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寓言中的概念隐喻研究
2014-08-21夏日光
张 珍,夏日光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410114)
《庄子》是道家经典著作之一,它蕴含着构思奇特,丰富多彩的寓言,在世界文学上有着深刻的影响。Lakoff和Johnson所提出的隐喻理论即概念隐喻理论。概念隐喻涉及两个域:源域和目标域。概念隐喻可以技术性地表达为“两个概念域之间的映射”。从概念隐喻的角度解读《庄子》中的寓言,寓言是源域,“道”是目的域,寓言是庄子表现“道”以及读者认知“道”的语言手段。庄子通过一系列的寓言构建了自己独特的思维空间,将抽象的哲理与思想通过浅显易懂的寓言表现出来,实现源域到目标域之间的映射,深刻阐述了道本、自由和无为的道家思想。研究《庄子》中的寓言,对理解和掌握道家思想具有重要的作用。
一、概念隐喻理论
概念隐喻理论的提出和发展经历了几个不同的时期。在亚里士多德时代,隐喻被认为是对语言的一种修饰。随后,布莱克提出把隐喻分成三类,分别是比较理论、替代理论和互动理论。同时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称之为比较理论,把昆提良提出的理论称之为替代理论,把他以及理查兹的理论称之为互动理论。[1](P66)在互动理论的基础上,1980年美国生成语义学家George Lakoff和英国哲学家Mark Johnson 出版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他们研究隐喻的出发点从“表象”变成“概念”,他们并不研究日常语言、科学语言、诗歌语言中像“王二是一头狮子”这样的隐喻表达式,而是研究抽象层次中的“概念隐喻。”以这句话为例,王二所属的概念是人,狮子所属的概念是动物,人们之所以会说“王二”是一头狮子,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受到了我们大脑中已有概念的操控。具体说来,关于王二的这个隐喻表达式,操控它的是人们在大脑中形成的“人看做动物”这个概念隐喻。若是没有“人看做动物”这个概念隐喻,那我们也不会使用“王二是一头狮子”这样的隐喻表达式。概念隐喻的研究对象不是语言的变异形式而是揭示人类思维现象的认知规律。
概念隐喻是人类认知的产物。Lakoff认为,人们对于意义的理解不是依靠客观真理,而是来自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现实体验。隐喻是连接现实世界和概念世界的桥梁,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同时也解决了客观存在和主观感觉互相转换的关系,对于隐喻的研究是诠释意义的必经之路。由于思维的局限,认识的狭隘,词语表达的缺失,需要我们借助于隐喻由一个事物去认识另一个事物。[2]束定芳指出:“隐喻可以帮助我们利用已知的事物来理解未知的事物,或者可以帮助我们重新理解已知的事物”[3]
二、《庄子》寓言中的概念隐喻
通常来说,寓言是把深刻的道理寄托在简单的故事中,借此喻彼,借小喻大,借古喻今,具有鲜明的哲理性和讽刺性。寓言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有着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庄子》寓言就是如此。《庄子》中存在着丰富多彩的寓言,总的说来,大体分为两大类:人物寓言和动植物寓言。
《庄子》一书用一系列新颖奇特的寓言表达了庄子以道为本、逍遥而游以及无用之用的道家思想。寓言中经由庄子勾勒的人物、动物及植物形象成为首屈一指的源域,而庄子的道家思想则是目的域,通过这些形象的建立,抽象深奥的道家思想很容易被人们所理解。
(一)“道”的概念隐喻 “以道为本”是《庄子》寓言的中心话题之一。道,在庄子看来,是不以人类意识为转移的客观存在。道,是万事万物需要遵循的法则和规律。然而,道,无形无声无色,非人类感官所能感知。为了诠释出何为“道”,庄子以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水”为源域,逐步引申出道家“以道为本”的丰富意蕴。
在《庄子》202则寓言中,“水”总共出现了77次。在庄子看来,“道”即水。水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正是因为水所具有的文化内涵,“水”与“道”具备隐喻基础,使得“水即道”这个概念隐喻得以形成和展开。第一,水,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在古代社会,人们便择水而居。在农业社会,水,不仅是维持人们自身生命的源泉,同样也是农田庄稼灌溉的给养源。它的重要性体现在生活生产的方方面面。第二,水,无形无色。水,既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没有特定的颜色,人们很难去通过感观的方式加以描述。不论人们注意与否,水,依然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舍昼夜地流淌,它的存在同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第三,水,能够沉淀泥沙。浑浊的泥沙和石子在水的冲刷下,慢慢沉淀下来,水也变得更为澄澈。这正如“道”,它能够涤荡人之灵魂。在“道”的熏陶下,人们能够摒弃内心的不安和躁动,慢慢沉静下来,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第四,水,顺道而流。它依据一定的规律周而复始地流动,从高处流向低处。同样,“道”也有其固有的规律和法则,人们生活在“道”中,如此,使生命得以涵养和自由。在《庄子》中以“水即道”的概念隐喻,例如: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成乎道。相造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
在此处,庄子将道之于人和水之于鱼两者相比较,人在“道”中体会逍遥自在的生活,鱼在水中享受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水是鱼的安身立命之所,而“道”是人所恪守的生活法则。水之于鱼的重要性正如“道”之于人的重要性。“道”属于知识范畴的概念,水是与人们日常生活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自然之物,水作为源域,通过跨领域映射,诠释出抽象的“道”。又如: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天地》)
深渊,顾名思义,指的是深水。作为水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它是水这个范畴中的下位词。庄子此处通过对“渊”的描述表述出“道”对于人们生活的重要性。就“渊”而言,它澄明清澈,作为外力,撞击金石,使之发出铿锵有力的鸣响。抽象的“道”亦如深渊般,厚重深沉,在“道”的指引下,人们安然从容,不卑不亢,乐享自由自在的生活。“道”对人们生活的重要性通过水之于金石的重要性表现了出来。如图1:
图1 “水”投射到“道”上
(二)“自由”的概念隐喻 “自由”是道家所追求的生活状态。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崇尚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自由,身心皆不被名望,地位,钱财等外物所束缚,追求身体和心灵的逍遥之乐。在以“自由”为目的域的前提下,庄子精心选取了一系列的事物作为源域来诠释道家学派对于“自由”的追求和向往。例如: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逍遥游》)
这则寓言庄子描述了长于北海,身形可遮天蔽日,待时机成熟——海浪翻滚之时,飞往南海之地的鲲鹏。鲲鹏是自由的化身,庄子用鲲鹏的形象来表述道家之“自由”。以鲲鹏形体之大喻示对自由强烈的向往和憧憬;以源于北冥飞往南冥这一段漫长的飞行喻示自由之路所出现的艰难险阻;以南冥喻道家所追求的自由之地。庄子巧妙地发挥想象,构造了鲲鹏这一具体的形象,基于概念隐喻:鲲鹏即自由的前提下,将属于动物范畴的鲲鹏投射到观念范畴中的“自由”,使道之“自由”形象化,具体化。见图2:
图2 “鲲鹏”投射到“自由”上
此外,庄子还选取了蝴蝶、鱼、马、泽鸡这四个源域从不同的方面充分诠释出抽象的道之“自由”。比如: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
蝴蝶在中华文化中包涵了丰富的民族内涵。蝴蝶是美好事物的代表,春暖花开世界,蝴蝶翩翩飞舞流连于百花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蝴蝶的这一自然习性被许多文人所采纳,留下了许多关于蝴蝶的诗篇。也是概念隐喻:蝴蝶即自由的隐喻基础。在这则寓言中,庄子破天荒地向读者描述了自己的梦境:庄子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舞的蝴蝶。到底是梦如蝴蝶,还是蝴蝶入梦,庄子也不得而知。可以体会到的是,庄子对于化而为蝶,是心生欢喜的。庄子以翩然飞舞的蝴蝶作为源域,经过隐喻映射,投射到庄子对于“自由”的美好憧憬。蝴蝶的翩然身姿也宛如道之“自由”的美好。
(三)“无用”的概念隐喻 “无用”是庄子道家思想的另外一个重点。“无为”也是庄子所推崇的处世哲学。庄子生活在春秋战国时代,诸侯纷争,战乱不断,人民的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为了避免陷入争斗,“无用”是道家思想中所认为的保全自己的最好办法之一。“无用”,指的是没有用处,没有作为。具体来说,它包括以下几方面的内涵:第一,“无用”之于人,有用之于己。
纵观《庄子》寓言,以“无用”作为目的域的源域中,大致可分为两大类:树类和鸟类。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逍遥游》)
庄子此处以“樗树”作为源域,首先通过细致的描述,形成隐喻基础。于樗树而言,它树干盘结,不便测量;树枝弯曲,无法丈量。因为它的这些“无为”,木匠也对它不闻不问。因此,它立于路旁,免遭砍伐,而得以安享天年。庄子选取樗树来表达道家“无为”的思想。因为无所作为,也就没有利用价值,继而也就能够安身立命。保全生命是获得自由生活的大前提。“无为”是道家逍遥游于世的途径。具体来说,“无为”提供了一个不被名利牵绊的大环境,在这个大环境下,才能够像“樗树”般长久地“立之途”,继而能够完全顺应自然本性,享有身体和精神的高度自由。“樗树”作为源域,形象具体地诠释出目的域“无为”的深刻思想内涵。又如: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山木》)
此处庄子向读者描述了一种被称作意怠鸟。它飞行时既不遥遥领先,也不沦为队末,不快不慢。对于食物,也不争不抢,总是吃同伴吃剩的。随群而飞,择枝而栖。因为它的无为,同伴不会排斥它,外物也无法伤害它,所以,最终意怠鸟得以安享静谧无争的时光。意怠的这种无为,是以自己表面上的“无为”,换句话说,是因为自己的毫无作为换取了自己长久的和平和安逸。经过庄子的描述,“意怠鸟”这一具体形象作为源域,经过投射,引导出道家“无为”这一抽象的概念。此处突出表现了道家“无为”之于乱世生存的重要作用。意怠鸟表面上的无为,让其远离了同伴的嫉妒,继而引起的伤害。同样对于生活于诸侯割据的春秋时代的人们来说,有意识或者本身的“无为”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让自己免于诸侯对于人才资源的争夺,因为“无为”,所以得以有机会不被外物所捆绑,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然本性,随心随意的生活。
需要指出的是,“无为”并非指的是毫无价值,它只是一种呈现出来的于他人而言的眼中之象,是一种处事的风格,非真正的无为。它是独立于俗世的身名,不为外物所限制,逍遥自由地按照自然本性,实现自己身心的双重自由和富足。
在以“树类”“鸟类”作为源域,诠释出道家“无为”这一目的域的过程中,还有许多例子,因为篇幅限制,在此不一一加以描述,谨以下面图表简略说明:
图3 “树之无用”“鸟之无能”投射到“人之无为”
三、结论
《庄子》是道家的经典之一,它蕴含着深刻的道家文化。本文运用lakoff概念隐喻理论,对《庄子》寓言进行分析,发现文中的概念隐喻比比皆是。源域“水”映射目的域“道本”;源域“鲲鹏”映射目的域“自由”;源域“树之无用”和“鸟之无能”皆映射目的域“人之无为”。概念隐喻的形成依赖于人类的经验基础。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人类认识能力的限制,或是民族文化传统的影响,不同的民族对于同一概念隐喻的理解会有差异,因此,在文化传播中,对待不同的受众要做不同的分析和解释,尤其是在文本转换中,保持源域和目的域的等效性更要做细致的推敲。
[1]Black,M.Models and Metaphors[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2.
[2]Lakoff,G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3]束定芳.论隐喻的本质和语义特征[J].外国语,19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