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杀死人
2014-09-03莫娅妮
文 / 莫娅妮
沉默杀死人
文 / 莫娅妮
神一般无所不在的独裁者背后,并非外国势力介入,而是民众愚昧和麻木的默认。
《总统先生》
阿斯图里亚斯 著黄志良、刘静言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12月
1917年,一场地震毁掉了年轻的阿斯图里亚斯的故乡—危地马拉城。天灾令人动容,但其中凸显出来的人祸—危地马拉独裁政府在灾祸面前显现出的不公与冷酷—更令当时年仅18岁的阿斯图里亚斯怒不可遏,他由此萌生了创作一篇短篇小说的念头,这个念头逐渐酝酿、完善,最终扩展成了这位魔幻现实主义大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总统先生》。
小说成书于1933年,却屈于现实的独裁形势而沉寂13年,到1946年才得以出版,一经面世,便成为了拉美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重读《总统先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部描写极权统治下生活状态的小说—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1984》。
两部小说都描绘出了一个以恐惧为统治武器的极权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是神一般的独裁者:他极少露面—在《总统先生》中,总统先生仅出现过5次,在《1984》中,“老大哥”压根儿就没现过真身—却又仿佛无处不在,利用他强大的监控系统将统治的触须伸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在《总统先生》中运用的是比较原始的人盯人告密系统,在《1984》中则是科幻味十足的思想警察与电幕相结合的监控机制。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是占人口大多数仍处于混沌、愚昧状态的民众:在《总统先生》中,广大民众盲目崇拜总统到了近似宗教信仰的地步,而在《1984》中,普通英社党员对“老大哥”的疯狂 崇拜程度不遑多让,而“无产阶级”对于自身受压迫的状态,不仅是逆来顺受,简直是无知无觉。
远隔重洋的两位作家不仅描绘的极权社会图景有许多相似,两者对于极权统治以何为根基、民众的愚昧与有知者的恐惧因何而生也有殊途同归的理解:他们不约而同地突出了话语对于人性的影响、对于现实的反作用。
在《总统先生》中,话语一旦扭曲为谎言而为虎作伥,将具有多大的破坏力:军警系统“奉上头命令”屈打成招,平民百姓用无中生有的告密来求得自保、进而高升,独裁者用精心编织的谎言来逼死政敌与异己。在极权独裁统治下能够宣诸于口的,或是戕害人性的恶毒谎言,或是愚昧无知的人云亦云,真情之言全都被压抑心中,沉于默然之中。沉默恍若化身妖魔,潜入暗夜,伺机而动,伤人于无形。受迫害者压抑的心情无处宣泄,只能尽数沦为梦呓、谵妄,或是消弭于地牢无尽黑暗之中,永不见天日。
在阿斯图里亚斯用炫目的文学技巧和动人的故事情节为我们描绘的这场谎言与真相的大战中,真相屡战屡败,甚至常常是屈于恐惧,不战而败,令人为之扼腕。然而,作者认为真理的战败还不足以表达极权统治下社会的黑暗与麻木,因此我们在小说的结尾处赫然发现,就连书中作为中心事件来描述的这一场谎言与真相之间的大战,也似乎是谎言连篇、诡计多端的独裁者一手炮制,只为暗度陈仓、铲除异己。小说中的民众虽然时时刻刻生活在压抑、恐惧的气氛当中,却丝毫没有觉醒、反抗意识,反倒一味地将压迫者奉为神灵,这其中或许有屈于恐惧的不得已而为之,但更多的是出于愚昧的盲目崇拜,对错真假在这里已不再重要,因为被蒙蔽的民众没有分辨的能力和意图。真理在这里岂止战败,简直已无存在的必要,失去了苟活的可能。
《总统先生》中的芸芸众生已被谎言“调教”得十分顺服、乖巧,即使独裁者已然垮台、入狱,这种盲从依然存在。即使除下肩头的沉重枷锁,放其自由,他们也只会“困惑地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跑,仿佛他们不是一个个有自由意志的人类,而是一头头待宰的羔羊。
屈于压迫和暴力的沉默并不能夺走民众的自由精神,假以时日,反倒可能是激励人奋起反抗的一剂强心针。出于愚昧和麻木的默认才是谋杀人性的大杀器。在独裁社会中出生、成长的阿斯图里亚斯对这一点看得十分透彻,因此,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并没有将独裁的根源单纯地归结于暴力军政统治或是外国势力介入,而是准确地选取人类思想自由的最直接体现—话语—作为暴政根源的切入点,赤裸裸地揭示出“沉默使人恐惧”这个显而易见却无人言及的现实。
创作于上个世纪30年代的《总统先生》放到今天来看,并非不可超越,真正让这部作品有别于其他同类作品、保持长久的艺术魅力的,正是作者这一份对独裁社会现实根基的深刻理解和将之诉诸笔端的独到匠心。■
来源 / 《经济观察报》,2014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