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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2014-09-02于香菊

阳光 2014年9期
关键词:柳眉水湾

早晨,在凌水湾庞家老宅,裸体的凌芳偶然扒窗一瞥,看到开车进院的柳眉,便着火一样尖叫起来。还是从炕上爬起来的庞天骁沉着老练,他一边将凌芳的衣物甩给她说,快穿!一边迅速地穿戴好,开门去迎接柳眉。

庞家老宅的屋子在早晨的阳光中很灿烂。更灿烂的是阳光中的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凌芳虽然穿戴整齐了,但身体一个劲儿地瑟缩发抖。庞天骁目光游移,不敢看妻子柳眉。柳眉大方地走进来,没急没恼,眉眼中反而全是笑。庞天骁张嘴要对柳眉解释,柳眉摆摆手,不让他说话。凌芳突然感到很悲哀,想柳眉在没嫁庞天骁前,是绝对不敢这样对庞天骁摆手的。庞天骁是谁呀?那是凌水湾最聪明、最风流倜傥的王子,曾经是白卷先生张铁生的同学,动荡年代是红卫兵的领袖,凌水湾人都说,要是“文革”不结束他早升到中央去了。改革开放后,他领导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成了凌西最大镍矿的老总,并领导着一个庞大的家族集团——龙虎集团,一边主营镍矿,一边开空心砖厂,一边买卖山林土地,一边进军房地产,在整个凌市,他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这样的人,柳眉怎么敢对他摆手呢?她柳眉算什么啊?不过是凌水湾土生土长的一个灰姑娘,不过就是在凌水湾脱颖而出,嫁给了庞天骁。

婚姻这东西很奇怪,一旦抓在手,王子虽然还是王子,那灰姑娘一下就变成王妃了。不,不是王妃,是王后。只有王后才能这么傲慢,才敢对王子摆手。可以说,凌水湾最有心眼和计谋的人,就是这个叫柳眉的女人。她长得真很美,和凌芳是两个风格的美。凌芳是带刺的山玫瑰,野性娇美;柳眉是庭院中的富贵花,雍容华贵。凌芳特佩服柳眉的是作为一个大人物的正房夫人,要色有色,要度有度。平时,不管见到谁,都是那样温和地笑着,让人觉得是那样可亲可敬,简直是中国的蒙娜丽莎。可是这个蒙娜丽莎在抓住凌芳和庞天骁的把柄后,她依然这样笑,就有点儿反常,宛若刹那间牡丹变成妖花,披着神秘的色彩,艳丽之中带着妖冶,令人惧怕。她不理庞天骁,直接对凌芳说,芳子,咱们姐妹一场,你这样做,对不起我。柳眉说着,用手擦擦眼角,好像那里很湿润。柳眉很会装。凌芳心眼较直,她虽然知道柳眉这一点,还是有点儿眼泪汪汪了,她望着柳眉说,不是这样。凌芳说的不是这样,其实是指她与庞天骁的事与柳眉无关,谈不上对得起对不起你柳眉。可是柳眉不让她将话说完,凌芳也不想说明白,她不好意思直戗柳眉,毕竟姐妹俩曾在凌水湾一起长大,一起唱戏,一起追逐庞天骁。况且两个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在表面上将对方当过情敌。

柳眉将下颚抬得很高,她不看凌芳,只是皱着眉头说,那是哪样?

不是这样的。凌芳的样子可怜兮兮了。她看一眼庞天骁,希望他能替她说话,可是庞天骁这个伟人样的人物,一旦妻子将把柄握在手,就变成了一只面瓜。他什么都不说,以前没结婚的庞天骁可不是这样。那时五朵金花柳眉、凤春、五英子、福苓和自己都爱他时,他从来不允许这五朵金花互相诋毁或者攻击,脸子拉下来,钢铁一样,是专门同情弱者,替弱者伸张正义的。

柳眉如玉的手掌一拍柜盖,厉声说,又是哪样?你不觉得这是对我的伤害吗?

在柳眉的震慑之下,凌芳的心缩在一起了。她真的觉得自己和庞天骁做的事情就是她和庞天骁之间的事情,与柳眉无关的,于是又说,真的不是这样!

柳眉说,不管是不是这样,如果让我放过你,你必须马上嫁人!凌芳觉得柳眉说错了,她应该说放过你们,不该说放过你,这事是她和庞天骁一起做下的,怎么能单独放过她?凌芳看一眼低头不语的庞天骁,已经坐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翻看一张报纸。她突然就明白了,柳眉好不容易和庞天骁成为夫妻,不管他做错什么,她都是不会怪罪他的。她要怪罪的就是那个女人。于是她就很悲凉地说,行,我嫁人。这样说着,又觉得不对。自打十六岁就跟在庞天骁的屁股后头,除了庞天骁,她没爱过别人啊!于是不由得伸出两手,无奈地对柳眉说,我我没人可嫁啊!

柳眉凝望着凌芳和庞天骁老一会儿了,望得凌芳的心里怦怦乱跳。她正想柳眉能允许她嫁给庞天骁。庞天骁也被柳眉望得停止翻看报纸了,甚至手足无措起来。或许他也以为柳眉愿意成全他和凌芳呢。一夫二妻,这在他们庞家是有过先例的,庞天骁的祖太爷就两个妻子。可是凌芳马上就意识到不对了,因为这个时代不允许了。

柳眉望了一会儿,就把头转过去了。她不看他们,淡淡地说,你嫁给我的弟弟柳银吧。

凌芳与庞天骁都吃惊地抬起头来,瞠目对视,眼里的话是一样的,这怎么可能?柳眉怎么能这么想?这个柳银家徒四壁,不仅是凌水湾最穷的人,也是凌水湾最丑的人。这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往一块儿联系的。

凌芳当然早知柳银,不管是和庞天骁在一起还是和柳眉在一起,那柳银不过是个邋遢的小跟班。她从来就没正眼瞅过他。凌芳想说,不。看一眼庞天骁,他希望他能说不。自己爱过,但不能娶的女人,虽说不能为她谋个好夫婿,怎么也不至于轮到柳银啊?庞天骁什么也没说,只是显现出一副发呆的样子。凌芳很悲凉地想,不管自己爱上的男人多伟大,一旦遇到事,都是靠不住的,真是眼看自己就要落水,他都不肯伸一下手。

柳眉不多看凌芳了,她转过脸对庞天骁说,让她嫁给我弟弟吧。咱家这所老宅,反正也不住了,卖也不值啥钱,我们干脆送给他们吧。这个柳眉实在太奸了,不但为弟弟挣得实惠,还将她丈夫的这个快乐老巢也给毁了。

柳眉父母早死,和弟弟柳银都是在哥嫂家长大的。柳眉出嫁后,一直惦记着弟弟,希望能帮他说个媳妇成个家。最让人愁的是,柳银实在丑陋,相一个,看一个,都是女方不同意。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太丑。尽管她这个做姐姐的一和庞天骁结婚,就开始给弟弟划拉媳妇。但是谁也想不到,她会将凌芳这个美女往柳银身上联系,换个别人,想都别想。这个柳眉自打嫁给庞天骁,变得特别胆大,也是自恃财大气粗,说话的口气自然也就大了。好像这世界的姻缘她都可以随意支配的。至于柳银同意不同意,她根本就不屑问。她知道她的弟弟,就是给他说个老母猪,他都得天天抱着当宝贝。一个根本不可能说上媳妇的人,还有啥可挑剔的?至于以后凌芳守不守妇道,过不过日子,她不怕,觉得弟弟也不必怕。将庞天骁这边看住了,弟弟那个小丑人也不是好惹的,用柳银的话说,操,抽扁她!

庞天骁没说话,但凌芳和柳眉都看到他在点头,很轻地点头。不知道是答应送给柳银和凌芳宅院,还是称赞柳眉做得好。反正柳眉看到他点头,身板就更直,说话也就更硬了。她转身对凌芳瞪了一眼说,还犹豫什么?我弟弟虽然什么都没有,你也不富裕,我和你姐夫不但送你们宅院,连所有的嫁妆我们也全包了。以后就让柳银跟着你姐夫到矿上干。但你不能再到矿上去,我们将我们家早先在凌水镇上开的那个日杂商店送给你,你好好经营。想想以后有我和你姐夫的帮衬,你们的日子也错不了。

凌芳不说话,因为她听不懂柳眉说的话。其实柳眉的话也好懂,但是她被柳眉左一个你姐夫右一个你姐夫说蒙了。她以前是对庞天骁叫哥的,这会儿变成姐夫,她怎么觉得那么荒唐呢!于是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这本是绝望的笑,却让柳眉以为凌芳被这优越的条件打动了。这一笑不打紧,也让庞天骁那张铁打的脸一下松弛下来。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凌芳说话了。他说,我看,也行。这话如一碗油被他和凌芳相对的眼神点燃了,凌芳绝望的心上,“呼”一下也点燃了。她马上原谅了庞天骁的沉默与窝囊,知道他是深思熟虑,知道他这样将她安排给如鼠的小舅子,等于给她和他打开一个体面的笼口。她知道,柳银就是只癞蛤蟆,她也得嫁了。不为别人,为的是庞天骁。凌芳看着依然很严厉的柳眉,虽然觉得这事荒唐,但几乎又要笑出声。

庞天骁有事先走了,凌芳被柳眉拉上了她的红色宝马车,逶迤地穿过凌水湾的几个胡同,就到了凌水边的那棵最古老的柳树下,那里有块卧牛石,石的形状像牛,骑在上面的柳银像小丑。凌芳看着发愣,觉得这是梦。她真的不想下车,柳眉打开车门,将她从副驾驶座上拽下来。

柳银从石头上跳下来,搓着手看着她们笑,脸小嘴大,样子很难看。柳眉看到弟弟的傻样,没说什么,冲天长叹一口气。凌芳倒没觉得丑,也没觉得多讨厌,看柳银像戏台上的小丑,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听到凌芳笑,柳眉舒了一口气说,你们谈谈吧,我到哥家等你们,一会儿一块儿回来,咱们一起吃饭。说着走回她的红色宝马车,一溜烟开走了。

看到柳眉离去,凌芳才意识到被柳眉卖了。她想快速离开,柳银上前一步拦住她,不让她走。柳银说,你,你今天更好看,像新出水的鲤鱼。凌芳这才想起自己与庞天骁幽会的衣着没有机会更换。上衣是藕色的针织开领衫,下身是黑色的直筒短皮裙,刚盖住臀部,露着两条匀称溜直健美的长腿。不说这秋月般的面颊令柳银惊魂;也不说这灿若星辰的大眼睛让柳银动魄;就这如瀑的长发直披腰间,在柳银的面前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当然这好看不是给柳银准备的,这好看本是给庞天骁的。遗憾的是庞天骁将这一切都丢弃了,倒是便宜这个小丑人儿了。

抬眼看看面前的这个小丑人,实在太矮小了。上身长,下身短,严重的比例失调。况且太瘦了,焦干得如一棵枯树,还贼眉鼠眼,胡子拉碴。尽管见面前柳眉让兄嫂下足力气打扮了柳银,西装革履都是名牌,但是名牌穿在柳银身上也没了名牌样,衣服笔挺,身子不直,后背成了S形,前襟吊吊着,也是没办法。裤子裁去很大一截,在裤脚和裤裆处还是显得邋邋遢遢。看到这些,凌芳还是想笑,因为也实在可笑。但她觉得不能再笑,再笑会给人误解,也会毁了她。于是她就躲着目光,不再看柳银,在神情上,尽量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尽量抬高眼睛只看柳银身后那棵粗粗壮壮的古柳树。

柳树上有个金丝雀,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树下很不般配的两个人,以为这两个人要搭戏。凌水湾自古就有小戏台,金丝雀常看到演戏的男女来这里排演。柳银的眼中没有金丝雀,只有凌芳。凌芳的美真是让他惊心动魄,让他跃跃欲试。凌芳的眼中没有柳银,只有金丝雀,她看金丝雀看他们的眼神奇怪,就对金丝雀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因为平时熟,这时的柳银也不拘谨。因为个儿小,要清楚地看到凌芳的脸庞和眼睛很困难,所以他就高踮起脚,长长地伸着脖子,抬着头看。可他平时又总是低头惯了。这冷丁地向上努力,也挺费劲,身子扭成麻花样,小眼睛觑成三角眼,还是看不清楚。这时突然看到凌芳调皮地眨眼睛,他就以为凌芳在逗他,上前一步,就要抓握凌芳的手,凌芳一转身撤开了。但没走,只是昂首阔步像一只美丽的大公鸡那样散步。

被闪的柳银很生气,不自觉地说,操,这时候了,还躲啥?柳银的话音拉回凌芳的目光,话语里的脏音没有让她生气,她低头审视这个小老鼠样的男人,还是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真的很像戏台上的小丑,虽然很丑,但很好玩儿。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小丑人柳银看凌芳凝视他,嘿嘿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我姐夫的情人。柳银的语调是向上扬着说的,内含天大隐秘他都知道的骄傲。这骄傲让凌芳一下警觉起来,她冷冷地说,知道就好,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事拿捏我。在心灵的深处,凌芳当然还是希望柳银因为这事不要她才好。柳银不要她,柳眉就说不出来啥了。可是柳银才不会不要她呢。当年跟在姐姐柳眉的身后,看到凌水湾的王子庞天骁的身边有那些女人,他早就眼红了。他曾经试图接触或者得到哪一个。但是她们都看他如抹布,能躲就躲。今天突然听大姐说凌芳要嫁给她,他可是心花怒放了。至于是不是和庞天骁有一腿的事,他不在乎。他心里更明白,这个大美女凌芳要不是和庞天骁有事,怎么能轮到自己?此时的他看着面前时尚高傲的美女凌芳,犹如一个极度饥饿的流浪汉,看着面前的烫山芋,想拿怕烫手,不拿又不甘心。心里有种欲望,老是对他说,先拿在手,吞下去,然后再说,就是这个烫山芋在肚子里变成孙悟空,折腾得昏天黑地,他也认了。他这样想着,因为愿望太强烈了,就变得手足无措,甚至丑态百出,丑上加丑。这丑态看在凌芳的眼里,她抬腿就要跑,可是刚一动步就停下来了。因为脑海中都是柳眉的严厉样,都是庞天骁点头的样子。

好在这时她听到柳银的回答,行,我要是拿这事拿捏你,就变成凌水里的活王八。这回答,让凌芳一下又笑出声,她突然就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突然就想嫁给他就嫁给他吧,就算要个婚姻给别人看,暗地里依然我行我素。主意拿定,回望柳银,看着也挺可怜的,于是说,让我嫁给你也行,但是我有三个条件你得答应。柳银忙着点头说,你说吧,我都答应。凌芳说,第一、我不会做家务,包括做饭洗衣。结婚后,这些你都别指望我。柳银想都没想说,行,我都会,用不着你。凌芳说,第二、我每天到凌水镇管理商店,你不许限制我的自由。柳银说,操,你去管理商店,我也不能跟着,限制啥?由你,我不管。凌芳接着说,第三、十年之内,我不想生小孩。所以你不能强迫我。凌芳斜睨着柳银的丑样心想,就是生孩子,我也不能跟你生,我不能让我的后代和你一样丑。但是不和他生和谁生?那当然就是庞天骁了。以前庞天骁的避孕措施极为严格,那是怕自己给他非婚生子。以后结婚了,庞天骁就不会那么严格了吧?给他生个孩子,让柳银当爹,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别看凌芳长得美,很时尚,她真的还有点傻。这辈子她不但绕不过庞天骁,更绕不过柳银。柳银虽然穷,虽然丑,但他一点儿不傻,是有很多心眼的。可以说,他是凌水湾最聪明的丑男。这时他当然能想到凌芳心里打啥主意,但他装做一概不知,心想,走一步说一步,今天吃饱,不管明天饿不饿。再说,明天总会有办法的。于是低头转动着一双浑浊的小眼睛,假装想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嘿嘿笑着说,行,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嫁给我,给我当老婆就行。凌芳也很爽快地说,嫁给你就嫁给你,只要你时刻记住约法三章就好。行!心里乐开花的柳银嘴里答应着,往前往高猛地一蹿,非常准确地抱住凌芳的脖子逮住凌芳的嘴巴就亲了一口。凌芳猝不及防,使劲一甩,才将柳银甩下来。看到柳银得意地冲她笑,她不敢动自己脏了的脖子和嘴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快速跑到凌水湾,一边撩水擦洗,一边呕吐,一直吐得昏天黑地。柳银当然知道凌芳是嫌他脏,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不脏的,每天都洗得通透,怎么会脏?转身看看身后,四外没人,这大中午的凌水湾人早午休了,谁也不会到这里来。再看看四周的柳树毛子,显然也是天然的好帐子。还有脚下的沙土,细碎绵软,又被阳光晒得火热,他的坏心眼就上来了。心说,让你嫌我脏,让你呕吐,今天我就脏到底,看你怎么样!想着,看凌芳吐完,慢条斯理地在那里整理衣襟,他扑过去,就将凌芳摁在那里。柳银很有力道,凌芳挣扎几次没有挣脱,想反正就这样了,也由不得自己反悔,就由他吧。行进的过程,一切顺畅,闭上眼睛,宛若和庞天骁在一起,所以在最后高潮突起的刹那,她大声喊起了庞天骁,哥!哥啊——

“啪啪”两个耳光,打在凌芳的脸颊上。柳银知道自己比凌芳小三岁,当然不许她叫哥。凌芳睁开眼睛看看面前已经提起裤子的柳银,才知道自己忘情了。摸摸火烧火燎的脸颊,就想冲柳银发作。跟庞天骁十年,他都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你凭啥?突然想起柳银没采取避孕措施,这可吓坏了她。刚约法三章,十年内不生小孩,可别这次就怀上吧?顾不得和柳银计较,撒腿就往庞天骁的老宅跑,她记得那里的床边有避孕药,现在喝了或者还能管事,但是被柳银一把拽住,柳银说,到我哥嫂家吃饭吧,大姐在那里等着。凌芳说,不去,我将东西落在了你姐家,我现在去拿。柳银说,姐在哥家,你去也进不了屋。还是到哥家吃完饭再说。柳银说着拽着凌芳就走,凌芳想想无奈,只得跟着走。凌芳想大步甩开柳银或者慢点儿让柳银走到前面去,都没得逞。柳银跟得恰到好处。路上遇到一些村邻,没有互相打招呼,凌芳知道,大家都在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奇怪她怎么会和柳银走在一起?柳银则如凯旋的将军,边走边得意地向村邻招手。凌芳知道,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彻底改写了,真是越演越荒唐,她处在焦虑与悲哀中。

正月初二的早晨,凌芳对着穿衣镜凝望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出神,大柳树下卧牛石旁的一次荒唐就让她怀孕,彻底粉碎了约法三章中十年不生小孩的约定。凌芳本想打去,无奈柳银看得紧,又苦苦哀求,慢慢地,自己又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感情,就顺其自然了。想到大正月就这个样子无法见人,心里很烦躁。柳银又过来对她说,我得赶紧撤供,今天是姐姐回娘家的日子。你换换衣服,和我一起到哥嫂那边接他们。凌芳看着忙乎的柳银发怔,她知道凌水湾有正月姑奶子、姑爷回娘家不能看娘家供的说法,想问庞天骁回来吗?想自打和柳银结婚,两个人都忌讳这个名字,就没开口。柳银显然看出凌芳的心思,讥讽道,好像你不是凌水湾土生土长的人,连凌水湾自古就有的风俗都不知道?凌芳当然知道,每年正月初二,凌水湾出嫁的女儿,都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拜爹娘,访兄弟,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自己无爹娘兄弟,自然没有娘家回,柳眉的父母虽然早就没有了,但是还有兄弟。特别是当年兄如父嫂如母,她没有不回来的道理。可是庞天骁完全可以找理由不来,庞天骁的家族成员,早被他带出了凌水湾,再说他应该避免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的前情人——现在的小舅子媳妇见面。柳银更知道她的心思,大声说,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还是柳家的姑爷。哪年都随姐姐回来,今年更不可能不回来。柳银口中的“他”当然就是指庞天骁,凌芳听在耳中,一惊一乍的。

等他们来咱家喝酒,我得想法好好灌灌他,出一口窝囊气。这句话,是柳银自言自语说的,吓了凌芳一大跳。她不由问,还来咱家喝酒啊?那我可得躲出去。柳银过来嬉笑着说,今年我也成家了,怎么能在哥嫂家吃饭,就不来我家吃饭?凌芳看看柳银的痞样,没敢说什么,柳银却继续盯着她说,躲什么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都不怕,你怕个鸟。这话倒像一个针剂,将凌芳的底气打足了。凌芳心想,来就来呗,我怕啥,反正自己和庞天骁的事也不是秘密。

大肚子凌芳跟着柳银来到大伯哥与大伯嫂家的时候,巷子里早就人满为患了。凌水湾人凡知道庞天骁今天回来的,一早就来这里接应。一黑一红两辆宝马和一辆皮卡停下来的时候,人群就沸腾了。车门打开,一个三岁女孩和一个五岁的男孩就被亲属抢着抱过去了。庞天骁打开车门,就被接应的村邻拉过去拜年握手寒暄,柳眉和大伙儿简单寒暄后,就指挥兄长弟弟侄子侄女婿们给众人分配礼物。凡是来接应的大人与孩子都有礼物,还有一些给各家老人的,则要柳眉的兄弟侄子等陪庞天舒到各家去看望时顺便送去。庞天骁每次回来,都如领袖下访,凌芳早就知道,已经见惯不怪了。

柳银被柳眉支使搬东西去了,凌芳因为自己肚大,心里惭愧,一直躲在众人后面,没有向前。透过热闹的人群,她也凝视庞天骁,依然还是伟人一样,令人敬爱,内心很是骄傲和纠结,但是想到人到跟前却不能正常相待,心如刀割。庞天骁显然也知道她就在附近,却一直没有注目看她。目光扫过众人,到她这里极快地跳过去了。凌芳真的想像以前那样跑过去说话,但是脚跟欠动,脚尖静止,好险没跌倒。有女人好奇的目光向她瞟来,像剑一样拦腰斩断了她的欲望。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愈加觉得悲哀无趣,便悄悄踅进了大伯嫂的家。

好久众人才簇拥着庞天舒和柳眉以及他们的一对儿女进来,凌芳觉得独自在屋不好,迎面去接应也不好,一扭身闪进了大伯嫂的闲屋子。闲屋子堆的都是农具,大伯嫂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凌芳心里为大伯嫂抱屈,明知道随庞天骁工作的大伯哥在城里金屋藏娇,还在这里一心一意过日子,真是个傻子。大伯嫂的一对儿女早都在庞天骁的手下工作了,如今也在城里成了家,有了楼房。按理大伯嫂早就该到城里去住了,可是她就是说啥也不去。或许知道丈夫在城里的楼房早就住了别人,便任和丈夫两地分居,任自己一人在家守着老房子老院子孤独寂寞,也不去。十来亩土地,丈夫不让她种,她偏要种;半面山的果园,儿女都说别要了,她非要打理;虽然她家已经很富,根本不需要这些农作物了,可是她说什么都舍不得扔,天天累死累活地忙活,蓬头垢面。这样也好,过年她不进城,城里的人都得回来陪她,儿女回来了,儿媳姑爷以及孙子外孙都回来了,离不得婚,也不能离婚的大伯哥就得回来。……凌芳正胡思乱想别人家的事,柳银像个猴子蹦了过来,拉着凌芳的手说,大姐给你的礼物是对翡翠镯子,听说价值一万来块呢。凌芳本就不是见财眼开的人,知道柳眉就擅用钱财收买人心,心里无所谓,还是觉得很惆怅,不知该怎么走到那屋人多处,行柳家媳妇之礼,给姑奶子、姑爷端茶倒水。好在柳银也没过多强求于她,只是说,咱们回家吧,都说好了,今晚大家都去咱家吃饭。凌芳知道姑奶子回娘家拜年,哥兄弟请吃饭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因为她和庞天骁的关系,自然是不请才好。不请,别人也不会说啥的。想到一定是柳银力争,想到柳眉也定是怕伤了弟弟的自尊心,这饭才请成了吧。和柳银回到家,凌芳也不知该做啥,好在柳银也不用她,一进家门就开始大展厨艺。

傍晚四点钟左右,柳眉和庞天骁就带着一对儿蹦蹦跳跳的孩子过来了。进门咋咋呼呼说话的都是柳眉和柳银,凌芳在后边跟着接应,眼睛湿润闪亮地看一眼庞天骁,庞天舒依然没看她,低头装作哄孩子玩闹,凌芳的眼泪好险没下来。好在柳银的哥嫂侄子一家侄女一家都到了,大家七嘴八舌乱吵吵一片,掩盖了两个沉默的人的尴尬。柳银将饭桌摆好,鸡鸭鱼肉都端上来了,便招呼大家入座。凌芳也帮助找找筷子、摆摆碗,就觉得比刚才的尴尬好多了。柳眉指着柜子上的礼物对凌芳说,给你家的和哥嫂家的是一样的,嫂子和你都有一对翡翠镯子……凌芳想说感谢的话,但是话到嘴边没说出口,看庞天骁突然将目光向她射来,她的心里一突突,手里的碗掉地就碎了。真得感谢大伯嫂,一边过来捡碎碗,一边说,岁岁(碎碎)平安,一边招呼柳眉吃饭,赶紧先吃饭吧,你给我们的礼物,我们妯娌俩领情的。

酒宴开始,众人全部入座,包括柳银和凌芳,招待客人的话都是柳银在说,凌芳一直很拘谨,但大家几杯酒下肚,凌芳才觉得自如一些。她也闷闷地跟着大伙儿喝了许多酒。凌水湾人自古怀孕不避酒,不像现在这些小年轻的。再说她的表现得体,也令大家都感到满意。正因为满意,大伙儿就忽略了,说话随便许多,喝酒放肆不少。渐渐的,大伙儿就感觉凌芳不对,一开始是看到她看庞天骁的眼神不对,后来发现她对庞天骁说话不对,本应该叫姐夫的,不知哪会儿,就叫出一个哥来。体态中的温柔更不对了,大伙儿面面相觑。一霎时,整个世界静止。好在柳眉聪明,她谎说吃好喝好了,暗示庞天骁赶紧撤。庞天骁也有点儿喝多了,再加上从一上饭桌小舅子的矛头就紧紧指着他,让他来气。此时显然带着报复柳银的意思,看小舅子媳妇的目光也痴痴的,宛若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在谁家喝酒。于是不管柳眉怎么说,他就是不走。好在柳眉心眼动得快,给哥哥侄子侄女婿使个眼色,几个人就连说带劝将庞天骁架走了,美其名曰,喝多了,去大舅子柳金家里去喝水。

庞天骁被众人架走,似乎一下子割断了凌芳肚子里的九曲回肠,她疼痛,她扭曲,她无望;她的目光似乎一下被割断了,如一条高高搭上彩虹的绸带,突然软塌塌地落了下来;她的柔情化成了一条被砍掉脑袋的蛇,不管怎么扭曲,都不可能再活。所以她便疯了,要多泼辣就多泼辣。酒杯摔了,桌子掀翻,看到啥砸啥,冲着柳银骂,扑上去挥巴掌就打,自己前襟的扣子都拽得脱落了,还疯疯癫癫不管不顾地奋勇作闹。好几个女人摁不住,关键是大家不敢使太多劲,怕她动了胎气。柳银侥幸逃脱,凌芳还口口声声质问,我爱庞天骁,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你不是说你不在乎,愿意娶我吗?你现在说他不对,你早寻思啥了?你是王八蛋瘪犊子,这辈子你休想拿这事拿捏我!我凌芳从来不藏藏掖掖,全世界都知道我爱庞天骁,你柳银虽然娶了我,但也休想改变我……

凌芳倚在柱子跟前,披头散发,气恨交加,虽然被众人拽着不能动,手指着柳银,数落得口溅白沫。柳银也不是老实人,本来看凌芳和庞天骁的神态不对,他就开始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了,这会儿被人拽到一边,也是跃跃欲试,时刻想反扑回来。柳银的每一个动作的变化,都让这边被人摁着的凌芳立刻化成暴怒的母狮子,时刻想扑上去撕咬。

关闭的门窗,在夜晚很是严实,但是怎么也挡不住酒疯子凌芳荒唐的哭嚎,我心里最爱的人是庞天骁啊!我这辈子,嫁给你柳银实在不甘心啊!

这荒唐的闹剧,成了柳银家的一景,几乎年年正月上演,隔壁穆大爷的小女儿穆小妹听在耳中,她可是高兴坏了。心里暗暗盘算,怎么才能撬了凌芳,给柳银当媳妇呢?她个子不高,胖得像个皮球,整天活蹦乱跳。这天,蹦在自家的房子上,看到柳银远远地骑着摩托车回来,就顺着大墙走钢丝一般走到到他家门口的墙垛上等着。对下面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说,嫂子,那边柳银回来了,你看着,我让他停,他就停;让他带我去溜圈儿,他就会带我去。说着从墙垛走下来,就站在路边的草垛顶准备着。柳银开着摩托车过来了,她喊了声,哥!停!柳银急刹车,还没反应过来,穆小妹就出溜一下,从草垛滑下来,坐在了柳银的摩托后座上,双手搂住了柳银的腰。叽叽咕咕地对柳银说,带我去溜圈儿!柳银调转摩托,就向别处开去。她则得意地回头冲后边的嫂子招手,好像在说,怎么样?柳银听我的吧?她这样做,是想让那个抱孩子的嫂子将这事传给凌芳。但是她等了几日,也不见凌芳来找她,就沉不住气了。装作嘻嘻哈哈笑着,直接找凌芳说,反正你对柳银也没感情,就将柳银让给我吧!凌芳当然不会怕这个小妮子,上下打量着她,不屑地说,你咋知我对柳银没感情?穆小妹可不管凌芳瞧得起瞧不起她,竟然说,大伙儿都知道你心里另有所爱,你干嘛还要霸着他呀?凌芳说,我有没有另有所爱和你没关系的,我是他的妻子,我不霸着,还让你霸着呀?穆小妹撇撇嘴说,你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纯粹是占着别人地方。凌芳大笑,在你心里认为柳银是茅坑,干嘛还来说这个?穆小妹说不过凌芳,便仗着年轻,仗着柳银对她的几分好,耍起赖来说,我爱柳银,我要给他当媳妇,你们快点儿离婚吧。凌芳说,你爱柳银,当初柳银老大说不上媳妇时,你怎么不爱?你要是那时爱了,那才是真正成全我呢。小妹说,那时我还小,不懂爱。凌芳说,现在你也没长大,赶紧回家让你爸教教你,修炼个三五年,再来抢你的柳银二哥,撬你的嫂子吧。

赶走穆小妹,回到屋子的凌芳怎么想都不是事,就将这事告诉了邻居穆大爷,穆大爷也是个碴,将这个小妹吊起来好个打,然后就到处找媒人,想将她远远地嫁掉。但小妹挨打之后,也是不死心的。动不动就在凌芳家门口溜达。见到凌芳本该叫嫂子也不叫,一个劲儿翻白眼。凌芳本来不想搭理她,又想总这样下去也不行。这天她将穆小妹叫到身边问,你爱我家柳银,但是我家柳银爱你吗?小妹非常得意地说,是的,你不信吗?还用我展示给你看吗?我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他经常带我上街,还带我去山上玩儿,我们还一起到凌水洗澡捕鱼呢。凌芳说,你说这些都不是爱,柳银只是将你当个邻家的小妹,看你好玩儿,找个玩伴而已。穆小妹说,不对,柳银真的是爱我的。凌芳说,是吗?他与你亲吻过吗?穆小妹摇头说,这个还没有,但是,我会让他有的。看她志得意满跃跃欲试的样子,凌芳生气地继续质问她说,他抱过你,或者对你有过别的亲热举动吗?她说,没有,但是我会让他有的。她那样子真是实在太自信了,这让凌芳很不舒服,于是她决定继续打击她。凌芳说,傻妹妹哦,好在没有,要是有,也不能说他爱你。你和我凌芳比一比,你哪一点儿能比得了我?如果你能找出三项,我想你还有争的希望,要是没有,你就放弃吧。穆小妹说,我能找出。第一、我比你小,男人喜欢小的对吧?第二、她吭哧半天说不出来了。凌芳接过话替她说,却是反着说。凌芳说,论个子你没我高,论长相你没我好看,论能力你也没我能干。你走出学校门,到现在还靠老父亲养着,我十六岁就出来工作了。我现在经营着一个大商店,很能挣钱。再说了,我家柳银穷时说不上媳妇时,你怎么不爱?你不就是看着我家柳银天天大雅马哈摩托骑着,还有姐姐与姐夫的帮衬,日子蒸蒸日上,觉得眼红吗?小妹急了,说,可不是,可不是。她是说不是这样,但是从她红涨的脸上凌芳能看出她已经很心虚了。于是凌芳趁热敲打她说,柳银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我,这一点是谁都阻止不了的。就是我心里有别人,也阻挡不了柳银对我的爱。你千万别对柳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就是做出来了,也不过是柳银激将我的工具。柳银是用你来逼我对他好,逼我在乎他,爱他呢。不信咱俩同时给柳银打个电话,反正柳银马上该下班回家了。穆小妹疑惑地问,干啥?怎么打?凌芳说,你给柳银打电话就说,你肚子疼,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让他来接你送你去医院吧。我给柳银打,就说我在家打水扭了腰,让他快回来,赶紧送我去医院。然后,咱们俩就坐在咱两家的界墙上等,他要是进了你家大门口,我输,我走人。要是进了我家大门口,在你家门口没停,以后赶紧给我放手,另谋幸福去吧。

别看凌芳对付不了柳眉,但她也没白在庞天骁身边混若干年,对付穆小妹这个第三者,自然是咄咄逼人的。

穆小妹绝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中学生,尽管凌芳的话语凌厉又无情,也戳不到她的短处痛处,反而让她振奋起来。她强调说,柳银若真的回来先顾我,你真的让位吗?凌芳没说话,只是很坚定地点点头。她就高兴起来,很干脆地让凌芳陪着她,回她家打电话。为了逼真,凌芳让她装成阑尾炎突发病人的声音,演练好几遍才打成。凌芳不想欺骗她,更不想让柳银一下听出假来,那样对她不公平。一旦不公平,凌芳就会觉得对不起她了。就是在这样的心理情况下,凌芳将这事排练得很认真,凌芳就是想让柳银知道他要是晚回来一会儿,这个穆小妹就要命归西天。打完电话之后,小妹很得意。她说,我装肚子疼,真的装出满头大汗了,这肚子似乎真要疼了。凌芳不说话。她们一起回到凌芳家,让穆小妹看着给柳银打了电话,当然凌芳也是也装成扭了腰,哎吆哎吆呻吟着打的。然后她们就坐在两家界墙上嗑瓜子。不像情敌,像姐妹。不久,她们同时看到柳银骑着摩托呼地一下从穆小妹家门口蹿过去了,凌芳家的大门也被柳银哐当一声撞开。然后就看到摩托在院子里急刹车停下,柳银急促地往屋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凌芳,凌芳,怎么啦?正跑呢,一眼就看见了两家界墙上的那两个人。

穆小妹哇地一声哭了,跳下去跑回她家屋子里去了。柳银的表现,凌芳很满意,别看总是干架,自己依然是他最爱的,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这是谁都拆散不了的。这样想着,凌芳让柳银将自己扶下界墙,美滋滋笑了半天,一巴掌打在柳银的头上,骂道,都是你,惹人家小姑娘伤心。挨了打骂的柳银早感受到凌芳手上与嘴上的柔情,他很高兴,嘻嘻笑着说,我也没怎么着她,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凌芳没说话,但在心里怎么都觉得这事很荒唐。

在哪里?庞天骁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的时候,凌芳正在城里进货。她发现陌生的号码发出庞天骁的声音,霎时觉得天上烤人的太阳都变成水灵灵的花朵了。在这之前,她曾多次给庞天骁打过手机,都是打通了就被掐断了,显然是庞天骁不肯接。没想到这次他倒用陌生号码打过来了,凌芳高兴得简直要像小姑娘那样蹦起来。庞天骁没有多说,只是告诉她一个地址,让她马上过来。

凌芳顾不得手中的货物,打车就往庞天骁说的地方跑,到那里一看,心里充满疑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区,破旧的楼房,普通的三居室。凌芳看看门牌号,确定无疑,便推开虚掩的屋门,胆怯地进去。感觉屋子的光线很暗,家具很旧,上面蒙有灰尘,显然是很久没人居住的屋子。凌芳心里除了疑惑还有点儿不快,想庞天骁有很多漂亮的楼房,为啥让她来这个地方?庞天骁裸着上身穿着大花短裤从一个房间里笑迎出来,抱住凌芳就说,想死我了。凌芳没进状态,知道应该说也很想他,但是没有说,只是问怎么来这么一个破地方?庞天骁说,越不起眼的地方越安全。好地方都有监控,我发现凌城只有这个街道和这个小区没有监控。费挺大劲才找了这么个地方。凌芳想说,有监控怕啥?想到今非昔比,各有家庭,再说庞天骁实在是身份地位特殊,不能因这事出差错。这么想着,便没说话,心里便有点儿认命,任庞天骁将她引进一间卧室。卧室依然很暗,窗户紧闭,窗帘严密,屋子里有股气味,显然是刚打过空气清新剂。凌芳要撩窗帘开窗户,庞天骁不让,进屋就将凌芳往床上推,一边给凌芳脱衣服,一边说,赶紧打一炮吧。这是什么话啊?凌芳觉着怎么这样难听?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他将自己当成什么人了?是妓吗?以前听说谁到旅店泡妓,都说叫打炮。这会儿,他如此对自己说打炮,是不是侮辱自己呢?想到侮辱,凌芳就想反抗,但被他压在身下,又觉得很无力,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反抗啊?心想,凡事由他吧,今已非昔,就是耻辱也得忍着。要不,他很可能再也不会理自己了。好在庞天骁一边动作,一边又说,我实在想得不行。自打结婚怀孕,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凌芳也是时常想得要疯呢。但是打过多少电话,他都不接,想来是结婚后自己的身体已是脏过的身体了,他会嫌弃。但今天看庞天骁这种迫不及待的疯狂,知道他没有嫌弃,这让凌芳很感动。却又听到庞天骁一边疯狂恣肆一边骂,不管是谁的女人,你都敢要,你这小子,不是找死吗?天啊!这没指名没道姓的臭骂,显然指的是柳银,没想到他对小舅子藏着这么大的仇恨。这让凌芳感觉很不对劲,心想他这次要自己,不是爱自己,而是恨柳银。这样想着,凌芳心里就怀疑,难道最近柳银又惹他不高兴了吗?所以才想起见自己,这样想着就要挣扎起来,她不想做了,她要反抗!庞天骁以为凌芳累了呢,就放出她,自己也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拿杯子喝水。看看凌芳翻身坐在那里,将头埋在弓起的膝盖上,要怒非怒,有愁非愁的样子,便笑道,倘若我和柳银同时落水,你先救哪一个?凌芳抬起头来,愣住了,没反应过来,不知咋回答。庞天骁就恼了,指着凌芳骂道,妈的,这就是女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就是不行。终是将凌芳骂急了,忍不住问他,我怎么不行啦?倘若我和柳眉同时落水,你又会先救哪一个?庞天骁用非常蔑视的目光看着她,非常傲慢,甚至霸道地说,一手捞一个,我能同时救上来。凌芳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感激他没说先救柳眉。庞天骁多聪明啊?他怎么会看不出凌芳的犹豫和矛盾,冷笑一声,拽过凌芳,令她跪趴在面前的床角上,更狠更快地将力道送进凌芳的身体。凌芳显然想反抗,她想努力站起来,但是她拗不过庞天骁,他真的是一个伟男人,一旦落入他的手掌心,你想逃脱,那是做梦。好在凌芳并不是真正想逃,她贪图她的伟岸与霸道,她爱他,真的很爱他。这辈子有幸作他的情人,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放下太多的杂念,凌芳感觉自己消逝的青春又被庞天骁给激活了。

突然想到自己姑家表姐的孩子小岗大学毕业找工作,应聘到庞天骁的龙虎集团下属的房地产公司了,本该得到庞天骁照顾的,但是没有,反而被解聘了。或许这是柳眉做的手脚,但是这里一定也有庞天骁的责任。凌芳想就此和庞天骁说说,希望庞天骁能利用他的社会影响力给表侄小岗谋个事业编的工作。凌芳也知道现在安排一个事业编的工作很难。可是自己没爹没娘,当年是在姑家和表姐一块长大的,如今帮表姐点儿忙,也是对姑姑的报答啊!庞天骁一边动作一边说,即使我能安排,也轮不到你的表侄子,柳眉表姐的孩子我还没给找呢。凌芳说,我跟你这多年,不但比不上柳眉,竟然连她的表姐都比不上吗?庞天骁知道自己说错了,但是他也不改正,或许他本就认为自己没说错,凌芳在他的心中本来就啥也不是。凌芳不甘心地问,要是我的女儿长大需要安排工作,你管不管?庞天骁没说话,嗖地一下撤出自己的身体。看庞天骁转身要撤,凌芳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她一下扑过去,抱住了庞天骁的大腿。含泪对庞天骁说,这辈子我可以什么都不求你,什么都不向你要,只要你时时想着我,有空见见我,就好。

费好大力气,终于回归正轨。庞天骁又伟岸起来,霸道起来,凌芳也将自己化成水,一会儿又化成火。在水与火的缠绵中,凌芳不再敢有什么企图。本来她知道大伯哥的小情人在他的手下很红,她也曾想求庞天骁让自己重新回到他的手下呢,看庞天骁的样子,那是根本不敢提的,她任庞天骁将自己一次次送上五彩的云端,她想,自己还求别的干啥呢?今生有这样的美事就够了,完全够了。抬起头来,凝望满脸汗水却在兴奋中的庞天骁,她伸出长长的手指,给他擦汗……他也感受着她的温柔与美好,抱着她一个劲地喊宝贝,今生你为啥要嫁人?今生你为啥要离开我?她心里想,不嫁人,你也不娶我;就是嫁人,不也是经你同意的吗?但是凌芳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她害怕自己再开口,就将这可爱的男人完全弄丢了。

尘埃落定。两个人都恢复了常态。互相看看,都为刚才的忘情有点儿不好意思。凌芳想,接下来,他还像以往一样带自己到饭店吃饭,或者到酒吧咖啡屋去,重温过去浪漫的时光吧?于是问庞天骁,哥,我饿了?咱们去哪里吃饭?要不还去遛鸟咖啡屋吧?要不去乐江南饭店?庞天骁的眉头皱起来说,哪儿都不去,你回家吃去吧。熟人太多,不知哪一会儿被谁碰上,影响不好。

凌芳感觉真的很失落,她不想和庞天骁就这样分开,所以看庞天骁提裤子穿衣服,她也不动弹,赤裸裸地赖在那里。庞天骁一边系扣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走吧,以后有机会再聚。抬头看凌芳还是没动,就急促地催促说,快走!前边的一个走吧,因为说的漫不经心,没让凌芳受到什么伤害,后又加上那个快字了,就带着命令愤怒的口气,宛如打发要饭的。这就让凌芳很吃惊,甚至委屈。心想这是干啥啊?庞天骁看凌芳痴愣,更不耐烦了,气恼地说,快点儿穿!快点儿走!爱躺着,到别处躺着去!三个祈使句很无情,让凌芳很伤心,很难过。真是一点儿不顾凌芳在那里怎么柔情缱绻,浑身无力,不愿与他分开。他是铁打的汉子,连理都不理。难道他就不知女人在完事后,退温是很慢的?难道他就一点儿不怜惜凌芳还沉浸在那种柔情中,没有恢复正常的体态?凌芳啊,没见面之前好盼,见了之后却有点儿恨。恨有啥办法?谁让自己成了他人妇?谁让眼前这个人名声地位显赫?赶紧给我回你的破家。庞天骁几乎是怒吼了,吓了凌芳一大跳,她不敢吱声,赶紧爬起来穿衣服,往外走。

庞天骁又叫住了她,喂,等等。凌芳回身,庞天骁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小包说,这是上次去美国给你买的,你拿去使吧。

凌芳很感激地接过来,翻过来调过去看,有些欢喜,又有点儿痴愣,那天逛兴隆大家庭时,似乎有个女孩拿着这样的小包在花车边招呼,特价,二十五元一个。不用多看便知是一样。这真让凌芳哭笑不得,一个资产上百亿的人竟然送自己的情人二十五元的小包,这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贬低自己?或许在他的眼中柳银媳妇就配使二十五元的小包吧?凌芳实在弄不明白,在没和柳银结婚之前,庞天骁是很舍得给她花钱的,甚至她喜欢两千五百元的包,他也是舍得买的。现在由两千五一下降落到二十五,这数字的落差,怎么能不让人感到屈辱?

抱在怀中,也不敢说不好,更不敢问。尴尬地冲庞天骁笑笑,五味杂陈。好在庞天骁并没理会她变色,又抱住她说,宝贝,别生我的气,有机会咱们就见面,我会好好侍候你的。凌芳点头,便想自己也不是图钱,管他给自己买什么,所以依恋地想在庞天骁的怀中再温存一会儿,庞天骁却将她拥抱着推出门口,当凌芳觉得孤零零站在楼道口的时候,回身发现自己刚出来的屋门已经关上,吧嗒,里面传出落锁的声音。

在凌城的大厦商场,凌芳隔着上下转动的电梯看到庞天骁像当年挎着自己一样挎着他那个美丽的小秘书闲逛,她的心里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甜苦酸咸竟说不出什么味来。呆愣了一会儿,就觉得心里着火一般,急速去追赶,但怎么追都没追上。如果追上,她一定会将那个小秘书撕巴烂。但是她就没想想,就是追上,庞天骁那么英武,会让她任意妄为吗?跑到大厦门口看到庞天骁带着那个小秘书开车走了,她还是不甘心,打车追到庞天骁的办公大楼,门口保安认识她,知道她找庞天骁,也没拦她,她就直扑庞天骁的办公室,进门一看,只有庞天骁一个人,似乎也就刚坐在那里。她不等庞天骁抬眼看她,就吵嚷,你的小秘书呢?刚才你怎么那样挎着她?你们男人……庞天骁显然知道她在跟踪,更知道她下面要吵嚷什么,没等她吵嚷完,就摁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按钮。迅速进来两个保镖,庞天骁一摆手,那两个保镖就把她推拉了出去。到公司的大门口,像扔一个疯婆子似的将凌芳扔在了人行道上。

坐在人行道上的凌芳,懵怔好长时间才挣扎站起来。移身要走,身子竟有千百斤重似的,两只脚像踩棉花一般,望望四周,竟然不知该到哪里去。来来往往的人像流水,频频投射过来的目光像白刃,她觉得自己是那样飘忽又绝望。在这个世上,她爱着庞天骁,但她从来没嫉妒过柳眉。一旦发觉庞天骁有了新人,她却第一个受不了。受不了,来阻止。可是阻止也没用。她实在人单力薄,她没有办法改变庞天骁。她觉得自己怎么努力也走不出的半尺之地是小船,行驶在茫茫的大海上。脚底下是无底的深渊,抬起头,就会被那些白刃割破喉咙。这世界实在荒唐,更无奈。

怎么办?为了击退那个小秘书,凌芳突然想到找同盟。这个同盟不是别人,是柳眉。她认为以柳眉的聪明才智,她是绝对不会允许另一个小秘书和她分一匙羹的。就像当年安排自己一样,她一定会想法开了那个小秘书。

谁知道将柳眉找到遛鸟咖啡屋喝咖啡,柳眉根本不配合她。看她急赤白脸地诉说庞天骁和那小秘书的事,只是微笑不说话,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咖啡杯,犹如在听凌芳讲故事。凌芳说,姐,这事,你不能不管!柳眉说,啥事,你让我管啥事?凌芳说,就是刚跟你说的事啊?柳眉不屑地说,吃饱撑的。凌芳听出来了,柳眉说的吃饱撑的,不仅是指自己,还指凌芳。凌芳不满意这种说法,想当年你管我的时候,你也没饿着,不也是吃饱撑的吗?让我嫁给你的弟弟,几乎毁了我的一生。但是这话她不敢对柳眉说。当年没结婚时,还敢和柳眉说。因为那时有庞天骁撑腰,她觉得自己和柳眉的差距也就是半斤八两。自打和柳银结婚后,地位一下就变了,变成《红楼梦》里的鲍二家的和王熙凤之间的距离,那是一个奴仆与主子之间的距离啊!这个距离更让凌芳找不到说话的底气,她结结巴巴,吭吭哧哧,说了一大气,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

好在柳眉是个聪明人,慢声细语地说,庞天骁是什么东西,我早就知道。只要不让我让位,爱多个谁就多个谁。凌芳听柳眉这样说,这才知道这个女人的心到底有多宽。她暗掐自己的大腿,心里对自己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再想自打和柳银结婚,自己和庞天骁的秘密约会就很没意思了,早先的情爱都化成了肉欲。没有情爱的肉欲带着屈辱的色彩,有没有还有什么意思?庞天骁虽然是个商枭,但他同时也是情枭,他不会为哪个女人不要自己的事业。再说自己和柳眉都是他用过的旧茶杯,要想让他珍惜,还是自己小心谨慎吧。想想这些,凌芳也就想开了,多一个少一个,对庞天骁来说很精彩,对她凌芳来说,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想开了的凌芳,对柳眉又有怨气,心说,倘若你能容,当初干嘛不能容我啊?看到柳眉无所谓地对她眨眼睛。她又突然明白过来了,当初她觉得能独占呗,后来经过漫长的时间考验,知道不能独占,就无所谓了。这样想着,又觉得柳眉很可怜。嫁给这样一个人物,的确有无限的风光和崇高的地位,但是也有许多无奈和耻辱不能与人说。这样想着,就觉得和柳眉亲近了许多,同病相怜的感受让她连喊柳眉好几个姐。这么多年,就是在和柳银结婚时,被众人逼着喊过柳眉一个姐,其他时候还真是没叫过。不仅是因为柳眉比自己小几个月,而是因为庞天骁,她和柳眉心里有隔阂。这回见面叫个姐,是为了向她打小报告,商量怎么惩治小秘书和庞天骁。这会儿,连续叫几个姐,才真是心相近。这世界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很远,有时又很近,远的时候,不管怎么费尽心机也走不近;而近的时候,其实也没费多大事,只是一点儿感觉,人和人的心就贴在一起了。

柳眉临走的时候替凌芳结了账,然后对她说,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小门小户的再别到这么高级的地方来。凌芳看着柳眉点过去的千元大钞,也咂舌。当年和庞天骁常来的地方,原来这么贵?要不是柳眉结了账,自己兜里的钱还真不够。柳眉看到凌芳面色羞愧,知道她的心思,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这笑让凌芳更觉羞愧,好在柳眉没再让自己难堪,依然慢声细语地说,劝你也别管这个闲事了,回去和柳银好好过日子去吧。他瞧不起柳银,也就瞧不起你了。你们俩要是自己不想法争气,这辈子在他的心目中可能就完了。柳眉的神态特别平静,但眼神和话语都像小刀片,将凌芳的心割得一条条的。

凌芳只有回家去。女人三十无娘家,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只有回柳银的家。在柳银的炕上,凌芳如一只病鸟栖息了很长时间,柳银上顿下顿伺候着,像伺候月子。柳银买回来好多肉菜酒,那一天夫妻俩喝了很多酒,凌芳边喝边流泪,回想跟庞天骁的过去,庞天骁的事业发展有多少自己的心血啊!多少酒局是自己陪过来的,多少难以攻克的大人物,是自己出面帮他攻下来的,结果自己结婚时,他们只给自己一所在农村不值一万块钱的老宅子和一个马上要黄的破商店,还是施舍的。……唉,不是不该回想往事,而是越想越觉得荒唐,简直傻透了。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被人家利用了,挣来的都是人家的。想当年庞天骁欣赏自己,很多时候,是欣赏自己的能干。想当年自己和他出入酒场,自己常为他不带柳眉而带自己而非常得意。现在想想,人家不带柳眉,那才是真正的保护与珍爱呢,让自己去为他冲锋陷阵去当炮灰。遗憾当时自己就是没这样想过,还觉得自己在他的心中高出柳眉多少呢。唉,这都是些什么荒唐事啊?当初没觉得有啥不妥,现在想起来真是扎得人心里疼。再说,这么多年也真对不起柳银,以后可得好好珍惜眼前人了。这样想着,神情却越来越凝重,觉得自己已经告别了荒唐的过去。于是将柳银面前的酒杯斟满,说,老公,从今后,我凌芳洗心革面,一定跟你好好过日子。说得柳银也红了眼圈,抱着凌芳一个劲地说,老婆,你说这么多年我容易吗?凌芳说,知道你不易,但你能感动我凌芳回头,也算是有福的人。我凌芳能帮你成就一番事业。凌芳说这话时是昂着头说的,目光投向远方,神色中全是自得和坚定。她觉得过去的日子没法改写,未来的时光可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她这个人向来爱打拼,是永远不认输的,你庞天骁不是瞧不起我吗?也怪我结婚后没有想法,得过且过。要不是柳眉的提醒,我真可能就那样混一辈子了,也别怪原来那样看重、喜欢自己的人瞧不起自己了。现在自己要拼一场,不仅要让自己活出个人样子,也要让自己的家有个新起色,让他看看。更要让他知道,你不再珍视的人会比你经过的所有女人都强,最起码这个女人会帮夫会旺家,会让这个世界因她而精彩。

第二天早晨,凌芳起不了床了,一夜的胡思乱想,让她眼圈发黑,精神倦怠,想到自己要争气,勉强挣扎起来,吃了点儿柳银做好端到跟前的饭,看柳银穿戴好骑摩托车要出门,忙着问,今天你去找庞天骁辞职,想好怎么说了吗?柳银愣住了,好半天才睁大他的小眼睛说,你这个死婆娘,怎么出马一条枪说啥是啥啊?凌芳也奇怪地说,昨晚我对你说的话都白说了,我不是说能帮你成就一番事业吗?

事业?我能干什么事业。柳银不相信地摇摇头。他不是不相信凌芳,而是不相信自己,再说昨晚那都是酒后的醉话啊,怎能当真?

凌芳问,难道你今天不打算去辞职?

柳银说,辞啥职?辞了我能干什么?

凌芳一拍炕沿坐起来,指着柳银就骂,你这个王八蛋瘪犊子窝囊废,嫁给你是我前世造的孽,这世现的眼。告诉你,你今天要是辞职了,我还和你好好过下去,要是不辞,今晚就让你找不到我的踪迹,从此之后,你就带着孩子过吧。凌芳说完,气恨地将手里笤帚一把撇在地上。

柳银也急了,将一副手套摔在炕沿上,指着她骂,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娘们儿,不劝老爷们儿在外好好干,竟然逼着老爷们辞职,你说辞职经商,那么容易的事情吗?现在还找不到一点儿门路呢,能挣点儿就得挣点儿,否则你们娘儿俩喝西北风去啊?你经营的那个破商店从来就没往回拿过一分钱。

柳银这样一骂反而将凌芳骂笑了,想想也是,他心里没底,让他辞职,他当然不干。于是笑着下地,笑着拿结婚时的梳头匣子,抱到柳银的面前说,商店这些年挣的都在这里,看看够创一份事业不?柳银疑惑地打开匣子,不由得睁大了他难以睁开的小眼睛,一堆存款单,少的五千,多的一两万,加起来有几十万,怎么会不够呢?这些存款单让他刹那间宛如坐上了金銮殿。他张大他那本就很大的嘴,就知道呵呵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凌芳笑着说,去辞职吧。你媳妇要是没准备好,也不会这样做。快点儿回来,我等你去银行,将它们都提出来,然后咱们去注册开公司。原来你就会木匠,这些年也一直帮庞天骁搞装修公司,既然能帮他搞,为啥自己不能搞?自己搞好了,将你的原班人马都从那里带出来。凌芳说这话时,神情有点儿阴险和可怕,这让柳银很开心。他知道,此时的凌芳和庞天骁有仇,要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狠话来。原来他也想过自己干,但没有积蓄,没有创业基金。一旦凌芳拿出钱,他还怕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立刻变成一匹出征的战马,雄赳赳气昂昂地找庞天骁去了。

这匹战马闯进庞天骁的办公室时,庞天骁正站在落地窗前向外打量凌城,这些年凌城的变化很大,钢铁水泥森林般耸立,大多是他庞天骁的功劳,如今他又购买了市府大院,他想将那里建成城中之城;看着满街自己承包的公交车,他想这些车至少用十年了,也应该换新的了……作为龙虎集团公司的总裁,他需要运筹谋划的东西实在太多。本来他知道柳银敲门进来,但是对这个如鼠的小舅子,他是半拉眼珠看不上,所以他迟迟不愿转回身来。

柳银看姐夫老半天不回头,早已习惯。自己不争气,当然知道得忍着对方的傲慢。可是这次他不再是以奴仆的身份进来,凌芳的支持让他觉得自己很是个人物。所以他也不想忍受庞天骁的怠慢,他挺着胸脯,昂着头,骄傲地对庞天骁伟岸的背影大声说,姐夫,我不能在你这里干了,我要辞职!朗朗的声音如雷,令庞天骁快速转过身来,看着面前似乎突然长高长大的小舅子发呆。好半天庞天骁才缓过神来,很奇怪地问他,你要辞职?为什么?辞职后,你能干什么?显然他不相信柳银能干得了什么。看柳银不吱声,接着说,你要知道,你有老婆孩子,他们得吃饭,你胡来可不行。我看还是在这里糊弄着干吧,好歹我都会给你一家三口一口饭吃。柳银的个子在庞天骁的面前实在是太小了,站在庞天骁的面前真的犹如士兵面对将军。以前这个士兵窝囊猥琐,现在这个士兵虽然依然矮小,但是身体紧绷绷的,绷成一条线。他早就从庞天骁的嘴角读到了瞧不起,这瞧不起让柳银愈发觉得凌芳的决策是正确的。于是他大声对庞天骁说,谢谢姐夫,但我决定不再吃你赏的饭了。我一定自己去干,不管成功失败,都不再回你这里要饭。

柳银的底气十足和决然的态度很让这个从来没瞧得起他的人赞赏。庞天骁马上拍巴掌,说,行!难得你有这个志气,算你们老柳家终于出了一个人才。庞天骁这话当然是觉得老柳家从来就没出过人才,尽管他给柳眉的一大支亲属安排工作,但他是从来没瞧得起柳家的人,包括柳银的侄子辈。柳银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大声说,我会做一个人才。然后转身就走,庞天骁在他身后说,这一切,是凌芳在背后鼓动的吧?柳银扬扬下颌,依然很骄傲地回答,是!是凌芳教我这样做的,我有一个好内助。庞天骁似乎马上翻了醋坛子,脸上阴晴变换了好半天,才说,行,去干吧。有她帮你,你会很快取得成功的。庞天骁当然知道凌芳很能干,更知道当年自己创业也有凌芳的汗水。

柳银回到家,对凌芳描述了庞天骁态度,他觉得很开心。多少年来,跟在庞天骁的屁股后头,他从来没敢对庞天骁这样说过话。就是自己创业失败了,他也为自己能有一次在庞天骁面前很有尊严地说话而骄傲。

凌芳对柳银的表现很满意,她说,好男儿就应当这样。他们庞家的人是人,我们柳家的人就不是人啦?不就是因为自己不能创业,要吃他赏的饭吗?

柳银的装修公司成立的那一天,庞天骁和柳眉都去了。人们都觉得以后会有好戏看,因为庞天骁手下也有装修公司啊!以后这两家公司保证会因为利益发生争斗。谁也没想到,庞天骁还真行。他没让自己的公司和柳银的公司发生争斗,而是以没人管理为名,撤了自己手下的装修公司,人员全部下岗。这在无形中等于帮了柳银,那些人员马上都投奔到柳银那里去了。

转眼十三年过去,凌芳将自己的日杂商店从凌水镇开到了凌城,并在凌城开成十三家连锁店。柳银从一个庞天骁的小跟班成长为拥有几千万资产的装修公司的老总。或许曾经的荒唐也能促使一个人快速成长起来。凌水湾在庞天骁之后,又出了两个大人物,一个是柳银,一个是凌芳。

凌芳一直没放弃自己的事业去跟柳银做老总夫人。这一点,她做得比柳眉好!也是她真的比柳眉能干。凌芳也承认,自己天生就是张罗命,没有柳眉有福。柳眉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在家穿金戴银、养尊处优。她是公司、超市十四家跑,没工夫穿金戴银,没福气养尊处优。凌芳发现自己还闲不得,一闲下来就萎靡就生病,只有做事奔忙的时候,才觉得浑身有劲,精神也特别饱满愉快。所以她一刻也不歇着,忙完这事忙那事。不但管着公司,管着超市,还管着凌水湾人的许多闲事,谁家有事,不管是到凌城去找她,还是她回凌水湾碰巧碰到了,她都管。柳银说她是穆桂英,阵阵到。有时也说她像那《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总觉得自己事多任重,本性实在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凌芳不管别人说啥,她说,她只管自己做好,其他一切无所谓。

这些年柳银的变化也是很大的,他再也不是那瘦瘦小小的地老鼠了,不但长胖了,似乎也长开了,他变得老成持重,举手投足都添了一种成功人士的气质。凌水湾的人都说,柳银是凌芳打造出来的。这世上没有凌芳,就没有柳银。

可是,被凌芳打造出来的柳银,不再珍惜凌芳。他偷偷地在外养了一个小美人。

凌芳找到那个小美人,是在一套挺高级的别墅里。敲开房门,凌芳就惊呆了,不说别墅装潢比自家高级多少,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也让她惊讶。实在太小了,简直还是个孩子。看着也就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但是比自己的女儿美多了。眉若远山,眸似秋水,体态风流,手腕和脚腕都细细的,似乎不胜风雨,但却有一种独到的自然风韵。凌芳本是带着一种气恨和狠毒来的,看着这个女孩子,却怎么都气不起来狠不起来更毒不起来。

看着凌芳目光痴痴地说不出话来,那个小女孩瑟缩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怯怯地说,姐,我知道你是柳银的媳妇……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骂都行,但是别逼我离开他行吗?看凌芳不吱声,又忙着补充说,你们可以不离婚,我可以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凌芳听到这话,眼睛一下睁大了,心说,这不是当年自己对柳眉说的话吗,她怎么知道?而且学来了?小女孩又望着她静静地说,我是为了救我妈才攀上柳银的。我妈得了脑瘤,需要十万动手术,我实在没办法,大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手里几乎没有一分钱。我的父亲早没有了,我又是独生女,也没个亲戚朋友可以帮助,只有走这条路。但是能碰到柳银这样义气的人,也真是我的福气。他什么都没说,就拿钱给我妈治病,还帮我办理一切手续,做得比别家儿子或者姑爷都强,所以我就爱上他了。

凌芳说,他那样做是有目的的,是想得到你的身体,你不知道吗?小女孩说,知道,我能遇到柳银这样不顾一切帮我的人,我很知足的。

凌芳说,现在你的母亲怎么样?小女孩噙着眼泪说,死了。手术没成功,医生说打开脑壳后发现那瘤子已经扩散了,就……凌芳点点头,很同情她。小女孩突然跪在了凌芳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姐,你成全我们吧。柳大哥说,你从来就没爱过他,你心里一直另有别人。这话可惹恼了凌芳,她骂道,扯他妈个淡!这样骂着又觉得不对,一是对着小女孩这样骂不对;二来想想自己也不对,自己到现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爱柳银。虽然帮他创业,虽然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并和他同甘共苦,但那是为了争气啊!或许争气就不是爱吧。想到不爱,内心就升腾起一种要成全人的豪气。凌芳从兜子中拿出一张支票,她对小女孩说,反正你一开始就为了钱,现在给我你一百万,你离开柳银吧。愿意出国,我帮你出国;不愿出国,我可以在国内帮你找个好的单位去上班。

那个小女孩倏地从地上站起来,将面前的支票推给凌芳说,姐,用钱买不来爱情的。虽然我当初是为了钱,但是后来我看到的是他人好。这样的好人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啊!所以我还是希望大姐将他让给我吧,就是不允许我们结婚,不给我名分都行。只要让我和他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凌芳怔怔地望着这个小美人,真的像看到当年的自己。自己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态,可以不和庞天骁结婚,可以不要名分和钱财,只要能和庞天骁在一起就行,但是自己还是让柳眉给安排了。想到柳眉的凌厉和大气,自己怎么学都学不来。她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怎么能学柳眉,既能让她主动离开,又能保护好自己的婚姻呢。突然计上心头,她笑着说,你不是不要钱财吗?那就从现在开始,搬离这所房子,到别处去寻个住处吧。如果柳银还爱你,我想他会去找你的。但是你要知道,去找你的柳银已经一无所有,我回去就能让他一无所有。我一定要看看,面对一无所有的柳银,你还能看他好,还能爱他吗?

行。小美女没有反驳,转身找到一个小包挎起来就要走,还笑笑说,我来时就这样挎着一个小包来的,走也挎着一个小包走。这个做法,让凌芳很是欣赏。

凌芳利用自己是公司董事长的权力封了柳银装修公司的账户,并和柳银讲了她见到那个小女孩的经过,继而说,如果你们是真爱,你就光身离开公司,装作已经没钱了,看那个女孩子还爱不爱你?柳银竟然同意凌芳的做法。或者也是知道对不起凌芳,所以凌芳让他怎么做他都不反抗。将自己手中的车钥匙、房钥匙、办公室钥匙等一大嘟噜家什往凌芳面前一扔,回身慢慢走出公司。谁想挎着小包出来的小女孩并没等柳银去找她,而是先来公司门口等他了。

刚硬的凌芳站在十三层的公司大厦窗口,看到小如虫蚁的柳银和他的小女孩成了一对落难的人,相依相扶打车而去,她的鼻子一酸,立刻落下眼泪来。内心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她甚至想,要是那个小女孩是自己,那个柳银是庞天骁,该有多好!遗憾的是自己没有这个福气。庞天骁那个伟男子可不会为了哪个女人不要事业,有时他要女人反而是为了事业啊!不择手段的庞天骁啊!我真的恨死你了。说到恨,凌芳又觉得那样绵软无力。

凌城郊区的一个小平房里,住了柳银和那个小女孩。不到一年,凌芳知道那个小女孩生了一个小男孩时。她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看他们。因为不想让他们知道,就将车停在了村边,走着来到平房附近,看院门敞开着,也没喊人就悄悄来到了窗下。她本想偷偷看一眼那个孩子就离开的,所以躲在窗下的丁香花丛的后边,透过玻璃窗偷着往里看。正看到柳银和那个小美人在吃饭,桌子上就是一盆小米粥,一盘炒鸡蛋和一碟小咸菜,各人碗边放着一个馒头,那媳妇只是喝粥吃咸菜,鸡蛋都夹到柳银的碗里,逼着柳银吃。屋里的家具也非常简单,看着比柳银没结婚之前还要寒酸。后来看到他们吃完了,看到柳银饭碗往那儿一放,就转身逗弄小孩去了。那个小女孩则赶紧下炕,半佝偻着身子去收拾家什。洗刷完,竟然蹲在那里洗尿布。小屋子虽然密闭很严实,但是在这个接近寒冬的天,显然很冷,那个小女孩红肿的手在水盆中随着尿布起伏……

凌芳推开那个小平房的门,一脚踏进去,噔噔噔穿过外屋地,直扑里屋,指着炕上半躺着的柳银骂道,日子过得好啊,找了个好佣人啊。

柳银赶紧一骨碌从炕上下地。嬉笑着说,姐来啦,姐坐。喊凌芳为姐,这在柳银也是头一遭。那个小女孩从地下一下扑到炕上,一边紧紧盯着孩子,一边打量凌芳。显然她害怕凌芳会伤害孩子。凌芳也看出来了,呵呵笑着对她说,让我看看、抱抱行吗?多少年没抱过小孩了。小女孩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柳银,看柳银点头,她才将孩子抱起来,交给了凌芳。然后跪在炕边,不知是给凌芳下跪呢。还是忘记该去干啥。凌芳抱过来,亲亲脸蛋,逗两句,那小婴儿看着她就咯儿咯儿的笑了。她很满意,说,行了,找你妈妈去吧!继而将小婴儿放回那个小女孩的怀里。凌芳知道自己在这个小女孩的面前彻底失败了,她要挽回自己的失败。临走时扔下一句话,我那里还有你一半财产。

凌芳回到自己的家,来来回回走在十三层冷清清的屋子里,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荒唐。心说,这是干啥呀?怎么那么傻?被谁灌了迷魂药吧?想当年那个穆小妹在追求柳银的时候,自己做得多么机智!谁知道面对一个大学生小女孩来抢自己的丈夫,却这样软弱。这样想着扑通坐在沙发上,捂着嘴就哭。哭着哭着觉得心里松快点儿,伸手从茶几上的纸盒拽过面巾纸,擦擦眼泪,心思就转活了,想人活一回都不容易,为难别人,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既然那个女孩子那样爱他,柳银也爱她,就让他们过吧。一切顺其自然或许更好。这样想着,站起来,顺手将面巾纸狠狠扔在纸篓中,到阳台上伸展一下腰身,大声说,就算是我还你柳银一个公道吧,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欠你什么。朗朗的话音惊动了阳台栅栏上的一只鸟,倏地一下飞起来。凌芳看到那个雀鸟打个旋向远方飞去,愣怔怔地看了好长时间,直到鸟儿变成一个小黑点,才忍不住嘿嘿笑了说,那时年轻荒唐,也真的是很对不起他。这会儿好了,再也不用有负罪感,一切都轻松了。突然又想到柳眉,不知为啥,不管遇到啥事,都想和柳眉比较一下,就是创业成功后买车都必须买和柳眉一样的。或许自己这辈子也没遇到一两个对手,或许在心灵深处,柳眉就是自己的对手。想到是对手也不对,唉,不是对手是什么?怎么也不能算作闺蜜吧?不管咋说,人家柳眉不管庞天骁有多少女人,她都是稳稳地坐在家中,正房夫人的地位从来就没动摇过。可是自己……唉,这次算是又输给柳眉了!

刚想到柳眉,柳眉就到了。柳银打电话给柳眉说,姐,你有空去看看她。柳眉也知道弟弟的意思,不管咋样,毕竟和凌芳过二十来年了;不管咋样,是人家帮助弟弟活成一个人样的。她对弟弟的要求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弟弟伤害了凌芳,她这个作姐姐的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想凌芳,自己也真的对不起她,让她嫁给弟弟原本就是个错误。

柳眉踏进凌芳的家门。我弟弟那个犊子真的很对不起你,你不该傻乎乎的看他们可怜……

凌芳宛如见到亲人。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柳眉的手,痴痴地摇着头,对柳眉说,不怪他们,真的不怪他们!凌芳即便有天大的悲伤,一旦站在外人面前,也坚强得如铁人一般,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情敌。一连几个“不怪他们”说出来,犹如喝了一口倒灌的风,吹去自己自打回到家就泛滥的情绪;也如一瓢迎头泼下的水,让浑噩糊涂的自己在刹那间冷静清醒下来。凌芳被泪水洗濯后的面容显得格外敦厚格外坚强。这让柳眉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她觉得凌芳不会想不开,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凌芳说到这些的时候,神色愈发迷离,她的眼睛盯着枕头上绣着的那对鸳鸯,似乎要把这对鸳鸯平时过的日子都看在眼里。柳眉也用手很轻地抚摸了那对鸳鸯,淡淡地笑着说,你也别委屈自己,有啥心里话就对我说,我可以给你作主的。

凌芳长长地叹口气说,有啥委屈?我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空很空的。我也没啥心里话要对你说,如果你非得让我说,就让我趴在你的怀里哭一场吧。继而也不管柳眉同意不同意,扑在柳眉的身上,抱着柳眉的脖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响起的只是不能控制的一声,然后就是怕人的沉寂。不管谁听到这个声音,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因为后边的沉寂将真实掩埋了。柳眉看到凌芳迅速拽枕巾塞进了自己的口中,双眼含泪望着柳眉,整个人簌簌抖动战栗不止。

这一夜,柳眉没回家,她住在了凌芳家。凌芳的情绪不稳定,她还是担心凌芳会出什么事。那样就更对不起她了。那一夜,她根本没睡着,听到凌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第二天上午,睡足的凌芳醒来后,陪柳眉到楼下的饭店吃了一个早晨不早晨中午不中午的饭。这时候的她又恢复了以往的光彩。昨夜被泪水与疲惫弄得黑戗戗的面孔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中又变得白细光亮;昨夜那疯子样散乱的头发经过梳理再次旋亮成瀑布。她特意换了一双锃亮的高靿新皮靴,短短的黑皮裙看不出换没换,但依然时尚雅致。昨日穿着的一个暗红的夹克衫脱下去了,换了一个豆绿色的翻领皮西装,腰身窄瘦,下摆齐裙,天啊!这哪里是一个快到五十岁的女人啊?她又将自己装扮得成春天的一棵柳树,在柳眉赞赏的目光中摇曳生姿光彩照人。

拿着水杯的柳眉不无嫉妒地戏她说,芳子,我算看透了,就是天塌了,你也不会倒槽。凌芳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大姑姐柳眉,笑着说,就是!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我还是我!这话让端着水杯的柳眉眼睛凝视着她,连连点头,继而说,芳子,你要是现在就想另找,我明天就给你介绍。凌芳哧地一下笑出声,说找啥呀?以后再说,我想轻手利脚地玩儿几年,等孩子读完书再说。柳眉知道凌芳的女儿小雅在国外也快考大学了。弟弟的行为不知会不会影响到孩子,但作母亲的凌芳倘若马上再嫁,那孩子肯定受不了,于是就觉得凌芳不想再找的想法是正确的,就说,好吧,反正我也没事,你说到哪里玩儿,我可以陪你。凌芳说,拉倒吧。回家做你的阔太太去吧,我喜欢风里来雨里去,喜欢在泥巴里打滚,你怎么能行?凌芳吃完饭,就撵她,说她自己还有事,就不陪她了。看着风风火火的凌芳开车急速离去,柳眉突然很羡慕凌芳,觉得她活得比自己要精彩。自己这一天就是吃饭逛街做美容……然后吊在庞天骁那棵树上老死。凌芳虽然命不好,一生有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都离她而去,但她的人生真的依然很精彩。

风风火火的凌芳离开柳眉,只是想独自行动。她将和柳眉一样的红色宝马开出凌城,开到凌水边就停了下来。下车,扶着河边的栏杆看凌水。水波如一张绿色的大荷叶,随风一漾一漾的,很美丽。水波拍岸的声音也挺好听。但是看着凌水被橡胶坝截成湖泊,看着原来清澈见底的凌水浮浮悠悠地在这里深不见底,白亮也变成了墨绿,心底就不舒服。老想儿时的凌水湾,那凌水多清多浅啊!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里玩儿。记得那时的孩子头庞天骁常带着他的一群小伙伴在水里演兵排阵打水仗,她那时是女孩子的头,带着柳眉、凤春、五英子、福苓等一帮女孩在河边的浅水里助阵看热闹,那景象是多么让人欢喜啊!不像长大了做什么都像在梦中一般。这样想着就勾起了对凌水湾的思念,好在自己有车,想回就回,于是一口气将车开回了凌水湾。

凌水湾虽然早就没有了爹娘和亲属,好在柳眉和庞天骁送给她和柳银的老宅还在。那时自己和柳银创业成功,在凌城买了楼房。柳银就想将这里处理掉,柳银说,看着这个破院子都是耻辱,留着它干嘛?凌芳知道柳银不喜欢这里,当初住在这里,完全是无奈。现在创业成功了,柳银恨不得烧了它才好。可是凌芳不让,她坚持要将这里保存完好。她说,贫穷时的住处,不管好歹都是个窝,有这个窝在,不管到哪里都会觉得温暖。在城里待腻了,还可以回来换换空气,玩玩呢。柳银说,你愿意回来就回来,我可不回来,一次我都不会回来。凌芳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暗笑,你不回来才好呢,这里本就该属于我自己的。在没和柳银结婚之前,和庞天骁的每一次偷情都是在这里完成的,总以为会那样一辈子呢?没想到让柳眉给毁了。如今偶尔回来看看,回想一下,不管啥样的记忆,如今都成了美好的事情了。这样想着,对这个老宅就格外加以保护。每年都派人回来维修一次,时常回来住一段。特别是累了烦了心情不好时,来这里住上几天,就会恢复体力养好精神找回心情。

凌芳将车子开进了老宅,下车,四处打量,一切如旧。开门进屋,先到橱柜中拿出铺盖,抱到院子的晾衣杆上,见见阳光,去去潮气,打算夜晚铺盖。几个邻院的嫂子嘻嘻哈哈地过来看她。有的给她送来秋天下树的果,有的给她送来园子里收的菜,有的对她述说生活中的苦与乐,当然也有的向她来借钱。凌芳也不见外,该收的收,该要的要,该听的听,该借的借,看到嫂子们拿起笤帚帮她打扫,拿起抹布帮她擦洗,她也不拒绝,觉得一和她们说笑天大的愁事都化成凌水湾的炊烟了。

夜晚来临,凌水湾的人依然爱扭秧歌。知道她回来,走街串巷的秧歌队扭到家门口就不走了,有几个嫂子拉出院看热闹的凌芳就入队。凌芳也不推辞,接过一个嫂子递过来的扇子,就上了场,尽管穿着高跟皮靴,也将秧歌扭得很欢畅。扭罢回家,往炕上一躺,呼呼大睡,好个畅快,等再醒来,眼睛望着房梁,怎么想都觉得这世界还是凌水湾最好,于是就想住在这里不走了。

凌芳发现很多问题,都啥时代了,凌水湾竟然还有人很穷,吃不上,穿不上,整天惦记政府那点儿低保和救济款,心思不在怎么挣钱上,净琢磨怎么将救济弄到手,这怎么能是过日子的长法?还有几个能干的嫂子,累死累活就知道出苦力挣辛苦钱,渴了连根冰棍都舍不得吃,日子没有起色,总按老规矩生存;更看到一些老人依然观念老旧,就知道吃苦受累,浑身是病还为儿女操劳……凌芳回来,没事到各家走动,有集就买东西分给各家,钱没少花,如久旱的土地,淋点儿小雨不好干啥。用凌水湾的老话说,穷坑难填。该怎么彻底改变凌水湾人的生活?凌芳独睡在庞天骁老宅的大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觉得自己能在这里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经过几个昼夜的折腾翻转,她看中了凌水湾大片闲置的土地。经过察看和探访,经过无数次与村干部和上级领导沟通,经过挨个家庭的走访与询问,她知道这事是可行的。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做个凌水湾的地主真的不成问题。

这天早晨,她开车回到了凌城,进城没回家,先去各家超市,十三家超市转完,心里的把握就更大了。不到三天组织成一个拍卖会,继而成功拍卖了属于自己的十三家超市。这简直是个天大的新闻。

听到消息的庞天骁对柳眉说,真不知她又想干啥?柳眉讽刺道,你要是不知道她要干啥那别人更不知道了。这事传到柳银的耳中,柳银气呼呼地找来,进门就骂,你这个老娘们儿,就知道瞎整,没想想,你已经快五十岁了,再能折腾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我是坚决不支持的。再说了,你不想活了?那是你养老的本钱啊?就是你不打算留给小雅,也不至于拿去败祸啊?

后边追来柳银的小妻子,那个依然孩子样的小女人,拉着柳银劝导,姐想咋样,你就由她吧,反正离婚时已经协议是她的,你干嘛还要干涉呢?柳银气囊囊地说,我是觉得她越来越荒唐!那个女孩拉着柳银说,姐是个干大事的人,我们该相信她,支持她的。继而转过头来对凌芳说,姐,有啥困难就和我们说,毕竟我们是一家的。柳银不帮你,我帮你!这个孩子样的小媳妇真的让凌芳很感动,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柳银不理解自己,她竟能理解自己!柳银夫妻走后,凌芳将凌城内属于自己名下的两处楼房也卖了,就是死在凌水湾,再也不回凌城来。

带着资金回到凌水湾,不到三天,又一个大新闻炸响在凌省凌西的天空,凌水湾上千亩土地山林都被一个叫凌芳的女人买去了。等各地记者赶到那里要采访她的时候,找不到她,却看到一个热火朝天的场面。南边一大群男女在扣大棚。记者赶到跟前问,扣大棚干什么?大伙儿七嘴八舌回答,说要搞种植、搞采摘啊!东边一群青壮劳力在河边挖鱼塘,记者赶过去问,挖这干啥啊?人群回答,我们凌芳说要养鲤鱼、嘎鱼、大草鱼还有中华鳖。北面一群男劳力在盖房子,清一色白墙青瓦尖顶的小洋房。记者问,盖房子有什么用处啊?有男人闷声闷气地回答,凌芳说,有的给村里的人住,有的租给来观光的人。西边的山坡好多人在种树,记者赶过去问,种的都是什么树啊?村民回答,我们凌芳让多栽苹果、鸭梨、李子和蜜枣,到时你们多宣传人来吃啊!村内有个大院人来人往很热闹,记者钻进去一看,一群女子聚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做刺绣。记者问,这么多人刺绣卖得出去吗?女子中有人回答道,我们只管绣,卖由凌芳管。隐隐地有音乐和歌声传来,记者循声找去,见一群美丽的女孩子聚在一个大教室里排戏呢,记者问,排戏干啥呀?有个女子扭着腰身说,凌芳说,等我们凌水湾生态养殖观光园开幕那天要用的,以后我们凌水湾小戏台便重新开张啦!

凌水湾的生态养殖观光园正式开园那天,不但凌水镇的乡长带一批人来,凌水县的县长也带一批人来,报社的、电视台的记者又来一大群人,更有趣的是柳银带着他抱着孩子的小美人以及一部分员工也回来给凌芳捧场,凌水湾人向着凌芳,聚在一起要将柳银和他的小女人赶跑,凌芳将他们带到贵宾的席位,当贵宾招待着。柳眉也回来给凌芳捧场,她还是那样的雍容华贵,还是那样的年轻漂亮,但是并没有几个村中的女人扑奔她簇拥她,她的美和富都在高处,她是站在云彩上的一尊神。柳眉的女儿来了,带着富二代的骄奢和矜持,和她的母亲一样高高在上。柳眉的儿子也来了,活脱脱一个当年的庞天骁,显然已是某个行业的领导人物,往那里一站,就带着一种气势。这种气势如一把刀,凌水湾人愣是没敢上前和他说一句话,虽然有乡长、县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庞天骁没来,或许他认为他儿子完全能代表他了,或许他还在国外正忙着他的某项事业,或许他正和他的某个小女人在一起,或许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孤独一人在家待着,但是他就是不想来。

一帮嫂子簇拥着凌芳,犹如五彩的波涛簇拥一艘轻帆,一波涌到这边,一波又涌到那边。凌芳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脸上洋溢着飞扬的神采,偶尔也将目光向门口飞去,脸颊上浮光掠影地飘过一丝忧伤,那忧伤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多希望你能来,能来啊!我建这里,纯粹是为了你啊!你怎么能不来看看呢?我这辈子就是为你活的啊!有一丁点儿成绩,都想让你知道,虽然我偶尔也恨你……

于香菊: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第九届签约作家。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鸭绿江》《芒种》《章回小说》《飞天》《福建文学》《小说界》《山东文学》《清明》《阳光》《山西文学》《芳草》《满族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45篇,约78万字。中篇小说《青萍》获2013年辽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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