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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抵头会

2014-09-02许翼鹏

阳光 2014年9期
关键词:王宁老胡老牛

那个仲春的早上,风和日丽。

将两个办公室的暖壶都灌上水,烧茶水炉的老头、公安科的几位民警纷纷说:“王干事,练功啦,一次提五个暖瓶。”王宁嘿嘿一笑说:“就当锻炼身体。”爬到三楼,暖瓶的不锈钢把手几乎将手指头勒断,指肚子上有几道绛红色的印痕,生疼生疼的,王宁嘴里直叫唤,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将暖壶扔下,差点儿打碎了一只。

从一堆报纸里面抽出昨天的市报,果然见到自己投的一篇散文《羊抵头会》赫然出现在副刊头条的位置。王宁一字不漏的细读一遍,觉得通篇字字珠玑,中间有段话简直就是妙笔生花,也不知当时怎么想出来的。

附近的羊山集,每年夏至前后都要举行一次羊抵头会。两只浑身散发着腥膻味的公山羊,瞪着血红的眼睛,助跑几丈远后,羊头上的犄角“砰”的撞击在一起,赢得一片喝彩。羊抵头会的高潮却是杀羊、剥羊,现杀现吃。所以,羊抵头会的名字又有了延伸拓展,叫伏羊节。

王宁从煤校毕业后,分配到羊山集附近的羊山煤矿。王宁本来在采煤队干得好好的,因为在学校时就喜欢舞文弄墨,参加工作后这点儿瘾头还没戒,偶尔在市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正好矿机关二部缺人,就糊里糊涂地改行进了机关。

正应了那句话,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机关二部一个部长,三个干事,其余的都是普通职员。王宁进机关二部已经五年了,这种格局一直没有变化。直到那年春天,确切地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从机关三部调来一个副部长,变化开始了。

牛部长还未上任时,胡部长就拐弯抹角地说,牛部长调离原单位,主要是他好占小便宜。工人村离矿近,他上班下班总是拎两只暖瓶,上班是空瓶,下班是满的。公家的开水都要提回家,什么手脚不敢做?当然啰,胡部长又补充一句,人无完人。牛部长在机关三部也是笔杆子,调到我们机关二部,也是人尽其才。大家要多帮助他,搞好团结。

估计牛部长快进办公室了,王宁起身将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暖瓶提到部长室。刚放下暖瓶,就摇摇头,叹口气,只见牛部长拎着两只空暖瓶晃晃悠悠地来上班了。胡部长脸色阴着,明显的看不顺眼,但还是有所克制,只是劝他注意影响,牛部长也感到不好意思,但说自己习惯了,上瘾,一时半儿会还真戒不掉。

一会儿,牛部长出去了,胡部长站起身来,王宁以为他也出去了,伸头看看,却发现胡部长站在窗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王宁正想缩回来,胡部长恰好回头,盯了王宁一眼,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话?有抽烟上瘾的,吸毒上瘾的,偷腥贪墨上瘾的,这也能上瘾?”

中午下班,牛部长提溜着暖壶正跟人有说有笑地走到矿大门,门岗的小民警将他喊下了,牛部长以为是开玩笑,故意板着脸说:“哼,要喝水自己上茶炉房去。年纪轻轻,也学着占小便宜。”小民警也不说话,一人一只,将两只暖壶从他手中夺过来,把热水咕嘟咕嘟地倒进一旁的下水道,又提着壶把上下左右地摇晃,贴在耳朵上听听,还不顾暖壶里的热气,闭上一只眼往里瞅。牛部长刚才还咋咋呼呼的,现在明白了,气不打一处来,声色俱厉地质问:“说,怎么回事?暖壶里有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事不能拉倒。”小民警刚才还猛虎扑羊似的,却扑了个空,气焰下来了:“我们也是公事公办,才接到的举报电话。”围观的人有替小民警说话的,有怂恿牛部长的。牛部长脸红脖子粗,可着嗓门嚷嚷开了:“谁打的电话?谁他妈这么卑鄙龌龊?”跟着起哄的多起来了,七嘴八舌的,“是啊,屁大的暖壶能藏个啥?不像话!”“你机关二部有啥可藏着掖着的,除了没人要的破纸片。”“这年头,笔头子一摇,银行账号一划,万儿八千的就出去了,谁还用这种办法?”正僵持着,公安科长跑来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态平息了。

下午上班时牛部长又买了两把新暖壶,而且更大,一脸气咻咻的神色。那个举报电话,傻子都知道谁打的。看来,两个领导之间结下梁子了。

王宁上班开始提前到,第一件事就是提水。

以前王宁为了入党,提水扫地收发报纸等乱七八糟的活儿抢着干。后来入党遥遥无期,入党遥遥无期什么都遥遥无期,不免灰心丧气,就把这些杂事让给了新来的,自己也坐享其成。现在,王宁不仅为办公室提水,也帮着牛部长提,弄得牛部长不好意思,牛部长不好意思就犯了死心眼的毛病,实话实说。也许,因为校友的缘分,还有些推心置腹的味道。王宁趁机提到自己入党的事。

这件事如鲠在喉,只要环境合适,就要把它吐出来。前些天,老家的一个亲戚来了,说是看看自己,其实是来借钱的。王宁上学的时候得到亲戚不少帮助。按现在的话,叫“凤凰男”。王宁做了很大努力,还是不能达到亲戚期望值的十分之一。亲戚自然很失望,抱怨王宁,工作七八年了,连个党员都不是。又给王宁树立了一个标杆:老家一块儿上学的某某,已经混成乡镇的党委书记了。

牛部长安慰说:“农村人,知道啥。机关里入党,谁不要经历万里长征?你还年轻,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呀。”王宁说:“万里长征也就一年多的事,我他妈差不多能走五个来回了。”

牛部长指着王宁的鼻子说:“不开窍,这不是绕着弯子伸手吗?”

不是王宁不开窍,而是解不开这个疙瘩,入个党都这样,以后咋办?但啥事都是逼的,五年过去,王宁像熬鹰一样终于被驯服了,送就送,甚至有些后悔没早送。过年过节一次没空过,胡部长东西照收,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这事说出来丢人,但今天实在憋不住,就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说了。牛部长说:“你的事卡壳就卡在刘晓霞身上。”

接下来,牛部长将刘晓霞贬得一塌糊涂。

王宁来到这个单位的时候,刘晓霞已经调走了,她留下的位置很快就有人填补,但不到一年也走了。应该说,刘晓霞与王宁之间隔了一茬。但刘晓霞的逸闻倒是不少,其中一件很有戏剧性,说刘晓霞与宋副书记在办公室那个了,有人还向上级党委写信反映此事。一般来说,这种事,上级都是置之不理,但这次不仅理了,还派人下来调查,被调查的人都说绝无此事,但刘晓霞却说有这事,是正大光明地汇报工作,有一篇关于宋副书记的报道要见报,还配发几幅照片,必须由本人把关。没几天这篇配发一组照片的人物通讯果然在市报显著位置刊发了。过了一段时间,刘晓霞就提拔了。当然,刘晓霞的提拔也经过了一个曲折的过程,一是群众评议相当糟糕,二是身患癌症,虽然发现得早,但毕竟属于严重的健康问题。但宋副书记力排众议,一位女同志坚持与病魔作斗争,在平凡的岗位上创造出一流的业绩,这样的干部不仅要用,而且要大胆使用,破格使用。这样,刘晓霞由普通干事直接提拔为机关三部部长。宋副书记安排成立写作班子,深入挖掘刘晓霞的先进事迹,矿上举行专场报告会。总公司领导被刘晓霞同志自强不息、挑战病魔、巾帼不让须眉的感人事迹深深打动,安排在所属矿井巡回报告。这样,刘晓霞成为百里矿区的一面旗帜,一道亮丽的风景。

这就苦了牛部长。

原指望能由副科转正,现在来了个刘晓霞,而且是这么一个大腕儿级的人物。应该说他自己被刘晓霞卡住了才对,王宁入党跟刘晓霞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卡在刘晓霞身上呢?

但牛部长坚定地说:“就是她!”

机关二部在这层楼上有三间办公室,胡部长一间,王宁一间,另一间是新来的、打杂的。也不知胡部长的脑子怎么进的水,偏要把牛部长的办公桌放在自己的对面,说是在一起商议工作方便。其实,是想显示他肚量宽,能容得下人。因为牛部长是个角儿,什么事都较真,什么事都知道,什么都看不惯。还出了名,一旦出了名就麻烦,只要与人发生摩擦,人们都先入为主,都是牛部长的错。但在王宁看来,胡部长这样做是下了大本钱的,属于战略高度。他一直将目标锁定在自己身上,不给自己任何机会,怕牛部长与自己结成统一战线。但暖瓶事件出来后,反过来了。

俩人桌对桌、脸对脸地坐着,但几乎谁看谁都没有正眼,说话也别扭,最后发展到遇事需要通过王宁中转的地步。

只要胡部长不在,牛部长就喊王宁,俩人天南地北、云山雾罩地神侃,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后来,机关的一些闲人也慢慢聚拢过来,胡部长的办公室成了沙龙、茶馆,但核心却不是他。胡部长后悔当初看走了眼打错了算盘,但什么事一旦后悔就迟了,得想办法将这缠在一起的两根老油条分开。咋办?古今中外,不外乎打一个拉一个。当然要拉王宁,年轻,又是业务骨干,但分寸把握得很准,无非是开会、出差、表扬鼓励之类的小恩小惠,实质性的东西就是不撒手。王宁也学会了机关的一些基本套路,工作上的事,能推则推,推不了的就拖,实在不行出工不出力,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门,但总有几回某些事属于要害,要害的事出了岔子,当然要追究责任,都知道是王宁经手的,但胡部长是单位负责人,第一个挨板子。几次出现这样的差错,老胡方寸有些乱,知道不让步不行了。

大概是牛部长来后一个月左右吧,机关支部照例要发展一批党员。支委会上,胡部长主动提出把王宁列入积极分子范围,进一步考察、培养。

当胡部长将王宁的情况介绍完,又给予部分肯定后,牛部长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这么好的同志,这么优秀的骨干,五年了,让人家始终徘徊在党的大门之外,不应该呀,同志们,有人是要负责任的呀,同志们。”

有人笑起来,气氛非常活跃。

胡部长脸阴得像要下雨,问:“依你看怎么办?”牛部长真敢说:“还积极分子什么呀?干脆一步到位,直接转为中共正式党员。”

胡部长小声嘀咕:“胡闹。”却拿眼瞟一下王宁,意思是,这可不能怪我,是他给搅黄的。接着环视一周。也是气氛活跃,容易让人兴奋,一兴奋,就忘乎所以,容易节外生枝。果然,有人开玩笑说:“这倒是新鲜,挺符合改革创新精神的。”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宋副书记身上。

本来,宋副书记是不参加这样的会的,但这次参加了,不仅参加了,还发了言,表了态。先是哈哈一笑,然后环视一周,最后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字:“我看行。”

其他同志争先恐后地表态发言,把王宁夸成一朵花。

毕竟还有清醒的人,说:“正式党员,是不是步子跨得太大了,还是预备党员吧?”

有人附议:“对对,差不多就行嘛。”

大家像一群等着喂食的鹅,伸长脖子看着宋副书记。宋副书记近段时间心情不错,高屋建瓴地环视一周,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行。”

办事员吭哧吭哧地从楼下扛来一大捆书,“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嘴里叫唤:“累死我了。搁哪儿,胡部长?”胡部长一看,靠墙一排柜子上,不是书就是报纸,差不多挨着天花板了。南边靠窗户的长条桌下除了书还是书,连牛部长右侧的一张长条桌,底下也塞得满满当当的。胡部长搔搔头皮,指了指牛部长的长条桌,说:“就搁那儿吧。”办事员犹豫了一下,重重地提起,轻轻地放下。牛部长胸口一起一伏,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嘴动了动,还是没说话,抽出剪刀,将捆书的编织绳剪断,撕开包装纸,抽出一本,忽然火烫了一般,掼在地上,骂骂咧咧起来:“妈的,啥玩意儿!这年头乌龟王八蛋都出书。人家至少是正确的空话,他妈连空话都说不好。”

这话实在欠妥,很容易产生歧义,明里是说推销书的,暗里把胡部长也夹带进去了。为啥,有一次胡部长上课,下班号响了很长时间,他还在一二三甲乙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主持会议的宋副书记暗示了几次,胡部长正在兴头上,没理这个茬儿,宋副书记禁不住嘟囔一句:“正确的空话。”宋副书记嘴边的话筒是新产品,灵敏得很,这句话传遍了整个会场,也传遍了整个矿区。

所以,胡部长应该生气的,这回却笑眯眯的说:“知识就是力量,就是财富嘛。”

牛部长说:“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何况就是垃圾,净他妈是垃圾。”

越说越难听,王宁赶紧进来打圆场。因为自己破格转为预备党员,王宁觉得他们俩之间保持这种平衡最好。于是不声不响地将地上的书拾起来,将它们扛到自己这边,一看这边也是泛滥成灾,又返回去说:“领导看看,是不是该处理一下了?”

胡部长搔搔头皮,沉吟了好大一会子,终于开口了:“看着办吧。我明天到局里开会。”

过一天,王宁提好开水,刚要打扫卫生,牛部长急忙制止,说:“今天啥都不干,来个大扫除、大清理,将这些垃圾坚决干净彻底地扫地出门。”

其他几位有的不吭声,有的眉飞色舞地呼应:“处理处理,再不处理,就下不去脚,伸不开腿了。”

王宁说:“是不是再等等,以前都是胡部长亲自操办的。哪些要处理哪些要保留,他都是有说法的。万一……”

王宁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胡部长有个外号,叫“胡理论”。

这得益于他在部队时的一段经历。转业到羊山煤矿后,继续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热心于抓理论教育,动不动就组织上大课,下基层讲课,喜欢人多,听的人越多,越是激动,往往就刹不住闸,半小时变成一小时,一堂课拖成半天。一开始,他还不太自信,找个由头要听听王宁的意见,王宁当然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嘴上说:“滑头滑头,不说真话。”心里的高兴都变成脸上的笑,大概类似的情形经历多了,他越发信以为真,以至于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了。人说:“真的有理论,有水平,就是不能姓胡,胡部长吃亏就吃在姓上。”人家也就是开个玩笑,他倒认真了,问:“那怎么办?”王宁抢着说:“姓马最好。”有段时间,王宁干脆喊他“马理论”,他居然答应了,无论喊马理论还是胡理论,他都高兴。想想也是,部长不喊还是部长,喊成马理论或胡理论,就上升到理论高度,位子就坐得更稳。

每次上大课、培训班之后,成包成捆的书籍就堆在办公室,加上各种关系进来的书籍、杂志、每天的报纸,就堆得无处可堆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清理一次。蹊跷的是,自牛部长搬来以后,胡部长好像把这档子事忘了,拾垃圾的打探过几次,也没见他发话。

牛部长新来乍到,哪能悟出这里面的弯弯?反而自以为是地数落起王宁:“哎呀,你这人怎么也这样婆婆妈妈的。又不是文物、史料啥的,顶多是鸡肋,简直就是骗子,都是皇帝的新装。”

这话有些偏激,但王宁不想纠正,只是说:“要不,今天只处理报纸,余下的等他回来再说?”

牛部长不耐烦了,牛部长不耐烦就好走极端,手一挥,说:“昨天不是讲过吗?叫我们看着办。今天咱来个一锅端,卖的钱中午上水塔饭店喝羊汤。”

这一下,群情振奋,大家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有的找拾垃圾的,有的将看得见的旧书报往走廊上搬,成捆的书,很多连包装都没打开,牛部长说:“咱这单位都成啥了,简直是垃圾中转站。”有人拎出来一捆沉甸甸的书,接过话茬说:“这一捆就是几十斤重,今天中午的酒菜都有了。也算咱单位发个小洋财。”

因为在水塔下面,故名水塔饭店。一座四合院,房前屋后都是遮天蔽日的高大乔木,说是刚建矿时栽下的,门前是一条流经工人村的无名小河,环境很清雅。这在到处脏兮兮的羊山煤矿十分难得。还因他们这里的羊球、羊杂烧得好,名气很大,尤其是一道招牌菜,叫“羊抵头”,就是将一只清蒸后的羊头一劈两半,盛在盘子里,每客一份。矿上各单位吃请、聚餐,大多选择这里,连矿上来人,有时也往这里带,所以得了个矿第二招待餐厅的别称。机关二部除了几位有家室的女同志,其余的都来了,加上左邻右舍打秋风的,坐了好几桌。

下午,胡部长回来得很早,也没回家休息,直接来到办公室,当时也没见他闹多大动静,王宁上班时见他木雕泥塑一样仰靠在高背藤椅上,问他打招呼他也没搭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扔过来一句:“怎么回事?”

王宁沉吟了一下,说:“不是你们领导昨天商议好的吗?要清理一下。”

胡部长声音一下子大起来:“这叫清理,有这样清理的吗?”

王宁不敢接腔,趴在桌子上打盹。刚眯瞪,就听见走廊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嘻嘻哈哈开玩笑打招呼的声音。随着暖壶“哐”的一声,王宁预想一场暴风雨即将开始,但半晌依然风平浪静,连俩人粗重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终于,胡部长的靠背藤椅重重地撞在身边的立柜上,腿子磕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脆响,接着是胡部长沉重的脚步声,“哐当”的摔门声。王宁正纳闷,就听他对着隔壁喊叫:“上午我们这里招贼了,被抢了,你们都看不见?都他妈装聋作哑!”

坏了,王宁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伸头看看,却见牛部长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喝茶。

胡部长生拉硬拽,拖来一个老实疙瘩,老实疙瘩树叶子掉下怕砸破脑袋,这下子不知摊上了什么祸事,一只手抓住窗户上的钢筋,怎奈老胡像发疯的公牛。老实疙瘩如同遭遇十二级台风的枯树一样,就差连根拔起了,嘴一张一合的,似乎喘不过气,咧咧嘘嘘地说:“小事小事,算了算了。”

“小事?都他娘翻天了。咱单位成立以来的老底子都被洗劫一空;老子多少年积攒的珍贵历史资料都抄得一干二净。”

人围上来了,越来越多,胡部长唾沫星子四溅,声音更大更响:“废书,那是废书?滚你妈的蛋!那是咱单位的生产资料,是党的财富。你他娘都是吃屎长大的?就那么嘴馋穷疯了?就知道吃,吃!”

老实疙瘩一听这话,吓得筛糠,大张着嘴,像捞上水的大头鱼。有人提醒:“他可是心脏不好。”倒是提醒了胡部长,手一松,老实疙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前面说过,牛部长是个人来疯,围观的人多了,他的牛脾气上来了,一只手将椅子推得多远,一只手指着胡部长:“干啥?用不着指桑骂槐,拣软柿子捏。”胡部长一愣,有点儿怯,但认为真理在自己手里,底气又恢复了,先是迂回,环视一周,板板正正地说:“我说呢,大天白日出了土匪强盗,原来是你这小子在捣乱,好,好得很!”突然,他指着牛部长的鼻子,咆哮起来:“这是在搞破坏,这是在犯罪!”

“不就是破书旧报纸吗?吓唬谁呀,上纲上线,你以为这是文化大革命?”

“说得轻巧,那是生产资料,是无价之宝。”

“不是你让卖的吗?你不也经常清理卖出去吗?”牛部长似乎有些泄气。

“我卖的是旧的,清理过不要的。”老胡突然将所有柜门打开,浑身发抖,声音也跟着发抖,“看看,这都干了些啥?简直胆大包天,那些珍贵的资料拿钱都没处买!换饭吃,你以为是破铜烂铁?王八蛋。”

忽然,他瞥见一旁的两只暖壶,气不打一处来,抬起一脚,只听“砰”的一声,炸弹似的,塑料外壳撞在墙上,弹了回来,玻璃内胆化作一堆亮晶晶的残渣碎片,满地都是。

牛部长蒙了,大家也蒙了。

但胡部长不依不饶:“什么玩意儿!连公家的开水都要往家提,这样的素质咋能进机关?趁早滚蛋!”

“我说呢,怪不得上次小民警找我的茬儿,原来是你使的坏,不愧叫老胡,玩阴的。”牛部长早就怀疑是胡部长做的手脚,一直没有报复的机会,今天逮着了,拎起另一只暖壶,硬往胡部长手上塞,说:“要整人就明着来,就像刚才一样,摔,接着摔。你不摔?我来。”又是“砰”的一声,又是玻璃渣子四溅。

王宁带着哭腔夹在他们中间说:“两位领导别吵了,都是误会,柜子里的书追回来了,根本就没出矿,拾垃圾的已经送到门岗了。”

也许是在气头上,也许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胡部长似乎还厌恶地瞪了王宁一眼,一把揪住牛部长的领口,说:“没法干了,走,找领导去。”

“放手。找就找,怕你不成。”俩人纠缠在一起。

不知谁咋呼了一声:“别闹了,公安科的来了。”

按理讲,到这一步,俩人应该收敛,找台阶下才对,但看样子,胡部长想的就是把事情闹大;也许两个人都是斗红了眼的山羊,闹得更厉害。围观的都是看热闹,如同看戏,盼着出彩,盼着冲突不断,高潮迭起,哪里有息事宁人的?自然少不了拉偏架、火上浇油的。牛部长毕竟上了岁数,又有关节炎、肩周炎等毛病,只听他撕心裂肺地叫一声:“胳膊断了。”一屁股坐下去,起不来了。

牛部长说“骨头断了”,几乎没人相信。

人到了七老八十,骨头酥了,摔一跤,跌一下,把骨头摔断,那是常见的事,但拉拉扯扯、推拽几下,怎么会把骨头弄断?胡部长以为他是在找台阶下,也清醒了一些,心里软下来,但嘴上仍然不依不饶:“骨头断了?你是纸糊的还是面做的?想耍无赖,没门儿!”

这次牛部长没还嘴,坐在水泥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看来是有问题了,不然凭牛部长的倔强脾气,怎么会像个泼妇、淘气的顽童一样瘫坐在地上?那年节令早,还在春季,外面的树木花草已经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中午甚至还有些燥热,牛部长穿着的夹克外套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掉了,只剩圆领老头衫,被撕开了一个豁口,一只手紧握住另一只的胳膊,一副邋遢窝囊、萧索不堪的样子。有人问:“哪里出毛病了?”牛部长手握得更紧,低声下气地说:“这里。”有人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捏捏,牛部长“哎呀”尖叫一声,一层细汗从脸颊、发梢里浸出来。

“怕是关节脱臼了吧?”

“不好说,也不能排除是骨折。”

“还是到医院拍个片子吧。”

牛部长被人搀扶着走了。胡部长愣在那里,又跌坐在高背藤椅上。大概看见满屋子碎玻璃一片狼藉,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出门下楼了。只见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到了矿大门口,回头瞥了一眼,可能想去找领导,但犹豫了一下,转身出了矿大门,回家了。

胡部长一走,机关就沸腾了,到处都在议论,说啥的都有,归结成一句话:这是胡部长精心设计的圈套,引诱牛部长一步一步往里钻。但胡部长精明过了头,临门一脚功夫差,不该发展到公开打闹、撕扯的地步。何况还造成了严重后果。如果牛部长真的是骨折,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说不定要负刑事责任的。

可牛部长怎么就骨折了呢?

王宁上班时很忐忑。

因为判断不清事情的走向,不知是福是祸,连提开水的心情也没有了。正犹豫着不知干啥好,机关一部的人就喊他过去。机关一部部长很年轻,但历练得脸上就一个表情:微笑,浅浅的、点到为止的笑,仿佛一张照片;声音也是始终如一,像涓涓细流,娓娓道来。“你们单位出现了一些小问题。组织决定,由你来主持工作。这个单位很重要,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上的希望,大胆开展工作,把工作抓上去。”

这事来得突然,王宁没有思想准备,以至于怀疑它的真实性,有一种浮在云端里飘忽不定的幻觉。

昨天晚上,王宁就让老婆去矿医院打听,牛部长确实骨折了,有矿医院的X光透视证明,千真万确,也就是说胡部长面临着负刑事责任的危险。又传出老胡突发心脏病,幸亏抢救及时。

在机关混了五六年,王宁也明白,人事任免这样的大事,机关一部口头说的靠不住,全靠红头文件说了算。但文件一直未下。王宁揣摩,两个部长闹到这一步,矿里反而不好对他们的事进行定性,不好定性意味着不能处理。与王宁关系不错的人也帮助王宁分析,恐怕矿上在等着司法结论,好就坡下驴。现在,王宁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但一等就是半个月,没有任何结果,等得王宁很无奈、很心焦。终于,实在撑不下去了,他硬着头皮直接找到机关一部,将自己的苦恼倾诉出来,名不正言不顺,工作没法开展。这个理由很充分,机关一部部长似乎也替他着急,答应他向宋副书记反映反映。开始,王宁以为他是随便说说,做个姿态,没想到,正好生产口调整一批干部,文件下来时,居然有王宁的名字,但是在最后一个,而且只说是副部长,别的只字未提,胡部长、牛部长的事概不涉及。

王宁总算松了一口气。

有人说,王宁搬办公室是抢班夺权,这话有些冤枉。

这一个月来,从党外人士一步转入中共预备党员,由一名普通干事提拔到副部长,可以说是好戏连台。这样的好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遇上的,起码距离亲戚为自己树立的标杆不远了。王宁有时做梦都能笑醒,有必要冒那个险吗?

事情是由电话引起的。

王宁的办公室没装电话,以前倒没感到太为难,现在不一样了,打电话、接电话都要跑到胡部长的办公室去,既不方便,也影响工作,于是就萌生了给自己办公室安装电话的念头。打了报告,分管领导宋副书记先是说:“还装什么电话?直接搬过去就是了。”却又提起笔在王宁的报告上签了字。因为矿里新上的程控电话容量有限,安装新电话要矿长签字,王宁觉得没把握,就找了电话班,从老胡的电话上接了个分机。

但宋副书记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宁被这个念头箍住了。

回到办公室,王宁觉得自己分裂了成两个人。一个在说:“很多事情,看似复杂,其实简单得很,就看你有无勇气捅破这层窗户纸。”另一个说:“要是领导不是这个意思呢?搬过去容易,再搬回来,就难堪了,岂止是难堪,即使没有其他后果,光舆论就能压死人,成为笑柄,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好大一会儿,他似乎刚从梦中回过味来,又似从云端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终于,前一个王宁占了上风:自己搬过去,造成既成事实,断了老胡的后路,老胡总不至于回来把自己撵走吧?即使他脸皮再厚,自己要是不让步,他还敢与自己撕扯动粗不成?如果那样做,岂不是重复犯低级错误?

明天就搬!也许领导早就盼着自己这样做,只是自己愚钝,不开窍。

王宁心头一热,恨不能马上行动。

王宁推开隔壁老胡办公室的门,想看看怎么搬,是把老胡的桌椅挪开,还是直接坐过去?

搬还是不搬,生存还是毁灭?

赌一把!白天,王宁坐立不安,神思恍惚,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贴烧饼。第二天,王宁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打了鸡血似的狂想,有人到阿拉斯加、到新葡京去赌,有人拿青春去赌明天,老子就去赌运气,大不了从头开始,重新递交入党申请书。

王宁本以为搬到老胡的办公室会遇到很大阻力。老胡在机关二部干了多年,终归还有几个铁杆儿,算是拐把子亲戚,他们要是出头捣蛋,撕破脸不让搬,自己还真是没招。为啥?从程序上讲,老胡没有受到任何组织处理,还是部长;从道义上讲,王宁的举动完全是乘人之危,说趁火打劫也不为过。只要铁杆儿们说一句:“这里有胡部长的私人物品,得由人家亲自处理。”王宁就没辙,到时候老胡说他办公桌柜里有金子银子,王宁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但到了这一步,王宁只有往前走。 “既然是赌博,还能没风险?”王宁给自己打气。

“把大家都集中起来。”王宁喊来隔壁的办事员。

“是开会吗?”办事员也觉得王宁今天反常,似乎还不习惯王宁发号施令。

“叫你通知你就去,啰嗦什么?”

“好嘞。”办事员兴冲冲地出去了。

这时,王宁倒紧张起来,脑子在飞速转动,却是越来越乱,一团乱麻。机关二部的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进来了,有的进了王宁的办公室,有的拐进了老胡那里;有的翻书找报纸,有的在东扯葫芦西扯瓢,几个女孩儿挤坐在王宁旁边的沙发上,手里还拿着本子和笔,像是要做记录的样子。看见她们一个个活色生香,王宁突然兴奋起来,一兴奋,灵感就上来了,微笑着对几个女孩儿说:“把大家都喊过来。”她们似乎很喜欢开会,仿佛有瘾头,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都很生动,其中一个可着嗓门喊:“都过来,开会。”

王宁觉得弯子转得太快,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过渡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想换个办公室,把办公桌搬到那个房间去。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能进机关的,有几个傻子?就是傻子,看多了、听惯了,也都历练成光滑的鹅卵石。但凡有人要与你商议某件事,说是商议,其实是想做,决定好了的,否则,还需要商议?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气氛像被一阵疾风刮去,大家纷纷站起来,也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精气神足得很,女孩儿们还没等王宁说怎么搬就开始动作起来,整理王宁的办公桌柜,指挥男同事拿东拿西,咋咋呼呼,令王宁大喜过望的是,铁杆儿们非但没有丝毫抵触,还主动挪动老胡的办公桌,只是老胡的办公桌太沉了,不好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将老胡的办公桌椅搬到走廊上去,有的主张一劳永逸,干脆搬到储藏室。倒是王宁提醒:“里面有胡部长的私人物品,将来说不清。”铁杆儿们首先表态:“那怕啥?什么宝贝?我们都是证明。”

最终,还是王宁妥协,只将自己的一些急用的物品搬过来,其他暂时不动。其实,他要的只是一个姿态。

期间,机关一部、隔壁办公室的人,有进来看看,打个哈哈的,有伸伸头,什么也不说的。总之,并没有出现王宁想象中惊心动魄的事件。王宁禁不住想起一句话:先下手为强,不争就没有你的。看来,自己赌赢了。

业务上,王宁是驾轻就熟,为了显示自己,王宁撇开老胡的老套路,不再搞什么理论。那玩意儿咋说呢,很多问题上面都搞不清,一座煤矿能研究什么高深的理论问题?王宁早就看出来了,老胡之所以热衷于这玩意儿,是因为这玩意儿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找些参考资料,东拼西凑,拉大旗作虎皮,吓唬人而已。顺带着采买书籍本簿捞点儿回扣,做些讲课费。王宁认为,机关工作也需要与时俱进,不能简单地做传声筒、扬声器,而应该有创新意识,主动出击。他开始组织活动,并且有规划,有套路,一环扣着一环。先是组织开展了羊山煤矿首届文化节,举行了盛大而热烈的文化节开幕式,出席开幕式的上级领导有,市文化局、文联、团市委,总公司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团委书记等,邀请了市属新闻单位以及兄弟矿井的代表。市文联、总公司党委副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鼓励羊山煤矿要把文化节作为一个固定的品牌长期办下去,办成精品,将品牌打出去;要求有关部门给予大力支持。开幕式上,还举行了精彩的文艺演出。文化节期间,还举行了征文比赛、主题演讲大赛、诗歌散文朗诵会,高潮迭起,盛况空前,吸引了全矿员工广泛参与,既提高了矿区的阅读品位,又丰富了员工的业余文化生活。

当然,收获最大的是王宁,等于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品牌,同时,价值不菲的纪念品机关差不多每人一份。文化节过后,王宁感到自己的威信大增。以前,他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机关二部的人对他不冷不热,工作完全是处于被动状态,像推磨一样,推一推,他们才转一圈;周围几个单位的人看他的眼神也很特别,很复杂,很意味深长。王宁也明白,自己是在僭越,霸王硬上弓。但到了这一步,就只有扬长避短,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在工作上做文章,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甚至立起一座山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闪光的业绩来征服那些不认可自己的人;让不了解内情的上级领导做自己的挡箭牌。总而言之,让事实说话,我王宁虽然有些不地道,但完全是被逼无奈,我僭越不仗义,那么,老胡对我长期压制,不给我任何出头的机会就仗义吗?想到这些,王宁就有底气了,自信心空前高涨,精神十足。人的精气神足了,气场就旺盛,人气也就跟着来了。标志之一是眼神,王宁的目光所到之处,他人的目光就立即黯淡下来,躲躲闪闪的;女孩子们的眼神里还有些羞涩,这让王宁很受用,被压抑、被关在笼子里的虚荣心也膨胀起来。机关二部工作人员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纷纷热情主动地参与其中,王宁忘记派他们的活儿,他们还很不乐意,以为王宁对他们有成见,只有王宁给他们找几件事干,他们才释然。也难怪,王宁举办的活动,都是让大家抛头露脸的事,年轻人嘛,谁不想出风头,在大庭广众之下唱响自己?这样,王宁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大家已经接受自己、认可自己,自己在机关二部的位置上已经坐稳了。

但遗憾的是,老胡与老牛的事还是没有个结果,上级也没有给自己进一步下文明确,连一点儿迹象都没有。这让王宁很焦虑。文化节结束后,王宁遇到一次与宋副书记一起出差开会的机会,盛大隆重的晚宴上,酒喝得太多,晚上很难受,后悔不迭,正好宋副书记喊他打牌,听见他正在唉声叹气的,脸色很难看,以为他犯了心病,安慰他说:“不就是那点儿事吗?回去就给你下文。打牌去。”

王宁喜出望外。

散会以后,宋副书记兴致很高,要到附近的风景区去转转,总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也想搭个便车,跟着去。没人的时候,他突然把王宁叫做“王大部长”。这个地方的习惯,将单位一把手前面冠个“大”字,一是突出对一把手的尊重,二是照顾副职,因为一把手只有一个,副职很多,比如副矿长姓某某,直接称呼“某矿长”多好,总不能叫人家“某副矿长”吧?王宁心里一咯噔,这“王大部长”可不是随便叫的,即使是玩笑也不能这样开。看样子,书记已经做出决定,要给自己下文明确了,否则,总公司的人怎么会知道,肯定是书记透露的。王宁想求证一些细节,但又不能直接问,拐着几道弯子想把话题往这上面引,人家毕竟是大机关的人,沉得住气,任凭王宁怎么撩拨,就是不接这个茬儿。这样也好,他越是神神秘秘的,王宁越是相信,这事有影儿了,自己总算熬出头了。别的不说,回老家时,遇到一块儿上学的那位乡镇书记也不必绕着走了。

王宁买了很多土特产。

正如老婆所说的那样,这些土特产,买回来就成了垃圾,王宁这次因为高兴,还是买了很多。这次因为心里装着喜事,王宁不怕老婆抱怨,将大包小包扔到沙发上,故意让各类软硬塑料包装袋发出咔咔嚓嚓的脆响。老婆在一个部门打杂,女的多。他们的夫君要么是副总,要么是副矿级,最不济也是正科、副高,还有一个是总公司领导的小姨子,傲得跟企鹅似的,支使老婆比支使仆人还随意,动不动还尥蹶子。就自己熬煎了多少年才是个副科,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不知今后怎么样呢。自己受屈老婆腰杆子也挺不起来,跟着受了不少夹板气。

谁知这次这么多的“垃圾”,还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根本就没有引起老婆注意,而是动作麻利地将散乱的垃圾收拾到一边去,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你们单位牛部长出事了。”

“什么?牛部长出事?啥事?”

“啥事?人家得了癌了!”

“癌症!什么癌?”

“不知道,反正是癌症。咱单位有人去看他了。”

王宁心一紧。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事跟自己有无关系,有多大关系。老婆在絮絮叨叨地聒噪“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之类的无用话,王宁一句没听进去。

“这个牛部长,这个时候,得什么不好,偏偏得什么癌症!”王宁心烦意乱,忍不住喊出声来。

“什么话?还有想得这种病的吗?”老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是说。哎呀,怎么跟你说呢。”本来是想与老婆分享喜悦的,现在一点儿兴致都没有了。

“你们牛部长命真苦,跟他一道分来的,人家都当矿长、局长了,他混成那样。日子慢慢过呗,又摊上这号不治之症,老的老小的小,这一家人就是塌了天了。”

“是啊,他那个性格。”王宁对老牛也有些怜悯,突然,眼前一亮,说,“这么说,大家都同情他了,向着他了?”

老婆说:“那当然啰。盼着人家倒血霉的毕竟是少数。”

“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不是老胡与老牛打架纠纷,老牛就不会得癌症?你有没有这种想法?”王宁一脸严肃地盯着老婆问。

老婆满脸疑惑,盯着王宁说:“你这是咋啦?人家得了癌症,你怎么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这下,王宁心情倒是放松了,看来,老牛这时候得癌症,对自己未必是坏事,一则人们会同情他,二则会自觉不自觉地把他的病与上次的冲突纠纷联系在一起,就会产生联想,形势越发对老胡不利,无形中减轻了对自己下文任命的压力。当然,王宁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卑鄙,甚至残忍,但很快就原谅了自己,正像老婆刚才所说的那样,癌症这个东西,不是谁想得就能得的,是老牛命该如此,也不能排除与老胡真的有关系。

第二天,老婆起得早,准备了丰盛的早餐,王宁心里装着纷繁的心事,食不甘味,胡乱吃了些,抹抹嘴就走了。低着头,在杂乱的棚户区里快速穿行,来到架在无名小河上的小桥边,与机关的一位熟人不期而遇,俩人都能察觉到对方躲闪的神色,但已经没有腾挪的余地,都堆上笑容热情地打招呼。熟人主动地提到老牛的事,但也就点到为止,王宁抬腕看看,离上班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就掏出烟,说:“坐一会儿,抽一棵,出差带回来的。”对方接过烟,犹豫一下也跟着在小桥的围栏上坐下。王宁侧过脸,很诚恳地问:“你看,牛部长得了癌症,大家对胡部长是不是有看法?”见熟人不吭声,王宁又加了一句,“当然,谁也不能说牛部长得癌症就一定与胡部长有关系。”

熟人弓着腰,像是出神地看着桥下乌黑的河水。

熟人平时就很谨慎,王宁有些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交情不深,又这么仓促唐突,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呢?果然,熟人站起来,平淡地说:“快到点了,走吧。”王宁失望地跟着走,刚走了几步,熟人回过头来,悄声说:“牛部长得癌症,谁说与胡部长没关系?还真有关系,因为牛部长得的是骨癌。”

“啊,还有骨癌,骨头也长癌?没听说过。”王宁回应道。

什么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老胡有关系。王宁脚步轻松起来,竟然赶到熟人的前面。

一上到三楼的楼梯,王宁就觉得奇怪,怎么胡部长办公室的门开着?谁开的?

王宁心跳加速。他多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进老胡的办公室,而是放慢脚步,用眼角的余光朝里面瞟了一下。

是老胡。

“这么说,老胡与人厮打很有功劳了?”

王宁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冲、太唐突,机关一部部长明显不悦,但这个变故太大,自己猛然间接受不了。

“我可没这样说,也没人这样说。”机关一部部长又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话锋一转,“问题是人家有司法鉴定,骨癌到了中晚期,随时都会造成骨折。这说明老胡同志根本就构不成故意伤害,只是一场意外,或者说,正是这种意外,才发现了老牛同志的病。”

其实,王宁也知道,从理性讲,这事本身就很蹊跷,当时两个人只是相互撕扯,离真正的打架斗殴差远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楚。但近段时间,他一直被一种强烈的欲望笼罩着,思维被拉成了一条直线。实在不甘心啊!

可是,宋副书记答应过,要给自己下文的呀?人家都喊自己“王大部长”了。

王宁刚想张嘴,又忍住了,只要一提这事,机关一部部长肯定要找宋副书记核实,那岂不是把宋副书记卖出去了?

不到黄河不死心。此时的王宁就是这个心态。他像落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一样,由我主持工作不也是你们宣布的吗?王宁实在不愿看到老胡那张脸,能延宕一会儿是一会儿,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一条小虫子,一回去,就要被老胡一口吞下。

“那,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一部部长明知故问。

“那事,我……”

还没等王宁说完,对方就打断了他:“该咋办还咋办。”语气已经不耐烦,还有逐客的味道。王宁的腿有些不听使唤,临出门时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也许是这种狼狈相起了作用,一部部长又让他停一会儿,有些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胡部长还是有些办法的,你在机关也不是新来乍到。当然,他也不容易。”

就这事?王宁更失望,都不知怎么回来的。重新坐在吱嘎作响的破藤椅上,王宁忽然明白了,机关一部找自己,是在做结论,让自己搬回来。

老胡过来了,说:“明天去看牛部长。”

老胡要的是矿里惟一的面包车,能坐十来个人。

原以为老胡会很低调的,毕竟俩人曾经闹得惊天动地,到了经官动府的地步,现在,老胡即使要主动修好,弯子也不能转得太快,顶多要个小车,小范围去看看。看这种架势,老胡是要往大里弄,越是兴师动众越好,与上次的负面影响保持在同一个水平,巴不得全矿都知道,老胡是居高临下,代表一个部门去看望一位患了绝症的下属,从而将坏事变成好事。他这是在为自己平反啊!果然,机关二部的人差不多都出动了,显然预先接到通知,早做好准备了。老胡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指挥张三,吆喝李四,如同平时布置会场安排上大课一样,粗声大嗓的。机关二部的年轻人多,本来是去看望一个得了绝症的同事、领导,他们倒像是赶集看大戏,男的平日穿戴散漫,今天似乎有了借口,西装革履的;女孩子更是没心没肺,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的,打扮得小妖精似的,还主动与男孩子打情骂俏,拉拉扯扯的。

王宁神色凝重,双眉紧锁,有女孩儿撩拨他,还是闭上眼睛一声不吭,偶尔瞥一眼窗外的景致。车上了一○五国道,司机一换挡,面包车箭一般向前飞驰。老胡的一个心腹玩疯了,既是忘乎所以,也是想巴结一下老胡,非得把偏居一隅的王宁亮出来,有些挑衅地说:“王宁,噢,王部长,生病了吗?无精打采的。”王宁不想理他,还是回应了一句:“没啥。就是有点儿困。”这家伙有点儿二五眼,还蹬鼻子上眼,接着来了一句:“不是生病,那就是心病。”说罢还伸出手在王宁的额头上试。王宁劈手打过去,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开了:“去你妈的,老子心病,你他妈的还有心吗?心叫狗吃了?咱去干啥?是吃大席还是看耍猴儿?”

“心腹”一愣,自知理亏,但当着众人的面被王宁好一番羞辱,下不来台,想撒泼,又见王宁一副豁出去、毫无惧色的气势,倒先怯了三分,进退失据,僵在那里。

“好了好了,开玩笑嘛,也得有个分寸,得理也得饶人不是?”老胡及时打了个圆场。

一车人鸦雀无声,只有车轮碾轧水泥路面的沙沙声声。

市立医院是三省接合部惟一的一家三甲医院,设施与医术更是黄淮海地区首屈一指的,尤其是肿瘤科,名气大得很。没有特殊关系,想在这里就医,门儿都没有。

王宁也不得不承认,老牛能住进去,还真多亏了人家老胡,而老胡靠的是战友。不是战友爱管闲事,而是老牛的骨癌完全是战友们给“鉴定”出来的。老牛当时是死缠烂打的,要不把老牛的“骨折”鉴定推翻了,老胡要从这场官司中全身而退,那是相当困难。惟一的办法就是在“鉴定”上做手脚,在哪里鉴定,怎么鉴定,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老牛找的鉴定机构都把注意力放在骨折上,战友们找的机构就不会那么单纯,就是要在基本事实面前节外生枝;要节外生枝,就不能仅仅局限于骨折部位,终于将隐藏在骨折后面的元凶给挖了出来。这个结论一出来,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战友们有心栽花,无意插柳,也算是将好事做到底,说破大天,他们毕竟与老牛无怨无仇,就帮了老牛这个忙。

进了医院见到老牛,王宁路上想象的场景一个都没出现,比如,老牛与老胡如何怒目相视,又突破心理障碍,前嫌尽释,说到伤心处俩人还抱头痛哭。老牛的家属怎样耍脸色制造难堪,胡搅蛮缠地提出无理要求,等等。事实上,老牛的手术很失败,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失败,老牛的体质与生命意志简直不堪一击,人已经进了“ICU”室。

王宁他们进去的时候,只能隔着一个一面墙大的玻璃窗看看,老牛刚好又处在半昏迷状态,嘴大张着,鼻腔里插着骇人的管子。王宁敲敲玻璃,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一个穿着淡粉色制服的小护士伸出头来,可着劲地向王宁摆手。刚才上楼时还叽叽喳喳的小女孩,现在噤若寒蝉。

出了医院,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暮春的阳光热辣辣的,刚从冰冷的医院出来,热辣辣的阳光还有些暖意,小女孩们又活泛起来,仿佛不曾呼吸过死亡的气息。她们很快就被大街上各种新潮、时尚元素所吸引,吵嚷着要去逛街,溜商场。男同事似乎从老牛的遭际上得到启迪,也似乎更理直气壮,怂恿着老胡安排中午的饭局,“该吃吃,该喝喝。”跃跃欲试,气氛很活跃。这时,老胡的呼机响了,老胡急忙从腰带上解下扣链,瞄一眼窄条状屏幕上的显示,笑得脸都绽开了,边走边说:“好,饭局有了。”又很亢奋地朝大家一挥手,“走,上车。”一拉车门,直接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司机陪着小心问:“上哪儿,咋走?”老胡一只手在车窗户上拍打,一只手向前一指:“淮海路,向西,碧水山庄。”

碧水山庄位于这座城市的一处著名风景区附近。北面是山,南面是湖,已经出了环城路,算是郊区。有山有水的,在这个平原城市十分难得,饭店叫“碧水山庄”倒也名副其实。戴着蓝底白花三角头巾,打扮得像个采茶姑娘的服务小姐推开缀有“999”铭牌的门,王宁才发现里面是别有洞天,比自己曾经到过的任何饭店包间都要奢华、阔气,不禁生出慌乱、胆怯。连老胡也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这这,太那个了吧。你们不是午间禁酒吗?”做东的是公安分局的一个主任,看来跟老胡关系很铁,开口闭口都喊老胡“指导员”,身材、长相都与老胡相似,矮胖、敦实,手一挥,咋乎说:“在咱的地界,哪有那些说道!”

本来,王宁以为,今天这场盛宴,是老胡在对自己“亮肌肉”,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不配人家老胡小题大做。

羊山煤矿已经成为典型的亲戚矿,属于近亲繁殖。老牛曾经说过,这是个封建土围子。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类伤天害理的极端事件,大多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但老牛还是一根筋,“骨折”事件出来后不按套路出牌,任你和稀泥的本事再大,就是不买账;说客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被他撵走了。直接起诉到法院,还聘请了律师。

开始,老胡也是观望、侥幸,觉得这是工作上的纠纷引起的,老牛还应该负主要责任,与普通打架斗殴性质完全不一样,矿里会出面摆平的。但这次不知咋的,总是在回避。老胡认为是宋副书记对自己不感冒,有点儿乐见其成的味道。

老胡这才知道,无论什么理论,都不能救自己。

前些年时兴边缘组织,什么同学会、老乡会、战友会,红火得很,老胡也参加了几次,虽然很自卑,却以自大的面目出现。这次,事到临头了,老胡彻底放低姿态,像一条被打疼了的狗,夹着尾巴,顺着线索往上捋,终于攀上了高枝。老胡像见到亲娘老子似的将自己的遭遇、冤屈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要不说战友亲如兄弟呢,这些事正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一个比着一个的显示自己的能耐,这点儿事简直就不算个事。

老胡已经是个有背景的人,而这样的人总是让人敬畏。

宋副书记的“坐功”是出了名的。

有一次,总公司在羊山煤矿召开一个现场会,上午是现场参观,下午不休息接着进行经验交流。四个多小时,下面睡觉的密密麻麻一层,主席台上,打瞌睡的、交头接耳的、轮番休息的,轮到一个单位发言了,主持人不见了,工作人员去找,原来在一边的休息室睡着了。惟独宋副书记像庙里的佛像一样,除了偶尔低头喝喝茶,看看材料以外,竟然纹丝不动。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会议的热门话题,多长时间后,鲜有人记住会议的主题,却记住了羊山煤矿宋副书记的“坐功”好生了得;总公司领导在做最后总结,强调会议纪律时,特别提到宋副书记,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蹊跷的事时常发生。

近段时间,王宁发现宋副书记参加会议的积极性明显降低,一般的会议很少见他露面,即使参加了,话也不多,都是照稿子念,基本不发挥,表情似乎很痛苦,如坐针毡。更令人生疑的是,年终计划生育表彰会,安排宋副书记做重要讲话,但宋副书记对着讲话稿念到一半,跟主持会议的矿领导点点头,嘀咕了几句,起身出去了。主持会议的领导皱皱眉头,说:“上级来人了,宋副书记出去接待一下。下面进行下一个议程。”与会人员惊愕了一下,经领导一解释,似乎也没在意,但王宁注意到了,领导的解释有破绽,没有任何人通知,宋副书记咋能知道上级来人了?显然是一句没经推敲的谎话。果然,一直到会议结束,宋副书记也没露面,他的重要讲话没人代替,主持会议的领导也没作进一步解释,只是说,材料会后印发给各单位,各单位要组织学习云云。

会后,王宁找了个事由与办公室的人闲聊,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转到这件事。因为这事太蹊跷,都在议论,办公室的人并无多少戒心,说:“我们也纳闷,下午没什么大领导来呀,也没接到通知。”王宁说:“听说上午来人了,那些人喝酒不要命,该不是喝多了?”办公室的人摇摇头:“确实喝得厉害,但宋副书记基本没端杯。这一阵子,宋书记滴酒不沾,连饭都不怎么吃。”

“那是咋啦?”

“谁知道。”

“该不是有啥病?”

“也许是吧?问过,他不说。”

“那……”

不像是生病。直觉告诉王宁,是心病。

很多惊心动魄的大事,都是从女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缝隙里漏出来的。回家后,老婆说:“听说你们书记出事了。”

“啥事?”王宁迫不及待地问。老婆摇摇头,坚定地说:“不知道。都这样传,都不说究竟是啥事。”

接下来,王宁发现宋副书记老是往老胡这边打电话,口气软和得很,甚至有些巴结的味道。以前可不是这样,完全是命令式的,比如,什么什么事;或者更干脆,过来一下,支使小孩儿一样。以前,老胡接打电话都不避人,但这段时间,即使门关得严严的,声音也压得很小,神神秘秘的。

王宁抓起分机的听筒,还好,分机并没有拆除,也许是老胡没发现(座机紧贴着墙壁),也许另有原因。顾不上那么多了,王宁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但除了简单对话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

再后来,宋副书记总是带着老胡出差、开会。

王宁满腹狐疑,这也太蹊跷了,他们之间,弯子也转得太快了吧?究竟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能把宋副书记与老胡这两条不相干的线连在一起,并且拧成一股绳呢?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袭上心头。

老胡不再抓理论学习,王宁喊他“胡理论”也不答应,等于是什么都不干,主要是串门子,在其他单位一坐半天,海阔天空,天南地北。渐渐的,机关的闲人来老胡办公室串门,老胡的办公室又成了沙龙,不过,主角儿由老牛变成老胡。

总公司来电话,通知每个矿派一人参加一个理论研讨班。电话是老胡接的,而且门敞开着。老胡说:“小王,不,王部长,这次是在庐山办的,我去过几次了,你替我去吧。”

王宁觉得这很正常,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好,谢谢胡部长。我替你去。”

王宁生出些许暖意,掏出烟,递给老胡,老胡没接。一棵烟抽到一半,老胡又打电话,声音明显不对,有些赌气的味道,说:“我去不成了,不能去了。”王宁一愣,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虽然隔了小百十公里,总公司那头通过电流、震动金属簧片的声音依然很响亮,让王宁看见另一张困惑的脸。

“为啥?什么原因?”

老胡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已经不是赌气,不是生气,而是叫嚣:“王宁!他要去。什么王部长,就是王宁。”

空气也僵硬了。

王宁想发作,但忍住了。

过了几天,老胡说他要去市立医院看一个人,王宁没接腔;老胡进一步问王宁去不去。有了上次的教训,王宁摇摇头。老胡说,最近机关二部有些松,几个关键岗位快放羊了,值班出现几个空班,你把班次重新排一下,强调强调纪律。王宁说,我管不好。老胡说,你是副部长,部长不在家,出了事,你得负全部责任。

王宁安排了。也可能是上次得罪的“心腹”捣蛋,上班号早上放迟了,中午居然没放。

老胡是第二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会。

这次,老胡完全没有过渡,直接指着王宁的鼻子咆哮:“妈的,都是你在捣,从里捣到外,里外捣。”

王宁刚想开口,老胡根本不给机会,转身朝向所有在场的人,继续咆哮:“什么事都想管,我不在家一天,一个单位被他搞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王宁从他咆哮的荆棘中挤进去,砍了一句:“不是你叫我安排的吗?”

“我安排?我什么时候安排过你?老子安排谁也不会安排你!”

…… ……

血脉贲张!

打!

矿上的不少中层干部,尤其是生产单位的科区长就是打出来的。王宁进机关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拳头不硬。除了这个念头,王宁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气燥热,人人都是火种,都是易燃易爆物品,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如果说上次是撕扯、身体接触,现在是大打出手。王宁虽然年轻,但孤军作战,明里暗里挨了不少拳脚,其他闲着没事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可着嗓子叫唤,连几个小女孩也参与了,将机关二部所有的暖壶,一个接一个地砸,“砰砰砰”如同扔炸弹。终于,老胡“哎呀”一声倒在地上。

“怎么啦?胡部长?”

“是不是也骨折了?”

“快通知公安科。”

“快打电话给医院。”

老胡掏出了速效救心丸。

王宁傻了。

王宁先是蹲下,咳嗽几声,接着干呕,按住肚子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到厕所,见后面有人跟着,一头栽了下去。

晚上,老婆抱着王宁,哭着说:“咱不干了,咱不要什么官。咱只要你这个人。”

王宁说:“没事。我是自虐。”

老婆说:“啥?说的啥?”

“自虐就是苦肉计。”

王宁在家睡了两天。

傍晚,公安科的小民警来了,要王宁到公安科去一趟(那时公安科有执法权)。王宁一骨碌爬起来,问,上公安科干什么?小民警摇摇头,说,科长安排的。我也不知道。王宁套上长衫长裤,有些破釜沉舟的孤愤,去就去。

老婆一把抱住他,浑身在筛糠,声音发抖,傻子,天快黑了,晚上把你弄死都没人知道。突然,老婆像一头护犊的母兽一样发作起来:叫你们科长来,叫老胡来,要杀要剐明着来!小民警没有准备,吓得一激灵,退后两步,咧咧嘘嘘的,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摇摇头,尴尬地走了。

两口子一夜无眠。

第二天,公安科长,还有机关三部……六部、九部的人陪着来了。一看这个阵势,王宁真害怕了,以为老胡心脏病发作出现意外,老婆也不知所措。好在公安科长是个和事佬,脸上露出弥勒佛一样的笑容,先是低声下气地道歉,接着直奔主题,小事一桩,就是私接电话的事,搞清楚就行了。

王宁将安装电话的报告、宋副书记的签字,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清楚,大家都沉默了。由于受调度机房容量的限制,除关键要害部门,安装分机是普遍现象,这样兴师动众,王宁当然情绪激动,公安科长五个手指头弹琴似地敲打着办公桌,沉吟半晌,换上严肃的表情说:“这要是在过去……哎,不管怎样,王宁同志有错在先。这样吧,也不处理了,先写个检讨,给你部长赔个不是,这事就算拉倒,剩下的工作我们来做。”

王宁一口拒绝。因为他更加相信,他们心虚。

最后在大家的劝说下,公安科长做了让步,叫王宁将事情的经过写下来,说这是最后的底线。说完,递上一本专用笔录纸。王宁火烫了一般,惊叫起来:“这是干啥,我犯什么法了?”公安科长僵在那里,其他人纷纷劝说,公安科长又换上弥勒佛的笑容,行行行,你回去写吧。”

王宁还没有确定写不写,机关一部部长亲自找王宁,开门见山地说:“机关你是待不下去了,给你换个环境吧。”

“为什么?”

机关一部部长没有用“工作需要”这样的虚词来搪塞,而是笑了笑,一脸无辜的表情,无奈地说:“你的去向都定了。”顿了顿,换上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说:“调令我可以缓缓,给你三天时间。好,一周时间吧。你去找接收单位。我仅仅能做到这一步。年轻人嘛,不能一棍子打死。”

王宁这些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打开水,而是蹲厕所。

有人已经跟王宁咬过耳朵,所谓“去向已定”,是让王宁到机关一部待岗。待岗是一种弹性很大的变相处罚,是降职使用的前奏。王宁是副科,再降就是一般干部。

老胡以为王宁还蒙在鼓里,老毛病又犯了,准确地说,还是临门一脚。老胡把王宁叫到办公室,关起门,神秘地说:“刘晓霞的丈夫要调到咱们单位,想听听你的意见。”王宁一句话都没说。老胡也不在乎,而是跷起二郎腿,狠吸一口烟,噗的一声吐出,似乎将郁积在心头的块垒与愤懑一并吐出,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操,以为老子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还想进机关?”

这次,机关二部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是老胡争取来的,一个造价四五十万的工程。刘晓霞的丈夫是否冲着这个来的?

王宁无心揣摩,更无力过问。因为王宁内分泌失调,先是生物钟紊乱,接着是腹泻,现在轮到便秘。

刚有些意思,眼冒金星,血脉贲张,拢足了劲,却毫无内容;提起裤子,刚要起身,那种意思变成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诱惑。三番五次,痛苦不堪。将意念集中到《参考消息》上,但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个话题,不是太大就是太遥远,李登辉的问题还未了结,克林顿的绯闻也没意思,比羊山煤矿的差远了。忽然,一则路透社的消息引起王宁的注意,大意是说,患癌症除了与遗传、环境因素有关外,还与人们的社会成就感有密切关系,比如,公司管理层的职级越高,患癌症的几率越低。这是什么话?不就是说不当官患癌症的风险就越大吗?怪不得老牛得骨癌呢,要是仕途顺畅,不就没事了吗?但也不对呀,刘晓霞呢?多顺啊,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不照样得癌症?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他妈的专家分析,什么路透社,都是胡扯淡。王宁狠劲把报纸团成一团,砸在地上,又踏上几脚,扔进便坑里冲走了(那时,羊山煤矿还未普及手纸,主要用报纸解决)。出了气,意思成为现实。可没纸了,这才有些慌乱,瞅瞅四下无人,纸篓里满满当当的,也不知有无救急的。忍住恶心,把纸篓打翻,竟然有一种A4打印纸,平展展的,稍微有些卷曲,上面没有任何秽物。当年,整个办公楼只有机关一部有一台带打印机的电脑。王宁好奇地抽出来,瞥了一眼,原来是一份党委会议记录。王宁一阵窃喜,像窥见隐私一样兴奋。是关于推荐后备干部的,从副处到正处,其中,副处有三位,是老胡、刘晓霞,排在最后的是机关一部部长。

兴奋也就是一会子,好比刚开的花蕾就被打蔫了,吹落了。看看,人家都往副处上奔了,我呢,连个副科都在晃悠。

十一

这次不是赌博,赌博不靠谱。

机关三部是个大部,独占一座楼,自成体系。王宁径直去找刘晓霞。这次,什么都没带,但信心十足,因为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就是金钱,甚至比金钱重要。

刘晓霞是父亲工亡后招工进矿的,家境也不好,但长得漂亮,加上在矿子弟中学读书时作文写得好,就进了机关。煤矿都是男多女少,追求刘晓霞的不说能拉满火车皮,一台公交车肯定拉不完。也许是心高气傲,也许是家里把宝都押在她的身上,总是谈谈散散,散散谈谈,谈对象几乎成了第二职业。但时间长了,刘晓霞的名声就打了折扣,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查出癌症以后,连跟在刘晓霞后面的最后几个顽固分子也消失了。但也有不怕死的,宋副书记的司机就是一个。也有说是宋副书记做的工作。但这话有些不靠谱,谁能逼着人家同一个癌症病人结婚?

但刘晓霞结婚是事实,丈夫被提拔为矿设备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长也是事实。不过,丈夫的素质与刘晓霞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到半年,先是经济问题,接着是作风问题,人民来信满天飞。出于维护典型人物的正面形象与公信力考虑,宋副书记采取坚决手段,将矛盾一一化解。但摁下葫芦起了瓢,丈夫又闯祸了,矿里才将他挪了窝。

在找刘晓霞之前,王宁已经将“信息”梳理、回放了数遍。刚要进三部的大门,突然觉得有个漏洞:既然老胡帮他摆平了,还会自己主动说出去吗?这违背常识!怎么将这个漏洞堵死?也是急中生智,对,老胡的弱点,得意忘形,临门一脚。还有,宋副书记还未摆脱“创伤应急障碍”的煎熬,心理脆弱、敏感得很,应该是杯弓蛇影。同时告诫自己,空城计只能唱一次。

“刘部长,李科长要调到机关三部吗?”

刘部长刚才还是满腔热情、笑容可掬的样子,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听到这句话,眉头皱了皱,表情黯淡下来,目光从王宁身上挪开,漫不经心地说:“有这事。你是咋知道的?”

“我也是刚知道的,才跟你说一声。”王宁淡淡的说,其实是下了最后的决心。

刘部长习惯性地将烫成大波浪型的卷发向后拢了拢,露出白皙修长的颈项,由于脖子的扭动,后脖颈处一块醒目的伤疤也露了出来。她发现了王宁的眼神,回过神来,又恢复笑容可掬,热情似火的常态。

“早上一上班,胡部长就说,李科长想调到我们机关三部,负责工程这一块。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说,那好哇,李科长正合适。”王宁瞟了刘部长一眼,加重语气说:“我还没讲完,胡部长老胡就打断了我,说他已经对宋副书记讲清楚了,李科长不能进。”

“为啥?”

“那我就照直说,刘部长你别生气。”

“哪能呢,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

“他说李科长手脚不干净,哎呀,还有,其他的毛病很多,总而言之,原单位不要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进机关二部呢!”

“放屁!”刘晓霞气得粉面桃腮。

“别生气,别生气,刘部长。没有人相信他。”

“我没有生气。”刘部长又将大波浪往脑后拢了拢,虽然已经不生气,但还是有点儿激动:“要他的单位多了,经管部、财务工程部,都是好单位。不识抬举的东西。算啦,拉倒!”

“当然,都说刘部长是巾帼英雄,果然好雅量。你不生气我倒是生气。”

“你生哪门子气?”刘部长开始低头摆弄指甲。

“老胡。你都决定好了,已经回绝了的事,还征求我的意见。这不是玩儿人吗?把我当猴儿耍!”王宁气呼呼的,又追加一句,“不是一次了,真是老狐狸。”

“他妈的。”刘部长嘴里迸出一句口头禅,情绪失控时刘部长就是个十足的悍妇,露出了小家子出身的本相,拍着桌子说:“昨天下午我一说这事,他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好的好的不住口,转脸就给宋副书记打电话,说暂时不要人。他妈的,两面三刀玩儿到姑奶奶头上了。”

这种情况倒是出乎王宁的意外,他趁热打铁地说:“我看他最近有些嚣张,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又加了一句:“刘部长连癌症都战胜了,何况这些!”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嚣张、忘乎所以。”刘部长这次没有梳拢大波浪,转而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她这个动作,王宁感到老胡有麻烦了。于是,提前下种子,说:“刘部长说得对,但只说对了一半儿。老胡谁都玩儿,宋书记对他不错吧,他连宋书记都敢玩儿。”

“什么,咋回事?”刘晓霞美丽的丹凤眼一亮,像是要伸出一把刀来。

“没啥。”王宁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刚听说。”

这次,刘晓霞没有为王宁续水,也没有开抽屉,而是喃喃地说:“哎呀,怎么这么热?”说话间,就将外套脱下,春光乍现。好在王宁心里怀着鬼胎,警惕性一点儿不敢放松。

也许是没有看到她熟悉的眼神,刘晓霞怔了一会儿,换上严肃的面孔说:“王部长,这可涉及到宋书记,你不说清楚,我去说。”

“他把宋副书记在碧水山庄的事对别人说了。”

“啥,碧水山庄啥事?”

“这,这个,这事太大。刘部长,我只能说到这儿了。”又加了一句,“全矿都传疯了,就你蒙在鼓里。”

刘晓霞胸口一起一伏,薄裳下双峰在颤抖,也不看王宁,抓起电话就要打。王宁急了,说:“别呀,这事咋能电话里说?”

刘晓霞并没有理会王宁,对着话筒,语气硬硬的:“在办公室?在就好。”又急忙转过脸,有些亢奋:“真险啊,明天就报总公司了。他是后备干部,还排在第一。”

机关一部部长把王宁请到自己的办公室,亲切地告诉王宁,不用走了,好好干。

又过了一段时间,王宁觉得机关的人总是咬耳朵,脸上都很神秘。一打听,都是围绕三个副处级后备干部的人民来信,内容从经济问题到作风问题等五花八门,重要的是有人举报刘晓霞癌症造假。据说总公司主要领导一拍桌子,查!造假酒、造假药,还有癌症造假的吗?一定要把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分子挖出来,对先进典型绝对不允许有杂音。纪检、保卫部门一齐出动,结果是癌症,又不是癌症,因为前三次是误诊。其实,早在刘晓霞在矿区做巡回报告时,就有人怀疑过,但不涉及谁的核心利益谁也不去较这个真。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但很快,宋副书记调走了,到一个边缘单位去了,但不是他的“副职”,而是正儿八经的“调研员”;三个副处级后备干部一个也没提上,倒是老胡离开了机关,到公安科当科长。新来的部长就是原来的公安科长,与老胡对调,还跟老胡沾亲带故。

十二

老牛同志终于辉煌一次,矿上要为他举行隆重的追悼会。

像老牛这样的科级干部,举行个遗体告别仪式就不错了。原因嘛,总公司的一位领导到矿调研,听说此事,一声叹息:“哎呦,我们是煤校同学。开个追悼会吧?你们准备准备,到时候我去。”矿领导高度重视,既然总公司领导要参加追悼会,人少了不好,届时来的人净是些一般化的,领导的脸上不好看。于是,就发了讣告,登在总公司的报纸上,还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总之,动静很大。交给机关二部的活儿是为牛部长起草悼词。照理,这不算个事,人死了,能安得上的溢美之词尽管往他头上加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起初,新部长打算自己动笔,可半上午下来,稿纸上就只有“悼词”俩字,气得将钢笔一摔,喊过王宁来,嘬着牙花子说:“我哪干得了这个?还是你来吧。”

王宁本不想接。但摸不清新部长的虚实,对付老胡的那一套不敢试,就接过来。想想老牛这辈子的遭际,校友的缘分,对自己的好处,尤其是听说悼词将由新来的书记亲自读,精神头就上来了,模拟一下届时追悼会的情景,书记致悼词时泣不成声,触动人们心头最柔软的部分,追悼大厅泪飞顿作倾盆雨。说不定总公司的领导会问及悼词的作者,说不定自己与这位大领导之间校友的缘分就续上了。灵感一上来,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十几页纸,兴冲冲地交到新部长的案头。新部长蘸着口水翻到第二页就皱起眉头,不住地嘬牙花子,最后将稿纸往王宁面前一推,不耐烦地说:“哪能这样写?悼词嘛,要实事求是嘛。不行,重写。”

王宁热脸碰上冷屁股,以为是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也拧上了劲,脖子一梗,硬硬地回答:“我也没写过,不会写。”

新部长眼皮向上抬了抬,沉吟了一下,变成弥勒佛,咧开嘴说:“嘿嘿,看来,你并不了解老牛这个人。这样吧,我给你说个人,你去找他了解。”见王宁一脸困惑的样子,又补充一句,“他要是不说,就说是我说的。”

几乎没费什么周折,要找的人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原来,老牛同志“有严重的历史问题”。

据记载,自宋朝起,羊山煤矿附近就有开采煤炭的记录,到了日本时期,使用以蒸汽为动力的近代化采掘设备,但都是掠夺性开采。好在投产几年后小日本就投降了。以后,都是以小煤窑的形式采采停停,直到“文革”后期进行地质普查,发现羊山煤矿二水平以下的深部储量丰富,煤质优良,这才组建属于地区管辖的羊山煤矿,设计年产量四十五万吨,服务年限九十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升格为省属地方煤矿,划归现在的总公司管辖。大公司肯定要有大公司的大气派、大手笔,产量要翻番。要翻番,不上综采,不进行改扩建怎么办?

“说说也就算了,中央都说有水快流,你能管得了这些?”老牛过去的伙计至今还耿耿于怀,口气还是恨恨的,“不仅反对,还联名向上告,都告到中央煤炭部了。我也是一时糊涂,签了字,跟着倒霉,倒了一辈子霉。不说啦,人都死了,不说那些没用的。”

王宁有些不明白,还是问了句:“现在证明老牛的反对是正确的呀,对的呀。‘文革后期的地质勘查完全不靠谱,除了几个像样的采区外,羊山煤矿就是小煤窑,煤层薄,根本不适合……”

“我说王部长,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对的错的?”他眨巴眨巴眼,又说,“羊山煤矿不是翻番了吗?不是到处在建新矿吗?还有私人小煤窑老鼠打洞一样。”“伙计”的话相当不客气。王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羊山煤矿改扩建后,出了几位总公司领导,技术装备水平上去了,员工收入也上去了。当然,资源回收率低,按当地的方言,叫“采一半,摒(丢)一半”。几年后,羊山煤矿就要关井闭坑,可那又怎么样呢?

王宁沮丧地要走,“伙计”又拉住他,一脸真诚地说:“看在你给老牛写悼词的分儿上,我才说一句,一步错,步步错。人活低了,就容易看轻自己,作践自己,就容易破罐子破摔。还好,我没有像他那样破罐子破摔。”

王宁心里七零八落的。我也快成破罐子了,可错在哪儿?

生产楼附近的工业广场已经很破败,到处堆满了破铜烂铁、龇牙咧嘴的支护用品,排水沟堵死了,井下未经处理的污水漫上了道路的低洼处,人来车往,路两旁的树叶子上也涂满了泥糊子,一个个残兵败将、鼻青脸肿的狼狈相。煤矿的标志性建筑——主副井架,虽然天轮还在运转,但防雨棚早就残破,钢梁上净是老年斑一样的锈迹。也难怪,原指望北翼采区能抱个金娃娃,谁知花了几千万的巷道做进去,只有石头没有煤。按照设计寿命,羊山煤矿应该还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实际呢,跟患上癌症差不多,一切都是在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样子。一辆卡车呼啸着过来,王宁躲闪不及,溅了一身泥水。王宁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还狠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完全是因为泥水,而是恨自己还有那样的幻想,王宁啊王宁,你是没救了,这些年的苦头算是白吃了,什么泪飞顿作倾盆雨?这年头人还有眼泪吗?悼词没法写,甚至不能写。不完全因为在乎别人对老牛的评价,而是在乎新部长对自己的评价。

王宁将情况向新部长汇报。

新部长五个手指轮流在桌子上敲打,心不在焉。当王宁汇报到老牛“破罐子破摔”时,新部长摇头加摆手,打断王宁,另起话头说:“我是羊山矿的老人了,转业就来了,开始在政保组、人保组,接下来是纪委,再就是公安科。都说那次水壶事件是你们胡部长打电话报的警,告诉你吧,是我。大白天,大摇大摆地把公家的开水往家提。他以为他是谁?他有什么资格破罐子破摔?”顿了顿,狠盯了王宁一眼,突然加重语气说,“世界上就有那么一种人,脖子后面天生三根反骨。对这样的人,要坚决打击,绝不手软。”同时,做了一个“坚决打击”的手势。

这种手势,王宁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蒙了,想不起来。

老家有句谚语,命里只有八升,一辈子也装不满一斗。这话用在老牛身上再合适不过。突然接到办公室通知,老牛的追悼会不开了,只搞个遗体告别仪式。

新部长预先放出风来,他已经将水塔饭店全包了,中午吃羊肉、喝羊汤,还要上“羊抵头”这道大菜。天阴沉沉的,还没到殡仪馆,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有人就议论,说老牛这辈子,运气坏得不能再坏。殡仪馆的停车场距离告别室还有段路,大家又没带雨具,就只有敞头淋,好长时间没下雨,路上净是泥糊子,有拿老牛开涮的,还有骂骂咧咧的,好像来了吃了亏似的,直到上面传来嚎哭声、哀乐声、鞭炮声,大家才不说话了,表情严肃起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老牛同志睡在鲜花绿草丛中。

但王宁基本认不出他了,时间耽搁得太长,尸体严重变形,塌缩得只剩下一截儿,脸上鬼打一样的青黑色,王宁感觉喉头堵得生疼,像是兔死狐悲。

出了告别室,见不到一个一起来的人。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伏羊节,该不是抢着回去吃羊肉了?

妈的!把老牛的告别仪式选在今天,这是个好日子呀。

王宁来到停车场,却发现原来停车的位置摆放着外单位的车。王宁终于明白,自己被人家落下了。

这个事实确认以后,王宁一屁股瘫坐在湿地上。

好不容易上了一辆出租,司机的一句话再次让王宁掉进冰窟里。司机说:“这地方的规矩,凡是从火葬场回来,不能直接回家,要在外面吃顿饭,洗个澡。”说罢,还以奇怪的眼神瞥了王宁一眼。

正思谋着要不要按司机说的那样做,却发现那台熟悉的大客车迎面开过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他们发现自己没上车,又返回来了?但两车速度都快,王宁还未看真切,大客车刷的一声就过去了,给了王宁一个车屁股。车屁股上尽是泥糊糊,看不清车牌。

终于,他咬咬牙,连声说:“停车,掉头,去追那台大客车。”

十三

激愤、屈辱、沮丧,将王宁的脸挤压得变形,直至完全僵硬,阴暗、死灰色的表情,在出租车的后视镜里被压扁了,塌缩了,蜷缩在后座上,像被抓住的贼,拼命地要从所有的视线中逃脱。

王宁本没有勇气再上这台出租车。

那位阅人无数的司机早就看出了王宁的落魄,现在让他坐实了,再上他的车,就等于将自己的脸皮又揭去一层。集体从火葬场回来,被人甩了,会让他生出怎样的联想,会把自己看得何等不堪。但四顾茫然,看不到第二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将驾驶室的门敞开着,抽着烟,放起一段轻松的乐曲。王宁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正犹疑恍惚间,见司机打上火,车往前蹿出一段。王宁既放松又失望,但司机只是打个弯,又拐了回来,直接开到王宁身边,拉开车门,表情柔和中还透着亲切:“好大事,走吧。”

拐过几段急弯,上了一条直道,中年司机的神态还是很克制,探询的语气:“上哪儿?”

“随便。”

“啊,随便!随便好哇。从火葬场出来的人应该有这个心态。”摁了一下喇叭,超车,接着说,“这世上的事,你把它当个事就是个事;不把它当个事就不是个事。”

这平常不过的话,王宁听起来句句暖心,在这因煤而起的小城,这样善解人意、与顾客零距离沟通的出租车司机还真不多见。王宁有点儿过意不去,甚至有些害羞,一害羞就有些不管不顾,冲动起来,赌气似的说:“去碧水山庄。”

“碧水山庄?”他似乎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掩饰似的大大咧咧的语气,“好,好地方。吃点涮羊肉、烤羊肉串啥的,喝点儿酒,再好好洗个澡,泡个妞,也是人之常情嘛。当然啰,开个玩笑。”

王宁在大厅里选了个偏僻的地方。

今天是伏羊节。煤城的空气里除了惯常的煤烟、灰土,增加了浓烈的膻气、羊脂香。

戴着蓝底白花三角头巾,打扮得像个采茶姑娘的服务小姐,面对这位抑郁的单身食客,没有过渡,而是直奔主题,像推销自己一样推销这里各种风味的羊肉锅仔。但王宁摇摇头。服务小姐开始纠缠:“先生,今天是伏羊节呀!”

王宁说:“我要吃狗肉。”

小姐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后退一步,声音才恢复正常:“怎么要狗肉?”

“没有吗?”

小姐的脸上露出坏笑,接着是暧昧,然后是挑衅:“啊哦,明白,狗肉好,大补哇。”

本来,王宁是不吃狗肉的,即使尝一点儿,也要配上花椒,否则,压不住那股子土腥味,恶心。但今天,王宁竟然产生神经质的偏执,就要吃狗肉,同时,脑子里跳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只有那些暴戾、凶残的大英雄才有资格吃狗肉,或者,正是吃狗肉,才把一颗颗柔弱善良的心,磨砺得像顽石一样坚硬,钢刀一样冰冷。

随着固体酒精的充分燃烧,锅中的肉块随着沸腾的汤汁在颤抖、欢腾的跳跃。

小姐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开瓶器,王宁摆摆手说:“换白酒。”小姐“噢”了一声,“明白,先生真会享受,吃狗肉就是要喝白酒。”

王宁用喝茶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一仰脖,仿佛没有经过喉咙,直接倒进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想哭。

小姐开始还有些发嗲:“哇塞,先生好厉害。”一看王宁的神色不对,偎过来,声音变成呢喃,称呼也变了,“大哥,有啥心事吗?那边就是桑拿,什么想不开的事都能化解得一干二净。”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往上涌,不是酒精,不是热气,而是潜伏在旮旯儿里的邪劲儿,包裹着一股子戾气。就像被堵塞了的管道突然打通,痛快、舒服,解气。

“我要你,现在就要。”

说这话时,王宁的语气极为平静,没有试探,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淫着这种久违了的酣畅淋漓的快感。霸道,肆无忌惮。

晚上,老婆一边迎合着,一边扭捏;一会儿娇喘,一会儿嗔怪,你怎么啦,发疯啦!你吃错药了还是……

王宁心里想的是采茶姑娘,还有刘什么霞,甚至刘晓霞。老婆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高兴就好,舒服就好。自己带给她的净是屈辱和担惊受怕,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还算个男人吗?

啊,你的项链呢?

老婆的颈项、胸前空荡荡的,只剩一条若隐若现的印痕。

你才发现?老婆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条印痕,受了委屈似的别过脸去。

王宁心里一咯噔,不像是丢了,更不是忘记戴。那可是结婚五周年时自己送的。说是自己送的,其实还是俩人的共同财产。对这份迟来的爱,老婆宝贝似的,须臾不离,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送人了?送给谁了?

领导的小姨子呗。老婆语气出奇的平静,像是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她喜欢打牌,我陪着她打;喜欢逛街,我尾巴似的跟着她;她说我的项链好看,我眼都不眨,当即摘下送给她。就差没给人家洗内裤了。

她们什么没有?一条旧项链她也能看上?王宁既生气又有些不甘,心悬在嗓子眼。

人家是不要,是我犯贱,硬送的。一颗晶莹、滚烫的泪水顺着老婆开始出现纹路的眼角滑落下去。

王宁无语。

老婆擦去眼角的泪,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别看那丫头傲得跟企鹅似的,其实,处好了,心善得很,什么话都跟我说,比一个娘养的还亲,还要贴心。连打胎这样的事都跟我说,还是我陪着她去的呢。

怎么回事?跟谁?

她姐夫呗。

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是认的干姐,是你那位校友包养的外室。

王宁嘴张得能塞进拳头。

她也是没法子,一大家子都窝趴着,没有一个指望得上的,就她长得漂亮。老婆叹了口气,补充一句,人都是逼的。

是啊,都是逼的。把人逼疯。

这丫头又怀上了,我就跟她说,别打了,一定要生下来。老婆的口气恨恨的,仿佛在为自己做一项重大决定。

王宁揉搓着老婆开始下垂的乳房,本来酝酿着一个疯狂的计划,看来,用不上了。

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王宁支楞起耳朵,老婆语气平静,似乎还透着不耐烦,谁呀?这黑天半夜的?

我呀。

是新部长。王宁看看老婆。

别理他,睡觉。

王宁大声说,睡啦!有啥事明天再说。

十四

王宁上班不再提开水,不再写什么《羊抵头会》之类的豆腐块,等于什么事也不干,一门心思地趴在桌上看书。看啥?从拾垃圾的手里抢回来的一捆外国名著。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还有契诃夫、莫泊桑……尤其是司汤达的《红与黑》,简直到了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的地步,也可以叫“恶补”。王宁如醍醐灌顶,甚至热泪盈眶,无异于大彻大悟: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应该补上这一课。如果老牛同志活着,王宁会开导他,不应该将脏水连同孩子一道泼出去。

许翼鹏:男。现供职于皖北煤电集团祁东煤矿党委宣传部。在各类媒体、文艺刊物发表散文、诗歌、杂文、小说、文艺评论500余篇。连续三次获得安徽省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出版个人红学研究专辑《草根眼中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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