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收回失地第一人——陈友仁
2014-08-26李菁
李菁
东方的召唤
陈家的历史应该从陈友仁的父亲“阿陈”讲起。阿陈名叫陈桂新,是广东客家人。年轻时加入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运动,曾在东王杨秀清身边做过侍卫。太平天国失败,阿陈逃到香港,先是与撤逃的太平军战士一起开了一个金铺作为遮掩,后来被港英军警追捕,只好坐船逃亡,先到牙买加,后到法国海外大区马提尼克。
在这个加勒比海的小岛上,阿陈与当地一名华侨女子结婚后不久,就迁到英属特立尼达定居。他们辛苦建立了自己的小农庄,并且一起养育了六个孩子,大儿子叫尤金——也就是后来的陈友仁。
尤金12岁的时候,父亲阿陈就去世了,他学习很努力,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功夫不负有心人,20岁的时候,尤金就通过考试取得律师执照,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1899年,21岁的尤金与当地女子爱茜结婚。爱茜的父亲是法国人,是特立尼达的大庄园主,母亲是法国和非洲的混血儿奴隶。尤金在婚后得到岳父的支持,事业突飞猛进,成为特立尼达华人社区出名的大律师。
此时的尤金在当地有一大片产业,已毫无疑问地跻身于当地的富豪阶层。可是他内心仍然有一种渴望,渴望冲破小岛的束缚,到更广阔的世界里。“但此时的中国,距离他还很遥远。他既不会中文,也不读与中国有关的书。他受的是英式教育,他更像有修养、思想开明的英国知识阶层的人。”陈元珍(陈友仁的儿媳,是陈友仁最小儿子陈依范的妻子)说。
英国,冥冥之中成为尤金与另一个世界的桥梁。1906年,他第一次去了伦敦,并与当地的华人社团有了接触。从此以后,尤金每年都固定造访伦敦,而中国的局势成为华人社团议论的主题,尤金也不时关注着古老中国发生的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他被强烈地吸引着,并萌生了到遥远东方去的想法,但尚未下最后决心。作为中间过渡,1911年,他带领全家迁居英国。不久,中国便爆发了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
其实,当武昌起义的第一枪响起时,孙中山正在前往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路上。1911年10月12日上午醒来,在去用餐的路上经过一个报摊时,他顺便买了份报纸带进餐厅,坐下之后,却惊讶地发现,一段电讯赫然写着:“武昌为革命党所占。”是马上回国直接指挥战斗,还是先在欧美进行外交活动,孙中山曾犹豫不决。经过一番考虑,他还是决定留在国外,争取国际世界对中国革命和新政权的支持。10月底,孙中山到达伦敦,在华人社团召开大会,劝他们回去,为新成立的民国服务。尤金是被孙中山革命精神感召的海外信徒之一,他后来无数次提及,自己是受孙中山影响而回国的,但是彼时的尤金尚未与孙中山建立直接的个人联系。“他回国也并不是配合孙中山先生的行动”,陈元珍澄清。
1911年10月,尤金放弃在伦敦的中产阶级生活,乘坐火车,横穿西伯利亚,向着完全陌生的遥远国度——中国进发。“在他登上火车的那一天,他没有一个中国朋友,不会说一句中国话,对他即将被卷入的动乱不停的中国政治一无所知,他唯一拥有的是他异乎寻常的勇气。”跨越时空重新审视这段历史,陈元珍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在驶向东方的漫漫旅途中,尤金在火车上遇到了同样前往中国的马来西亚华侨伍连德。伍连德受过良好的教育,是第一个考入剑桥大学皇后学院的华人。他此次从欧洲去中国的东三省,是为了已在黑龙江一带蔓延开来的肺鼠疫。相似的背景,使伍连德和尤金迅速熟络起来。伍连德认为尤金应该先取一个中国名字,尤金听从建议,恢复了自己的“陈”姓,名字也采用了伍连德的建议“友仁”。于是日后的中国历史便记下这个名字——陈友仁。
激烈的“政论家”
当陈友仁到达中国的时候,变化多端的中华民国,其实际权力已经掌握在袁世凯手中。
“虽然他不懂中国话和中国国情,但是陈友仁的长处在于对西方法律很熟悉,还有之前曾业余给报刊写过文章。他相信自己会对新的中国有贡献。”陈元珍说。陈友仁很快找到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为在北京的英文报纸写社论,对中国政治的了解也在此过程中一天天加深。在副总统黎元洪秘书郭泰祺的帮助下,善于寻找时机的陈友仁后来干脆买下了《京报》。《京报》很快亮出自己坚决而强烈的反袁、反帝制立场。
陈友仁的立场很快引起一位身份特殊者的注意,他便是梁启超。1915年9月的一天,梁启超在自己天津的寓所里会见了陈友仁。原来,曾一度与康有为一道拥戴君主立宪制的梁启超,最终也改变了自己的态度。梁启超希望能借助陈友仁《京报》的阵地与它的影响,让西方列强知道国内的反袁声浪。
陈友仁如约发表了梁启超的访谈。不久,袁世凯的皇帝梦在全国一片讨伐声中轰然破灭,转年6月6日去世。
他的立场以及《京报》的影响力,也赢得了孙中山的关注和赞赏。1916年,廖仲恺受孙中山委托到北京访问时,特地与陈友仁等人会面,中华革命军财政部副部长廖仲恺向陈友仁传递孙中山的意图:希望陈友仁利用《京报》继续捍卫民国大业。这次会面也为日后孙中山与陈友仁的政治合作打下了一个基础。
陈友仁很快将下一个斗争目标锁定在段祺瑞身上。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并不安宁,彼此争权夺利、矛盾不断。其中尤以掌握总统府的黎元洪与掌管国务院的段祺瑞矛盾最为突出,被称为“府院之争”。到1917年,“府院之争”的焦点集中到对德问题上。段祺瑞主张对德国宣战想借机扩大势力,其真实目的在于以此和日本挂钩,借机取得日本的贷款和军火,并接收德国在中国的利益。而亲英美的黎元洪则利用国民大会抵制段祺瑞。
1918年5月17日,陈友仁在《京报》上发表了炮轰段祺瑞的第一篇文章,指出日本幕后操纵,迫使中国参加协约国打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天,《京报》又用大号字体,在头版头条上刊了一个大大的标题:出卖中国的秘密协定。文章详细披露:段祺瑞同意让日本人支配东北三省和内蒙古的资源,并且在山东享有种种特别利益,甚至再加上管辖中国军队的权力;作为交换,日本人向段祺瑞提供一亿日元的支持。
“当时《京报》在北京的新一代知识分子中已拥有了大批读者,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他们的极大反响。”陈元珍说。这无疑也激怒了段祺瑞。文章发表的第二天深夜,警察闯入办公室,抓走了陈友仁。不久,段祺瑞政府垮台,陈友仁也在朋友的多方营救下出狱,为安全起见,陈友仁决心离开北京前往上海,而此时的他,已被公认为“在中国用英文写作的最杰出的政论家”。有意思的是,这一次并不是陈友仁人生中唯一一次牢狱之灾。1925年8月的某一天,陈友仁又因为在报纸上抨击张作霖而被捕。而陈友仁的逃脱也颇为意外。守卫天津的郭松龄联合军阀冯玉祥,发动针对张作霖的兵变。监狱里也一片混乱,同情陈友仁的一个年轻队长趁乱将他放出。endprint
1917年6月,陈友仁到达上海,与孙中山有了第一次正式的见面。陈友仁立刻取得了孙中山的赏识,成为孙中山的“国际事务顾问”。孙中山曾评价说,中国只有三个半精通英文者:一个是辜鸿铭,一个是伍朝枢,另一个就是陈友仁。
1917年孙中山南下广州,就任中华民国军政府大元帅。中国正式分为北京和广州两个政府。1918年5月,陈友仁作为广州政府代表团成员之一,前往法国巴黎,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协约国与同盟国召开的“和平大会”。大概陈友仁本人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遥远的凡尔赛得到了一枚“重磅炸弹”。
在巴黎,虽然广州政府与北京政府代表团最终在美国的斡旋下合为一个代表团,“但彼此同床异梦”。广州政府时刻警惕着北京政府将中国利益出卖给西方。熟悉西方并拥有广泛人脉的陈友仁以中国代表团记者的身份四处走访,搜集消息。某天晚上,陈友仁回到宾馆时,发现他的朋友陶利奥在等他。陶利奥是法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法国国会议员。陶利奥带陈友仁见了一位神秘的俄国记者尹珂。会面后,陶利奥递给了陈友仁一个信封,陈友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份详细的日美秘密协定。
原来,1917年8月,日本派出前外长石井菊次郎为特使,前往美国与国务卿蓝辛进行谈判。经过一番讨价还价,11月达成《蓝辛石井协定》,日本承认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并支持美国建立国联的计划;作为交换,美国承认日本在华享有高于其他国家的利益,把原来德国的在华利益转给日本。
陈友仁意识到这份秘密协约的重要性,他立即寄给了孙中山一份。1919年5月2日,北京进步的《晨报》上登载了日本与美国的交易,青年学生们被激怒了。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国其他城市,并触发了中国近代史最大的事件之一——五四运动。
另一方面,陈友仁把密件寄给美国共和党参议员威廉·波雷,他是国会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正带头反对民主党威尔逊总统筹建国联的计划。波雷收到《蓝辛石井协定》之后,让陈友仁直接向参议院呼吁,因为参议院正在考虑是否通过美国加入国联的提案。陈友仁写了一封长信,陈述美国为何不应该对日本扩张主义让步。这封信在美国引起巨大反响。
“大哥丕士(陈友仁的大儿子,全名:陈丕士)曾经说过,陈友仁在凡尔赛揭露威尔逊总统,是‘the beginning of undoing of Wilson(威尔逊总统垮台的前奏)。这种说法当然有些夸张了,可以说是原因之一吧。”美国由此意识到山东问题的严重性。山东问题像个烫手的山芋,搞得威尔逊总统不敢碰。不久,他的参加国联的提案在参议院被否决,民主党人在1920年的总统选举中败北;而在中国国内,处于重重压力之下的北京政府,不得不同意代表团拒绝签凡尔赛和约。
亲密助手
1918年6月,受桂系军阀排挤的孙中山已愤然回到上海。在革命事业中频频受挫的孙中山注意到了苏联的十月革命。帮助孙中山处理国际关系事务的陈友仁也建议他可以考虑与苏联结盟。“陈友仁设计了‘倾向俄国政策——那时都不敢说‘倾向苏联,后来就演变成了‘联苏、容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陈友仁建议孙中山给他的旧相识、如今的苏联外交部长契切林写信,祝贺列宁当选,实质是希望重新建立联系。这封信由陈友仁在《京报》的可靠助手李朝宜悄悄带出法租界,另一封信由陈友仁带到美国。“在美国的一次群众大会上,陈友仁把孙中山祝贺列宁的信交给一位华人,托他利用安全的渠道寄到莫斯科,可是陈友仁自始至终没有透露这个神秘的信使是谁,包括他的家人。”陈元珍说。
这封信以及给契切林的信最终是否寄到了莫斯科,尚不得而知。但是1919年7月25日,苏俄代理外交委员长加拉罕在《真理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向中国人民的宣言》,这篇致中国南北政府的声明,表示愿意放弃沙俄时代对中国侵略所取得的利益。在陈元珍看来,加拉罕的这番话是呼应孙中山的贺信而来的。
当孙中山后来与苏联的联系越来越频繁的时候,英语成为孙中山与苏联交换官方与半官方文件时所采用的语言,此时的陈友仁便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陈友仁为孙中山先生修订并翻译三民主义,撰写英文版的《建国大纲》和《国民政府的组织》,这是非常重要的。”陈元珍说,当时国民党右派攻击《第一次国民党代表大会宣言》是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鲍罗廷用俄文写作的,然后译成中文,让孙中山签署;而左派则把这一功劳归于鲍罗廷和中共。其实,这些英文文件背后的操刀者都是一个人:陈友仁。
除了《大会宣言》,孙中山还保留了两个英文文件做备用,就是《建国大纲》和《国民政府的组织》。其背后都是陈友仁与孙中山共同的心血。陈元珍说,当时孙中山在宣传三民主义时,也注意针对不同的群体。“对英美派,他就大谈美国宪法、英国议会制;对左倾的,他就使用马克思主义的词汇;而孔夫子的思想则适合大多数的中国知识阶层。”当时在中国,马克思主义书籍很少,《共产主义宣言》只在北京图书馆才有,陈友仁自己出钱买了全套的马克思作品,运到上海。在修订翻译新三民主义时,就使用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的语汇,比如“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等等。
1923年1月,苏联外交部副部长越飞来到上海;不久,鲍罗廷也被派到中国来,陈友仁作为孙中山的亲密助手都参与其中。不仅如此,他还频繁到英美领事馆,以孙中山的秘书和代言人的身份,向他们解释孙中山的新政策,以免西方社会对孙中山与苏联的结盟有太过强烈的反弹。尽管陈友仁在这一阶段扮演了重要的历史角色,但是孙中山碍于党内右派的压力,不便让陈友仁主持一个有实力的部门,所以陈友仁的公开头衔是“空军部长”,管理三架旧飞机。有人讽刺他是“吹热气的部长”。
1924年11月,冯玉祥控制北京后,邀请孙中山北上,陈友仁也随同前往。这时孙中山已是癌症晚期,他卧床不起的时候,指定新增加五名委员到中央执行委员当中,陈友仁名列其中。“孙中山加快提拔陈友仁,提高他在国民党里的地位,赋予他权威以草拟英文遗嘱。”陈元珍说,遗嘱当中所有中文的重要文件,都必须经汪精卫的手。在孙中山的随员里,陈友仁精通英文,汪精卫精通中文。两人各自承担了遗嘱的英文与中文起草工作。孙中山逝世前一天,陈友仁代为起草英文《致苏联遗书》,重申国民政府反对帝国主义,坚持中苏友好政策。endprint
陈友仁时代
1926年3月,陈友仁接任广州国民政府外交部长,此时举世瞩目的省港大罢工已持续了九个月,可是到底是谁先开枪根本说不清楚。陈友仁在谈判中提出搁置“谁开第一枪”的问题,先解决被英兵打杀的五十多个工人的赔偿问题,并建议由中英双方政府各自拿出一笔钱平定罢工。陈友仁又表示,如果英国政府对他的建议充耳不闻,“国民党不得不单方面结束省港大罢工,并且通过由英国控制的海关增收2.5%的进口货的特别税法”。这项额外税收还能赔偿罢工工人的损失。最终,英国人让步,陈友仁取得了重大的外交胜利。
陈友仁处理省港大罢工的手法,被一些学者称为“革命外交最杰出的范例之一”,他也以此告诉激进的工人们:他与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法,达到共同的目标。
而汉口、九江英租界的收回,则是陈友仁对大英帝国又一次外交上的胜利。
“一般历史书上讲到这一事件,大略地谈谈群众在革命家李立三等人的领导下,冲入英租界,陈友仁被迫收回英租界。其实它真实的过程要复杂得多。”陈元珍说。1926年的五六月间,李立三等人带领群众冲进汉口的日本租界与英租界。英国、美国、日本、法国与意大利的战舰配合各社团的志愿部队,把李立三带领的革命群众赶回中国城,几乎全军覆没。
当时中共的激进分子比如李立三等人,反对陈友仁用外交手段化解纠纷。他们说,工人阶级在中共的领导下占领英租界,功劳应该全部归于他们,不许陈友仁这个资产阶级分子沾光。陈友仁力排众议,熟知英国法律的他劝说大家:“收回租界一事必须依法完成。固然可以用暴力手段冲破英租界的铁丝网,但能不能留守是另一回事。如果没有一纸协议证明收回租界是合法的,英国军队随时可以开进租界。”被群众运动所威慑的英国人最终也同意回到谈判桌上,经过前后十六次的谈判,陈友仁与英国代表签了一份《陈—奥麦莱协议》。过去的英租界改名为汉口市“第三特别行政区”。陈友仁为外交解决中国租界问题提供了一个先例。
陈友仁收回的英租界地盘不大,却意义非凡。独立后的马来亚第一任首相阿卜杜勒·拉赫曼在一篇讲话里生动地表达了亚洲革命者对陈友仁的敬仰:“陈友仁在我思想里点燃的火花,到今天仍然闪烁光芒。”陈元珍说,现在欧美学者认为,大多把甘地于20世纪30年代领导的抗英运动看作是“敲响了大英帝国在亚洲的丧钟”,而忽略了中国早在1927年就已经成功收回的两个英租界。“可能这也与我们的史料中过多强调工人运动有关”。
虽然武汉政府从建立到失败总共不到七个月的时间,但是它在外交战线上的杰出成就却颇值得一提。这一时期的陈友仁风光无限,报纸上几乎天天可见他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讲,孱弱的政府也成就了外交强人陈友仁和“陈友仁时代”。
福州事变失败后,陈友仁遭到国民政府通缉而流亡巴黎,1938年又回到香港。1941年珍珠港事变之后,日本军队占领香港。藏身半岛酒店的陈友仁被日军查出而遭逮捕。陈友仁后来被押送到上海并被软禁,逼迫他加入汪精卫政府;1944年5月,日军驻上海的总司令对陈友仁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他再不投降,后果自负。陈友仁并未屈服。他那时牙痛,日军司令部派牙医替他拔牙,没想到陈友仁因此而丧命。陈友仁之死,当时曾满城风雨,外界普遍怀疑是日本占领军总部在幕后操纵,暗杀了陈友仁。陈友仁后来被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