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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谶歌(外一章)

2014-09-03孟澄海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敖包

孟澄海,甘肃山丹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福建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散文奖”。

想象中,蒙古很远,远在天的尽头。

去蒙古,最初的愿望是拜谒成吉思汗的陵寝,但踏上西行的古道后,内心却一片茫然。仿佛成了漂浮于天空的云朵,没有目的,恍若梦游。

只有一个人。从河西走廊出发,数千里路程,乘车、骑马或步行,视角和场景不断转换:草原、荒漠、戈壁、森林、海子、山脉、黄羊、野驴、狼、兔子……仿佛在观看一个很长很长的默片,镜头中闪过的山河大地、动物生灵,都在大脑的沟回里作片刻停留,然后很快消失,只留下一片苍茫。没有交流的对象,有时候,独自站立在浩荡的西风流云之下,跟一朵野花低语,或者面对一块石头,悄然凝视,像一个得道高僧。而事实上,我可能什么也没有做,空旷辽远、无边无际的蒙古高原,神一般匍匐在我的面前,混沌渺幻,默然无语,将我所有的想象和思绪吸附于一片草茎、一枚树叶之中,变成淡淡的忧伤。连我落单的影子,也被瑟瑟的天风摇碎,像夜晚沉睡的露水,洒落进荒原深处。绝少人烟的地方,我的语言成了神话,自说自话,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旷世的孤独。仿佛是,星空和大地,还有落日荒城,寒鸦苍狼,刹那间跟我一样老去,然后轰然坍塌,被浩茫的草原与白雪覆盖,幻化为一缕缕孤烟。

经过额济纳旗,那是出行第一站,内心激动不安,有种兴奋,有种恐惧,就像面对恋爱和死亡。多年前曾到过居延海,那时的想法是一定要死在这里,不需要墓地,只让灵魂朝向那一片海子的蔚蓝。但这一回没有了那种念头,因为居延海已经变成了风景点,看胡杨的游客潮水般汹涌,占据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那种惊天动地的喧嚣与骚动,已无法安顿一个人安静美好的死亡。那夜,我在一个私人旅馆住下来,睡觉,却无眠,只好翻阅随身带的《蒙古秘史》,从第一页读起,至天明看完了三分之一。神奇、隐秘的叙述,古奥、艰涩的文字,把我的想象再次带回遥远苍茫的历史:奇渥温·孛尔只斤·铁木真、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拔都、贵由、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爱育黎拔力八达、妥曜帖睦尔、爱猷识理达腊、海都、合赞、也先不花、达延、脱骨斯铁木尔、帖木儿、巴卑尔……他们,那些有着共同血缘的蒙古人,一代接一代,像野草蔓延,坚韧、顽强、桀骜、血腥,在遥远的时间上游,组成一个黄金家族,从肯特山到斡难河,从泰嘉森林到花剌子模,整个中北亚的辽阔原野上,都闪现着他们铁骑纵横、弯弓射雕的身影……

早晨起来,沿着弱水岸漫步。看波涛,看野鸭,看活着的羊群,看死去的胡杨。脚下的石头沉默,还有骆驼的尸骸,巨大,狰狞、空洞,宛若英雄孤独的思想。天上没有鸟的踪影,到处飞扬着胡杨的叶子,绯红灿烂,如血斑驳。一个蒙古人牵着马走过来,说是50块钱,让我骑一个小时,随便溜达,上哪儿都行。我观察到他的眼睛,细小,黑亮,有着不易觉察的狡黠。他虽然一身民族打扮,但早没了羊皮和狼毫散发出的腥膻,整个服装都是现代工业的产品,甚至连那腰刀、帽檐的装饰,都虚假造作,暗淡无光。我最终没有答应他的请求,继续跟着河流前行。弱水千年,光阴随波而逝,也不知流水的内心世界里,是否留存了历史的影像?成吉思汗的面容,能否在我临水凝视的刹那,从金光粼粼的涟漪中露出一个幻影?

天上突然飘起了雨。小雨,濛濛的,带来塞外的秋意,围裹着我,浸润着我,使敏感的内心蒙上一层寒凉的意绪。河水在淡蓝的云雾中若隐若现,恍如神灵的手势。《蒙古秘史》说,苍天派遣的孛尔帖赤那(苍狼)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白鹿),在斡难河密林交合后生下了成吉思汗的祖先,所以在蒙古人的血液里一直流淌着蛮荒剽悍的野性,从那个族群形成起,他们就有了征服世界的雄心和理想。秘史所述,可能指向的是一种原始崇拜,抑或隐含了蒙古人远古的图腾意识,也许都不是,谁知道呢?苍狼远去,隐藏在时光深处,而我眼前只有静静流淌的弱水。我感觉到,在北方,那些迷失于沙漠戈壁的内陆河,流水湛蓝阴郁,时断时续,命若琴弦,有一种深刻的隐喻。想起马背上的民族,当他们饮马长河的时候,一定会在闪烁变幻的水波间,映照出自己的宿命。匈奴和月氏一样,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也当如此。

黑城就在居延海不远的地方,四面临沙,荒凉破败。没有人类聚居之地,连鬼魂也难以抵达。老墙颓壁,站立在流沙之间,把曾经的繁华全然抖落,唯留一身昏黄的凝重。我走进遗址,听见自己的脚步震响,宛若踩动琴键,那声音厚重、苍凉,直接进入时间的背面,瞬间消失,再也没有回声。爬上瓮城,透过土墙罅隙往下鸟瞰,依稀看到官署、府第、仓敖、佛寺、民居和街道,不过,所有建筑都被流沙侵蚀,只剩残垣断壁。所谓遗址,说到底就是岁月的倒影,亦真亦幻。据史料载,黑城始建于公元九世纪的西夏时期,公元1226年,成吉思汗蒙古军第四次南征攻破黑城,1286年元世祖在此设“亦集乃路总管府”,这里成为中原到漠北的交通枢纽,马可波罗就是沿着这条古道走进了东方天堂。1372年,明朝征西将军冯胜攻破黑城后明朝随即放弃了这一地区,此后黑城便在尘封的历史里沉睡了近700年。1886年,俄国学者波塔宁在额济纳考察时发现了黑城。1908年4月,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在这里掘得大量西夏文物,其中包括珍贵的汉文、夏文对照的《番汉合时掌中珠》及《音同》、《文海》等古籍。我缺乏研究历史的毅力和耐心,对黑城而言,有的仅仅是直观感觉。就在那时,我恍惚看到了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马可波罗,正坐在王府的椅子上,跟忽必烈谈论威尼斯的石桥、木船和明月,大声辩论着上帝存在的意义,而身着狼皮袍子的忽必烈却一言不发,他身边的火炉上,鲜嫩的蒙古羊肉刚刚烤熟,散发着浓烈的香味……

黄昏,我来到阿拉善的一个酒馆。临窗而坐,要了当地产的白酒,还有一碟羊肉小炒。60度的烧酒,只咂了几口,身体内就有了灼热,像是点燃一团干柴,火焰腾腾地直冲脑门。那时候,在微醉的晕眩中,我就看见了窗外的荒山,没有树木,没有云朵和雾岚,像出土久远的恐龙骨架,就那样裸呈在夕阳之下。而山顶上竟然有雪,斑驳闪亮,遗世独立,叫人想起一种天荒地老的信仰。酒馆的主人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蒙古人,会讲汉话。他见我有了醉意,就主动走过来,劝我少喝一点,然后顺势坐在对面,给我唠叨蒙古历史中的一些故事。老人讲成吉思汗的通天巫阔阔出,说那个人常骑着灰白斑点的大马在天堂和人间行走,能沟通万物与神灵的关系。铁木真病死在六盘山之后,阔阔出就使出法术,用神鞭赶着他的尸体奔跑,一直到了一个长满塔松和白桦的山谷,这才挥了挥手,让尸体跌落在野山茶盛开的丛莽……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雪色,苍茫、怅惘,包蕴了绝世的孤独与寂寞。endprint

在阿拉善的一座石山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敖包。

敖包是蒙古语,意为堆子或鼓包。蒙古族的祭祀,最隆重的是祭敖包。早先蒙古族以为天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源泉,特别加以崇拜。由于天地神没有偶像,人们就堆敖包以象征,从而敖包就成了人们的崇拜物。人们通过祭敖包祈求天地神保佑人间风调雨顺,牛羊兴旺,国泰民安。祭祀时,先在敖包上插一树枝或纸旗,树枝上挂五颜六色的布条,旗上写经文。仪式有四种:血祭、酒祭、火祭、玉祭。血祭是把宰杀的牛、羊,供在敖包之前祭祀。以为牛、羊是天地所赐,只有用牛、羊祭祀才能报答天地之恩。酒祭是把鲜奶、奶油、奶酒洒在敖包上祭祀。火祭是在敖包前笼一堆火,将煮熟的牛、羊肉丸子、肉块投入其中,人们向火叩拜。玉祭是古代人们以最心爱的玉器当供品祭祀。这些祭祀方式,都是表示对天地的虔诚,祈求天地给人们以平安和幸福。

没有萨满巫师,没有祭祀的人群,高大的敖包前,只有我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就像沉默的石头。我看见几只乌鸦站立在石堆上,呀呀鸣叫。鸟也有自己的语言,鸟说话时可能还能带来神谕。我相信它们就是身穿黑袍的萨满,代表苍天在宣示着什么。按照蒙古人的习俗,我绕着敖包转了三圈。三圈,也许就象征了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的前世、今生和来世。总之这是一种仪轨,有着神秘的寓意。世界上的许多思想都要通过敬仰的方式去表达,看似繁缛虚无的仪轨背后,实际上隐含着永恒和真谛。我曾在青藏雪域的高山下见过信徒转山的仪式:他们匍匐在地,爬起,跪倒;跪倒,再爬起,用卑微的肉身一步一步丈量着圣洁、壮美的雪山。他们认为,跪拜于雪峰之下,每转完一圈,就可以丢掉内心的欲念,让信仰靠近洁白纯净的天堂。撇开历史、文化的因素不说,我觉得敖包就是蒙古人的巴比塔,那个圆锥型的石堆,直插天穹,给他们指示着永恒的精神之路。

又一个夜晚。

我从住宿的旅店里走出来,静静地坐在一个沙丘上,冥思,凝望。在我的北方就是斡难河,就是克鲁伦河,就是科特山,就是泰加森林……成吉思汗的故乡也许依然被浩瀚的星空笼罩,花开四野,流水如初,传说中的苍狼白鹿可能还站立在高高的山岗,等待那些英雄们凯旋归来。

据说,成吉思汗的衣冠陵寝就在鄂尔多斯,但我已没了前去拜谒的念头。今夜,我独卧荒岗,与蒙古高原的星光月色为伴。我相信孛尔只斤·铁木真就在我的头顶。

那是一个多么璀璨壮美的星座啊!

写作杂感

1

我的作品很少。跟其他散文书写者不同,我的写作总是显得滞涩、艰难,如同风化的荒原土林,在一种缓慢的剥蚀中,显露出岁月的荒寒与苍凉。所谓的诗意,所谓的风花雪月,连同那些繁华浮世,在我的叙述里都会瓦解、崩溃,最后只有时光的灰烬,被西风吹走,留下一片苍茫。

2

我的读者很少。许多人看完我写的那些字,总觉得缺少温情,冰冷尖锐,犹若置身雪谷,让内心找不到阳光,无法寻觅暖意,搁置灵魂。或者说,在我所有的文字堡垒中,你看到的永远是死亡过后的阒寂与孤独。孤城、寒鸦、塞北、秋风,那些与命运有关的景观,那些遗世独立的风光,被文字的尘埃不断遮盖、掩埋,即使你能掘开最深的洞穴,也无法窥视令人陶醉的风景。

3

我没有那种高山流水的朋友。在我所写过的文章中,罕见文朋诗侣的影子。他。她。他们。她们。往往以代词的形式呈现,以符号的意义留存于章节,然后又以碎片的姿势从文句中滑过,就像流星飘落,只留下火焰寂灭后的幻象,而那仅存的余热,也从未给我的灵魂带来任何影响。尘世繁华,人间喧嚣,所谓的朋友,所谓的知己,在我看来,甚至抵不上一片废墟,一座荒城,一朵残云。友情最高的意义在于缅怀与追忆。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擦肩而过,抑或匆匆与你照面而后又形同陌路,那样的友情还不如临水照影,让一种美丽的空幻抚慰你的心灵。

4

我的文字一直在死亡的边缘上。

我对自然人生的触摸,都留有尖锐的痕迹,与死亡难解难分。

我的文字与手指已无法分开,就像婴儿与母体无法分开,死的仪式一如生的仪式。我会以彻骨的寒冷,以冰川般的晶莹,拥抱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在我的文字背后,你可以感觉到地老天荒的孤独与寂寞,你可以从词语的荒寒中体会到生命消失后的大悲悯、大美丽。

5

我蜗居于祁连山下。我的身边更多是苍茫的原野,苍茫的雪山,苍茫的白云青天。很多时候,我面对的是雪,是云岫,是灵魂一样孤独的岩羊和苍狼。我拿起笔,在一个又一个黄昏或深夜,描写处在我周围的神灵,他们可能是一片化石,一块页岩,一间黄泥老屋,一个旷世孤独的牧人……

6

我不能想得太多,一切都来自宿命。我从童年起,从来也不向往城市生活。现在,我坐在通往远山的一个荒丘上,四周是野草和花朵,还有蝴蝶梦幻般的影子。我就这样掩上了耳朵,关掉了世界的声音,我想这次要在这里待久一点。我握了西风白云的手,我知道这时我已经变成了旷野中的一个幽灵。

是的,我是一个幽灵,向外看,我知道时间不多。同样寂寞的花,同样孤寂的蚂蚁和七星瓢虫,她们不知道我。她们像神灵一样,除非变成人才能看见。她们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看了很久,从那个遥远的春天看起。她们都走过去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点事情。生命是短暂的默想,写作是灵魂的低语,而世界则充满了喧哗与骚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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