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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宗济:百年风雨近却“无”

2014-08-26王国平

中外书摘 2014年8期
关键词:赵元任

王国平

吴宗济(1909—2010),语言学家。浙江省吴兴县人,1979年任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兼语音研究室主任等。

吴宗济。

无踪迹。

“老顽童”吴宗济得知自己的名字在电脑上用拼音输入法打出来是“无踪迹”时,不禁连呼“这好玩,这好玩”。

是机缘的巧合,还是冥然的呼应?

实验语音学是他的学术专业,多少有些冷僻。他是这个领域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大半辈子在音路上攀爬,甘之如饴。

生于1909年4月,殁于2010年7月,岁月在他瘦弱的身躯上镌刻了一个世纪的印痕。

2009年7月,他的人生迟暮。初次与他相见,发现所谓的印痕“功力”有限。

这位老爷子,思路清晰,回忆过往点滴,娓娓道来,不打磕巴,一聊就是四个多小时,不怕麻烦、不喊累。谈及“同等学力”,还要解释这个“力”是“力量”的“力”,不是“经历”的“历”,末了不忘搭上一句“对不住,耽误您时间了”。

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发出了警告,但他不遵医嘱,我行我素,几乎每餐都要吃肉,酒也要喝上一杯,并且总结出“啤酒不算酒”的理论。

好上网,看新闻,查资料,动不动还玩一把网上购物。出门时,一般乘坐出租,有时来了“脾气”,改乘公交车,让人好生没脾气……

“我现在是自己哄自己玩。”他边总结自己的人生态度,边拿着个笔记本向来访者索要联系方式,“留个号码,以后联系方便一些。”

所谓的“烦恼”都是旁人给的,他深谙“以柔克刚”。

人活百岁,不免让某些好事者“垂涎欲滴”,纷纷凑过来问有什么“养身之道”。他答曰:老兄,可否把“身”字换成“心”字啊?也就是“养心之道”——任凭逆境顺境心态要好,良心要平。

还有人急切地想获取“养生之道”。他笑语:兄台,能否把“养”字换成“适”字啊?也就是“适生之道”——无论何事都要量力而行,把握好一个度。

“……处世平常心,得失莫计较。养心能适生,百岁浑忘老。”这是他99岁时写就的“顺口溜”,传递着他历经岁月磨砺升腾而起的人生感悟。

“无”,是吴宗济内心的律动。不过,淡然、清净之外,蕴含着激情,潜伏着力量。

生之涯:忧尽甘来作阿翁

吴宗济心境的“无”,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的“有”。

回望他的人生路,堪称一部传奇。

父亲吴永幼年身世飘零,14岁失怙,家贫如洗,四处漂泊,但精通音律、擅长古文、酷好金石,深得曾国藩公子曾纪泽的赏识,供其深造,后来索性让自己的千金以身相许。1896年,吴永被委任京郊怀来县县令,主政一隅。

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偕同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吴永迎驾服侍有功,恩准随扈西行,颇受器重,惹得众官僚眼红。慈禧护才心切,令他远离朝廷,“遂以道员外放”。

在此期间,吴夫人不幸辞世。这消息被黄浦江畔巨贾盛宣怀听出了玄机。对于当时朝廷的人事格局,他熟稔在心,不禁思忖:把吴永拿下了,又多了一个直达九重的通道。于是,他不惜邀请年方二八的堂妹“出山”,将其从沪上送到广东吴永的府上。当而立之年的吴永看到貌美如花的姑娘时,不禁心动,旋即成婚。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就是吴宗济。

吴宗济刚降临人间,就遇到了坎:患上了严重哮喘。有医生说,这孩子,命长不了。

一位德国医生出了个主意:多带孩子到海边吹吹风,呼吸带盐分的空气,清理肺部。此时,吴永已被调任山东。所以,有一段时间,每天的清晨,烟台后海上演着这样的一幕: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海边漫步,身边簇拥着同伴,还有全副武装的兵士。这样坚持了一阵,总算有了些好转,尽管时有反复,性命却是稳住了。

童年的吴宗济,享受着百般呵护,“我小时候是前清遗少,是公子少爷,没受过多少苦”。

但好景不长,11岁时,他经历了丧母之痛。随着时局的激变和年岁的增长,吴宗济的生活轨迹不断地趋向“丰富”——

由于生性顽皮,父亲盛怒之下把他送入了北平成达中学。这里由北洋安福系名将徐树铮主管,建筑如兵营,每天出操四五个小时,“完全德式军事管理”,“管教得极严,几乎到了野蛮的程度”。

1928年,他考入清华大学,就读于市政公路系,学了数学、测量、平板仪的使用,还念了大学物理。但刚读一年,这个系“停摆”了。由于爱好摄影,觉得化学跟胶片有关,就主动转系专修化学。又是一个年头,肺病严重发作,神经衰弱,不得不休学回家。

这期间,他奔赴上海。一边养病,一边替代父亲出任联华影业公司的股东,并客串起摄影师的差事,也结识了聂耳、金焰、阮玲玉等名流,夫人和阮玲玉的合影就摆在书房的显著位置。

1932年,他重新回到了清华大学。对化学没有了兴趣,又转到了中国文学系。第二年,他选修了语言学家罗常培的“中国音韵沿革”课程,简单地认为音韵就是诗韵,学上一点,对自己写诗有所裨益。哪知这成了他毕生学术追求的一个节点。

1935年暑期,留校从事校刊编辑出版业务的吴宗济从报上获悉,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语言组的李方桂要招收一名助理研究员,在南京、北平、上海、武汉设立四个考场。吴宗济跃跃欲试。

北平的考点设在北海静心斋。由于系统学习音韵学的时间不过一年,吴宗济抱着碰碰看的心情应考。巧的是,除了测试基本语音知识外,主考官还用钢琴弹出几组四部和弦,让考生写出分谱,这让不少语言专业的饱学之士傻眼了。

而吴宗济在上学时爱玩,参加过管弦乐队,懂点和声,这道题就顺当地拿下了。后来才得知,当时李方桂要去广西调查壮语和壮歌,拟招收的助理不仅要熟悉记音,还要懂得记歌谱。

是年仲秋,吴宗济抵达南京报到,史语所语言组主任赵元任让他立即前往南宁,与李方桂会合。那时尚在内战,国民党中央与粤、桂各自为政,只能绕着道走。吴宗济只身一人,从南京赶赴上海,乘轮船走水路到香港,再搭乘“夜航”入广州,转乘火车至三水,自三水再乘坐“电船”至广西梧州,最后雇汽车抵达南宁。

一路走了半个多月,翻越了诸多禁区,沿途路费就换用了“中央票”“港纸”“东毫”“桂币”四种钱币。而且,他随身带的录音器材,是当年美国专业灌制唱片的全套设备,包括主机、转盘、两组重型蓄电瓶和一箱铝片等部件,重达上百斤。

在南宁只休整了两天,他就和李方桂前往广西武鸣县,进行壮语调查。翌年春季,他随同赵元任到湖北调查方言。这两年时间里,吴宗济沉浸在浓厚的学术氛围中,乐此不疲。

但“七七事变”击碎了这一切。日本侵华威胁到南京的安全,史语所决定向大西南撤退,吴宗济一心向学术,罔顾艰辛。

“吴先生舍弃南京的家当,包括分家时所分得的大量善本书等,毅然携家西迁;由湖南进入贵州不久,他们搭乘的车队遇到土匪,不但抢走了吴先生和夫人身上所有的钱财,还当着他们的面把祖上留下的有多家名人题跋的郑板桥的画撕毁,把包括西泠八家大多数作者在内的名人调制的鸡血、田黄印章通通倒进山涧……途经贵州时,吴先生的叔祖吴鼎昌正在那里主政,有意留吴先生在那里做官,但为了追随赵元任先生,吴先生不顾眼前的富贵安逸,决定继续西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崔枢华在访谈吴宗济时偶得这些细节。

1938年,赵元任前往美国讲学,史语所为避免战事也四处搬迁。过了两年,由于家累,吴宗济辞职到了重庆,改行转徙各地,“在学问上当了十五年的‘逃兵”。

不从事学术研究了,吴宗济的生活依然缀满了传奇:

抗战期间,在四川,他担任过“军委会运输统制局”的科员,管理仓库,享受上校的薪金待遇;在桂林,又出任“全国节约建国储蓄劝储委员会”广西省分会主任干事。抗战刚胜利,国民党政府为了扼制“劫收大员”哄抢敌产,派刘攻芸奔赴上海,任敌伪产业处理局局长,吴宗济随行,担任科长,办理敌产的申请发还事宜。

“解放前一个共产党员潜伏在我身边,那时候我在中央银行当科长,他当专员,潜伏了九年我都不知道,直到解放的时候他才亮明身份劝我别走。后来我在北京还见过他,发现他在民建管党务,职务很高……他潜伏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们办公室的窗户外面就是外滩,天天都能看到国民党反动派在那儿抓人;而我们就在房间里面偷偷念他弄来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当时我手底下有五十个科员,解放后四十九个人都选择留了下来,这都是他的功劳。”吴宗济曾经这般回忆过往的岁月。

抗美援朝之际,他还“玩”过两回偷渡。由于涉足过电影行业,吴宗济跟不少电影商相熟。当时买不到胶片,他就化装成上海电影厂的商人偷渡到香港,找老朋友帮忙,经过一番伪装,再回来。尽管此时跟语音学研究无甚关联,但借助这个契机,他买回了不少语言分析的机器。

1956年,罗常培发出召唤,希望他继续回到中科院语言所,重操旧业。那时,吴宗济在上海负责一家商业电台,担任经理的角色,每个月有上千元的收入。而语言所许诺的工资不过百元左右。悬殊不小,夫人不同意。但学术研究的兴趣再度被点燃,吴宗济身不由己,开始重新呼吸学术的空气。

沉浸学术世界正酣之际,“文革”降临,由于出身不好,经历又太复杂,他被推向了运动的风口浪尖。

改革开放让他迎来了学术的又一春,并着力于培养新生力量。

1979年,北京大学重建刘半农创立的“语音乐律实验室”,聘请吴宗济讲授实验语音学的课程,为期一年。此时,物资缺乏,百废待兴,“面的”一类的简陋出租车尚未出现,北京大学也无力派车接送。吴宗济已经迈入古稀之年,他在讲课的前一天,从建国门外的永安里,骑两三个小时的自行车,赶到与北大毗邻的清华大学女儿家住下,保证第二天准时出现在课堂上。

他著书立说,荫庇后生。“现在国内从事语音学教学和研究的中青年语音学家,可以说都受到过吴先生直接或间接的教益。”北京大学教授林焘说过,“吴先生是中国语音学现代化几十年来唯一一位自始至终的参与者,也是最权威的见证人。”

从行将夭折的婴孩到百岁老翁,从公子少爷到“臭老九”,从公司职员到学术大家……吴宗济领略了世事的甜与苦,品尝了人间的冷与暖,而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过眼云烟,“我把生活看得很淡。这一辈子,我干我喜欢干的事,在许多事上我都不认真,是游戏,无欲无求,所以我闯过了一关又一关”。

唐代宗对郭子仪说:“不痴不聋,不作阿翁。”意思是,如果不故作痴呆,不装聋作哑,就当不了阿婆阿公。吴宗济咏叹道:“生年满百未痴聋,忧尽甘来作阿翁。”他以这样的诗句,作百岁抒怀。

师之教:风乎舞雩咏而归

吴宗济投身语音学研究,得益于冯友兰的一声鼓励。他在准备参加史语所助理研究员招聘时有过踌躇,因为清华大学良好的氛围让他依依不舍。他就向时任哲学系主任的冯友兰请教,“冯先生对我说,学校固然很需要你,但男儿应当志在四方,走出校门去闯闯天下也好。他这几句话让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研究语音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起初的两三年时间,吴宗济就进入了罗常培、王力、李方桂、赵元任这四位语音学大师的门墙,“实属三生有幸”。诸位先生给予的师道影响,他总结说,得罗之“博”、王之“大”、李之“精”、赵之“深”。

由于选修了罗常培的课程,吴宗济才真正开始接触语音学。在一堂课上,罗常培讲到我国传统音韵学全凭口、耳审订语音,多“蔽于成见,囿于方音”,以致不能“解决积疑”。所以,做语音研究,除用音标记音,还必须用“实验以补听官之缺”“据物理生理讲明”。

“此语当时如同惊世的霹雳,因为他把所有音韵学界的老师宿儒都批判了,成为号召科学研究语音的晨钟”。这一席话指明了吴宗济学术研究的方向。于是,他的书房以“补听缺斋”为名,并请书法家欧阳中石为之书写门额。

罗先生的课只上了半年,剩下的课程由从巴黎回国的王力执鞭,他成了吴宗济学业上的又一位启蒙恩师。令吴宗济印象深刻的是,出生于广西的王力为了研究苏州方言,委托朋友在姑苏城物色合适的女子,再亲自前往苏州相亲,结果如愿以偿,觅得夫人夏蔚霞,“‘吴侬软语,竟成‘千里红丝,确是学林韵事”。

恩师的影响潜移默化。王力的书房名为“龙虫并雕斋”,吴宗济说自己的学问只能算雕虫,尽管也想雕龙,但“雕龙不成反类蛇,不过是条长蛇”。他把自己研究传统语法学与音韵学比作雕龙,把研究现代语音学特别是实验语音学比作雕虫,“不过,此行只要钻进去之后,方知这条‘虫是够长的,也不是那么容易雕的。我要把这条‘虫雕得像真的”。

在李方桂先生身边工作的一段经历,让吴宗济受益匪浅。“李师于上古音韵及中外语音的古今考证极其谨严,言必有据,从不妄下断语。他在调查少数民族语言方面之成就尤为中外知名。”

吴宗济坦言,对他影响之最为深远的是赵元任。

他和丁声树、杨时逢、董同龢一道,被誉为赵元任的“四助手”。1936年春,他们随同赵元任到湖北调查方言。由于要录音,但墙外有噪声,室内有回声,奈何?吴宗济到旅店租了几十条棉被,挂满四壁,隔音效果不错。而且,当时春雨连绵,白天停电,不利于工作。吴宗济买来几个汽车灯泡,接在灌片机的蓄电池上作电源,并用个纸罩吊起来,照明问题就解决了。这些都被赵元任写进了调查报告的“总说明”中,并且报告的封面上,“四助手”的名字一并署上。

“先生对青年人的一点点成绩,竟然如此巨细不遗地予以介绍,我很吃惊。”吴宗济说,赵元任的这些行为跟当时的某些学术权威有所不同。

吴宗济眼里的赵元任,对学生从不灌输知识,而是采取灵活的启发方式,随时随地发问。目的是为了扩充学生的思考能力,更是为了测试学生的知识水平。

1981年6月,赵元任从美国回乡探亲。返美之前,胡乔木设宴为他饯行。席间,胡乔木不断地发问,内容涉及汉语声调分类、诗歌结构等。由于见面的时间短,胡乔木意犹未尽,不解馋,第二天派人送来一封信,继续向赵元任提出了心中积郁已久的问题,比如说,平仄是一种人为的分类,还是有某些客观的依据;为什么汉语里平声字多;中国诗歌为何由《诗经》《楚辞》的偶数字句型为主,从两汉时期开始就以奇数字句型为主……他希望赵元任能释疑解惑。

可惜的是,几个月的光景,赵元任就因病辞世了。

在给赵元任编订全集时,吴宗济读到了这封信。他视为召唤,使命在肩,细细思量,代替师长提笔进行了答复,展开了探讨。

境之清:但留绿意在人间

与他最亲密的“朋友”是猫头鹰,古称“鵩”。

“你问我有什么成果?我的成果就是满橱子的猫头鹰。”此时的吴宗济,一脸的得意。

收藏猫头鹰工艺品始于1957年。他到国外进修,看到个漂亮的水晶制猫头鹰,爱不释手,就买了下来,这成了他的首个猫头鹰藏品。

他纳闷的是,猫头鹰当属益鸟,晚上出来工作,每年能捉两三百只老鼠,但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却被视为不吉利的象征,“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他决定为猫头鹰正名,“邀请”夜猫子进宅来。

与这些工艺品相处的时间长了,吴宗济在猫头鹰身上,看到了自己。猫头鹰是捕鼠高手,但遭到不公平的对待。而在从事学术研究时,吴宗济曾被冷遇,还戴上过“崇洋媚外”的帽子,又因为不太熟稔人际关系,生活一度陷入困顿。

于是,猫头鹰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我常以猫头鹰自勉”。

供职单位、清华大学校友会有过计划,在吴宗济“百年之后”设立个纪念室,把这些猫头鹰工艺品陈列其中。“我现在都已经‘百年之后了,他们哪里知道我能活这么长,哈哈!”2009年7月,他欢乐地看护着自己的这些“宝贝”。

那时,生与死,他已经置身度外了,“大不了再活个三五年,没什么了不起”。

他已经有第五代子孙了,但不同堂。他独自住着,“光棍儿”,请了个保姆照顾起居。

他说自己很喜欢禅宗的诗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也有过困惑。20岁左右,他开始失眠;40岁时,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吃安眠药、数数儿,都好不了。五六十岁时,“文革”来了,他被扣上了多顶“帽子”,日子顿时昏天暗地。

“没人疼我,我就自己疼自己。”他突然想通了,要把所有的苦痛视为历练,不再抱怨,“我哈腰插秧,一亩田,一插就插到底,不像有的人,带个小板凳,累了坐一会儿;感冒了,没有药,我就出去跑步,一直跑到出汗为止;那时也没有热水洗澡,我就用凉水冲。直到现在,如果没有热水,我照样可以洗凉水澡。”

结果,睡眠好了,也跟神经衰弱说了“再见”。

如何抱有平常心?他的“妙方”是幽默地看世界。

翻阅老照片,他说自己当年可是一个帅小伙子,会音乐、懂摄影、能跳舞,活脱脱一个文艺青年。上大学时,他已结婚,但没好意思告诉同学。毕业典礼,他偕夫人前往,有男生问:这是谁啊?他灵机一动:我表妹。男生赶紧让他帮忙介绍介绍。

“完了,引狼入室了,逼迫我家后院起火。”听者大笑,他却认真。

2008年,单位举行了一场联欢会为他祝寿。一位加拿大籍女博士邀请他共舞华尔兹,他欣然接受。他说自己跳舞有一手,没怎么露过,“但一位女士来邀请男的,哪有不跳的道理?”听者笑声不止,他还是那么认真。

有人撰文忆旧,说的是他九十多岁时在三尺讲台上谈及怎样学习语音学:“怎么学呢?大家不要笑啊——要像谈恋爱一样——大家不要笑,不要笑啊——要像恋爱一样闯关,一关一关闯下来,就是胜利!”课堂里乐成一片,他认真地做“嘘声”状……

他颇为关心时事,上网看新闻、收发邮件,应付自如。他使用键盘打字,美誉为“练二指禅”,并欣然赋诗表达内心的得意:“荧屏敲字省蝇头。”

他身患直肠癌,“说起来吓人,但这病跟我没关系,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告诉医生,裤腰带以上的部分归我管,一切正常,你不用担心。

他去看病时,记住了医生的名字。回家上网搜索一下,“大家对这个人评价不错”。

在学术上,他总是大胆地走在前列。“要做哲学家须念不是哲学的书”,赵元任的治学箴言他镌刻在心。他把语音和书法一同研究,发现草书跟汉语声调的规律,“在语法关系上几乎完全一致”。

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他以怀素、张旭、黄庭坚、毛泽东等人的草书作品为例,逐个解析,得出结论:

草书的运笔和口语的发音都是动机起于内心,而发挥形诸笔、舌。草书中短语的连笔和口语中短语的连调,都合乎语法或“话法”;笔法的夸张离格和语音的强调离谱也都出自激情。而且连笔与连调的规则又都属于逆向的同化作用。在书法是:笔未到而走势先成,书画家称之为“意在笔先”;在话法是:声未出而口形先备,我们也可称之为“意在声先”。书法、话法的同源,在一切艺术中也大都有同源之处。

继而,他走得更远,把语音学研究和诗、文、赋、音乐、绘画联系起来,找出它们之间的“交叉点”。

为了适应信息时代的发展,晚年时光,他还积极探索“人—机对话”领域的理论基础,努力从传统音韵学中总结出某些规则,为合成系统的高级阶段提供指导,既叫机器“说”出像真人一样的口语,又不能让人感觉是“机器音”,还要让机器“听”得懂,不管说话的是谁。

自古以来,诗歌和音乐是“融合”的,旧时儿童读书,凡韵文就容易背诵。他劝诫现代作家,即使写下的文字不是为了吟诵或歌唱,但为了美化语音,或便于记忆和传播,在声调韵律、句型字数上多下些功夫,还是切要的。

“道向虚中得,文从实处工。凌空一鹗上,赴海百川东。气骨真当勉,规模不必同。人生易衰老,君等勿匆匆!”他对陆放翁的这首《示友》情有独钟,喜其豪气磅礴、生机盎然,屡次引用,或自励,或寄语同道。

“风物放眼量,百年亦云忽。”“赤橙黄紫又青蓝,但留绿意看人间。”这是他自己拟就的诗句,让人慨叹世事的沧桑,更让人收获心灵的暖意。

吴宗济说,上中学时,由于自己的名字,同学经常说,这个人找不到了,没了。当时他想,要是自己真的会隐身术就好玩了。

如今,他真的“没了”,但有些东西将永远在,不增不减、不舍不弃。比如,他历经人生磨砺抱持的无为心态、他内心深处的豁达与阳光、他对学术和真理的矻矻追求,给人以启迪与震撼。或许这就是他留给世人的“绿意”吧,盈满盎然,温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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