨拔笋可以是寻春、踏青的一种形式;二则仍为生存所需,就如同在自己的田地上劳作。

采蕨得上山,而拔笋在我童少时主要是在房子的四周,在曾经的废墟上。

我们所租住的大房周围有一些“矮墙”,年复一年,人们在拾掇由废墟变成菜地的过程中将暴露在外的砖瓦堆积在菜地四周,那样的矮墙或者说砖堆自然就形成了,且又正好成了各个不同人家菜地的间隔。日子久了,这样的矮墙或砖瓦堆的缝隙里会长出荆棘,也会长出竹丛,至于它们之由来,则极可能因百年前的战火,废墟本是主人有着亭台楼阁的花园,花园里当然有竹丛,有花卉,也有荆棘。竹子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一根竹鞭只要置在地上,稍有可汲取的营养,它们就能长出笋来,它们能顶起石板,洞穿砖瓦,没几年就能茂盛出一片竹丛。大房东侧就横着那样长长一截矮墙,春笋出土的日子里,那是我会经常光顾的宝地。当然周围别处也有类似冒出竹丛的地方,它们多和荆棘搅和在一块,那些可爱的笋们就潜伏在难以钻进去的刺丛深处。endprint

当地生产队的竹林里的笋主要是雷笋或燕笋,春雷响起时,这种笋就会钻出地表了。这种笋长成材时,最佳的用处是做晾衣服的竹杆,当然也能做撑船的竹篙和别的什么。野竹是绝不同类的,且种类繁多。矮墙那儿的笋子钻出地面的时间也迟得多,当地人称其为“笔头笋”,称其为“笔头笋”,在学风很重的徽州还包含着一个勤学、励志成才的故事。因为这笋长出来时,其顶部的缨须如毛笔头,可用来蘸墨写字。“笔头笋”又分空心笔头和实心笔头,不过只有住在大房子里的人们才如此称呼它们。在别处,那中空的称为“水竹笋”,其味甚佳乃至于甜美,广布于皖南山区。亦有成片成林于河边滩头为人植养的。实心的叫做“木竹笋”,笋肉中间为白芯,其味涩嘴。因为就在居住地附近,那些矮竹丛也就不断地被人拨来拌去。我们小孩子钻来钻去的,睁大了眼睛细细寻找,收获也不可能太多,通常将那矮墙搜寻一遍,又在周围有竹丛的地方绕一圈,运气好时能拔到一把,掺上些雪里红腌菜,能炒成一碗了。偶尔收获较丰,一定是在大雨后,最好是清晨。但我一个孩子从来不可能是第一个光临那些野竹窠的,比我更勤快的人多着呢。

其实野笋的种类非仅空心和实心的“笔头笋”,还有早于雷笋出土的红壳笋,有略迟于水笋的小麦笋、大麦笋,有最迟的麦黄笋,这种笋出来时,已经约莫是端午时节了。对于“野笋”宽泛的认识,有不少是在我离开了大房子,到大山里生活后补充得来的。

住在大房时,到山上去主要是采蕨,且得跟着年龄稍大的同伴,因为对一个孩童来说,那山上就是远途了。得乘渡船过河,穿马路,再走一段石板路,穿过一两个小村庄,复走一段泥路,接着爬山。林木茂盛或是灌木丛密布的地方蕨是很难觅得的,那种地方偶或发现一根,很是肥硕可爱,但极少。光秃秃的山坡上长出的蕨则极为细瘦,一根细钢丝般的茎才钻出土似乎就老了。头年被人忽视,蕨未被人采走而漫成成片的蕨蒿的地方也少有可采之物。茶棵地的边缘,比较肥沃,曾被人偷偷地开荒种植过的撂荒地,或是某个村子附近集中了坟墓的山凹里,热热的春阳一照,可爱的蕨们就争先恐后地钻出了地面。而且真的采不完,如果运气不好,你刚到时,前面正好有人梳子篦虱子般搜寻过,你看到很多淌着汁液的蕨根为之恨恨时,必然还能在近旁获得你的收获。满载而归,将袋子篮子装得满满的日子一年总会碰巧遇到几回。山野广阔,总还可能有些旮旯地头人的足迹未在近日走入。无论收获多少,我们都会顺便大啖野山楂,糯米楂是十分绵甜的;同时也会狂吞映山红的花瓣,不在乎将嘴唇染了颜色,那毕竟是一个无啥可吃的年代。

和马兰头一样,每年祖母都会将我采回家吃不完的蕨晒干不少,将洋铁箱装得满满,等待父母到来全家团聚时以之烧肉。

人们将野蕨中品相最好的称之为乌蕨或乌肉蕨,此种蕨乌黑发亮而肥硕,蕨身光滑几无纤毛,顶部当然还没有分岔,而是如人手握拳。最次的称毛蕨,通身布满绒绒的纤毛,一碰触,就会在阳光下灰尘般跳起舞来。

蕨里面还有一种苦蕨,炒熟后其味甚苦,但这种苦尚能为人接受,因此也是可食的。但苦笋却是不可食的,因为它们实在是苦到极致了。到大山里后,我曾有过不识苦笋,将其大拔其拔带下山,被同伴笑话的故事。苦笋因无人侵犯,它们是很容易就成林的。而苦竹是一种极有用的材料,土产公司在有的年份会大量收购,这种年份就是农民可以赚外块的好日子。我呢,也可以赚得一点。

好几年后,祖母将去往大山里和兄长与我一块生活,清理大房里的东西时,我发现经年以来,已经积累了好多箱干的马兰和蕨菜,有不少因为时间久远,已不可食。因为这些干的野菜无肉烧之,并不好吃,如果连油都极少,就让人难以下咽。

在春天和初夏的日子里,没有新鲜蔬菜可食的我们,因了大自然的恩赐,也因了生活环境的逼迫,我有过广阔无边的“菜地”。

当然野菜的种类不止上面所说的,还有“野芹菜”、“喜喜头”,有“五加皮”,有“香椿芽”,甚至有“鸡肠草”的嫩芽,有池塘中“栗蒲茨”水下长长的茎杆,有大雨过后石头上突然生出的“鼻涕肉(地衣)”,有偶尔遇上的烂树杈上长出的木耳和地上长出的蘑菇,乃至于还有一种酸酸的叫做“鸡血草”的野草,它还是可以止血的草药,其叶可以生食。还有,还有那些从记忆之网中丢失,记不起称呼的野菜野草们,都曾被我采来,做了我们家的菜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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