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小食客
2014-08-21时君竹
时君竹
上午十点半，美味食廊虽已开业但还没有一名顾客，工作人员还在做着供餐前的准备工作。此时楼梯上出现了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女孩儿差不多十岁，穿一件粉红色短袖汗衫，绿格子长裤，大眼睛，矮鼻梁，脸色红扑扑的，显露着阳光暴晒的痕迹。两条小辫儿垂在耳后，几绺散发被汗水黏贴在脸上；男孩儿六七岁模样，一件前后都湿透了的黄背心长长的，几乎盖住了膝盖。左下臂显然是骨折，被医用纱布包扎成了一个粗粗的“棒槌”，再用夹板托着，挂在脖子上。他脸色黝黑，几滴汗珠还在脸颊上慢慢向下滚动。
女孩儿眨巴着眼，疑惑地左右张望；男孩儿怯生生地依偎在女孩儿身旁，眼盯着食廊。
“小朋友，吃饭是吧！”一个正走近楼梯的服务员热情地同他俩打着招呼。
“嗯，可是……”小女孩儿向里面瞟了一眼，见空空的，有点茫然，怯怯地问，“我们在里面等会儿，行不？”
“可以，找个地方坐吧！”
得到许可，女孩儿这才拉住男孩儿的右手走下楼梯，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子，坐了下来。
食廊的固定座椅对小男孩儿来说稍稍高了一点儿，坐到椅子上脚着不了地，他只好靠在椅子上，右手扶住姐姐的大腿，一动不动，只有那双黑黑的眼睛在滴溜溜转动。
女孩儿掏出一块褪了色的花布手绢，给弟弟擦擦脸上的汗珠，又抹抹自己的脸和脖子，问弟弟，“还热不？”
“不热，一点儿都不热，比家里凉快多了！”弟弟仰头看看天花板，又转着圈扫视一遍墙壁。舒适的环境和温度让紧张的弟弟逐步放松下来，显得不再那么拘谨，他把屁股全移到椅子上，悬空的双腿开始闲悠地前后晃动，好奇地问：“姐，咱家咋那么热呢？”
“没空调啊！”
“爸爸妈妈咋不装空调呢？”
“买不起！”
“要是咱家和这儿一样凉快就好了。”
“那是爸爸妈妈租的房子。”
“咋租那么破的房子？楼道里连电灯都没有，要是亮亮的，我也不会把胳膊摔坏。”
姐姐轻轻摸了摸弟弟缠满绷带的左胳膊，疼爱地问：“还疼不？”
弟弟摇着头：“不疼了。”
“才来几天你就出事儿，让爸爸妈妈多着急！”姐姐眼神和口气里带着嗔怪。
“就怪那破楼道，黑咕隆咚的。”
“下楼也不看着点儿，以后天黑了就别往外跑啦！”
他努了努小嘴，不服气地说：“要不是楼道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才不会摔倒呢。咱老家前后都是黄土坡，再黑我也没摔过呀！”说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姐，这事儿爷爷奶奶知道不？”
“爸爸说了，千万不能告诉爷爷奶奶，他们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死？等暑假过得差不多了，咱就回老家，你该上小学了，到时你的伤也就好了。”
“真倒霉，要不是摔折胳膊，这星期天爸爸妈妈肯定领咱去动物园看老虎、大象。”
“天太热，等凉快了，你的伤好些了再去。”
“嗯！”弟弟答应着，两条腿仍在悠哉悠哉地晃动。
一阵香气袭来，弟弟深深吸了口气，紧接着又咽了口唾沫：“姐，好香啊！咱该吃饭了吧？”
姐姐转着身子找到了墙上的挂钟，指了指，说：“平时咱十二点吃饭，你看才十一点，还早着呢！”他们知道，大城市吃饭是有时间点儿的，早吃了会早饿。
“姐，钱没丢吧！”
姐姐把手伸进裤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在弟弟眼前晃了晃：“瞧，在呢！”
她把十块钱重新装进口袋，突然又触到了两个一块钱的钢蹦儿，她掏出来高兴地说：“还有两块！这是前天跟妈妈出去买菜，人家找的，妈妈见是钢镚儿就让我装起来了，今天咱俩能吃十二块钱呢！”弟弟眼里发着亮光，十二块钱啊，真不少了，今天要美美地吃一顿。
这时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走进食廊，那一长排玻璃窗口里也随之叮呤当啷地响了起来，食廊顿时溢满了饭菜的各种香味，姐姐的喉咙鼓动了几下，弟弟嘴角的口水偷偷流到了下巴。
“姐，你闻闻，多好味！”弟弟抬着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姐姐仰起头也做了个深呼吸，但马上低下头，偷偷瞥瞥左右，捅了捅弟弟：“别这样，让人家笑话！”
“姐，要是天天来这儿吃饭多好！又干净又凉快。”
“爸爸妈妈哪舍得？要不是妈妈晚上连着加班回不来，才不让咱来呢！”说完，拉了拉挂在裤腰上的钥匙链，“唉，还认得家吗？”
“认得。”弟弟很自信，连说带比划，“从这儿大门出去，往左，过一个路口就能看见理发店，和理发店对着的小区就是。咱家是三门六楼，最高那层。”
姐姐笑着搂了一下弟弟：“真聪明！妈妈不是说么，只要看见洋洋理发店就到了小区，看到了那个大垃圾箱就到了楼门口，再爬上顶层就是家了。”
弟弟高兴地点着头，两条腿摇摆得更快了。
姐姐看了看食廊，有点纳闷，这个饭馆倒也奇怪，她俩坐在那儿既没人管也没人问，不过，这倒也好，能在里面多乘会儿凉儿。她想，要是把作业带来在这儿做多好！
美味食廊设在津浦商场的地下一层，是个快餐店，炒菜，涮锅、面条、烧烤……一应俱全。来逛商场的顾客，赶上饭时走下楼梯就可到达食廊。由于方便、快捷，这儿也成了商场售货员们的“内部食堂”。
十一点半，顾客逐渐多了起来。那排卖炒菜的玻璃窗户已全部打开，十几个盛着各种饭菜的大铝盆摆在了案子上，铝盆里刚出锅的炒菜冒着腾腾的热气；卖涮锅的台子上摆着一溜十几个不锈钢电涮锅，旁边的瓷盘里已备好了五颜六色的蔬菜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涮料；烧烤部电烤炉上的羊肉串滋溜溜地窜着油烟，油烟转着圈儿地涌入一个长方型口子的排风管道……
看着有人买了饭牌儿，直接走向售饭窗口买菜，姐姐这才明白，原来这个饭馆是自己动手，没有服务员来服务。
人们一拨拨地走下楼梯，进了食廊，手上大多提着购物袋，袋子里鼓鼓囊囊。有的顾客还带着孩子，孩子们的脸白白嫩嫩，喜笑颜开。男孩子手里拿着各种玩具，女孩子们穿得五颜六色，式样新颖。姐姐注视着女孩子们身上的服装，弟弟看着男孩子们手里的玩具，眼里射出羡慕的目光。
有人已买好饭菜，端到座位上开始吃饭。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菜品和人们吃时的美滋滋表情，着实让姐弟俩有点儿馋。
这时，一对母子坐在了他们对面。妈妈打扮时髦，提着三四个大包小包；儿子白白胖胖。妈妈指着托盘里的炒菜问儿子：“西芹虾仁，软熘鱼片，多吃点。”
那孩子手里拿着数码手机，只顾玩着游戏，头也不抬，仅用眼角瞟了一眼托盘，立刻皱起眉头，生气地叫着：“不吃不吃！我要红烧肉。”
母亲嗔怪地叨叨着：“看你胖成啥样了，少吃点肉不行吗？来，来，好孩子，多吃点鱼虾蔬菜，减肥，啊！”
儿子不管妈妈如何叨叨，毫不理睬，仍在兴致勃勃地玩他的游戏。无奈的妈妈不得不又去买来一碗带着酱红色肉皮、发着诱人油光的红烧五花肉。胖孩子这才放下手机，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胖孩子吃得香香的样子，弟弟砸吧砸吧嘴，咽下一大口口水，心里琢磨，红烧肉真不错，我也买。
姐姐不好意思正眼瞅人家吃饭，尽管已饥肠咕噜，仍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只手伸进口袋紧紧攥着那张纸币。她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墙上那块钟表，看着那棵长长的秒针慢慢悠悠地转圈，滴滴答答，一秒一秒，咋走得这么慢啊！活像是一头老黄牛。
“姐，到点啦，买去吧！”弟弟实在熬不住了，推了推姐姐。
“还差十五分呢，别着急！”姐姐用花布手绢给弟弟擦着嘴边的口水，小声说。
弟弟扒拉开姐姐的手，几乎喊了起来：“不就差十五分么，我饿了！”
“好，我去。”姐姐也有点等不及了，尽管离通常吃饭时间还差十五分钟。她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攥在手心里，大方地问弟弟：“你想吃啥？”
弟弟指指胖孩子吃的红烧肉，又指指左面桌上老奶奶吃的肉丸子，似乎还不够，扭回头再指指一位叔叔正吃的大肉饼……头又来回晃了几晃，可能是觉得差不多了，这才跟姐姐说：“就买这几样吧！”
“好，我去买。你占着座，别乱跑，啊！”
她走到卖牌儿的柜台，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又掏出两个钢蹦儿。她看看这十二块钱，眼眨巴了两下，似乎觉得多了点儿，于是又把两个钢蹦儿塞进口袋，只换了十个刻着“壹元”的塑料圆牌，然后从台子上拿了一个不锈钢托盘，站到队列的末尾，随着人流一步步向卖菜的窗口靠近。她远远看着那些大铝盆里的饭菜，有干有稀，有凉有热，有荤有素，各式各样，诱得她心里痒兹兹的。弟弟点的那几样菜在哪呢？几个菜自己端得了吗？能吃得完吗……她开始紧张，脸上沁出了汗珠。
终于到了窗口。卖饭的是个阿姨，面相和善可亲，小姑娘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一些。阿姨微笑着问：“小姑娘，想买什么啊？”
小姑娘先递上十个圆牌儿，伸手指着一个个大铝盆：“买一份红烧肉，还要四个肉丸子，对，再要两个肉饼……”
卖饭的阿姨点了点十个圆牌儿笑了笑，和和气气地说：“小姑娘，这十块钱连一份红烧肉都不够啊！”说完指了指窗口上面的牌子，“上面都有价格，你没看见吧！”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果然窗口上方挂着一块长牌子，牌子上写着各种菜名和价格。她仔细一看，好家伙，一份红烧肉就得二十块！至于肉饼啊、肉丸子啊……等等，她不敢再看。心想，十块钱连一份菜都不够，还跟阿姨指指点点，要这要那……她有点害臊，臊得脸通红通红，汗珠子从脸颊上滚了下来。没有办法，她不得不向阿姨摇摇手：“阿姨，对不起，我不买了。”然后接过十个圆牌儿羞答答地退了出来。
姐姐犯了难：她从抽屉里只拿了十块钱，即使再加上两个钢蹦儿，也还差很多，怎么办？她皱起了眉头。
她多想让弟弟吃一顿好饭好菜，何况他已骨折，需要增加营养。来时，她也曾看见床头柜抽屉里还有几十块钱，但她没有多拿，她满以为十块钱已足足够了。其实，她也不想多拿，她知道爸爸妈妈的钱挣得不容易。此时的她，真想跑回去再拿十块，不，二十块，三十块，因为妈妈电话里也曾嘱咐过多拿点儿，可她忽然想起爷爷奶奶为翻盖房子，到处筹钱而着急上火的样子……嗨，都怪自己，不该领弟弟到这儿来吃饭。
看见姐姐空着手过来了，弟弟撅着小嘴，气呼呼地问：“姐，咋没买呢？”
她低着头，不敢面对弟弟的眼神，轻轻地说：“太贵，咱吃不起。”
“多贵啊？”弟弟靠近姐姐，有点儿不甘心。
姐姐指指那位大哥哥吃的红烧肉：“光那个就得二十块。”
“啊！二十块，就那一小碗儿？”弟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二十块，你去看看那块大牌子就知道了。”
“我不识字，咋看得懂？”弟弟嘟哝着，“你咋不多带点儿钱呢？”
“买十块钱的青菜咱一家子能吃一天，你知道吗？”听到弟弟埋怨，姐姐不能不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完，她舒出一口长气，又怜爱地摸着弟弟的头，以商量的口味问：“咱不吃炒菜了行吗？”
看见姐姐满脸是汗，弟弟心软了，只好说了个含糊不清的 “行”字，然后依恋地离开了那张桌子。
看着弟弟不情愿的样子，姐姐心里很难受。她理解弟弟，同情弟弟，因为她同样想在这凉凉快快的地方吃顿好饭，多呆一会儿。她也馋啊，她也知道爸妈租的那套顶层的房子是多么闷热难耐！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不是她和弟弟可随意享受的地方，起码现在还不是。她偷偷攥攥拳头，下决心快快长大，总有一天，她会让弟弟吃上红烧肉、肉丸子和肉饼。
在熙攘的人群中，在弥漫着肉香的空气里，姐姐右手扶着弟弟肩膀，用身子护着他骨折的胳膊，穿过一张张桌椅，沿着那一溜柜台来到了涮锅的地方。
还没走近柜台，弟弟便扯住姐姐的衣襟：“不吃不吃！青菜有啥好吃的？”是啊，姐姐也是这样认为的，不就是开水涮青菜吗，这有啥吃头？再说，老家爷爷奶奶种的菜比这儿新鲜多了，贵贱都不能在这儿吃。
前面是烧烤柜台，电烤炉上热气腾腾，嘶嘶作响，一股特殊的焦糊味道传来，姐弟俩的鼻翅微微翘动了一下。羊肉串他们见得多了，那是来自大西北的美食。这里的羊肉色调暗红，绝对没有老家的鲜嫩，味道也不太纯正。弟弟眼里没有发亮，连脚步也没停就走了过去。
再往前走全是卖面条的，尽管打卤面、炸酱面、担担面、云南米线、牛肉拉面……名目繁多，可对来自大西北的姐弟俩来说似乎全勾不起他们的食欲。奶奶做的手擀面、刀削面、哨子面、饸饹面、莜麦面……他们吃过无数种，哪样不比这儿的强？
再没有啥可看的了，姐弟俩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姐姐看看弟弟，眼神里带着亏欠。弟弟看看姐姐，眼角泪花闪现。弟弟扭头瞟了一眼餐厅，喉咙咕咚响了一下，然后急转过身子，拉住姐姐的手说：“姐，咱走吧！”
姐姐退掉十个饭牌儿，原来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换成了一张平展展的新币，她叠了叠，小心地放进口袋，委婉地对弟弟说：“咱到小区对面买包子，给你买肉馅的，好吗？”
弟弟听话地回答：“好！”
二人刚踏上楼梯，弟弟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坐在对面吃红烧肉的那个胖孩子。胖孩子微笑着说：“小朋友别走！我们那两个菜没动过，你们去吃了吧。”
姐弟俩停住了脚步。他们向原来座位那儿望了望，胖孩子的妈妈正站着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回去。弟弟向后拉了姐姐一把，砸吧砸吧嘴。姐姐没有理睬弟弟，感激地对胖孩子说：“谢谢你小弟弟，你留着吧，我们到外面吃去。”说完向那位阿姨摆摆手，摇摇头，拉住弟弟快步走上楼梯。
穿过商场，走上大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路过一个冷饮摊，姐姐的眼球在摊位上转了一圈，停住了脚步，手指着刚刚离开的一个孩子问：“奶奶，刚才小朋友买的那个多少钱？”
“哦，是冰激凌，六块。”卖冷饮的奶奶扇着大蒲扇，笑脸相迎。她看了一眼弟弟缠满绷带的胳膊，疼爱地问：“骨折啦？摔得吧？这大热天的。”
一听说六块钱，姐姐偷偷撇撇嘴，企图离开，但看到汗津津的弟弟，还是没有转身，又指着一瓶冰红茶问：“这个呢？”
“三块！”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张纸币，但没有拿出来。犹豫片刻，不好意思地问：“奶奶，有一块钱的吗？”
“那就买冰棍儿吧！”奶奶掀开冰柜，拿出两支冰棍儿，和蔼地说，“桂花小豆的，一块一根儿，最便宜，其实蛮好吃的。”
姐姐掏出两个钢蹦儿，在手心里颠了颠，刚伸手去接冰棍儿，突然又缩了回来，脸上泛着红晕：“一根儿就行。”说完，递过一个钢蹦儿，把另一个又放进口袋。奶奶可怜地摇了摇头。
弟弟伸手接过冰棍儿，说了声：“谢谢奶奶！”便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贪婪地嗦了起来。
姐姐用花布手绢擦了擦弟弟的嘴角，轻轻咽下一口唾沫，问：“好吃吗？”
“嗯，好吃！香甜香甜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把冰棍伸到姐姐嘴边，“姐，你尝尝！”
姐姐轻轻地吮了一口，很快把弟弟的手推开，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连说：“是好吃，快吃吧，别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