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潋滟里的乡愁

村庄有灵魂的话，定是一泓波光潋滟的水湾。

30年前，鲁北地区村村庄庄都有水湾，就像人有着明眸善睐的眼睛。经冬历春，村庄等待着春荒过后的生机，水湾则等待着夏雨的滋润。过了麦季，天上的雷声一阵响过一阵，那是雨水自天而降前的仪仗。雷声过后，雨便放下羞赧，一场接一场恣肆地下起来。雨给村庄洗过淋浴，便像得了号令，急急地跳下长满狗尾草的屋檐，滑下开满野菊花的房台，挤进凹凸不平的村道，一路欢腾着奔向水湾。那片龟裂的偌大的洼地渐渐苏醒了，涨满了，丰盈了。

雨急急地奔向水湾，村里的鹅鸭和半大孩子追随着雨的脚步扑向水湾，村里的女人也端起洗衣盆走向水湾……

湾尽头的水井，成了乳汁充盈的乳房，引来了早起的担水人和压得咯吱咯吱吟唱的水桶。一桶桶清冽的井水被一根根杨木扁担挑回家，成为滋养全村人的甘霖。灶间升起缕缕炊烟时，鹅鸭们最先呼朋引伴趔趄着奔向水湾，在捉鱼捞虾时也不忘“引颈向天歌”。湾畔的柳树将一头秀发浸到水里，撩起一层层涟漪。蝉们呢，各自抱了一丛柳枝饱啜清露，为着中午的歌唱滋嗓润喉。洗衣的女人在那盘青石上槌打着衣服，也槌打着心事。一个个调皮的肥皂泡沿青石滑下，成为漂在水面上的小船，引来一群群红眼鱼啄来啄去。

中午的水湾成了孩子们的领地。张家小子，李家丫头，会凫水的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会凫的便抱一个木盆或一块木板跳下去。紧随身后的小狗汪汪地吠着，尝试再三也跳进水里。水毕竟是水，比不得坚实的陆地，狗儿扑腾了几下赶紧蹿上岸来，抖一抖身上的水，恼恨地望着湾里。见两只刚下了蛋的母鸡很有功劳似的踱过来，便猛扑上去，吓得母鸡再也顾不得矜持，扑棱棱地飞上了树。许久，犹自惊魂未定，不明白温文尔雅的狗儿因何癫狂。

在孩子们眼里，一切都可以改造成快乐。湾畔的土坡用水洇湿就成了不错的滑梯；两株柳树拴一根细绳，则成了荡秋千的所在；一个插了鸡毛的玉米穰，带着尖利的呼啸可以飞出老远。

晌午，下工的大人也聚到湾边。他们用清凉的湾水洗去一身疲惫，然后随意坐在树下的阴凉里抽一袋旱烟，谈论着农事，说一说乡里的见闻。或者，趁空磨一磨镰刀，刮一刮纷乱的胡须。有的则拿了收音机听一听刘兰芳或单田芳播讲的评书，权作休息。蝉们一只赛似一只地扯着嗓子唱着，将整个水湾变成了一个高分贝的音箱。评书说到高潮时，柳树下却响起了抑扬顿挫的鼾声，仿佛要跟蝉儿争个高低。孩子们蹑手蹑脚地跨过大人一条条盘曲的沾着泥星的腿，将水里的提网猛地提起，网底便有草棒子鱼和小虾惊慌失措地跳起来。

蝉声扯天嘹亮的七月，芦苇悄悄长成了挺拔英俊的美男子。它们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地开疆拓土，将水湾逼仄得只剩一泓柳叶状的水面。芦苇深处，翠鸟已经筑起了爱巢生儿育女。有了芦苇的庇护，青蛙也不再忌惮孩子们的双手，它们舞动两只修长的后腿在苇丛里灵活地跳来跳去。青蛙跳过的地方，总有一群蝌蚪漫不经心地游着，它们墨色的身体像黑色的精灵。

翠鸟们的秘密多半会被探险的孩子发现。他们悄悄地做了标记，便约上十几个伙伴涉水而入。目标近在咫尺，却蓦地与一条水蛇相遇。随着“妈呀”一声，再无英雄好汉，都逃也似的退了出来。顾不得被苇茬划伤的脚丫，赶紧用手不停抚弄着头发（这是大人的谆谆告诫：不要让蛇数清你的头发，不然便会生病或者遭殃）。

一湾清水，不知洗润了多少枯燥的日子，不知滋养了多少孩子的灵性，不知牵住了多少游子的思绪。而水湾的消失，又平添了多少人的惆怅。

曾几何时，人们是怎样小心地呵护着水湾啊！后来，人们都忙于经营农田，忙着赚钱，对水湾不再顾惜了。我读初中时，水湾就成了一汪孤独的死水。先是湾边堆起了垃圾，后来又有屠羊者在水湾涮洗。整个水湾像得了恶疮，变得臭气熏天，人一走近，便黑压压飞起一群绿头苍蝇。1988、1989年，连年大旱，水湾彻底干涸了。那口与水湾血脉相通的水井，也变得又咸又涩，逐渐被废弃了。

不知是哪个风水先生的胡话，说水湾原是龙凤呈祥之地，废弃了太可惜了。于是，一些人家抢着在水湾填土垫了房台，希望子孙后代能够兴旺发达，出人头地。未建房的部分则被新上任的村支书设立了集市，逢一初六，便有不多的几个小贩摆下几棵大葱、几盒糖果点心，挑货郎的担子也歇在集上，等着人们拿几枚大针或一挂青线。

没有了水湾，日子变得嘈杂而乏味。城市是一只有魔力的手，将年轻人都拉进了怀抱，村里只有年迈的老者守着祖传的老屋，过着清淡的光景。他们凑在一起时，有时也会说起水湾，说起那口滋养了一村人的水井。末了，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进入不惑之年，梦回故园的时候多了起来。每一次，总会出现水湾和湾畔粗壮的柳树、青青的苇丛、嬉戏的鸭群。

对游子而言，水湾已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坐标，而是思乡情感的烙印。因为每一个游子内心，都涵养着一湾永不枯竭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