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情

吴明华

娘把我从肚子里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跟八斤子结怨。

尽管我们都流着鼻涕疙瘩，但八斤子的个头在我看来就像南边的西阳山一样高大。十六岁的时候，八斤子突然不上学了。舅说，木大只做柴，还是让他学门手艺得了。没了八斤子的陪伴，我的生活从此跌入了低谷，整天没精打采地过日子。

槐树开花的季节，我们村迁来了一户移民人家。移民姓古，古常福。舅听了这个移民的自报家门，当即扁扁嘴，嘲笑地说：都赶到这里来了，还常福？

常福一家被大队安排在我们村的一座老仓库里住了下来。常福伯有个叫古琴的闺女，跟我差不多大，水灵灵的，一根大辫子在腰际像春风中的杨柳荡来荡去。

每当我行走在上学的路上，总是希望能有人陪我一同上学。这时，我想起了古琴。好特别的名字，秀美、温婉。可是，古琴辍学了，像八斤子一样。

八斤子说，读书有啥子好，吃没得吃，歇没得歇，学习不好还经常挨家长的骂。我说，你现在还不是一样挨师傅的骂吗？八斤子嘿嘿地傻笑着。我问你笑什么？八斤子诡秘地眨着小眼睛，又嘿嘿着，说：不告诉你！

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胡子已经攒足了能量，毫无忌讳地从皮肤里钻出来，喉结也在张扬中隆起。八斤子更是出落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在万泉河里，我亲眼看见八斤子一边浇着河水一边拍打着厚实的胸膛，胳膊上露着一块块健壮的肌肉。这时，古琴在浅水弯打水草，见我们在洗澡，身子一闪，躲进了藜麦丛。八斤子眼睛馋馋地看过去，久久地转不过头来。我心头一惊。

在水里玩累了，我们就倒在河坝上晒太阳。我用脚蹭着沙子探试着问八斤子，长这么大了，你喜欢过谁吗？

不料，八斤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厚颜无耻地说：喜欢古琴！说完，我看见八斤子下身的那个地方突然激动起来。

看到他那放肆的样子，我一阵躁热，胸膛里仿佛顷刻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愤懑，二话没说，对着八斤子那个耸立的地方就一拳砸下去！

八斤子哇地一声惨叫。

河坝上一别，八斤子跟我结下了仇。在无数个夜晚，八斤子那个突然耸立的地方在我的梦里逐渐放大，最后放大成了一座大山，漂移着向我压来……

突然，耳边一个炸雷把我吵醒了。炸雷就是爹的那雷公嗓门，爹骂我事不做，田不耕，还睡懒觉，是不是天上有馅饼掉下啊？爹说，地上有捡，你也得起得早哇！你看你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我无语，该爹骂。现实中，哪一天才能赶上舅家的富裕日子呢？每当看见八斤子骑着“雅玛哈”神气地对我喷出一股尾烟，消失在山道的尽头，我就会在心底里给自己打气，我有文化，一定要把古琴娶回来。

古琴愿意吗？我心如打鼓。

毕业后的那一天，我挑着被子回到村口，古琴正挥舞着手中的棒槌在洗衣服，古琴笑吟吟地说，高中生，累了吧？来，坐一下。

这一次我们聊了很久，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古琴，在她起身回去的时候，我看见古琴凹凸有致的身材，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为了古琴，我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三个策划。一，我要做农场主。在西阳山脚下挖掘出一大片池塘，在水里养鱼，岸上养鸡，山上种果，地里再栽上藜麦。让古琴有鸡吃有鱼吃，落果的时候还有水蜜桃解馋。二，在乡下建栋大别墅，再在城里买套小洋房。金屋藏娇，美哉美哉！三，买辆小卧车，在自己的门前修条笔直的水泥路，呜地一声，带着古琴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那天，我对舅畅说了我的宏伟蓝图，舅听了，眯缝着老眼，当即对着我吐出一串作呕的烟圈，异想天开，做梦去吧！

今天，我又挨爹的骂了。爹骂我，再好吃懒做就该去讨饭了！残酷的现实摆在我的面前，爹老了，娘也老了，虾公样的背脊弓起来，还咳嗽不停。我想，我应该自强了。

我要去打工。

听同学说，南方工厂林立，只要肯加班，月底发工资的时候，那“大票子”数得哗哗的欢。但我想带上古琴。

古琴愿意跟我走吗？那天，我瞄上古琴去摘茶叶，我就悄悄地跟了上去。当我突然出现在古琴面前的时候，把她吓了一大跳。古琴脸一黑，说，神经病啊你！

我讨好地在古琴的面前陪不是，看到古琴情有所动，于是我摆弄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迅速出击。我说南方城市大，道路宽广，街上车水马龙，帅哥美女穿金戴银，我邀请她跟我一起出去闯闯。

古琴听了，眼神忽然隐晦下来，她沉重地说，我不能随你去了。爹向你舅借了六万块钱，你舅说要是同意就用这六万元作彩礼。这不，爹正择了日子要把我嫁过去哩。

啊！八斤子要做新郎了？我的天！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我茶不喝饭不吃地倒在床上。

我问过古琴，你喜欢八斤子吗？八斤子上了初中还尿床哩！古琴摇摇头，谈不上喜欢，只觉得八斤子那门手艺很赚钱。还有，那摩托车骑得好棒，呼拉地一下就远远的了。我叹了口气，完了，这是什么逻辑呀！

古琴跟八斤子表哥的婚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马上要做新郎官了，八斤子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雅玛哈”也骑得更快了。越来越浓的喜事氛围无时无刻不在浸着古琴的芳心，古琴端庄地做事，矜持地说笑，抑不住的喜悦惴惴不安。而我却在一对新人的背后哭泣。

我眼巴巴地看着心爱的妹仔被八斤子娶去，我心如刀绞。夜了，我们望着对面舅家的通明灯火，娘说，你舅跟八斤子整日起早贪黑地忙活，不正是为了这一喜庆的到来吗？争口气吧，说不定我们以后的生活会比他们更好。

于是，我决定离开家乡，离开这个生我养我又给我伤心欲绝的地方。我要去南方了，我就不信，南方霓虹灯的色彩比不过这土坳里荧火虫的迷人。

为了择近路，我爬上了西阳山。站于山顶，我俯瞰着家乡的沟沟渠渠，田垅屋舍，顿生依恋。但我必须走。翻过西阳山，我走进了那片花海。

山坳处有一片梨园，时值三月，雪样的梨花绽放开来，蜜蜂在花蕊上吟吟嗡嗡。我踩着长有青苔的石基沿篱笆而下，眼前的景致，使我忘记了赶路的匆忙。忽然，几只守园狗狂吠着向我扑来，我腿一软，跌倒在地。

我被狗咬伤了，身上伤痕累累。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娘心疼地哭了，爹咳嗽，气呼呼地跟舅一起说要去找园主算帐。八斤子嘟地把“雅玛哈”停在我们家门口，看我躺在睡椅上痛得呲牙咧嘴，却不说一句同情话，反而神情凝重。

古琴是下午才来看我的，她说，你要出山，为啥不走大路呢？若跟八斤子吱一声，叫他用摩托车把你驮去搭车，多好！听了古琴关心的责备，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心说，饱汉不知饥汉饿，那时你们还在床上戏鸳鸯哩，哪还会顾得上我！

娘用红椒和蒜蔸捣成泥，给我的伤口敷上，娘说，用土方子取毒很灵哩！几天后，我的伤口愈合得出奇的快。其间，古琴给我送过四次蜜蜂羹。最后一次爹娘不在家，古琴说，你手不方便，我喂你喝吧。

夏至时节的时候，爹去墟上找王瞎子给我算了一卦，瞎子说我屋脚下扒蚯蚓吃，只有守家的命。爹自言自语，守着这土坷垃能有什么出息哦！瞎子又说，照我算啊，他就是兔子望月。爹不解。瞎子说，没盼头呗！

放他娘的屁！听爹这样说，我当即一拳砸在桌上。为了跟命运较量，我开始大量地收集发家致富的信息。心想，八斤子靠手艺赚钱，我要靠智慧赚钱，要当老板。

不几月，古琴在八斤子夜夜的“轰炸”下，已经怀孕了。当妊娠纹在脸上公开亮相的时候，八斤子就屁颠屁颠地乐，骑在摩托车上也唱山歌，山歌一出口，心就飘飘然。

这天，八斤子骑着骑着，唱着唱着，突然龙头一歪，轰地一声摔下了山涯。

八斤子伤到了胯部，为了保命，医生把他的蛋蛋摘除了，从医院里回来，八斤子的眼睛就直直地发愣。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舅对人说话再也没了从前的那份冲劲，古琴怀着孩子，里里外外，更忙了。娘说，你表哥干不了重活，你以后就多替他们担代担代吧。

但八斤子不乐意。八斤子冲了古琴就吼，挑水啊挑粪啊，你亲自干就会死啊？古琴嗔了八斤子一眼，摸摸肚子。八斤子眼睛皮一搭，塞语。我好笑，心说，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后来，八斤子就自己折磨自己，捶胸叹气。

古琴迅速地消瘦，尽管对人还是笑脸相待，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丝愁苦。我很心疼，八斤子没了蛋蛋，我难以想像他们将怎样去面对今后的那些躁动不安的夜晚。我对古琴说，你这样压抑自己，会出毛病的。古琴拔了一把猪草，笑了，哪会呢？我的身子骨很好。未了，古琴又说，为了给你表哥治病，家里花光了存款，还欠了债。我想去学习白尖清茶的种植技术，听说白尖茶很好销，现在被越来越多的茶商所看好，说不定还能改变山乡的穷面貌哩！

我喜上眉梢，告诉她自己正有这个想法，要不，我们一起去学习。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把梦想照进现实，我和古琴编排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开导舅和八斤子，希望他们为我们开辟一条绿色通道。

秋高气爽，我带着我心仪已久的古琴终于踏上了北去的班车。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走出了大山，我跟古琴也挣脱了各种禁锢，这时，我们的心就像高速路旁的黄菊一样开放起来。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梅城。工作人员热忱地接待了我们，这是一所集白尖茶的种植加工培训为一体的科技公司，墙上挂满了诱人的致富照片。交过培训费，工作人员对我们说，公司不包食宿，你们自个去找旅馆住下吧。

为了省钱，我拉着古琴跑遍了那条街上的大小旅馆。这时，傍晚的灯光亮了起来，路上行人摩肩接踵，车来车往。古琴说，要不，我们就坐这天桥下过完这夜吧，反正这天也不凉。我说傻吧你，半夜三更，我们还不被管市容的当叫化子收容去啊！

终于，在街转角的一个地方我们找到了一家旅馆，虽然位于地下室，但很便宜，每间房只需二十元钱。我瞄瞄古琴，探询地问，要不我们干脆把钱省到底，两人共开一间房怎样？古琴说不行，这孤男寡女的。我说这有什么呀，你睡床上我睡地下呗，反正我们是来学技术的，得把钱花在刀刃上。这时，吧台女服务员看我们磨磨蹭蹭的生气了，她说，你们到底开不开房啊？不开就站一边去，别人还等着开哩！开吧？我问。但古琴还是坚持另开一个房间。

我帮古琴打开房门，一股霉气扑鼻而来，古琴皱了皱眉头。我告诉古琴，据说这城里还有总统套房哩，只是我们的钱不够数。好好培训吧，回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古琴说你出去吧，我要洗个澡。今天古琴穿了一条我们山里的年轻女人极流行的踩脚裤子，紧绷绷的踩脚裤把屁股勒得又圆又大。我走出房间，古琴把门关上。鬼使神差的我就把耳朵贴在不隔音的门上，此时，浴间里水声哗哗，我的心就像揣了条小鹿嗵嗵地跳。

就在我入迷倾听的时候，突然一声大吼，我的后领被人揪住了。

揪我的是旅馆的服务员，他说，你鬼鬼祟祟的干嘛？我说不干嘛。于是，我们就吵了起来。幸亏古琴闻声出来帮我解了围。这个时候，我顺便又走进了古琴的房间。古琴长发披肩，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的妩媚，她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喝过，你就去睡吧，我也累了。我说，我不想睡。接着，我就木讷地喝着茶水，在灯光里头重脚轻。古琴说，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说，没有，只想跟你聊聊天。古琴笑笑，都聊一天了，还没够啊？面对坦然的古琴，我却喘着粗气，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没出息。

接着，我们就又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聊起来。我说，八斤子现在也该睡下了吧？古琴摇摇头，没睡，这些日子，他整宿睡不着觉。我说，那你现在想他吗？古琴说，想，过几个月他就要做爸爸了！

我很失望，都到这份上了，还想八斤子干啥？我说，你真善良，这些日子八斤子神情古怪，可没少骂你。再说，八斤子的蛋蛋都没了，你还想他有什么用哦！接着，古琴就一个白眼翻过来，你胡说什么呀！

今天是八月十五，银辉遍洒梅城。而我们的地下室却不见月色，橘黄的灯光下，古琴坐在床沿上，两只手不停地绞着，绞着，似有不自在。我想起古琴的那个大大的屁股，我的心就躁动起来，似有数千只猫爪子沿着我的大腿根一直爬上来，遍及全身。

古琴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还不找对象呢？

我热血沸腾，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个饿虎扑食就向古琴扑去。

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千百次的讨好和仰慕，换来的一定是古琴的迎合与顺从。接着，我触到了她那柔软的肌肤，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通透全身。

古琴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被我制伏，一股急促的气息让我激情澎湃。可是，就在我充满期待的时候，啪地一声，我的脸上挨了一记莫名其妙的耳光！接着又是一记！

这是怎么了？我在懵懂中接受着耳光的洗礼，这时，在我的眼前，突有无数颗金星乱蹿起来。蓦地，还蹿起了我对八斤子那肆无忌惮的记忆。刹那，我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就紧紧地把古琴压在身下。

我说：八斤子有啥好，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古琴拼力反抗，她说：我能把你那个东西撕下来，你信不？

不信！我的手开始往下移，在马上要进入主题的时候，古琴狠狠地在我的胸上咬了一口，一踢腿，把我摔下床去。

当我一头撞在墙角上的时候，意识清醒过来了，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是个不眠的夜晚，忏悔和失落撕咬着我的心。

天刚亮，我收拾了行李，打算离古琴而去。古琴一把夺过我的行李，一捂嘴就笑，她说：老实点，就没事了。

那两天，我寝食不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古琴说，谁叫你想歪主意呢？

我无地自容。

古琴说，你别忘了我们来的初衷是什么，家里的人正巴望着我们好好地把技术学到手哩！

吃一堑，长一智。我的初恋在响亮的耳光声中结束了，古琴的捍卫，让我永远地输给了八斤子。

两个月过去，我们怀惴着白尖茶最新的栽培及烘作技术踏上了回家的车。古琴推开车窗，一股清风迎面扑来。看着窗外冬阳下的景致，我想，我的心不能再为古琴折腾下去了。于是，我决定收拾心情，向未来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