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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啊楼

2014-09-03吴忠民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黑脸三轮车桂枝

吴忠民,陕西商州人,陕西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延河·绿色文学》《青海湖》等。

被收去的三轮车,桂枝一定得讨回来。

桂枝抚挲了一把前襟,手掌慢慢滑落下来缩成拳头,紧紧攥住衣下摆。镇定了一下,桂枝对那坐在桌边的黑脸男人又说了一遍:把车子给我。

黑脸男人,是脸色黧黑的市场管理员。他正木然地注视着电脑屏,一只鳖盖般的胖手抚着桌上鼠标圆溜溜的性感屁股说,收了的东西,谁来要,我就给?执法执法,不是小孩过家家。回去吧你。

桂枝不是三岁孩子,没那么好唬弄。毕竟,被他们收走的是一辆三只轮子一个车厢能载物运人的三轮车——不同于他们常常从菜贩子手里抢走的盘子秤。桂枝一家靠那三轮车吃饭。桂枝把黑脸的话顶了回去,说,你是官家人,大人大量,公家仓里也不缺少我家一辆三轮车,还给我,记你一辈子恩情。听桂枝这么一说,黑脸有点吃惊,手指捻着下巴黑痣里长出的一根胡须,把桂枝往深里看了一层。一般农村妇女没这么大粘劲。黑脸判定,这是一个精于世故的女人。黑脸态度有了转变,起身,走向门口站着的桂枝:这么说,真收了你的三轮?桂枝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今上午收的嘛,在广济街口。黑脸问,你的三轮啥特征?库里三轮多得很。桂枝说,绿的,坐位靠背上焊了个广告牌。黑脸又往前凑了凑,广告牌是不是有这么高?黑脸比划了一番。这一比划,手落下的时候有点巧,就把桂枝的胸似碰似摸地划拉了一下。桂枝的奶子很结实,但她的脸皮却出奇的薄。呸,你干什么!桂枝压低了声音呵斥黑脸。黑脸没有回答桂枝他在干什么。黑脸很漠然,并没有把他刚才手指的似乎不经意和桂枝的一惊一乍当成多大个事,自顾自说,等着,我去库里,给你找找。

偷粮偷钱偷女人,防盗防抢防村长。这种戏谑性质的新三防歌诀,它远远不止能博人饭后一乐的功效。这句顺口溜和村里近来出现的新情况传到白宝耳朵,白宝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回村。往大里讲,白宝得维护村子里包括自家在内的安定团结和谐局面,往小里说,他必须赶紧回家,保卫老婆。

去年秋天,白宝在胡家庙旧家俱市场等买主,遇到同村来市场闲逛的瞎毛。两人见面吃了几根烟,瞎毛对白宝聊起村里的情况。瞎毛说,这两年,人都发了疯朝山外跑,山外像是遍地真金白银,屙个屎也会捡到元宝。他们村里垒窗子垒门的户越来越多,很多人离了山就再也不朝后看。这样一来,家里只剩了老汉老婆和孙子娃们。一些年轻崽晚上踏门扭锁,粜豆子卖粮,到后来愈演愈烈,大白天却装作是主人家在省城的朋友,回来帮着搬家去大城市,明打明地把别人家里稍值钱的家电和半新不旧的家俱装车拉走。瞎毛说到这儿,白宝身形不由得一紧,整天待在旧家俱市场,说不定自家的柜子什么的被抬城里卖了也未必会知晓呢。白宝你不知道,更可气的是一些小媳妇,还没来得及被男人接到省城,却被村里能人歪人祸害了。那些婆娘就像一筐梨子,一个烂了疤,就会传染俩,不长时间惹得整筐都成了烂梨。说句不值当的话,在外混几年,自己婆娘被别人用得怕是要不认识了。瞎毛动情的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深切的感叹:不划算呀。白宝连忙附和:不划算,谁说不是呢。白宝觉得,此时自己要是不表一表态,那就形同于他认为把婆娘搁在家里,让别人用一用是可以的。

白宝知道,瞎毛的这些话,不是在说他白宝的老婆已经被别人祸害了。但瞎毛没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女人就没有被祸害的可能。白宝考虑生意也不是很景气,不几天就把摊子上的旧家俱按收购价,打包甩给了户下四叔。白宝回得老家,马不停蹄买了辆蹦蹦车跑运输。白宝的爹娘,一个肺气肿,一个冠心病,拖累得白宝出门走也走不远,事业飙也飙不起。白宝在省城卖旧家俱,还得把桂枝这个劳动力浪费在家里。桂枝得留在家里照顾公婆。

白宝的蹦蹦车经营没有让他致富翻身。他没有充分估计到村里形势,用蹦蹦车拉人,人家政府不允许,逮住了往死里罚,再说时下农村也没有多少人可以拉。用蹦蹦车载货,殊不料村里翻盖新房的潮流像早晨草尖上的露水,一闪而过,眼下时兴的是去城里买房。一不留神,一个贩菜的、在工地上干小工的稳稳干上十数八年,在城里买一套两居室不是多大问题。还用白宝的蹦蹦车干什么。

桂枝不瓜不傻,哪能不知道白宝折了摊子慌乎乎买回蹦蹦车的真正意图。白费你那根蜡了,我桂枝真要当出头的椽子,你白宝能看得住拦得了?白宝的蹦蹦车闲歇在院里有时日了,桂枝说,省城离得太远,要不咱一搭里去县城闹腾个事情,离家不远,闲里忙里也好回来照看他爷他奶。白宝哧了一声鼻子:咱在县城里能做啥?尻子大个地方,能有省城好挣钱?桂枝下巴朝胸口里窝了一下,眼里满是智慧和坚毅,说,我早看好了,卖浆水鱼。桂枝留心过县城里商厦和医院门口的小吃摊点,啥都有,独缺他们吃了人经几辈的包谷面鱼鱼。桂枝说的浆水鱼,是她们老家一种粗粮面食。把细细的玉米面缓缓洒进翻滚的开水锅,不停地撒面粉,不停搅动,直到把搅锅的丫字型木棍提起,挂在棍子上面黄澄澄的玉米面糊慢慢能往下掉絮子,可以不撒面了,大火煮十多分钟后,找来一把挂在墙上的葫芦漏勺,就可以做鱼鱼了。一只老得成精的干葫芦锯为两半,掏去籽瓤,在瓢上均匀地打出圆孔,他们叫它漏勺。漏勺里盛上锅里滚烫的冒着气泡的玉米面糊,游走在一盆凉开水上面,漏勺底下就生出千条万条黄亮亮的和新疆拉条子差不了多少的面条。玉米面粉,筋道不够,约摸三两寸长就断了。他们叫这些两头尖中间胖的黄鱼一样的吃货——包谷面鱼鱼。若要佐以酸菜浆水,葱蒜辣子,香油小茴,甭说是乡里人,就是那些总爱高昂着头剔着牙的城里人,一碗地道的浆水鱼鱼能让他们回味半天。

那就卖鱼鱼。桂枝和白宝的早晨从后半夜开始,打仗般忙完上厕所洗漱,在一阵砸煤的咚咚声和鼓风机的嗡嗡声里,锅上腾起的水汽把厨房的灯泡裹成一片朦胧。屋里似薄纱,像晨雾,桂枝和白宝一走动,就带得雾气跟着走,两人泡在凌晨的时光里开始做鱼鱼。葱花在油锅里翻炒,待香味飘出来,最后一道工序就算完成了。这时白宝腾出手来,咋摸咋摸嘴,靠窗边叨起一支烟,算是对自己的犒赏。离出摊子还有一段时间,外面天光还没有完全放亮,桂枝靠近窗沿,拿手掌抹去玻璃上的雾气,从拨开的潦草的扇面望出去,人行道上的梧桐树,叶子有榆钱大了。城里人真有福气呀,人嘴狗脸的一个个都住着高楼,有工作固然好,没有稳定工作的,街面上随便支个摊子也能养活一家人。看着街上匆匆奔走的行人,桂枝抹了一把潮湿的眼眶。儿子福喜翻过二十了,问不下媳妇。人家不是嫌山沟里穷,就是嫌在城里没有一套像样子的楼。解决不了房子就意味着甘愿绝后。儿子在省城工地上做小工,挣不了几个钱,家里两个老的,手一伸,不是要钱就是要药。白宝和桂枝不是没想过给儿子在城里或是镇街上买房,可是镇子里盖的新农村,不算政府给的三五万元补贴,一套两层半的小楼房得他们二十多万。就是砸骨头卖血,要了他俩的老命,也凑不齐那个数。桂枝算过一笔账,一套两室的楼房,她得卖出四十万碗浆水鱼,不吃不喝才能攒够。要强的桂枝,怎么也管不住不值钱的眼泪。白宝凑过来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桂枝挤出一丝笑说,蒜汗溅眼里了。endprint

以往卖鱼鱼,两口子采取的是卖过东街卖西街,走过大街走小巷的打游击式卖法。遇到市场管理不严的空档,他们也悄悄把车子推到建材市场里卖,那里搞搬运的小工特别多,卖上一小时,能抵上在街道叫卖大半天。今天没有三轮车,没法在街道推着卖。白宝挑一担水桶,拿两只市场上用来装蔬菜的筐子支在楼下街面上,铺一张木板,摆了调料汁子,两桶鱼鱼放在木板下,浆水鱼摊子算是又开张了。小地方,小本吃食生意,靠的是味道,也靠嘴皮子甜,最重要的,靠的是走街串巷。快晌午了,生意没多大起色。桂枝认为这种卖法止不住心慌,对白宝说,没车子卖球哩卖,守摊子,我去要三轮车。

桂枝要去解决实际问题。车子,昨天被收走的三轮车还在他们那些死鬼手上。

好长时间了,黑脸钻进隔壁房里没回来。桂枝跟过去,进了那间屋子。收来的车子、筐子、箱子、牌子、灯厢撂得住了窗外光线,黑脸竟安闲地坐长凳上抽烟。黑脸像是料到桂枝准会进来,三根指头一撮,端着烟头指了指身旁空出来的半条长凳。桂枝过去,坐凳上。一条胳膊就搭上了桂枝肩膀,烟丝气息混着嘴里腐殖物的浊气扑面而来,那只不安分的大手在桂枝浑圆的肩上抚娑,并且有了向下滑动游走的态势。那张嘴在黑魆魆的光线里说,你要车子,我就给你。那现在我要,你给不给呢。桂枝控制住有些颤抖的身躯,说,山里穷婆娘,有啥能给你的。车子给了我,记你的好。那张嘴说,一言为定,等我电话。说话要是不算数,这辆车子早晚还得进我这仓库。

说实话,桂枝这年纪,被人摸一下也实在没什么大不了。前几年在村办外贸加工厂做活,编手套,削柿饼,拣核桃仁,闲时一帮男男女女开玩笑,骂一骂谁的下身,顺势捏谁一把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无论是占了便宜还是打了败仗,桂枝皮实,耐耍,从不翻脸。可今天只是给人撞了一次胸,后来被摸了一会儿肩,还包括肩周围的小范围地界,却让桂枝觉得这次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人进城里,就和城里人一样不顾皮毛了,一辆破三轮车就可以让一只肮脏的手来揉搓了。桂枝啐了一口自己。当年梳着打到屁股瓣的长辫子,嘴里老是哼着戏文的姑娘,被十里八村叫做“梁秋燕”的桂枝,一句“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呀么菜剜”,能把梁秋燕那一段眉户唱得以假乱真的桂枝,当年一条沟里茶饭做得谁也比不了的被称人梢子的桂枝,让一辆破三轮车给俘虏了,让一套房子给祸害了,或者说,就这样被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给挤兑了。没房子,儿子问不下媳妇,城里有套房子,比自己的脸面和身子倒值钱了。一个四十好几的女人,为了儿子却做出自己从来都不齿的事来。尽管只是被摸了摸。

三轮车被市场管理办的厢式货车拉走后,刮擦掉不少漆,车头也歪得不像样子。推起车子,“嘎嘎”乱响。桂枝攥着手把,推得有些吃力。白宝接过要回来的三轮车,没顾上瞧桂枝一眼,连说,好好好,这下好了。

被收去的三轮车能够讨回来,在市场这个地面上,不能不算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当天晚上,街上蹬三轮叫卖吃食的一个相熟的姐妹来家闲聊,她颇为同情地向桂枝传授了躲避市场管理员的经验。她说那些戴红袖章的,只一上班准来,快下班了也是要来查一查的,要被收了三轮,就断了吃饭的营生。她也被收过三轮,不丢人。只要眼色活点,其余时间就放开胆子,没人管。聊着,那姐妹瞟了一眼在灶旁忙着的白宝,轻声提起了粉巷那边来钱快,又不蚀本的一桩生意。那是什么生意,桂枝知道那是一些农村来的不会在城里挣钱的姐妹,聚在炮楼一样逼仄的小旅馆,专接待建筑工地和市场里那些常年回不了家的小工子的。她们替他们服务,力所能及的所有服务。只是因为客人身份和收入不同,小旅馆的环境不同,她们收费低一些罢了。桂枝听了,长长地“哟”了一声,偏转过头,警觉地盯了那姐妹好大一阵子。桂枝意识到,莫不是我去要三轮车的枝枝节节,都被别人知道了,这般看轻我。察觉出桂枝心有疑惑,那姐妹却赶紧分辩道,我也只是听说,我可没干那丢人事,看把你给吓的。

不吃不喝卖四十万碗浆水鱼,得保证车子再不被市场管理办收去,得保证不管天睛下雨每天都有人愿意来吃,还得保证他白宝和桂枝不生病不住院不乱花钱。这钱得挣到啥时候才能够买楼房。市场里的摊位费高得吓人,租一间门面房,这么小的生意不值当。另想办法吧,两口子都只会下苦力,哪有轻松的钱等他们去挣呢。白宝等不及了。他必须去外边闯荡,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白宝当真得出去闯一闯,为房子,为孩子。

遥远的乡下,满川水早冻得溢满河床了。冬日的县城,却依然像座城市,梧桐树丫光秃秃挺着脆硬的枝条,刺桂、海桐和冬青一丛一丛挣扎着透出一点儿绿的生机,钢筋混凝土的世界氤氲了无限冰冷。有些温暖的是一处屋子,这年月已不时兴五花六蓝的霓虹,只一串瞬息万变的led就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男人斜斜地把身子搭拉在油光可鉴的散发着异味的布沙发上,摆出悠闲的样子,往明显粘有污物的电视屏幕上看。偶尔从面前走过一个人,他看一眼,或者不看。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屋子里的熟客,既然他没有理会别人,别人也没有必要理会他。都是熟人,都很忙。需要干点什么,就干,现在还需要前奏或者还得一些情绪的酝酿,暂时就不干。就像酒吧里背着手的侍者或者立交桥下等着卖苦力的民工,各有各的事,谁来谁往,都管不着。男人松松垮垮在沙发背上贴了很久,就摸烟。口袋里仅有一只被压得瘪瘪的烟盒了。男人知道吧台里的烟卖得很贵,同样的一盒翻盖猴王,比外面商店里却要高出三块钱。男人决定出去一下。挑开棉门帘,没走出几步,男人却被一个已经擦着身边走过去了的人回头一把给扯住了。白宝,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又在哪里发财。那人是瞎毛,拽住白宝的衣袖就嚷嚷。刚出门的白宝被瞎毛从人群中一眼认准并揪了出来,历经风霜的一脸疲惫遮住了刚才还有点讪讪的表情。白宝说,来来,哥俩借一步说话。白宝说,两个多月,去内蒙贩瓜子了。不过,遭了罪,效果不好。

效果不好,岂止是效果不好。白宝去内蒙贩瓜子,赔大发了,借来的几万块本钱全都扔进了蛤蟆眼。亮堂堂的阳光把大朵云团在草原上投射出片片阴影,白色的蒙古包里,一个棕色长袍扎着腰带的汉子让他看了一批粒饱肉厚的三道眉,瓜子成色不错,他答应给人家打款。等钱全部到了账上,那长袍汉子却不见了踪影。在工商所和公安局折腾了几日,没有线索,找不到那骗子,白宝哭都找不到地方。回家当天,白宝没见到桂枝。到第三天,还是没见到桂枝。白宝在床上躺不住了,找到和桂枝经常串门聊天的那个姐妹问。她说她也不常看到桂枝。那姐妹说:桂枝到底在干啥,我怎么知道。见白宝急了,她隐晦地告诉白宝,前段时间桂枝的三轮又让市场上收了,黑脸找过桂枝几次。白宝稍一愣神,她从白宝的腕子里挣脱了手,边跑边扭回头对白宝说,哥你别怪我,是你让我说的。endprint

桂枝回家的那个清晨,拖着一身疲倦,从装奶子的海绵胸衣里掏出几大卷钱,倒头便睡。白宝赔了那么多钱,没有脸面对桂枝发凶,被戳了一刀子的气球般,打消了对脱得精光的桂枝亲热的念头。没有钱,哪能说得起话呢。

到白宝确认桂枝真的出事了,已是从内蒙回来一周后的晚上。白宝生意失利,桂枝没有过多追问。她对白宝说,以后当心些,咱小百姓一个,天生不是有钱人的命,再不要出去瞎折腾了。而桂枝呢,浆水鱼摊子基本上不去管了,院里停靠的三轮车,已落下厚厚一层斑驳的红锈。桂枝几乎每天都漂在外边,偶尔到天亮时才回来在乱蓬蓬的床上停泊一晌。那天晚上,并不意外,桂枝没有像以往那样急着出去。吃完晚饭的白宝似有所期待,坐在床沿。桌,凳,衣柜,虽然都是房主留下的旧物,却被桂枝擦得锃亮,一只古旧的水壶坐在煤炉上,滋滋作响,屋子里有了温热气息,缕缕水气的轻扬弥漫中,生出了失缺已久的温馨。桂枝过去挨着白宝坐下,说,已经攒两万多了,明天去银行,存了它。白宝摊开手,接住钱,脑袋一点一点低下去。凭什么拒绝桂枝挣来的钱呢,没有钱,什么也没有。能看得见的东西,是什么?是楼,是脸面。在城里没有房子的男人有什么脸面呢?有了楼,老家的人得仰起脸看他,谁都得敬着他,儿子的媳妇紧跟着就会娶进家门。白宝两个多月不在家,桂枝怎样挣到那么多钱,照时下的状况看,白宝拿脚后跟都能想得清楚。桂枝并没有给白宝作个交代的意思,就像小孩子借给了别人一块橡皮,或丢了,或扔了,当个事情来解释没多大意思。何况,把这种已经发生的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堂而皇之摆在桌面上,总不是那么回事。而白宝,似乎已没有了听桂枝解释的期待和心理准备。你知我知,只能无所谓了。

瞎毛把白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蒙谁呢,就你这样的还效果不好?俩口子好好干,过二年就能买一套两居室楼房了。白宝买了烟,等瞎毛走远了,重又踅回那间温暖的屋子。

老板娘接着白宝,埋怨他一转眼就没了人影,说,楼上刚腾出一间房来,要办事抓点紧。

里间袅袅婷婷出来一个精瘦的婆娘,红毛衣,黑裙,短靴。细看,比白宝年纪却还要大一些,脸上的脂粉抹得很厚实,脖颈自然的黝黑与脸上生硬的糙白几乎没有完成顺利过渡,黑白对比得有些过了头。白宝瞟了一眼,眼神木然地从她身上移向了电视。白宝喷出一口浓烟,翘起下巴,眯眼对着电视,明确表示了自己对这个女人很不满意。老板娘又给白宝换了两个人,白宝觉得要么太老,要么脏兮兮地。老板娘不悦地说,兄弟,到咱这种地方来不要太挑剔,好的,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保留节目有一个,不年轻,但能用,人骚着呢。白宝面无表情盯着电视,一群雄狮正在打架斗狠,为了争夺一只雌狮,咬得不可开交。自然界尚且如此,何况人呢。在白宝老家,他们把男人和老婆的关系比作两爿石磨的上扇和下扇,男人对老婆的使用权当然是绝对的,同样是不容他人分享的。一套房子把白宝两口子搞成这样,自己的下扇子早已不专属他白宝一个人,那么,他白宝也要把别人的下扇子用一用。尽管这样做需要花销银钱,尽管这钱是靠桂枝辛辛苦苦挣来的。白宝目光从电视上撤回来,发狠对老板娘说,将就一下吧,就要老板娘最后推荐的那个人,让她进来,他先看一看再说。

插播广告除了药,就是化妆品,要么就是酒,要么就是车。屏幕下方游走的一串字幕吸引了白宝的眼球:朝阳小区,景观现房,平民别墅,超值享受。

楼梯口一串风铃叮铃铃响动。哟,今天来的是哪位哥哥呀。说话间,楼梯扶手旁转出一个人来。那位保留节目,业务看起来并不熟练,庄稼人的手脚夸张出笨拙的温柔,生硬的腰肢扭动着初学来的轻佻。

白宝心里一惊,抬眼分辨,是桂枝。

责任编辑:张天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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