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2014-09-02孙焱莉
孙焱莉
一
五月初一,屯长杨生组织人开会,会是在露天地儿开的,选拔参加龙山镇里三年一届的端午大庙会。杨生一抬脚,登上大柳树下面的大磨盘,双手叉腰,很有气势地强调:这次必上的节目有两个——老郑的评书和屯里的秧歌队。屯长右手一举,并向下一划拉,尽管幅度很小,但派头就跟出来,他继续说:秧歌队里谁掉队都可以,张老船的旱船不能缺。柳树叶子随风摆动,人群里顿时嗡嗡起来,有大笑声、尖叫声,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兴奋与喜悦。
此时,我们屯里一团和气,会开完了,大家还聚在刘三卖店前的大空地上不走,比过年还热乎。这情景仿佛回到了生产队开大会时,全村老老少少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大家为了一个事儿来,却说着离题万里的话。我喜欢所有人都离题,这样可以游荡在人群里,不被拔高,挑起,像一锅粥里的一粒米,而不是里面的老鼠屎。要知道,在我们屯,我和张老船是两个臭名昭著的半大老头子,在他们嘴里我们俩是一对老不要脸的东西,村里那些老娘们儿嘴里似乎总是寡淡无味,闲得慌,于是我们俩总在她们的嘴里被嚼来嚼去,酸杏、甜枣、涩葡萄,再把核啊皮的吐到地上,假模假样地用脚踩两下,可不久我们又变成杏、枣、葡萄,又会被重新捡起来嚼。而此时不同。我被他们熬在了一起,粥样,稠乎乎,或者比米更出色一些,像米里的红枣子。只有这样的机会才能让他们只看,只听,只拍巴掌,嘴里乐哈哈,没时间嚼我们俩的事儿。此时,张老船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坏种儿,大概和我的心情是一样的,他正半张着嘴,靠在树上,乐呵呵地看屯长讲话。
我们俩不偷不抢不赌,名声都犯在女人手里。我们那儿叫尚屯,高尚的尚。可我们俩与高尚无缘。我是个老光棍,一直缺女人,我就一直在找女人。女人像河里的泥鳅,滑溜溜,看着在那儿,伸手一捞,拿到眼前,却什么都没有。从二十多岁开始,一直到五十六岁,三十多年光景,我陆陆续续捞到手的女人没有一个肯与我厮守终生。也难怪她们不肯,她们中有的有丈夫,和我偷欢;有的顾忌孩子,只肯和我厮混,花我点儿碎银子。也有单身漂泊无比寂寞的,把我当成一块休息的石头,累时一靠,有精力了,就等更好、更大的船,收拾利落,人家就起身扬帆而去了。我这块茅草窠里的石头注定窝在这里。我不是娶不起媳妇,我搭在这些女人身上的钱足够娶一两个媳妇了。在我年轻力壮想娶时,我是真的穷。为了赚钱,我把左手留在铡草机里了。后来等有了一点儿钱,我也老了,手也没了,就更没人肯嫁给我了。现在,我更像被丢进河里快被淤泥吞没的石头,只露一个顶儿。
四月二十六,喜鹊堵在门口的枣树上喳喳叫个不停,我后来想:这肯定是我命中注定的大日子。镇上的表妹来电话给我提亲。看来血缘这东西有时还真有些好处,至少不会嫌弃我这个名声不好的老光棍。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叫岳小桂的女人。多少年没人正式给我介绍女人了,我有点儿激动,听到消息,心颤了好一会儿。第二天早上,我穿上我说评书时才穿的好衣服,双手插在裤兜里去见她,她长得并不好看,还有点儿胖,头发有一半是白的,竟然没染黑,看上去人倒是挺安静的。后来我往出走时,我表妹说人家对你很满意,说可以处处,但最近要去县城走亲戚,回来再联系你。我当时对表妹说:你是诳我吧!是不是她不同意?没关系,你哥我这个见多了,再说,我还没看上她呢。我表妹照着我后背捶了一下:说什么呢,你是我哥,我诳你干嘛,再说她也是我不错的朋友,不会和我说假话的。于是,我决定安下心来等这个岳小桂,不去找女人扯皮去了,更不去找马兰花了。
说实话,马兰花人挺好,至少这些年不嫌弃我这样一个没手的人,我们暗地里来往六七年了,她从不张嘴和我要什么,也不提过分的要求,她虽不要,我却是心里有谱的人,我从不亏她。每年的春节、端午、中秋都是重要的大日子,我们屯的人都正儿八经地过。每年节前,我都买点儿东西送到马兰花家去。我住屯西头,她住村东头。这样每年都有那么几次,我隆重而小心地大包小包送过去,通常选在晚上或天不亮时送去。
这次我买了比往年更多的东西,下午,就往马兰花家走,很隆重的。我今年不光送东西,还要说我看对象的事儿,这次我感觉挺有准头,也让马兰花将来有个心理准备。
马兰花是个迟早要去城里的人,这个我能感觉到,她儿子在城里工作了,房子已买好了,现在就等着成家。马兰花也表示将来要去城里给儿子看孩子。有一次,她边往身上套衣服边说:上次去儿子那儿,参加了一个葬礼,跟着去公墓了。城里人的墓园修得有亭子有小桥的,又干净风景又好,挤是挤点儿,热闹,不像咱农村,坟都在山上,四面荒草乱石头的,三三两两的,挺孤单,左右都是一家人,老老小小的,睁眼闭眼怪没意思的,不如人多脸生的新鲜。我照着她腰上的肉掐一把,说:骚老娘们儿,你还想到那儿过日子怎么地,这么白嫩,到城里的墓园里,不得一帮老色鬼在后面光着腚追你。马兰花咯咯笑着躲开我的手。其实那一刻,我心里冒出许多的酸楚。
马兰花听我说了岳小桂的事后,连说好好好,终于要有家了。旋即下地,弄了四个菜,两凉两热,我们俩每人喝了一杯白酒,从端起杯那时起,她就讲了好多过去的事,好的,坏的,甚至讲起了她十岁那年,放鹅,把一只鹅看丢了,回来,被父亲一脚踢倒,摔在门槛子上,门牙磕掉了一大块,马兰花说:他咋能恁狠呢,他咋能恁狠啊!说完这两句,她突然哭了起来,而且越哭声音越大,最后变成嚎啕大哭,我把她的头摁在我怀里想堵住那哭声,可没用,那哭声,从我的腋窝,从手臂缝隙里冲出来,四面八方地跑。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看见马兰花搭李三的摩托去镇上,我知道她去城里儿子家了,大约不会再回屯里住了。
二
张老船之所以也沦落到我这个地步是怨不得别人的,只能怨他自己。我可以怨我父母早亡,不但没给我好相貌也没给我打下好的家底儿;还赖我叔把我带进城里,把手意外地丢在那儿。张老船和我的境遇不一样,他年轻时有才有貌,二十一岁就娶了老婆。中年运落了,四十不到死了老婆,独自一个人又拉扯儿子过了几年。儿子结了婚,本想省心了,结果,这个浑球儿子,婚后六个月伙同别人抢劫、伤人。正好那年严打,被判了无期,一个好容易凑成的家顷刻散了。但那时我依旧认为他比我强,至少有个后摆在那儿,而我呢,在哪个角落也找不到一个与我有那么亲密关系的人。
要说张老船可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从十八岁在村里当秧歌头儿,带着一伙子人在镇里文艺大汇演中争了个第一的满堂彩,刚实行计划生育那阵儿,大家都想不通,别人都不愿意让自家的老婆结扎,他带头领自己的老婆流掉了五个月的一个大小子,又让老婆做了结扎。他一直是屯里人议论的风口浪尖尖儿。在他四十三岁上,破釜沉舟,一副不要命也不要脸的架势,娶了一个不能娶的女人。这可翻起了天大的波浪。
他决定要结婚后,一次,我俩在一起喝酒,我劝他慎重,那时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凭着我们老哥们儿和老邻居的身份能让他改主意。我说:就凭你的条件找个老伴是不成问题的,我就知道有一个人对你有意思。他抱着我没有手的胳膊摇来晃去,还用手摸着我那没有手的腕子,他说:你的手没了,你疼不疼?空不空?如果让你选择你能不能舍了它。他说到了我的伤疤,我突然悲从心中来,说:如果能选谁会舍?他泪水一下子就流下来,说:兄弟,我现在就是选的时候了,我不能丢,这不是一只手,是一颗心,是命!我打定主意了,在屯里,我就你一个知己,你得站在我这边儿。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把嘴闭上,等着他把悲伤倒净了,然后喝酒吃菜,准备迎接他的大事情。
张老船在村子大摆婚宴,鱼拣大个的,肉也足,砍了两个猪屁股,四扇猪排骨。熘、炒、烹、炸,花样翻新的肉菜,闻着香,看着馋,青菜几乎没几个,倒成了点缀,那菜一上就是满满一桌子,盘子都要溜到桌子外面了,摇摇欲坠。
可这样的饭菜愣没招来人,招来的却是一群又一群的苍蝇,村里的鸡猪鸭狗的倒是顺着味儿来了,树上、墙上还有无数只猫,像叫春一样叫唤。
那天,没几个人来吃,大伏天的,饭菜很快就馊了,看着枯萎下去的那些菜们,我和张老船还有他的新娘子吴芬芳面面相觑。后来张老船说:倒了喂狗!他的声音像夜里的石头一样又黑又硬。
我帮他一桶一桶地往壕沟那里拎,那些等在一旁的猪狗鸡鸭,比赛一样跟在后面狂奔,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进沟里,一头扎在那些变质的肉菜上猛吃。屯子里好多人都说:只有狗猪才去吃这样的宴席。
那时节,我也忙得很,白天去田里耕耘,我的田还有赵柱家的田。晚上,就去找赵柱的媳妇,赵柱在外打工,好几年不回家,我就替他照顾媳妇。那时还没和马兰花好上。她老头一直病着,她憔悴地在田里和院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忙,像秋天里一只破了翅膀的黑粉蛾子。每次从她门前过,我都很心疼她,心疼那么漂亮的脸蛋起了刺儿,那么好的身段被旧衣裤裹缠得乱七八糟的,我其实是个好人,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那些天的夜里,我心一直不安生,不知道为啥,总感觉哪里被撩了一下,有空隙与凉意。深夜,一切都静下来,赵柱媳妇的心还没安顿下来,银盆大脸凑过来,钻进我怀里头,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张老船在吴芬芳的被窝里滚。碗大的心口,顷刻被热油溅了豆大的一块,滋滋响,一激灵。我这样个混人也心颤着。还好,过一会儿就顺过来了。让自己想,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还骂自己:你这样的货,难道还有迈不过去的火焰山么吗?
我们村很多男人、女人甚至不懂事的孩子都起哄骂我俩,扯我俩的闲话,但都在背后。人前还是给我们俩留点儿面子的。
如今,屯里有事情,我们俩成了红人,人们更是把以前的那些事都丢在一边,人嘛,乐和时都面善了,彼此看着都亲。老赵说刘三,你那点儿屁能耐呢,快拿出来,平时嘴一溜一溜的,这时蔫了,跟老郑学学,别一天盯着那点儿钱。你学老郑的嘴儿,你再学学张老船的腿儿……人们乱哄哄地闹,甚至动手动脚的。七十六岁的牛婶子也来凑热闹,她是惟一有什么话都当面说出来骂出来的人,我其实挺喜欢她这样的。牛婶子有点儿南城人的口音,她拄着小棍对着一个在石头上坐着,一个在树上靠着的我俩说:“你两个上辈子没死净这辈子又转世的孽障货,成天不干好事,坏事一嘟噜,快趁着这大好的光景,说说书,跑好船,修修好吧,省得下辈子托生成个猪狗!不得个彩头,捧个什么什么杯来,就别回来见我们!她老得掉牙了,骂人却嘎嘣脆,因为当着面,我听得挺舒服,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骂出的话来,没有冲人的荤味,很素,很亲和。
有人在人群里伸出脑袋喊,先过个节吧,老郑,老郑,来段《张飞坐堂》,《张飞坐堂》!又有人喊,张老船耍一段,扭头晃腚耍段儿浪的!给我们先开开眼。
三
五月初二,选定了节目,接下来就要排练了,我的评书不用练,无论是《秦琼卖马》还是《桃园三结义》张嘴就来,但熟归熟,人也要在场,集体活动嘛,反正在哪里待着都一样,人堆儿里总比家里清锅冷灶的热闹得多。
傍晚,我点火烧饭,张老船的孙子小闷头开门进来,直溜溜地站在我身后。我说,晚上在这儿吃吗?他还站着不动,我就知道他是要在这儿吃,就多抓了两把米。如果他转身走了,或者进到屋子里说明他不想在这儿吃。从四岁半,他能独自爬过那道矮墙,闯进我的屋子,我就知道他的想法了。现在这个十三岁的半大小子还是四岁半的神态,眼光永远不会在人的脸上,要么高过你的头顶,要么在你的腿或脚上,显得呆愣,空洞。小闷头其实不傻,他只是不说话,瘦小、干巴的他往灶台边一站,就像一只等食的小狗,或者不如小狗,小狗知道讨好人时得摇摇尾巴,他是只呆瓜,结在一根看不见的藤上,只有肥大的衣襟被风偶尔吹得一动。
我边往灶里塞柴边问:今天又不上学了?他不语,手扒拉着灶台上的一个汤勺,让它不停地转。我知道,肯定又是谁提起那件让他不高兴的事了,这些年,这孩子心里只有这一个事儿,这个事儿把他从头到脚封住了,欠不出半丝缝,透不出一点气儿。
吃完饭,我收拾利落,就去屯里蹓。这是我的习惯,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招摇一下,证明我还好。今天小闷头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黄昏里,夕光遥远地照耀着,一长一短的影子相互衔接,分离,偶尔重叠在一块儿,他佝着头走,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
寂静的屯子,死了一样。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受不了这个,使劲清了两下嗓子,开始哼起戏文来。通常我是双手插在裤兜,这样没人看出我是一个无手的人,我假模假样地伪装了二十年了。那天,我走上屯子里那条又长又瘦的路,瘦路上没有风,只有垂着的蒿草,蔫蔫的,发出无人知晓的叹息。我突然感觉无比悲凉,总感觉身前背后再没有路了,自己不知该往哪儿去,岳小桂一直没有消息,我想找表妹问问,可掐指一算才一星期。我想不明白,她只是我见过一面的人,她不嫁我,我二十多年也过来了,况且我也没缺过女人睡觉,为啥这次就这样牵肠挂肚的?我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吗?
逛到了屯子中心十字路口那儿,天已渐黑了。一盘废弃的老磨盘卧在老柳树下,人们坐在磨盘上吸烟,喝着茶闲侃。听见刘三远远地喊我,老郑,过来说一段。我心里爬上的悲凉才叽里咕噜滚得无影无踪。长嘴刘大嫂大声说:老郑兄弟呀领孙子出来蹓食儿呀。哟,看我,多不会说话,人家老郑还年轻哩,应该是领着儿子蹓食儿呢。我一转头,看小闷头转身就往回跑,脚步慌慌的,一个趔趄,差点儿摔进路边水沟里。我回过头,劈头骂道:傻×娘们儿,臭嘴。我一会儿就领你蹓食去,领你到草窝子里,把你身上的汁汁水水的都蹓净了,让你家老爷们儿啃干树皮去。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长嘴刘大嫂边朝我撇石头蛋子边骂我。我不躲,赖皮赖脸地说:给你打,给你打,打坏了物件,去你家养着。她也不是真打,他们都是背后讲我的烂事,但她们不烦我,也不怕我。我也从未强人所难,我搞的女人多数都不是窝边的草。即使有窝边儿的,也是她们主动送上门来的。跟他们闲扯了一会儿,我就往回走。
每天我都要到张老船家走一圈儿,今天也不例外,绕着屯子走完一圈儿,我就往家的方向走。进到张老船家院子时,天早已黑透了。张老船正在拾掇旱船的船骨。吴芬芳正在旱船的另一头捏着针钩织,兰花指上翘,上下翻飞,远看,那手指像只粉蝴蝶,在花丛里穿越。冷丁一看,这旱船不就是一朵花吗?旱船边儿用浅粉的毛线钩成,中间还夹上蓝道儿,船头船尾用花线编织而成。一头儿绑着一朵红绸花,另一头儿系着鹅黄色的绸花,那红,火一样,而那黄娇嫩得很,仿佛一碰就会掉水,掉粉,掉花瓣儿。船身是粉色的金丝绒布,底下特地扎了一圈飞子,我想起张老船每次在地上摇晃、蹦跶时,那圈飞子张扬、翻飞着真是美得很。不过我记得前年镇里搞比赛,张老船的这个旱船是红色的身子,现在摇身一变成粉色的了,这个粉绒布,灯光能照的地方真鲜,真奔放,而阴影里的粉就有点儿隐忍,像极了吴芬芳的那截后脖颈,悄然藏在旧衣服里,深不见底,有说不出的滋味。再说那两只桨,桨柄用两色纸包着,桨片用红纸包着,中间贴了三只白色的“人”形薄纸板,有间距的排开,像一群白色的雁。最有意思的是另一只桨柄上还有字,我拿过来看,原来是旧挂历包的,那个金色的“年”字被留在了显眼儿的地方,别说,还真有一点儿韵味在里面。张老船此时正用透明胶带把这只桨一圈一圈地缠起来,这样,这纸糊的桨就不怕风吹日晒雨水淋了。
小闷头早已回来,此时正安静地坐在俩人旁边的凳子上看,他对这只旱船很好奇,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看,不遗漏半分半毫。时不时用细小的手指摸一下这儿,捅一下那儿。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小闷头那双眼睛闪着光,不痴呆,不混沌,不木讷,不忧郁,那是一双多么漂亮无邪的眼睛。
看着眼前这一家三口,我真心羡慕起张老船来,流言怕什么,这完满热闹的一家人才重要。
四
五月初三早上,天还没亮,我在被窝里被外面的嘈杂与喧嚣弄醒了。从张老船家屋子里传出的吵骂声已挤破门窗,呼啸着冲进来。
我匆忙穿好衣服,出屋门,因为听到哗啦啦的破碎声,我情急下翻墙过去。我们两家中间的墙很矮,但我从来就没跳过墙,张老船是个有家有女人的人,我不能随便的就从墙头过去,这是我的原则,我不是小孩儿,我和小闷头不一样。
门开着,一声又一声的吼从里面翻滚而出:……这还是人办的事吗?你让我咋办,啊?咋办……
进了屋子才看到有一个中年人手指着张老船说:人都要脸啊,你有脸吗?你是爹!爹呀!明白不?叫着喊着不解气,抓起窗台上一个花盆往地上一摔。一张扭曲的脸转到我面前。是百顺,张老船判了无期徒刑的儿子,我心里纳闷,怎么能出来呢,而且这么快就出来了?这下张老船要麻烦了。我上前解围,说大侄子回来了……没等我把话说完,百顺一张布满横肉的脸一下子转向我,像掉转过来的一把老枪口,冲,火力十足,一下子找到了目标:回来有鸡巴毛用,老婆孩子没了,爹不是爹,家不是家,还有什么脸过,都死了算了!吴芬芳并不在屋子里,不知在哪儿。我想,这么重要的人物为什么不在场呢?张老船叉着腰面对着墙一声不吭。我想我过来就是息事的,忙说:百顺大侄,你先消消火,有话咱好好说。百顺在地上呼呼地转圈儿:说个屁啊,这有法说吗?我说只要想说就有法说。百顺一下子就把那张脸横到我面前:老郑啊老郑,你说你一个老绝户,算哪根葱啊!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不——想——说!他一字一顿,仿佛“不想说”三个字是把刀子,他要用它割破我的脸,其实割破我的脸、割到我的心的是另外三个字。我转身就往外走,我知道我再说什么,这浑球一定会说我滚,我现在不走,难道还等下一句骂吗?走之前,我瞥了一眼面朝墙的张老船,他正侧头看着我。我看到他无奈而充满歉意的眼神,还有这两种情绪背后的第三种情绪——绝望。是的,只有我能看到他的绝望,现在他脸上急剧而至的只是歉意与无奈。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说:兄弟受委屈了。我用眼睛告诉他:只要你张老船明白就好,我挨了你家兔崽子一顿骂,是为你。
我出门时,差点儿撞上一个人,一闪身,看是吴芬芳从外面进来,眼睛发直,扬着脸往里走。我放慢了步子,扭回头看。吴芬芳已进了屋。从我这个角度,只看到一只蓝色的塑料凳和靠着柜子的那只粉色旱船的下半部,一只桨立在旁边,另一只桨已倒了,横在地上。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接着是咕咚一声,百顺的骂声响起,接着听到稀里哗啦地响,张老船大叫:你干什么呀!里面是嗵嗵的闷响,是拳头和脚接触身体的声音。我忙折回身,在屋子里,我看到百顺正对着墙角的吴芬芳猛踢。吴芬芳蜷缩成一个球,用手护着头,用肘护着肚皮和所有柔软的地方。张老船试图从背后拉过百顺,他抱他的腰,可是高大的百顺用胳膊一扒拉,张老船就是一个趔趄,张老船继续冲上去拉,结果百顺愤怒的回头,使劲一推,张老船像只轻飘的破筐,一下子被扔出很远,人老了没力气,似乎重量也没了,那高高大大的块头只是摆设。从铅块变成朽木块变成棉花包,轻飘飘地飞到炕沿儿边,只听咣当一声,张老船弹了一下,又冲到儿子面前。这场殴打与制止在三个人中无言地进行。等我和张老船的两个叔伯兄弟把这三个人拉开时,看百顺与张老船都大汗淋淋了,像水洗过一样。
没人说什么,拉开了就拉开了。在尚屯,人们喜欢把事儿掰扯得明明白白,两口子打架也一样。可现在人们都住了嘴。我也一样,并且这也不是我久留之地。而且我发现张老船的那两个兄弟安顿好三个人也急着往外走,这屋子里似乎到处冒烟,呛人。
外面有人站在大门口听着,议论。我走过时,他们问我:老郑怎么回事?说说。我说:不知道。挤过人群走开了。后面有人说:别走啊,你看你知道好事还不告诉我们,抠!我没走多远,就听到百顺在屋里吼:看什么看,打架没看过啊?妈的,不想活了啊,不怕溅身上血啊……看来并不是我一个挨骂,心稍微舒坦点儿了。可走了一段路,心里又响起百顺的那句“老绝户”,心马上堵得严严的。我没有回家。我想我回家一定听得到吵骂声。张老船的事,让他自己解决吧,反正当初他的决心都下定了,事情来了,他得自己接着,这事别人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我回过头再次张望时,看到了小闷头在离家门口很远的一条小岔道上站着,一个人,安静地看着院子里的吵骂与人来人往中小声探寻的蠢动。
那天我往镇子里表妹家走,十八里的路程,我走走停停,有时坐在一个涵洞的水泥台阶上吸烟,有时干脆就在大路边的树下倚一会儿。大黑的天,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一直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这样走走停停的就到了她家门口。我被百顺骂得悲观了,我甚至想:我表妹会不会嫌我一个人,是老绝户,也不待见我。我原来以为一个人好处很多,比如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比如做错了事也没人责怪。可现在细想,我是走到哪儿都让人放心不了的人,男人防女人防。如果有个家,有个女人就不会这样了。我在表妹家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进去了。表妹一下子就猜到我的心思,第一时间告诉我,岳小桂还没有回来。然后就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来?我说正好路过,我表妹看我被露水打湿的裤腿子就笑了,说:还没吃饭吧?我忙说吃了吃了。结果越说表妹越感觉我装假,忙去厨房里弄菜,说让我和表妹夫喝点儿酒。
那晚,我说了好多话,从前的,现在的,我知道我很磨唧,可我刹不住闸了。我喝了不太多的酒,却醉了,吐了表妹家一地。我是被我的话说醉的。我很过意不去,看表妹屋里外面的收拾我吐的污秽物,我流着眼泪昏睡过去。
五
五月初四,最后一次彩排,这事我还记得。我从表妹家急火火地往回赶,路上我还在想张老船今年参加秧歌队的心气一定不怎么高了,或者干脆闷在家里不出来了,儿子回家,比天还大的事。
每年只有尚屯的秧歌队现身,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张老船的旱船十八摇。别看平时他走路、说话一本正经,看着还有点儿老相,可双肩挎上那带子,钻进那七彩的船里就像一只欢蹦乱跳的小马驹子,抬蹄尥蹶好一通撒欢,年轻人都不及他灵巧活泼。
刚到村口,就感觉村子还像昨天那么喧嚣,人都在屋子外,院子外,或张望或三三两两的私语。难道张老船和儿子还在吵,还在打?打了一天一宿还不累?
我往家的方向走,总不能不回家吧?即使听着百顺的骂也得回去吃饭、睡觉、过日子啊。刚走几步,刘三迎面跑来,说:老郑,老郑,你哪儿去了,满村子翻你,都找疯了。我说找我干嘛?给张老船张罗事儿,帮着报个庙儿,大半天了,没人搭个手,人都硬成那样了,才摘下来。我一下子蒙了,问:刘三你说啥呢?刘三说:老郑你不知道吧,张老船上吊了,吊在了他家房梁上。
我往前走,有点儿头重脚轻,有点儿怀疑刘三的话,昨天他还站在自家的屋子里,脸朝墙,我走时,还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一眼,我还感觉他在说:兄弟,欠你一顿酒。又有人迎面走来,说:老郑,来啦,你给操持一下吧,只有你才能弄明白他家的事。我突然想哭、想吼:他家的事谁能弄得明白!可我还是点了一下头,冲着张老船,冲着小闷头,我得去。
可我还是在屯里先转了转,我得适应这件事,听着你一句他一句的话,弄明白了,张老船的儿子想要回自己的媳妇吴芬芳,让张老船搬走,张老船说吴芬芳和他过了十三年,总比你半年感情深,死也不给。还说这是我的家,更不会搬走。爷儿俩就一直吵,一直推推搡搡。后来,又把这股子气撒到吴芬芳身上。吴芬芳被打,张老船继续拦,被推得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的,村里头的人冒着被骂的危险往屋子里进,一半拉架一半探听,张老船在这些人面前尊严尽失,水洒了,人倒了,脸跄在地上,像个泥猴子。我听到这儿,眼睛一下子湿了。再后来百顺找来张老船的家族中辈分高的三爷爷与五爷爷,三爷是拄着棍走来的,五爷爷是轮椅推来的。让这两个人评理,结果俩人都赞成百顺的意见,让张老船把吴芬芳还给儿子。张老船说:要让我还,除非我死了。众人说:那没办法,你去死吧。张老船真的就死了,据说没一个人拦着,但在场的那些人中,有人说,我去拦,房门被从里面插上了。我听到这儿,心里难受,就蹲在地上骂:他妈的!他妈的!我操他妈的!骂了两句,起身往张老船家走。
小闷头正站在自家大门口向里望。昨天,他站在大门的左边,今天他站在大门右边,似乎这一夜他只走了几步。破木楞钉成的大门歪斜在那儿,要散架子了。小闷头的眼神迷茫而空远,像在眺望天边的一座山。
我进屋子,看张老船躺在地上,并不规整,头歪着,一条腿有点儿蜷,一个破围裙随便盖在脸上,绳子套丢在不远处,还有一把斧子压在绳套上,梁上一道崭新的印子,是斧子狠狠砍上去的,我仿佛听到张老船扑通坠地,脑袋“咣当”一声磕在地上。我寻找了一下血迹,却没有。
老船哥呀,你咋一下子就走了!我在心里叫了一声。眼前忽倏出现了一幕:戏台子上,张老船本来顺畅、大步流星地走着,却被那个叫孙悟空的一指,就定住了,那个腿呀悬着,身子也歪着,眼睛还瞅着前面的好山好水好路程呢,他这个样儿啊,揪着我的心。可一转眼有他的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张老船一笑,消失了。
百顺坐在屋子中央的凳子上,一脸铁青。吴芬芳坐在炕角,紧贴着墙,眼睛直望着地,眼睛肿着,两个眼角像两个泉眼,汩汩地往出冒水。屋子里除了一个躺着的两个坐着的,没有别人,别人都在外面打转,这里是个漩涡,没人敢进来。我在这漩涡里站定,说:生有百般不是,人死万事成空,百顺,他毕竟是你爹,你得让他入土啊。百顺哼了一声,嘴对着空空的房梁说:爹?我爹?笑话,他要是我爹能做出这样的事吗?屋子外边儿的人一下子没有了声音,连呼吸声都被自己掐住了。好半天,没人喘半口气。百顺啊,死者为大,你总不能让他臭在你屋子里吧,这屋是你的,你不要了呀?百顺听了这话,突然醒过腔来,说:要,怎么不要,我的屋,我的房子,全都是我的。老郑叔,你说怎么办。我能依的,都依你。我看百顺松了嘴,也舒了口气,说:摆灵堂,买香火纸钱,送我老船哥最后一程,过了忘川河,生死两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