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障
2014-09-02翟妍
翟妍
庆生本来是想好好睡一夜的,不知怎么的,半夜里突然醒来了。醒来了,对着窗,正好看见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洒了一地微黄的光,惨惨淡淡的有说不出的凄凉。他裹着被子,打了一个冷战,竟然再也睡不着了。
看着那月光,感觉它病恹恹的,像害了相思病的菊香。菊香每次从老家给他打来电话,总是哭哭咧咧的,说自己想庆生想得不得了,让庆生觉得她想他想得都活不到明天了一样,所以每次庆生铁了心想要说出离婚那两个字,都被她那长一声短一声的抽咽给硬生生地堵回去了。他怎敢说出口呢?万一说出来,菊香真的没命了可咋办?可是他一对菊香软下心来,放下电话准没好果子吃,秋莲会随手一个物件丢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地砸他一通,你干嘛不说?干嘛不说?你不和她离,你想置我于何地呢?
故事开始的时候总不是那么乱。由一个人到两个人线路清晰得很,可是感情这码子事就怕遇见三个人,三个人搅在一个槽子里,想不乱也不成了。秋莲是昨天傍晚的时候走的,走之前要了庆生的交底儿话,她非要庆生说,这次回到家,一定把婚给离了,过完年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必须都轻手利脚的是单身。庆生最怕秋莲软软地磨着他,一磨他,他保准是百依百顺的,在外面打工这么多年,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有几个,唯独秋莲是继菊香之后他最在意的一个。一开始给他洗衣服,后来常常来他住的地方给他做饭,做好了两个人就坐在一起吃,有几次喝多了酒,他对着秋莲说他想家了,哭了,惆怅地甩着鼻涕,她拥着他,就再也分不开了。所以他向秋莲发了毒誓,说这次回家过年回来,一定要拿回一个单身证明的本本来,秋莲说了,她除了在意庆生,再就在乎这个本本了。
庆生是天亮时的火车,现在离天亮还远着呢,就那么对着那半个月亮发了一阵子呆,到后来那月亮隐到楼宇的缝隙里再也找不见了,庆生竟然也不知道。屋子里还透着一缕朦胧的光,伴着庆生的呼吸明一下暗一下地亮着,是外面的一家烧烤店门前的串灯一闪一闪的,像是要断气了。迷迷瞪瞪地似睡非睡,秋莲和菊香的脸像两个鬼魅的影子在庆生眼前转来转去。先是菊香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后是秋莲一脸的哀求,再后来两张脸竟然交叠在了一起,狰狞恐怖,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从被子里猛然坐了起来时,天,灰白发亮了。
他从深圳回东北,提前买的票,排了五天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了一张硬座。他坐在车上很得意,至少不用站着,看着那些站着的,俨然自己是个贵族了。即使这样,到了家,他还是筋疲力尽的,倒在菊香烧得热烘烘的炕头上,一睡就是两天两夜,菊香没舍得吵醒他,可是他还是醒了。他儿子为了庆祝他回来,跑去外面放鞭炮了,噼里啪啦的一阵炸响,难怪醒了。他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一个二踢脚蹾在墙头上嗖地一下飞起老高,炸了,在空中又响了一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万片。他儿子像是得胜的将军对着天上开了一枪似的揩着鼻涕回过头来冲他笑,他眯缝着眼儿隔着窗竖了竖大拇指,他儿子透过玻璃看得清清楚楚。从那天以后,他家的鞭炮声不断,他儿子总是隔着门缝一会儿扔出去一个小炮仗,听了一个响儿,再跑回来,听了一个响儿,再跑回来,忙活得欢天喜地的。
回来没几天就过年了。
年三十那天,他爹来了,他娘也来了。他娘坐在炕沿上包饺子,他爹趴在电视前头看春晚,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庆生从外面找回来一截葵花秆,挂上了长长的一挂鞭炮,挑起来老高,还有一部分在地上拖得远远的,他娘笑眉笑眼儿地问,这得多少响儿?庆生说,一万响儿呢。他娘说,这个好啊,万象如意!庆生笑了,说娘还会甩词儿呢!他娘也笑了,又问,这回能待到正月十五不?庆生想了想说,过了二月二。他娘的眼神儿立时就亮了,咋?这回待这么长时间,厂子里不忙咧?庆生犹疑了一下,他想他这次是要和菊香谈离婚的,总不能正月十五不过一张口就要把菊香给休了吧?这不好,再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虽说聚少离多,但每次回来一看见菊香就好像有个扑头,心里踏踏实实的。奔着回家过个年,奔的也是菊香。笑了一下他说,想多住几天,走了就没时候回来了。他娘说,可不,菊香这一年到头盼你盼得苦。这时庆生看见电视前头的爹被旱烟的烟雾围绕着,腾云驾雾似的,就说,爹的烟还这么勤?他爹一听他提到爹字就一下子回过头来,显然看电视看得也是不入神的。可能是儿子和自己一说话就高兴得神经紧张了,一下子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往上涌痰,咳得脸红脖子粗才说了一句,秋头子那会儿差点儿没死了,菊香卖了一头猪。
庆生说,住院了?他爹说,一头猪都没够。庆生咋咋呼呼地邪乎起来,咋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他爹又说,打了。庆生说,打了我咋不知道?他爹拉过痰盂吐了一口痰说,都通了,你媳妇菊香说卖了一头猪。庆生说,光说卖了一头猪!他娘抢过话说,那是菊香怕你着急咧,只说卖猪,没说卖猪是给你爹看病!这时庆生的儿子跑了进来,见他挂了那么长的鞭,一头扎在他的怀里,也不说话,光是把冰凉的小手顺着衣襟的缝隙伸了进去,冰得他头皮刷地一下,全身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把儿子摁在炕上,数他的肋巴条,口里嚷嚷着,这是在惩罚你这小兔崽子!他儿子只能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上不来气了,淌着泪水求饶。
菊香在厨房里烧水,听见屋子里笑得喜庆,脑袋上包着个方格子头巾进了屋里来,眼神儿黏腻腻地落在了庆生的身上。庆生有点儿怕菊香这样的眼神儿。这样的眼神儿只消看他一会儿,他就心里发毛。回来之前打好的一肚子腹稿,流成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在空气里蒸发了。到底是底气不足,觉得欠了人家的,一晃出去打工有七八年了,就这么扔了她七八年,每次都是开春儿走,年尾了回来一趟,住店似的,几天的工夫就又走了,晃她一下,让她惦记着至少三百天。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百天?菊香的每个三百天都用来想他了,他知道,就因为太知道了,所以就越发地不敢说出离婚那两个字来。好在一回来就忙着过年,他忘了回来之前他对着秋莲发的毒誓,忘了再回去的时候要带个证明单身的小本本。看着菊香他说,把格子头巾扔了,不是给你买了毛线帽子吗?菊香把头巾又系了系,冲着婆婆努了努嘴儿,让我把帽子给咱娘咧!老戴红,少配素,那帽子红鲜鲜的娘戴合适咧!庆生娘包好最后一枚饺子,摸着一块面皮蹭着馅子盆盆底上的油说,我说庆生给你买的,你不要随便送人喽!她偏不听,扣在我的脑袋上愣是不让我往下摘!菊香就这点儿好,孝顺,不贪财!虽说帽子是给了自己的娘,庆生听了还是有些恼火她了,白了她一眼,说她就是糟糠,上不了大台面。他爹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却冷不丁冒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倒是让庆生一愣,好像他爹扒着他的心早看过了,要不这话一出口咋这么雷人呢?他爹说,自古糟糠不下堂!他娘嚷着菊香问水开了没有,又回头对着他爹说,你这说的都什么跟什么啊?胡诌八扯的!他爹说,你们不是在说糟糠吗?我就想起了这么个词儿!
厨房的锅里冒出了腾腾热气,庆生娘端着一盖帘子饺子进了厨房,和菊香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庆生的儿子在炕上拉了一张桌子,菊香一趟一趟地进来,把清蒸鸡﹑红烧鱼﹑糖醋排骨、猪皮闷子……一样一样地摆上来,满满眼眼的,都堆在庆生的跟前了。
庆生和他爹烫了一壶酒,菊香紧忙洗了两只杯子,递给她儿子。她儿子接过去,一杯一杯地满上,然后立在庆生的身后,专等着他的酒杯空了一截,就赶紧又把酒倒上去。庆生一开始还想着等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给秋莲发条短信,可后来吃过饺子喝过酒,钟声都敲完了,他还没想起发短信这档子事来。倒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一打开手机,秋莲的拜年信息一下子蹦进来好几条,让他突然就不踏实了,惴惴不宁起来。好像眼下这两个女人正一个拽着他的左手,一个拉着他的右手使劲儿地揪扯着他,快要把他撕开了!
心里越是不宁表面上就越是镇定。他在南方过惯了暖日子,回来冷得受不了,蜷在热炕头上,把他儿子也圈进了被窝,让他给他讲故事。他儿子讲的故事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笑,他一笑起来却没个完了,其实是那一刻正好想到了秋莲,借着儿子的笑话,刚好可以笑个痛快。后来他儿子的笑话都讲完了老半天,庆生竟然还咧着嘴在笑,菊香说,瞧你那样,好像灌了傻老婆尿!庆生说,傻老婆尿也是你的尿!你一句我一句,庆生和菊香唠着嗑,儿子从被窝里钻出来,跑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顶红色毛线帽子,说奶奶把妈妈给的帽子又给拿回来了。菊香对着镜子往头上戴,庆生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如秋莲戴着好看。这帽子回来过年之前他买了两顶,那一顶给了秋莲。秋莲长得白白净净的,瓜子脸配上这红艳艳的帽子显得俊俏可人。菊香的脸太圆,像圆圆的冬瓜,冬瓜不适合戴帽子。
菊香就那么把帽子扣在脑袋上,转过身来对他说,庆生,你猜,咱家存了多少钱了?存了多少钱了?他从来没问过菊香家里存了多少钱。以前,没认识秋莲的时候,挣了一分就存一分,到了年尾一分不少地拿回来,交给菊香。如今认识秋莲已经两年了,再拿回来的钱自然就比前两年少了一大截,但他随便撒个谎菊香就被他打发了,毕竟回来住的时间也不长,菊香舍不得和他吵。只是有时候会劝劝他,挣不了太多的钱,还撇家舍业的,不如不出去了!挣没挣到钱庆生心里明镜似的,他哪能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了呢?过了年照例还是要到深圳那边去的,毕竟那里多了一个秋莲。
存了多少?庆生问菊香。
菊香张着两只手挓着手指头美美地冲着他笑,她说,趁着年轻咱俩再辛苦几年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就出来了。庆生没听清菊香说了什么,脑子里合计着菊香挓开手指示意出的那串数字,结婚十几年来,苦巴苦业才攒下这么点儿钱。这要是离婚了公平点儿说也只能分到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未免太不足挂齿了,没办法再重整旗鼓另开张,这样一想代价就太大了。有点儿怕了。他想离婚也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句口号喊出去那么简单的事儿,牵筋动骨的,碰哪儿哪儿疼。
婚要是离不成再回到厂子里打工时,遇见秋莲可怎么说?毕竟有三百天在外对着的是秋莲的脸!
多亏了那张脸,要不然庆生也熬不住那样的日子。尤其是夜里,空空地寂寞着,形单影只,所有的灯火奢靡,全都和他无关。他乡的夜总比故乡的长。拖着一身的倦怠睡了,又在午夜里醒来,灯光让人辨不出黑夜和白昼,却让心跌入万丈深渊。每次想起菊香的时候,总会想随便抓个女人过来,那一刻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代替菊香。后来,庆生渐渐地意识到,自己想的不是菊香,仅仅是女人而已。又后来,真的就遇到了那么一个女人,真的也就代替了菊香。不,是代替了庆生对所有女人的想象。秋莲让他在那陌生的地方心里有了着落,漫长的夜里,可以和秋莲说说话。
厂子里的何柳和贲二牛住在一起了!
贲二牛是谁?
贲二牛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修理机器的,大号叫贲长业!
哦,是他啊。他和何柳啥时候好上的?
谁知道呢?
你和何柳天天黏在一起人家啥时候和个男人好了你都不知道?
我咋就能啥都知道呢?自从我和你住在了一起,何柳的事我也不打听那么多了,我猜是何柳熬不住了,主动追了贲二牛。要不贲二牛那人笨头笨脑的,哪能把何柳追到手?
和秋莲说说这些,就像早些年跟菊香躺在炕头上唠家常一样,他乡的夜突然就少了些清冷,多了几丝蜜意柔情。男人的心也真怪,像修炼了千年的狐,魂儿最终要找个身体来附,庆生的魂儿附在了秋莲的身上,就不再那么想菊香了。有时候倒觉得菊香和自己是有很多地方不相宜的,似乎上天最初配错了姻缘,和秋莲的相遇,正是命运在冥冥中对曾经错误安排的一种补过。秋莲对他好,好到无可挑剔。越发空虚的夜里,偎着秋莲,内心久久虚掩的门就完全地为了一个人的存在而闭合了。和一个人在一起久了,一眨眼睛就能找到一个离不开的理由;而和一个人分开的太久了,又只能分开,那就是有再多不能分开的理由,也想说服自己断了在一起的念头。就像和菊香,再怎么“糟糠之妻不下堂”,也不在庆生的心里了,因为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菊香戴着那顶红帽子出去了,说是尤木匠家的老母猪年前新生了猪崽,三百块钱一只,菊香要去和尤木匠的老婆说一声,订下两只,等到猪会吃食的时候,菊香就把它们抱回家来养着。去年养了两头猪,一头卖了给庆生爹看了病,另一头在庆生回来过年之前杀掉了。庄稼院过日子就是这样,男人不在家,却不能少了这些家禽,这些东西要是再少了,这日子就过不成样子了。散了。散了心,也散了家。在这些事上,菊香是无可挑剔的,就算鸡蛋里挑骨头硬是要找些瑕疵,那也是要相当劳神的。他倒是想菊香是个轻易就可以出点儿差错的人,那样就可以说出离婚来,也不至于背了骂名或者自己会后悔。手机里进来一条短信,唱了一段音乐又戛然而止,一直出出进进的儿子疯了一样地跑过来夺庆生的手机,那孩子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觉得那手机上游戏很新潮,却吓坏了庆生,他怕万一是秋莲来的短信被儿子看到了不好,虽然儿子刚刚读小学三年级。但现在的孩子懂得多,他刚才还躺在被窝里给庆生讲,学校里的外语老师教他们读了一个“I love you.”并让他们回过头去把“I love you”传递给后面的人,他儿子说,我真是倒透霉了,我后面的是一个女生,我对她说完“I love you”我这内心里老纠结了!这么小的一个小不点儿,就知道“老纠结了”,这样的孩子庆生不能不防,就算铁了心和菊香散伙,也不能让儿子觉得他是个罪魁祸首!先儿子一步把手机摁在手底下了,掀开来看,还真的是秋莲,秋莲在短信里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正月十六返深圳,末了写了一句,深圳见!!!!!深圳见这几个字本身没什么可瞒人的,只是后面跟着的那五个叹号太意味深长了,庆生一见,心跳就快了几下,知道秋莲在等着他,突然念起秋莲那百般好来,又觉得秋莲离他那么近,把心里那方原本属于菊香的位置也占据了!菊香,已是无处安放。
庆生娘的身影在窗前闪过,几步就进到屋子里来,庆生把把玩在手里的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对着进来的娘说,菊香去看猪崽,去半天了,还没回来。他自言自语似的,怎么去了这么久?他娘说,去哪儿了?庆生说尤木匠家。他娘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脸子上不怎么乐意地说,尤木匠尤木匠,又是尤木匠,你说那个尤木匠前几年我看着他挺不错的,这二年怎么越看他越不像个人了呢?庆生问他娘这是咋了,怎么突然对着尤木匠抱怨起来了呢?他娘说没咋,就是看他不顺眼。菊香有钱哪里不能买猪崽,偏偏去他尤木匠家?庆生觉得他娘有些离谱了,心里就生出了狐疑,平白无故的怎么就看不上尤木匠了呢?他想套套娘的准话儿,就说,尤木匠这两年种咱家的地,没少赚钱!他娘竟然揭竿而起,可不是?今年你的地别租给他!你没看他现在那德行,他老婆是管不了他了。放在前几年村子里哪个不晓得他,遇着点儿事回家晚了都是要跪搓衣板的人。如今可不得了了,被钱烧着了似的!你一年不在家你是不知道,村东头三虎家的鬼妞夏天时打掉了一个娃!人家都说是尤木匠的。你说那鬼妞也是胆子忒大,男人在外打工年尾回来一趟,她和公公三虎住在东西屋竟然敢把汉子偷到家里去,还怀了娃!这女人可不是小鸡,没了公鸡还能照样生蛋!你男人不在家你怀的是哪门子孕?庆生说,鬼妞都把尤木匠招到她的家里去了?他娘说,村里人都这么说,说是半夜里来,天不亮就走,谁知道呢?那天估计是折腾得狠了,睡得太实,天亮了从后窗跳出去,谁承想脚一沾地儿,却看见三虎正蹲在后院的苞米地里解手……那三虎倒是也没闹,一个做公公的咋闹?说是回头给他儿子钢球打了电话,钢球就回来了,说是再也不走了,种着家里的一垧二亩地,虽说挣不到啥钱了,但毕竟能守住家!庆生说,能吗?他娘说,反正都这么说,无风不起浪!庆生,他娘突然看着庆生说,我看你这几年在外头也挣回些钱了,倒不如别再走了,两口子过日子一年抓不着个人影儿,不是个事儿!咱村儿里现在是阴盛阳衰,歪瓜裂枣的几个爷们儿倒成了稀罕宝了。
庆生听他娘这样说,倒多了一个心眼,想他娘这是不是在用话儿点醒他,言外之意是说菊香起了什么风浪?要是那样反倒好了,他可不能像钢球那样老婆给人睡了就老远地跑回来守着她,现成的由头若是来了,倒可以义无反顾,无需再费口舌给她来个土豆搬家——滚球,还两不相欠的,你好我好!
日子过得很快,每一天却又很漫长。正月十五转眼就到了,庆生一见这日子离走越来越近了,心里不免烦躁了。那天正吃着饭,他突然就发起脾气来,倒也不是因为别的,是庆生鸡蛋里挑骨头终于抓到了菊香的一点儿小把柄,不由得借题发挥了一番,把菊香吼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大哭了一场。
正月十五的晚饭是在婆婆家吃的,按规矩晚饭是应该吃得早一些的,因为吃过了晚饭要去祖坟上送灯。要是在城里,什么莲花灯、宝塔灯、元宝灯、灯笼灯、合手灯……清一色的电子灯点在十字路口是五花八门,要模样有模样,要排场有排场,可在庆生的村子里这样的排场没人稀罕,他们单讲究一种面灯:玉米面做成的金灯、白面做成的银灯、荞面做成的铁灯。那天菊香一大早就把面灯捏好了,插上了棉絮捻成的灯芯,放在外头的冷风里吹着,原以为吃完晚饭会冻得好好的,足以盛上满满的一下子灯油,哪承想那天出奇的暖,庆生这边吃晚饭,菊香那头准备送给祖坟上让老祖宗抓虱子照亮的灯却还是软软的,拿不成个坨。最不禁碰得就是那玉米面子灯,庆生他娘指着它说,早就说让你上屉蒸一蒸你偏不干,这么软一拿到手就散了花可怎么用?菊香也觉得怪难为情的,毕竟冬天的日头落得早,天说黑就黑下去了,而正月十五送给祖坟上的灯当然是越早点上越好,抢在别人家前头亮亮堂堂的,也是个好兆头。可灯现在这个样子又怎能抢了别人的先呢?庆生就在这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骂她说,你还能干点啥?菊香还是第一次听到庆生这样吼她,手里的金灯当即掉了一个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下子庆生更是不依不饶了,指着地上的玉米面子说,那可是个金灯,你把金灯给砸了,你是不是要砸了我在外头的饭碗啊?你是成心不想让我好了是吧?成心坏了我的财运,让我一出门就倒大霉!庆生娘听他这样说得没边没沿儿的,就骂他说,你这都是胡咧咧个啥,一个苞米面子灯怎么就扯上你的财运了,怎么就扯上你的饭碗了?你这不是自己咒自己吗?庆生说,娘你甭护着她,早告诉她上屉上屉她就是不听,啥都不往心里去,她不就是欠收拾吗?庆生娘见菊香落下眼泪来了,手里还摆弄着那些灯,就又说,我不护着她我护着谁?你这一年不着家,家里家外都是菊香照应着呢,她苦着呢,我不护着她,难道还由着你这样没轻没重地吼她?庆生显然是理屈了,把筷子拿起来又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横,却也再没做声。
可菊香不知怎么了,听了婆婆说这样的话,转身就跑了,一路跑一路哭着,想起了很多一个人在家那些难挨的事,倒也挺过来了,可是怎么挺过来的呢?一见到庆生她就把自己吃的那些个苦全都忘了,觉得为了等他回来,吃那些苦又算什么呢?等他回来好日子也就来了,他会疼她,就算庆生在家里住不了几个日子,只要他回来的时候夜夜搂着她、偎着他,那些暖意,即便庆生走了,都会一直暖到他下一次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再一次地搂着她,让她偎着他。她顶怕扑了这暖意的空,他顶怕庆生长年在外把这暖意传递给了别人。可传了别人又怎样呢?菊香想即便传了别人,那也定是他逢场作戏呢。他白日里累了一天,总不能夜里也那么寂寞着。他不如她,毕竟他是异乡的异客。可她不一样,她守家在地的,还守着儿子。她一看见儿子就有了动力,可庆生能一样吗?庆生是生生地想,想她娘儿俩的音容笑貌,那是多么折磨人的事儿啊。人想人,想死人!她想庆生天天都快想死咧,庆生咋会和她不一样呢?庆生说了,撇家舍业的还不是为了她和儿子,要不谁舍得这老婆孩子热炕头?庆生骂她的话,她本来是生气的,可末了还是觉得庆生吃的苦到底还是比她多,心里头没了怨恨,倒埋怨起自己来,怎么就鬼迷心窍没听婆婆的话,没上屉蒸一蒸呢?也难怪庆生恼火了,这可是孝敬祖宗的灯啊!
到了自己的门口见尤木匠正挎着一个小筐要去坟茔地,尤木匠许是见她抹眼泪了,就问她怎么了?她说面灯没冻住,被庆生骂了一顿,再做也不赶趟了,可怎么办才好?尤木匠想讨好她,因为今年还想包租她的地,就说,我篮子这些你拿去,我家里正好还有几个剩余,我再回去拿。菊香也没多想,拿上了尤木匠的几个面灯又回了婆婆家,见庆生喝着酒,脸上没了先前的不悦,就把面灯递上前去说,尤木匠给了几个面灯,正好可以拿去上坟!庆生一看那几个灯竟然狠狠地盯着菊香,仰脖子把一杯白酒喝下了肚子,然后瞪圆了眼睛看着菊香说,他奶奶的,这尤木匠是给老子送灯呢!老子拼了他!菊香吓得两手抖着把那面灯丢在了地上,想庆生今天这是怎么了?圆了也不是扁了也不是,是存心找她的茬儿呢。都说正月十五是团团圆圆的日子,这怎么就非要往掰里闹呢?菊香到底是没舍得回庆生一句嘴的,倒是庆生越闹越张狂了,闹到天彻底黑下去了还不肯罢休,灯最后也没送成,祖坟就那么黑着,那一夜闹腾得老祖宗连虱子也没抓成。
庆生是存心要气她的,从他娘那里吃饭回来和菊香也没说过一句话,一连几个夜里睡的都是背靠背。其实夜里庆生睡得并不安稳,心里虚得慌,他想着秋莲那头一定已经是把一切都办得妥妥的了,只等他一去就开始和他好好过日子了。他们俩早就计划好了,这些年都给家里攒下了一点儿钱,离婚后各自拿出来一部分,开一个小饭馆,再也不回各自的老家去了。庆生知道秋莲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老家去的,她也是个东北妹子,说是她娘家很穷,找个男人又是个酒徒,喝多了酒总是打她,有一个女儿八岁。女儿三岁那年她就挣扎着出来打工,在外面一干干了五年。外面虽然累些,但有种脱离苦海的感觉,秋莲总这样说。东北汉子就是这样让人佩服,心里装了一个女人,就总想救她出苦海,好像自己能普度众生。庆生就是这样想的。可这会儿又犯了难,菩萨也不是好当的,拯救了这个,势必要伤害了那个。何况他也不是菩萨,没办法遍洒甘露。菊香好像还没看穿他的若即若离,离二月二还远着呢,她却忙着把猪头燎了,猪蹄也烤了,又添了满满一锅的凉水把那烤得焦黄的猪头和猪蹄泡在了里面,揉搓着洗了一遍,再洗一遍,把那飘着油星儿的血水一遍一遍地淘出来,再泡、再洗。洗到她足够满意的时候,扣上锅盖单等着灶膛里一把柴火点着了,把它们烀熟煮烂。
灶膛里燃起了红彤彤的火焰,菊香抓着一把柴火一缕一缕地往灶膛里塞,红光灿灿地跳跃着,照着她黑黑的面庞。她好像在想着什么,盯着那火光,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直直的。庆生站在身后冷不丁说了一句话她竟然吓了一跳,灶膛里迸出的火星子恰巧落在了她的手上,烫得她跳了起来,怔怔地望着庆生。庆生说,你没魂了?说话你也听不见?菊香问,说啥哩?庆生狠狠地说,说不和你过了,木头人一样!菊香说,吵架归吵架,你别啥都胡说!庆生说,怎么就胡说了,我还不敢和你离婚不成?菊香愣了一下,又蹲下去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说,你这次回来好像就是为了和我说离婚的?庆生也不辩解,看着锅盖的边缘冒出热气来了,锅里面的肉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随着那热气蒸腾出袅袅的香味儿,他嗅着那香气,心里突然又是一阵发慌。菊香说,猪头肉快烀好了,猪耳朵还是给你拌了吃?她看了庆生一眼,庆生木木的没有回答。菊香说,你就喜欢那耳朵上的脆骨。记得小时候我奶奶说耳朵软的人爱偏信别人的话,你耳朵就软!你在外打工久了,难免会遇到可心的人,说你可心的话,一时就信了她,想离开我了,是不?隔着那缭绕的热气庆生看不清菊香的脸,但那声“是不”拖着长长的颤音,把庆生的心也震得颤了一下子。菊香又说,我不怪你。你不愿留在家里种地,想出去挣多点儿钱我都依你。你还是惦记这个家的,不是吗?要不怎么挣了钱还是拿回一部分来?你要是真的心里没了我和儿子,这一部分钱也是可以一分不给我的!菊香这样说,庆生吓了一跳,庆生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心知肚明。庆生说,咱们离婚吧,离婚!我习惯了外面的日子,离了也免得你一个人在家遭洋罪!菊香听着这话依然平静着,我没觉得受了多少罪,倒是惦记着你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觉得委屈了你。庆生是想好好谈离婚的,可菊香一开口话题就被扭转,想说的话再也不能继续,他只能硬着心肠喃喃地重复着,还是谈离婚吧,别的不说。菊香突然扭过脸来,一脸的泪水,声音不高也不低,但力量还是有的,现在又和离婚差了什么?你离我天涯海角的距离,我能碍着你吗?你想怎样还不是由着你去做?她从低处仰着脸就那么看着庆生,庆生的头低垂着,目光却对着别处,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锅里的水可能是添多了,咕嘟咕嘟地煨了上来,冒着白色的泡沫,一会儿破一个,一会儿破一个,最后剩下了一摊水渍,黏腻腻地粘在锅沿儿上。菊香抹去了眼泪拿起抹布去擦,脸上的表情忽然又柔和了,仿佛刚才说出那样明晰话语的并非是她,庆生望着她竟然生出畏惧来。庆生转身进了屋子,看见手机还在炕沿上,想起秋莲,想她此刻应该在深圳了,也没来条短信告知他,竟又平添了一抹恍惚,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秋莲这个人?
借着撒尿的机会蹲在茅坑上给秋莲打了电话,听秋莲的声音宛似一双坚实的手扣在他的心上,先前的恍惚一下子就真实了,那边确实是有个女人在等他。她说她离了婚了,以后的日子专门用来等他一个人。庆生听她这样说,却想到了年前回来时对秋莲发的那个毒誓,他说,我要是不给你拿个证明单身的本本来,我庆生出门就被车撞死!其实当时也不过是被秋莲磨得狠了,才说出那样的狠话来让她收收心。可现在听说人家已经是自由的单身了,他突然害怕起来,好像自己的身体正在遭到车轮子的碾轧,骨头都碎成了饺子馅的模样。秋莲问他这边是否顺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佯装着信号不好喂喂地喊了老半天,说了一句信号不好,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就挂断了。他有点儿焦头烂额了。
毛四来包租他的土地,正坐在屋子里等着和他谈价钱。他从茅房里回来的时候,菊香端进来一盘猪耳朵问他饿不饿。他瞅着来租他土地的毛四说,来,咱俩喝两杯。菊香拿了两个杯子,他们两个就就着那盘猪耳朵喝起酒来了。出去打工的多,出租土地的就多,村子里那几个留下来种地的男人似乎也发了财,他们买了小汽车,在乡村的水泥路上跑起来耀武扬威的。那毛四坐在他的对面嘴一沾酒舌头就大了,说现在农村的日子也好过了,干嘛还要把老婆孩子往家里一丢自个儿跑外头去折腾,要是他,他可舍不得。女人这种动物不定性得很,你扔得她太久了,她兴许就成了别人的猎物。说到这里,他用有点儿狡黠的眼神溜了一下菊香,你们家菊香你放心?别看你家菊香蔫啦吧唧的,蔫巴人儿要是变了心更是不可挽回。庆生说,你胡扯,她要是真有那本事倒好了呢。庆生虽然说出这样的话,心里还是不舒坦起来,脑子里突然浮动着菊香夜里偎在他怀中的身子,肉嘟嘟的腻着手,也黏着心。菊香蛮漂亮的,当年娶她的时候,也是让庆生骄傲了好一阵子的俊俏姑娘。只是如今他心里装着一个秋莲,总是心猿意马,菊香突然就像下了架的宝贝,被一折又折,不值钱了。但人的心理就是这么怪,在庆生这里减价处理了,他却又怕她在别人那里升值。他脑子里浮动的菊香原本是躺在他的怀里的,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自己就变成了别人,变成了尤木匠,菊香把整颗头都埋进尤木匠的胸膛里去了,头发哗啦啦地散下来,遮住了那张涨满柔情的脸。
透过屋门上的玻璃正好可以望见厨房,腾腾的热气迷障一样升起来,把菊香缭绕在那水雾之间,庆生突然又心猿意马起来,脑子里两张女人的脸重叠交替着,抱着头晃一晃,还在;再晃一晃,还在。后来就那么由着心去了,反倒清晰了。菊香用筷子挑着猪头,操刀割下了猪舌头,又剜下了猪眼睛。猪舌头被她切成了片儿,一片儿一片儿地摞在盘子里,又给他们添了一个菜。猪眼睛被她装进一个饭碗里端走了,走之前她对庆生说,你们喝着,我去给娘送猪眼睛。庆生捏着酒杯仰着脸问她,送猪眼睛干啥?菊香边走边说,你不在家你不知道,娘心脏不好,我听人说猪眼睛蘸白糖吃治心脏病。庆生听了说,哦,那你快去吧。猪蹄给娘带去两个没有?菊香说,带了。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走了。菊香走了,庆生和毛四继续喝酒,酒越喝越多,毛四的嘴巴就越来越没个把门的了,他说,庆生兄弟不是我说你,你们家菊香你可把严点儿,你把鱼丢在明眼处了,免不了有猫来捉腥!庆生也半醉了,大着舌头问,你说,你说,是哪只猫?我非剁了他不可!毛四说,这哪能随便说呢?说不好还不让人扇嘴巴子!庆生摔了一只杯子说,他奶奶的,都做了还怕别人说?毛四见他急眼了,就又说,你这屋子里真暖和,你看你不种地,柴火可不少,尤木匠这一点倒上心。我是提醒你,不要让人有机可乘,再说了你们家菊香也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有猫惦记,还不是白惦记?那毛四绕来绕去自己说了什么最后也不记得了,晃晃荡荡地走了。他走了,庆生泛起了恶心,吐了一阵,又睡了一阵,醒来的时候,菊香给他冲了蜂蜜水,他一口喝下了,却又不舒服起来,跑去外面接着吐,吐得全身瘫软堆缩在了窗台下,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平息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看见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泛着微黄的光,洒了他一脸,冷森森地坚硬着,有点儿刚柔相济的感觉。
菊香过来搀扶他,他一扬手把她甩到了一边。菊香说,你这是为了啥?单单是为了和我离婚就要闹成这样吗?我还是希望即使散也要好聚好散的,何必要吵?庆生听她说出这样镇定的话来,心里莫名地想到,她竟然是这么愿意和我离婚!也不哭一哭闹一闹。我倒不想这么轻易就顺了她的意!庆生说,地让我租给刚才来的毛四了。菊香见他说地,也就关心起地来了,你咋和他谈的?庆生说,一垧地一年四千,农补直补归他!菊香说,你傻啊你,现在地租都涨到一垧地一年五千了,哪年农补直补不是归咱们,你怎么能归了他?再说了,这么多年这地一直是租给尤木匠种,种得好好的,到年尾柴火都给我送到家里来,你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变了卦,这不坑人呢吗?庆生说,我自己的地,我想租多少钱就租多少钱,我想租给谁就租给谁!我坑谁了?菊香说,一个村儿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有你这么办事儿的?人家尤木匠又没得罪你!庆生抬起一只胳膊,握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天骂道,得罪我?他敢?老子抽了他的筋做鞭子!菊香说,庆生啊庆生,枉你在外闯荡了七八年,也算见过世面的人,竟被毛四三言两语的酒话儿忽悠去小溜儿两千块!你不在家的日子,还不是尤木匠照应着我。我看你是生怕没人来搬弄我的是非呢!可你何必带上人家尤木匠,你要离婚又不是人家要离婚,人家妻贤子孝还要继续过日子的,你这样平白糟践了人家,让人家日后怎么见人?庆生说,倒是我糟践他了,他要是个好饼,又何至于睡了人家钢球的媳妇,让一个守空房的女人怀了孕,堕了胎?菊香冷笑了一下,天下的女人又不都是鬼妞。菊香白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庆生跟在后面进来了,菊香说凡事讲究个眼见为实!你在外面这么久,传我耳朵里的风言风语不少,我都由着它去了!越是听到那些,反是越想你了!我的日子都是靠想着你过过来的。
庆生又无言以对了,钻进被筒里把自己裹紧,许是刚刚吐过的缘故,也可能是在外面站得太久了,他抖得厉害,打起了牙帮骨,颤颤地虚飘起来。月影朦朦胧胧地打在窗棂上,一印一印的窗格子斜斜地穿透黑夜,印在被子上有明有暗。菊香的手从暗地里伸过来又穿过明晃晃的光晕落在庆生的额头上,她说,你发抖了!庆生晃了一下脑袋说,我只是有点儿冷了。菊香沉默着,撩开他的被子钻进他的被窝里紧紧地贴着他,庆生往一旁躲了躲,菊香迟疑了一会儿跟着他挪了身子,酥酥软软地贴上来,庆生就妥协了,一动也不动,两个人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沐浴着那月光。后来月亮转到西山墙的那一侧去了,屋子里就暗了下来。黑暗里菊香隐隐地啜泣起来,手臂像紧箍咒一样地箍着庆生,箍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全身就一点一点发起热来。他的身子不抖了,菊香的嘴唇却抖了起来,她叫,庆生……声音颤颤的,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梦魇中飘来。庆生……她又叫了一声。庆生身子微微一侧,带着滚烫的温度艰难地向上一跃,又实实在在地压下来,把菊香严严密密地掩在了身子底下。他整张潮热的脸覆盖在菊香的面颊上,那上面全是冰凉冰凉的泪水,只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的脸也被那泪水弄得冰凉冰凉了。他微热的鼻息正好吹在她鬓角的乱发上,那头发调皮地撩拔着他的脸颊,不解烦忧。他任它撩拨着他!
屋子里突然暗得见不到一丝光亮。他气息悲叹,带着哀怨,有数不尽的惆怅夹在里面。菊香的手从他的后背搂过来,环抱着他,轻轻地拍着,有无限的柔情从那手指尖流露出来,像是个温柔乡,所有的惶恐、迟疑、孤单和冷寂都被融化了。这一刻他突然涌上泪水来,夺眶而出,和菊香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从菊香的脸颊上蔓延下去,钻到菊香鬓发里,又滑落在他紧紧抱着她的手臂上。就这样彼此抱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天微微亮了。醒来的时候,菊香还抱着他,他的脸还贴在菊香的面颊上。泪水已经干了,在他们各自的眼角处留下了长长的泪痕,菊香用手指蘸了吐沫给他擦拭,他却张开了嘴,使了蛮劲似的吻在菊香的眼角处,咸咸的,那泪痕,还有苦涩的味道。
一缕金黄的光从窗棂上爬进来了,有无数的尘埃在那光线里跳跃。他们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那尘埃。过了许久,村外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唱起了歌,是《常回家看看》,菊香说,咱娘一听这歌儿就念叨你!庆生听了,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是笑的模样,菊香没看见,他们都还在看那光线里的尘埃,好像城市里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又像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他们也成了那尘埃里的一粒。《常回家看看》没唱完,又传来《因为爱情》,声音低低的,百转回肠。但是刚刚播了一段就被掐了,是村长说什么玉米种子,是在给谁做广告,秋后给钱之类的。庆生说,明天走,不等过了二月二了。菊香问,咋又急着走了?庆生说,趁着年轻再干几年,早点儿攒够咱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就再不出去打工了……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菊香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庆生摁住了她……
翟 妍:本名翟景华。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阳光》《青年作家》《鸭绿江》《家庭》《满族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