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记
2014-09-02陈年
陈年
一
中秋节我在心里发了一个狠愿,今年一定要嫁出去。
也许是我这个让人脸红心跳的心愿被老天爷偷听了去,冬日里果然就有人托我姨来家里说媒。平平常常的矿工人家,家境甚至还没有我家好。我母亲不中意他们,找理由推脱,说是孩子还小,过二年大一大再说。
那时我独自在新矿工作,新矿有爸爸刚分下来的一处房子,平时我就住在那里。有一天下午有两个老人找到我住的地方。他们说是我父亲以前的同事,现在搬到了新矿住,来看望我爸。我告诉他们,我爸很少住这里,不过我会帮他们带话。女人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她夸我家务做得好,屋子收拾的干净;夸我爱学习,工作了还看书。我脸红红地给他们倒水喝。不知怎么就说起他家的二小子,一讲名字还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这样我们的话就多起来。我这个小学同学,学习一般,但毛笔字写得好,我的老师常夸他字好。新矿投产后,我们俩竟分到了同一个矿,有时还能在接送车遇上,但不说话,只是看对方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过脸去。
老两口见过我以后,不死心,又去缠我爸。我爸很开明,他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征询我的意见。我当时就说处一处吧。既然是同学,见面反倒是不生分。
后来我和他们的儿子,订婚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十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来。
小地方的人家,没有把公公叫爸爸的习惯,也就是结婚当天喊一声爸,爸从兜里给新媳妇掏一个改口的红包。以后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时,儿媳妇不会叫公公一声爸爸。公公也不计较。甚至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答应那一声。老辈人老思想,总觉得要在儿媳妇的面前立起一些规矩。怎么立呢?那就是板起一张脸,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爱人家以前在村里住,他们那地方不叫爸爸,管父亲叫爹。但无论是爹还是爸爸我都没有跟着叫过。我呢没孩子前尊称呼他“您”,后来跟着孩子叫,喊“他爷爷”。那一声爹,压在心里怎么也不好意思叫出口。
二
三月二十五号,这一天是黑色的。
爱人晚上回来,看到我在电脑前写东西,让我别写了,出来有事要商量。他以前没有和我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过话。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装的,出来笑嘻嘻地逗他,领导有啥指示?是不是发的奖金花不了,让我帮着花一花?爱人低沉沉地说,我爹查出了不好的病。我脸上的笑一下僵掉,马上说,肯定是弄错了,他爷爷身体那么好,怎么会有病?医院里的大夫就会吓唬人,故意把病情说得很严重,好等着你送钱送礼。爱人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哑着声音说,不会的,这种生死大事,他们心再黑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有人要和他们拼命的。
我们决定第二天带着爹的片子去北京复查。北京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医生,北京也寄托着我们所有的希望。大家希望只是误诊,老人家生龙活虎什么病也没有。
我帮爱人准备明天火车上要带的东西,杯子、小毛巾、洗漱用具、还有钱。爱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哗哗地流水声一直不断,他已经进去了二个多小时,热水早没了。我知道他一定在悄悄地哭。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软弱的样子,他要用冰冷的水使自己内心坚强起来,强大到可以面对父亲的生死。
第二天爱人到单位请假陪爹去北京检查,我坐在电脑前发呆,一个字也打不到屏幕上,我发短信给爱人,让他冷静些,暂时不要让爹和娘知道详细病情。
去北京检查的结果一点也不好。因为肿瘤的位置靠近主血管,连动手术的机会都没有。惟一的办法就是药物介入化疗。而化疗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也会让爹觉察自己的病。进退两难。那几天爱人的脾气特别不好,不吃不睡,一个人对着墙角出神。我劝他吃些东西。他竟然对我发火。他对我吼,不是你爹,你当然不难过。我眼里一下子满是泪,老人家怎能不是我的亲人?这么些年我在心里一直把他当作父亲敬,当作父亲爱的。甚至于我父母对他有些微词时,我心里还不高兴。虽然我没有爹长爹短地叫过他,可他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父亲。
从北京回来,爹暂时住进我们当地的医院,我们串通好哄他是乙型肝炎,要住院治疗。大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疯了一样一定要查清癌病源是原发的还是转移的,这样爹的痛苦也来了,抽血化验、B超、CT、加强CT、心电图、胃镜、肠镜、骨扫描等大概凡是医院有的检查仪器都在爹的身上过一遍。特别是做肠镜,最痛苦,检查做到一半爹疼昏了过去。爱人打回电话,声音里夹着哭腔,我和他说,不要这样折腾病人,既然北京的权威医院肯定是癌,那就到肿瘤医院治疗。查清病源又有啥用?
做完肠镜的那天晚上,爹一定要回家,因为怕婆婆觉察出什么,爹在我家住了一晚上。爹的脸色灰白,精神极差。早上起来,我听到他一个人在小屋哭。我和爱人赶紧过去看他,爹说他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灰病,让我们不要瞒他。我强装出笑脸,哄他,只是乙肝,片子上的阴影是乙肝病毒,没事的,乙肝治起来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要命的病。怕啥?他听了我的话高兴起来,说我就知道没大病,我的身子好着呢,年前我还能抱起一百斤炭。
四月五日再次到北京,怕爹起疑心,没有住301肿瘤医院,而是住在301附近的长峰医院,医院答应我们做手术时会从301请专家过来,只是费用高些。
五月两次治疗,复查,说是化疗的效果特别好,肝上面的癌细胞控制住了。全家人高兴得好似中了百万大奖。
六月底再查,晴天霹雳,竟然转移到肺部。这次因为白细胞太低,连化疗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癌细胞一点点地吞噬他的生命。全家束手无策。可又不甘心,到处打听治病的中药,听说鹿仙草有效,爱人连夜赶到北京。又听说灵石的一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立即带爹去了灵石。
八月一直吃中药维持,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时爱人的单位忙,不能每天去看爹,我便带着女儿早早起来赶公交去铁牛里。我知道爹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想让女儿能永远记着这些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
爹脸色蜡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那是肝腹水的先兆。情况是越来越不好。不过爹看到我们很高兴,挺着腰板坐在小桌前教女儿写毛笔字。女儿模仿着爷爷的字写,写得不好看,便冲着爷爷撒娇。爹的字好,退休后一直坚持练大字。爹练字没排场,半张废报纸,一个孩子们写过的作业本都是他的字张。爹生病后,我们鼓励他到公园健身,爹笑笑说,啥不也会,唱不来说不来,只能干站着发傻。爹辛劳了一辈子,退休后还到处打临工,只要是花钱的喜好一定不会。后来他自己做了一支大毛笔,早晨扛着大笔到公园,蘸着水池里的水在水泥地板上练字。
八月天热,练一会儿就出一身汗,写字累了,爹给孩子们讲李家祖上事。我第一次知道,李家先前也是大户,在进福淀开着车马大店,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不仅把家业都霸占了,还把一个本家奶奶用刺刀捅死。家破人亡,为避祸端全家老小不得不逃离到大山深处。
我们走时爹坐在楼下的小凳子上,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和女儿离开。他说,顺着城墙根走,那儿有阴凉地,不晒。我拉着孩子的手,从他的眼前过,我不敢回头看,我眼里全是泪。还是不久前,爹送我们到车站,给女儿几块零花钱,给我一块车费。我说,不用,我准备了投币的零钱。可他总是要给。当了一辈子矿工的爹,没有金山银山给我们,有的只是一块钱的亲情。
每次去看他时总想着同一个问题,那一天真的会来?爹能舍得丢下他心肝宝贝一样疼的孙子孙女?看着爹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虚弱,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他。以前的他精神那么好,快七十的人,骑着自行车一转眼就不见了。可现在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他需要随手带一个小凳子休息。
那段时间我晚上在家做好各种吃食,第二天带去铁牛里、红烧肉、烧麦、饺子、猪蹄黄豆汤、鸡汤、鱼汤……只是爹吃得很少。他以前总说我包得饺子好吃。皮薄肉大汁水鲜美,他还说就是死了,也能用饺子叫醒他。可现在他竟然连饺子也不想吃了,勉强吃一两个便放下筷子。女儿把一块枣泥馅的点心,喂给爹,爹皱着眉,怎么也咽不下。
三
九月,癌细胞转移到骨头,爹不能走路了。爹坐在床上攥着拳头生气地捣着两条无用的腿,眼里是巨大的哀伤,一个男人绝望的眼神比最最寒冷的冬天还冷。
爹的病情加重,疼痛也越来越厉害。我们从医院买回各种止疼药,可这些药只能止一会儿疼,药力一过,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一点人形,疼痛让他忘记曾经的威严,他在儿媳妇的面前,声泪俱下,一声接一声凄惨地叫喊着。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啊。我真是被他的哭声吓坏了,我知道他疼,疼得钻心刺骨,要不绝不会叫喊的。可我们却没有办法帮他,只能躲在厕所悄悄地哭。每一轮巨痛袭来,我甚至有一个罪恶的想法,活着这样的痛苦,还不如早日离去。那时他就不会疼了。
这时杜冷丁成了惟一救命的药品,为了搞到杜冷丁针剂,全家人动用了一切关系,只要能买到针剂,就是花再高的价也行。后来为了快速止疼,爱人偷偷摸摸地从黑市上买回一些大烟膏,也就是鸦片。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犯法的事,可又不得不做。这时只有毒品才可以止住癌的巨痛。
眼看着爹一日日消瘦下去,他明白那个不好的结果迟早要来的。老家有入土为安的乡俗,而爹也不想被烧成一把灰。他对我们说,想埋入老家的黄土里。爹的这个心愿,有点为难我们。谁都明白现在人死了要火化的。国家好像还有一部法,叫丧葬法。不过为人子女的,大概谁也不会违背老人最后心愿。虽然明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我们还是要想法设法地满足他的心愿。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如果不想火化,那只有钻政策的空子回乡下办丧事。乡下的政策宽松,给村干部花些钱,土葬还是可以的。可是回到乡下,住在哪呢?我们家出来多年,乡下早已经没有房子。亲戚家的房子,活人回来住一住,当然行,如果是发丧,那人家肯定是不乐意。这种白事,搁谁家也不高兴。那只好租房子,这又是一个难题。谁的房子会租给外姓人打发死人用?那几日为房子的事,愁坏了大家。后经人再三说合,我们花五千块一个月的天价租到了张庄的一处房子。房子粗粗打扫以后,爱人立刻找车把爹送回老家。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肝昏迷现象发生了几次。晋北的乡下都有死人不能进村的风俗。万一死在外面,不光村里人不让进,一路上处处都是麻烦。
爱人回村后给我来电话说,房子很好,刚盖起的三间大正房,外墙上还挂着雪白的墙砖。爹一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院子很大,到时候在院子操持丧事应该没问题。爱人还说,房子的主人看在孩子孝顺的份上,把房租降到了三千。我握了电话发呆,还是不敢相信,爹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们。
嫂子扯了花布买了棉花准备给爹缝被子褥子,这些东西以后要铺在爹的棺材里。我和嫂子不会做针线,请来舅妈帮忙。舅妈说,他爷爷的日子不多了,脸色都映青了。寿衣也该早早准备下,万一不好也不用手忙脚乱。就是用不着,也能给病人冲冲喜。我家床小,被子只能铺在地上缝,和嫂子半跪半坐在地板上边做活儿,边商量着去东关订做寿衣。说着说着忍不住两个人都抹起泪。
国庆节孩子们放假,我和嫂子带他们回村里看爷爷。我们在车站等车的空儿,忽然就下起雨来,又大又急的雨点子砸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水痕。老天哭了。
才几日不见,爹完全就是皮包骨头。我们把带的红烧肉拿出来,热了喂给他吃。爹以前最爱吃肉,可现在只是用筷子点了几下。门口不远处,谁家的驴,隔一会就“咴咴”地叫几声。我对他说,乡下环境好,吃的东西新鲜也有营养,在乡下住个一年半头,养好了病就回城里去。他看了我一眼,说,怕是回不去了。我心里酸酸的,可还是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
晚上又下了一场雨,外面的路泥泞不堪,屋里又湿又潮。新房子没有吊顶棚,房顶上不停地往下掉泥皮,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妹胆子小,她连外屋都不敢出。她说,阴森森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怕。她这样说时,我看一看外面,黑糊糊的,这么黑的夜,藏匿几个捉弄人的鬼怪也是有可能的。生死无常,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悬在爹的枕边。
炕小,我们睡在临时搭起的地铺上。刚合上眼,就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可能是房顶掉下来的小虫子。我坐起来,把东西拂到地上。做姑娘时我最怕这些肉呼呼的小东西,远远看到就会尖声惨叫,现在倒是没感觉,爬到身上,弄下去就行。
人到了大限,阴间是不是真有什么牛头马脸来索命,我不知道。但那是一个有些诡异的夜晚。
四
我一直没睡着,爹隔几分钟就喊疼,让爱人和大哥帮他翻翻身。我看到爱人抠下一小块黑黑的烟膏放在他的舌头,然后教他怎么咽下去。他听话地喝水,他们还让他张开嘴,看看舌头上有没有残留的药膏。任何人在疾病的面前都是渺小的,现在爹连婴儿都会的吞咽也不能独自完成。
我从爱人手里拿过那块金贵的黑药膏,一股异香直往脑子里钻。听姥姥讲过,我姥姥的母亲就是吞大烟土死的。而现在我们却让他一次次地吞下鸦片,我们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头疼欲裂。
凌晨一点时,爹清醒了一些,要水喝。我往杯子里兑了热水,把吸管放进他嘴里。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水纹丝没动。我又说,慢点,舌头上用点力。爱人拿了药棉棒,沾上水,轻轻涂在他的嘴唇上,又让他张开嘴,把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舌头上,他满意地咂咂嘴。
大家都睡不着,为了分散爹的注意力,就和他说话。这时的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他说走了一晚上的路,累死了。
我们问您去哪儿了?
他说,去龙洼啦,好地方。名字也好,占着一个龙字,以后孩子们会有出息的。
龙洼是我们刚刚为他买好的坟地。刚开始不敢让他知道,后来病一天比一天重,舅妈说,还是告诉得好,要不到死也惦记着。我们就告诉了他,果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说,太贵了。一辈子没给孩子们挣下啥钱财,倒留下一屁股的债。
只合了一下眼就梦到爹。梦到他带着户口本在我住的那条街上跑,我问他干啥?他说要找街道的人要销户。我急了,从他手里往回夺,他说,迟早都要走的。
凌晨二点时,他叫妹的名字,说是李成来了,就在外面,让她快点把人家领进来。李成是帮妹办工作的人,只是一直没有办下来。我明白他是不放心小姑子。
三点,爹喊爱人给他洗涮洗涮,还要穿新衣服。我们都有些怕,婆婆早哭成了泪人。听老人们讲过,人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怕他走了,爱人故意拖延,说是等天亮了再洗,现在黑天墨地洗脸干啥?他点点头。睡了几分钟,又睁开眼说,院子里都是鬼,红嘴唇蓝指甲。
我说,门关得紧紧的,它们进不来。这是哄小孩子话,可他很听话地答应一声,又昏昏睡去。
我悄悄问起大哥棺材的事,他说已经看好,到时候去棺材铺拉就行。我问交了定钱没?他说是没有,只是谈好了价钱。我心里有些急,嘱咐爱人,天亮时一定把棺材定下了,留下电话,到时候通知他们送来。
四点,天微微亮。我让婆婆眯会眼,我来看着病人。爹的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大小便也失禁了。他现在浑身都疼,我们就一刻也不停地给搓揉着。其实也不能止疼,只是起个心理作用。我给他搓手搓后背搓脚,骨头尖硌着我的手,没有一点肉,只剩下一副骨头架。人们都讲,癌症这东西比魔鬼还可怕,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点灯熬油地疼着耗着,直到榨干身子里最后的一点血肉力气。
可能是又疼了,他睁睁眼看到我在,夸我说,你比他奶奶搓得好,你年轻手上有劲。我含着泪点点头,大声说,您看,还是我搓得好哇。
他长长叹一口说,真的想像康熙说的那样,再活他五百年。一颗泪挂在他的眼角,我轻轻帮他擦去。
五点,爱人起来生火烧水,并用热水给他擦了一遍身子。擦身子时,爱人撩起被子,因为大小便失禁,爹没有穿裤子。他这时意识清醒着急地喊,盖上,盖上。我知道他是避讳我们两个媳妇。我把嫂子拉到外屋洗漱。
六点,热了牛奶给他喝,可是一口也喝不下。婆婆擦着泪说,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只靠输液维持着。
七点,姨夫来给输营养液。在城里时一直都是我给他输液。没办法,知道是癌症晚期病人,周围诊所的大夫都不肯来家里出诊。而留在医院治疗也不可能,我们已经拿不出一笔高昂的住院费。大哥夫妇下岗多年,我们也只是普通的小工人,家里根本没有多少积蓄。虽然爹有公费医疗,可因为大哥坚持北京治得好,从一开始我们就走的是自费。粗粗算了下,已经十几万出头。我娘家以前开过几年诊所,我也懂点皮毛,让爸教过我怎么配液怎么排空气怎么扎针找血管,我就上阵了。居然很长脸,一针见血,一下子就找到血管。爹夸我说,手挺巧的,心灵,一学就会。其实我手心里都是冷汗,万一扎不准血管,不知要扎他多少针。
姨夫家在镇上开着医院,应该是有经验的大夫。我问姨夫啥样?姨夫说,三五天没问题。听了姨夫的话,我就和嫂子商量先把两个孩子送回城里上学,侄子明年高考,我女儿中考。两个人的学习都不敢耽搁。
爹上午的情况很好,一直安静地睡着。大哥泪花花地长叹一口气,不行啦!疼得没力气折腾了。
中午吃过饭,我们打算回城里去,和他道别,他还低低地说,带着孩子路上慢些。回头拐弯看车。爹的脚露在外面,嫂子给他盖被子,顺手摸了一下腿。
出门嫂子小声说,凉到腿上了,怕是要不好。不过想想姨夫的话,我们还以为这一二天没事。
在路边等车,瞬间下来瓢泼大雨,我们跑到一处破房子躲雨,那时我也想是不是爹不想让我们走,可又觉得自己太迷信了。一个小时后我们才等到长途车。
上车,雨停了。
五
有些晕车,眯了一路。下车和嫂子分手回家。手机没费了,想着明天还要回乡下,就出去交话费。半路上,女儿哭着给我打电话,说是老家来电话说爷爷没了。我边安慰女儿边往回家跑。五层楼,我用了不到半分钟。一进门,女儿抱着我大哭。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给嫂子打电话,商量怎么回村里,最后决定包一辆出租车。出门前,我和孩子换下身上所有亮色的衣服。在车上又接到小姑子的电话说,刚才吐了很多血,只是昏过去。现在醒过来了,让我们快点,说不定还能说上话见上最后一面。女儿看着外面黑黑的天,说,没有星星落下来,我还有爷爷呢。
下过雨村里的路稀烂,鞋子几乎都泡在泥水里。进屋看到爹穿着寿衣靠在爱人的怀里。爹看到我们眼睛张了一张,孩子们摸着他的脸喊,爷爷,爷爷。可他已经不会说话。嗓子里只是啊,啊地叫。我和嫂子哭做一团。我心里暗暗自责,如果我们下午不走,他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对孙子孙女说。现在……
去的总要去的。我们想让爹没有牵挂地走。大哥说,爹呀,走吧,活不了了。我们花多少钱也救不活你。以前的话都是哄你的。你得的是肝癌,现在转移啦,全身都有癌了。爹呀,走吧!别不死心。老天爷不睁眼,他不让你活呀!
所有的人都泣不成声。
从我们二日晚上九点回家,到三日凌晨,爹提在心口的那口气总是不落。
爹是个倔人。他不想死,就用那么一口气硬撑着。他不甘心就这样走了,他还想和命抗一抗,可他抗不过要命的病。
爹隔一分钟直着嗓子叫一声,叫得我们心碎欲裂。
凌晨三点二十,爹气息越来越弱,身子也渐渐僵冷。婆婆放声痛哭。爱人把一杖硬币放在他嘴里,大哥跪在枕头下,烧了落气纸。舅用一张麻纸盖住爹的脸。然后打电话给棺材铺让他们把订好的棺材送来。我一直抱着婆婆,她已经哭昏过去两次。女儿和侄子围在爹的身边呜呜咽咽地哭。我说,别把泪掉在爷爷的身上。
虽然巨大的白棺材就停在外屋,大家还是有点不相信,爹会一个人睡到里面去。舅和送棺材人一直理论。果然做了手脚,不是我们订下的四块瓦的整木料。他们狡辩说,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好的棺材板,都要搭斜的。舅很生气,让他们抬走重新换一个来,要不就别想拿钱。外面吵来吵去,爱人出去说,别吵了,搭斜就搭斜吧,我爹活着时一个穷工人,现在死了也没那么多讲究。他一辈子没难为过人,死了也不会。倒是老板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减二百棺材钱。
乡下办丧事一条龙,送棺材的人同时还带来二个装殓师。他们长得都很凶,一脸的大胡子,衣服脸脏兮兮的。看到他们我一下想起湘西的赶尸匠。传说中他们有可以驱动尸体行走的法术。这些人很古怪,他们不和我们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干活。有人递过一张单子,我溜了一眼,大体是要多少花费。几张裱棺材的麻纸钱要一百。大哥把钱点给人家,两个人过来抬起褥子的四个角嘴里念念有词地把爹放进棺材里。那一刻哭声如雷。
几个小时后,一个简单的灵台搭起来。香案摆在棺材的大头前,一盘水果,一盘点心,一对白蜡,三炷起魂香插上,一叠叠的纸钱烧成黑灰。爹的照片摆在中间,周围青烟渺渺。
六
连着二天日夜折腾,天亮时,身体瘦弱的女儿开始发烧。家里乱成一锅粥,我根本没时间照顾她,便让侄子先带她回城里找我爸。等出灵的那天再回乡下。
把他们送上车,姨带我和嫂子去集上买做孝服的白布。我们都是没操办过大事的人,爹活着时,亲戚间的白事红事都不用我们操心,拿多少礼金,去几个人都由爹拿主意。现在没人给我们想办法出主意了。
姨是浑源的老住户,买东西可以便宜些。市场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姨在和卖布的老板讨价还价,这时我的头还是木的,我们马上要在那个大院子里为爹办一场丧事?
买了一百多米白布,还有大家要穿的白鞋,白袜子,包头的白头巾,以及办丧事要用的肉食菜蔬米面。手里的东西越来越重,我渐渐清醒,我们要用手里的这些东西送爹最后一程。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阴阳两隔。
姨把一个小麻团缝在白鞋上,让我们先换孝鞋破孝。孝衣等下午缝好再换。脱下运动鞋,换上白布鞋,鞋面的那颗小麻桃斜斜地躺在那里,像是一颗饱满的眼泪。
乡下办丧事都要请会看风水的先生,哪天施灵?哪天打墓?哪天下葬?都有一定的讲究。虽然我们不迷信,但入乡随俗,既然在乡下发丧,一切都按这里的风俗来。舅帮我们请了懂阴阳的高先生。高先生五十多岁,皮肤白皙,说话儒雅,谈吐学识一点也不像乡下人。说到给坟地点穴,他说一般人家都是点平安穴,一家人平平安安最好。当然也有点富贵穴,点龙穴的。其实这都是人的贪欲,他们不懂阴阳平衡有得有失,得了富贵就会少了平安。高先生在乡里很受人尊重,在村人眼里,高先生是那种能通鬼神的异人。听说,高先生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不知读过大学的他们怎么看待他父亲这个古老而神秘的职业。
高先生给定下的出殡日是九天。一七那天是霜降的节气,下葬不吉利。
下午我和嫂子、姨、姑、姐她们围在一起缝孝服,没有做过缝衣服的针线活,我和嫂子频频出丑。我把裤子缝成了裙子,嫂子没给褂子留袖子。女儿的孝服是我缝的,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要穿起惨白的孝服面对亲人的离去,心里疼惜。
远在山东的哥知道了消息给我来电话,问我在做啥?我说缝白孝服。哥静了一会儿说,哦,你还会缝衣服。我“嗯”了一声,不想说话。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我自己会拿起针线为亲人缝孝服。舅晚上过来,看到我们还穿着平时的衣服,很不高兴。说是没有个办丧事的样子。舅还教训我们说,以后要对婆婆好,不能让她受了委屈。一下子就想爹,如果爹在,这些话应该是他对孩子们说的。
早上有为死人开道的乡俗,五点,我们打开外屋的门,让爹的魂儿早早上路。婆婆嘴里哭念着爹活着时的种种好处,我们陪在身边流泪烧纸,纸钱的面额巨大,上千上亿。
刚从北京看病回来,爹的信心十足,他给我看记账的小本子说,你们花的钱我都记着。谁家的钱也不白花你们的,到时候都还你们。大夫说了,我还能活十年,十年里一定能还清你们的钱。我当时还责怪他,给自己爹看病,花就花了,还提这些干啥。他说一辈子也没有花过这么多钱。再说花孩子们的钱他心不安,一定得还上这些钱,要不死也合不上眼。
七
三日施灵,要来祭拜的亲友很多。村里乡俗这一天是要哭灵的,亲友们哭祭,我们要在旁边陪哭。要不村里人会笑话的。我和嫂子都是那种腼腆的人,实在想不来怎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放声痛哭,还要边哭边念叨爹生前的种种好处。我说嫂子你先来,你前头说一句,我跟着学一句。嫂子打一下我的头,说她也不会。
跪着接过亲友的祭品,手抚着爹的棺材,不由悲从心起,哭声裂唇而出。
想起他当年一次一次地找媒人到我家提亲。最后舍下脸面亲自上门为自己的儿子说媒。和爱人订婚后,我家在新矿的房子,因为哥哥用钱卖掉了。我搬到矿上的单身楼,食堂的饭菜当然不好,他便嘱咐我回家去吃。又怕我面子薄因为没有办喜事不好意思去,总是让爱人在下班的路上等我。有一回我和朋友去赵家窑水库玩,天气炎热,一进门他急慌慌地跑到楼下买回西瓜。我生病住院时,他去看我,竟从兜里掏出一把粉色的梳子。细心的他知道女孩子爱美,病了也要梳头打扮。结婚后因为害怕婆媳关系难处,我不愿和他们住在一起。这事让爹很生气,觉得我不是个好媳妇。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爹的脸才变过来,可也不和我们多说话,只是逗他怀里的孙女。我和爱人偷着笑。爹特别疼爱我的女儿,孩子就是在爷爷的身边长大的,尿在身上拉在身上也不嫌弃,嘿嘿一笑还亲孩子一口。后来为方便照顾妹,爹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住。
每年过节爹总要唠叨把我们一家人留在了矿上。二零零七年我终于在城里买下房子,他高兴地跑去帮我们打扫房子,本来已经雇好工匠,可他一定要自己动手刷房。我们都怪他,这么大岁数了,万一有个闪失哪个钱多哪个钱少?爹说我们买房子时他帮不了钱,现在帮个人手。真是老小孩。二零零八的春节,爹的三个孩子终于都如愿围在他的身边过了一个团圆的春节。
刚立春时,他来家里给孩子送莜面饺子,我割了肉准备做肉泡糕吃。他不让我做,坚持要走。他知道我们买房时借的钱没有还清,不舍得花我们一点钱……
这一天来祭拜的亲友很多,而我们要留下他们吃饭。我和嫂子都是做不好家务的人,一下子要来这么多的人,手忙脚乱不知该咋办。幸好高先生给推荐了做饭的六桃姐。说是干净利落,饭菜也可口。六桃姐没来之前,我和嫂子说她们家一定有很多的女儿,一个女孩就是一枝桃花。人来了一看果然是能干人,给那么多的人做饭,一点也不乱,我和嫂子洗菜洗碗只配打下手。而且有啥不懂的乡俗都可以问她。六桃姐的爱人也是做白事这一行的,专管为死者打墓。六桃姐的手很巧,她会用纸粘各种冥衣冥物,她给爹粘了被子褥子枕头,里面还垫了棉花。单衣棉衣换洗内衣鞋子袜子也做了好几套。六桃姐有空时还教我们叠金银,就是把金箔银垛叠成元宝的形状或是扭成银铃铛。她说,这样钱更值钱。心里明明知道是哄鬼的事,还是跟着六桃姐认真地做,希望爹在那头真的有个金山银山,以后再也不用为银钱发愁。
八天过正日。这一天所有的亲人来送爹最后一程。明天一早爹便入土为安了。这是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乡间有请戏班子的风俗。人生如戏,老人故去,搭一台乡里的草台班子,也算是为一个人热热闹闹地拉上人生的大幕。不过我们坚持没有请戏,一是不喜欢太热闹,还有就是接受不了那个大喜大悲的气氛。这边是哀哀的哭灵声,那边是荤曲艳歌。一些流行在乡间的风俗,我们外面人是理解不了的。
丧乐我觉得还是二胡、唢呐配在一起最好,二胡的如泣如诉,唢呐的低转回旋,只拉一小段,忍不住泪雨横飞,肝肠寸断。
五哥懂佛经,双手合十,绕棺为爹念了一段往生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 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 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 毗迦兰多 伽弥腻 伽伽那 枳多迦利 莎婆诃
愿爹拔除一切业障,往生极乐国土。
八
今年春天的某日,我又一次穿起孝服回爹的故乡送别亲人。灵棚、棺木、花圈、麻衣、哭声。我跪下来两手撑地,恭恭敬敬地磕头,没有滂沱的泪水,心里很安静,一个老人静静地走了,他是爹的三哥。
守灵的那夜,大风突起,先是放棺材的灵棚被风卷起,然后电也莫名其妙地停了。黑暗里一具棺木孤零零地留在风口里,那会儿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大风忽然把棺材带走,会不会就是到了人们向往的极乐世界!
手电筒射出雪亮的光,如一道道闪电划破黑色的天幕。人们惊叫声一片,大家在想办法重新把灵棚搭起来,可是风太了。有人说,祷告一下,说不定是死人生气发脾气了。于是三叔的孩子们迎风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大风卷起漫天黄土迷了所有人的眼。
早上醒来,我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灵棚,灵棚好好地立在那里,棺材前的香烛青烟袅袅。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大概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起棺,众人鱼贯而出。我低着头跟在白色的送葬队伍后面,周围是围观的乡人,他们评议着我们的哭声是不是有韵有腔,死人的仪仗是不是够气派。这几年我一次次穿起孝衣,送走一个个亲人。内心渐渐平静,对死亡不再是刺骨的悲伤和畏惧,生门死门,人人都要进出。人世上我们都是一个过客。所以生不是喜悦,死也不应该悲伤。
跟着灵车我又一次回到爹小时候生活过的小山村。十五年前,我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随着爹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爹跪在奶奶的坟前,边烧纸边哭。儿行千里母担忧,爹大概是想告诉地下的老母亲,他儿女成群,如今也是当爷爷的人了。
村里静悄悄的,我们放起的炮声,惊起几只野鸡。住在村里的大嫂得了消息领着一只狗,等在村口。据说狗会为死人背去七担粮,这种说道起于怎样的民间传讲,我不明白。大嫂是李姓一门留在村里惟一的一户,这些年大家因为各种原因都搬离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五十岁的大嫂苍老,贫穷,还有对日子的绝望。她说,大哥常常打她。边说边让我们看她头上身上的伤痕。大嫂他们有五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没有好好读书,初中还没毕业,便辍学到县里的饭店当服务员,到修摩托车的小铺当学徒。
乡里有闰月年不能破土的风俗,今年恰逢闰四月,三叔的灵柩便不能正式入坟,只好寄埋在一处土崖下。不起坟头,不立碑石,只是一垅黄土草草掩埋。
几缕淡淡的晨烟,几声清亮的鸟叫。兄弟相聚,两位老人大概正坐在一起高兴地喝酒聊天!
陈 年:女,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2007年开始写小说,在《天涯》《山花》《作品》《阳光》《黄河文学》《山西文学》《芳草》等发表作品若干。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并收入《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和阳光文学奖。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