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人生
2014-08-21姚志刚
姚志刚
他居住的那个小区叫“小雨”,但那天阳光灿烂。
我去拜访他。
在营口提及书法家姜荣贵,用得上“如雷贯耳”了。走在街巷里总会看到他的“影子”:许多单位的牌匾都出自他的手笔,落款的“荣贵”二字用笔且瘦且小,似取之低调,但又“谁人不识君”呢?
他住一楼,门前丁香如墙。轻叩房门,开启处露出一张脸来,那绝对是一张典型的北方汉子的脸,面方额圆、鼻直口阔,每块肌肉都似乎透着张力,浅浅的一笑细了双眼但却露出了真挚——他就是书法家姜荣贵。
进得屋内,真、草、隶、篆扑面而来,大如斗、小如豆,墨香盈鼻,便有一种沁入心脾的感觉。
南窗落地,下午的阳光挤占了半个屋子。中间为厅,两侧各有一室,墙上挂的全是书法作品,他诙谐地称之为“书法展馆”。
我饮普洱,他啜龙井。茶香飘溢,墨香浮动,我们海阔天空、古往今来。
有人说,书法求风骨,做人贵品格。观赏荣贵先生的书法,我对“力透纸背”之说似有所悟:这力不是蛮力、不是强力,是心令腕动的雄健笔力,是修养、情操、品质、气韵凝结的精气神于字里行间的凸显。
荣贵先生生于1950年的端午节。“屈原走了我来了”,一句调侃让人品味的却是一种气度。
其父是留美归来的冶金机械专家,但“文革”初始,在鞍钢工作的父亲就被造反派以莫须有的罪名押到台上去批斗。这个冶炼钢铁的血性汉子宁折不弯,怎受得这奇耻大辱,满腔热血直冲头顶,一头仆倒在了台上——从此父亲就站立在了他的心底,将一股阳刚之气浸润了他一生。
那年他16岁,却是满腹惆怅。走在营口的大街上,四顾茫然。忽然,新华印刷厂的一个招工广告吸引了他:为赶印“毛选”,急招100名工人。于是他进了印刷厂的印铁班组,工作是将铁皮送到机台上。他个子小而机台高,他拼力举着铁皮,手被割出了血,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厂里“写字”的郭福元师傅扔过来一支毛笔也扔过来一句话,“写几个字给我看看!”他写了几个字之后,字竟成就了他的一生。
倏忽两年,姜荣贵对印刷用的各种书法字体,写得有模有样了。但命途多舛,就在这时他被人“举报”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1968年9月25日,厂里的军代表通知他:你不是印刷厂的员工了,后天下乡到复县许屯公社龙门汤大队碾盘沟小队。
不用摇身他就变为了农民,不变的是对写字的痴爱。他的“能耐”在深山沟里竟也派上了用场,队长让他拎着个油桶写标语,至今碾盘沟的一个白石砬子上还留有他写的“农业学大寨”的红色大字。
山里三年。看流泉如舞,听鸣蝉若歌,似乎给了他写字的灵感。就在他像碾盘沟的碾盘一样磨砺自己的时候,一张调令又将他变为了工人。原来新华印刷厂的郭福元师傅要退休了,却找不到合适的“写字”接班人,于是厂里“举荐”,市里“特批”,他便扛着两口袋苹果回来了——“写字”改变了他的命运。
慨然归来,日子平静、平和且平淡。但,身上潜有父亲血脉气韵的他向往高远,更期待精彩。“写字”是技术,而书法是艺术,书法是“写字”的升华,创造的激情冲撞着他的胸口。于是,他白天为厂里“写字”,夜里为自己写字;白天的字规行矩步,夜里的字泛动着思想情感的灵性。
那一日,他从街道的一个堆旧书的屋子里,偶然得到了《怎样学习书法》、《书法源流浅说》两书,喜得如癲如狂。书之幸,他之幸,正是宝剑归英雄。自此夜夜相伴,读得烂熟于心,几乎倒背如流。爱之深,悟之透,让他的书法渐成“气候”。
1977年,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第一届辽宁书法展”亮相省城“大帅府”。在40余幅书法大家的作品中,有一隶书中堂“风华正茂”是他这个书法小家的作品。26岁的他是书坛上的小字辈,但他的作品却得到了著名书法家沈延毅先生的赞许。
自此,他常在周日到沈阳去求教于沈老。一去一回,光是乘车几近8个小时,但他乐此不疲。有人打趣道“你的钱都送给铁道部了”,他听了报之一笑。为了所爱,劳筋骨,苦心志,倾其所有,这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1980年的夏天,营口市工人文化宫贴出了“书法讲座”的海报:每周一、三、五授课,每课两小时,主讲人姜荣贵。开课那天,教室里挤进了100多人,水泄不通。他初登“大雅”,心怀忐忑,向下一看,学生堆里竟坐着一些营口的老书法家,这让他说话也局促起来,但话题一转入书法,便情思绵长,妙语连珠,流水般畅快。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里程碑。这年他三十。
岁月匆匆。1986年的春天,已经做了6年生产副厂长的他,“去了他愿意去的地方”,调入营口师专做美育教研室主任——“写字”再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
看他在徽宣上走笔,行云流水,龙飞凤舞,须臾之间一幅书法作品已逸然案上,令人称绝。“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又谁知他几十年的苦心孤诣呢?1992年2月,为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书法大赛,他连续三天三夜,写了几百幅,整个房间里挤满了字。当他从字堆里走出来,骑自行车上街时,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攮在了路边的石子堆上,右臂骨折,骨头支出,满脸是血,血湿胸襟。两个月后,胳膊一脱去石膏,他就提起了毛笔,有人因之说“他是为书法而生的”。
“古来书道名家,莫不师于前人”,荣贵先生亦然。但他习古不是水过地皮干,而是力求得其精髓,并以求光大。1993年秋,正是收获时节:凝就他半年心血的书法著作《颜真卿勤礼碑临习指南》出版。尔后,一发而不可收,竟再版了32次,印刷60多万册。再后来,《石鼓文临习指南》、《赵孟頫书胆巴碑临习指南》、《张猛龙碑临习指南》等10册书法理论专著连续出版,组成了辽宁美术出版社的重磅读物《名碑名帖临习指南》系列丛书,也组成了他生命里的一次辉煌。如今,他已出书16册,其中《图说中国书法史》、《书法比较》被评为“营口市优秀文艺论著一等奖”、“营口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正是“案上著述成垒,门下桃李成荫”。
辽宁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王丹这样评价他:真、草、隶、篆皆能,特别是隶书方面有很大的造诣,在辽宁很少能找到一个像他这么全面的书法家,在全省乃至全国学他的人很多。而营口市文联主席韩瑞祥在观赏他的作品后说:“赏其笔墨,近观则岚烟润目,远望则层云荡胸,雄浑老辣间,偏韵味恬淡;返璞归真处,却气象万千”。他取法于《张迁碑》、《爂宝子碑》和伊秉绶隶书,广泛涉猎并悟出妙处,再与个人艺术修养融合,使其书法浑穆有意趣,诡奇又拙朴,在风格范式上丰富了隶书创作,正所谓胸有成竹,笔底生花。一个汉字他能写出三十多种风格,且都有出处,其间又融入了他的风格气韵,可谓玄妙,也许只有书法才能释解“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之说。
书画同源,字之初本从象形图画始。观赏荣贵先生的书法作品我便有这种感觉,不仅体味字义,更品鉴其间浓淡、疏密、层次等等所表现出来的意境、韵味所具有的审美价值。书乎?画乎?当兼而有之。
五十年,半个世纪,他在书法的路上上下求索,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人生高度的里程碑:作品入选《全国第四届中青年书法篆刻作品展览》、《全国第五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荣获《书法》杂志当代中青年“书苑撷英”大奖、首届全国电视书法大赛铜奖;在美国德克萨斯州举办《姜荣贵书法作品展》;在日本太田举办《姜荣贵书法作品展》;在鞍山举办《古韵新风——姜荣贵书法邀请展》;近年又举办了《唱支山歌给党听——姜荣贵书法作品展》和《继往开来——姜荣贵书法作品展》。因其艺术成就,他被推举为营口市书法家协会主席,一做就是13年;还先后被授予“辽宁省劳动模范”、“营口市优秀专家”、“营口市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作为艺术教研室主任、教授,他创建了营口职业技术学院艺术系,填补了营口高等艺术教育的一个空白。在一片赞美声浪中,他却总是自谦地说“我只是个写字的”。
我们欣赏书法作品,往往要看书者何人,也就是说书法的价值具有两种形态,一是具象的笔墨技术含量,二是抽象的德行操守,这该是荣贵先生被人推崇之所在。
与荣贵先生品茗侃谈,不觉已是夕阳西下,谈兴犹觉未尽。抬眼南窗,外面是一小院,搭有一葡萄架,青藤如网,攀墙上架,绿叶间阳光斑驳;十几平米的地里豆角、辣椒、茄子拱出一片生机;葡萄架下有一石桌四个石凳,桌上置一煎锅,每逢节假便有朋友图他的好酒而拎着肉来,于是天南海北、大快朵颐。这与书法无关。
但他说“功夫在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