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B级锁芯
2014-08-21杨袭
杨袭
孟川怎么也不相信,杜梅和他离婚的真相就是因为一个锁芯。
拿到离婚证的当晚,他甚至推翻了那刻以前对杜梅的判断。怀疑杜梅早就在外面找了人,一切理由只是她要离开他、结束这段婚姻的借口。在那一刻,婚后十几年一直在他心里光辉灿烂,甚至法院向他下达了杜梅提出离婚的传票,妻子的形象都毫发未损。一切美好都不见了,杜梅尚有几分姿色的外表之下,该是怎么让他恶心的一颗灵魂,他不敢想了,他不敢想像他与这样的一个女人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并且,无话不说,在亲人、同学、朋友、同事面前引夫妻这种坦荡融洽的关系以为豪。
确切地说,孟川一直没有同意离婚。两年半前,他们有一次争吵,杜梅在这次争吵后的第二天向他们所在市的区法院递交了离婚起诉书。当他拿到起诉书后,甚至以为同事在与他开玩笑。但是,他的目光一行行下移之后,看到鲜红的区法院的印章,他脸上的笑慢慢凝结了。他看了看四周,其实,他的办公室中,除他之外,只有一人——对面的小刘,是个刚考来不久的二十四岁的女孩,她尚不具备通过孟川脸上的表情变化来判断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心情变化的能力。他迅速站起来,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最后,他再次浏览了一遍起诉书,将它快速折起来放进口袋,出门进了厕所。煞有介事地解开腰带,褪下裤子,关上厕所隔间的门,蹲在厕池上,借着厕所内昏暗的光线再一次拿出传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他看着孟川两个字以被告的形式出现在纸面上,好长时间才把那两个字同他自己,这个装模作样、却又不得不蹲在厕池上的自己联系到一起。杜梅考虑得很缜密,除女儿跟她外,其他诸如家用轿车,两处房产等,分割得比较合理——他认为是比较合理了。这也符合杜梅一贯的做事风格。
最后,他拨通了杜梅的手机。杜梅接起后,他不说话,杜梅在那边喂了一声,又哎了一声。可能是没有看来电号码直接接了,所以,两声之后是沉默。沉默过后,杜梅说,你收到起诉书了?杜梅问得很中肯,孟川没听出任何气愤或者威协或者撒气的成份。拨通手机前,他是感觉有一大肚子话要说的。但杜梅这样一问,就像平时打电话时问他,你上班了吗,你什么时候回家一样。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只开始喘粗气,喘了也没几下,就挂断了。
他整理好衣服,重新把衬衣扎进裤腰带里走过楼道,离他的办公室门口没有几步时又突然转过身,下了楼,走过两条街,进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下意识地钻进一家大型超市。站到两排货架中间,喘了几口气后,随手提起货架尽头的一只深蓝色双把提篮,信步穿行在五花八门的商品之中,走过饼干和零食区,生鲜区,蔬菜区,清洁用品区,他在清洁用品区,发现一种男用的纸内裤,一包六个,印着奇特的花纹。变态,他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他能感受到促销员异样的目光。
在外人看来,他的确像个非常忙碌的人,要急着进超市选一样东西。看样子,那件东西在哪里,他是十分清楚的。但其实呢,他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想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拐进超市。也许,就是为了几分钟后的羞辱吧——他突然在一处冷柜前停下,取出里面冷藏着的一只白瓶乳酸菌饮料拧开盖子倒进嘴里。一股清凉迅速到达他的胃部,他感觉自己稍微好受一些时,一个约摸四十来岁、胖胖的促销员出现在他面前。他拍了下额头,紧接着又拍了下。他说,我拿着空瓶去打码,我会付款的。胖胖的促销员显然不信任他。她说,按原则,超市内部,是不允许吃东西的,特别是吃未付款的东西。孟川看了一眼头顶上一长溜宣传纸卡,说,按原则?按什么原则,我都要死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嘁,胖促销员不屑一顾。好啊,她说,你赶紧打码去吧。他不满地再次盯了,不,应该说是剜了促销员一眼,转身朝收款台的方向走去。当他走到调料区时,不错,是调料区,他的右手边是各种各样的酱油和醋,还有芥茉油,他认出来了,有春节时杜梅买的那种品牌。他伸出食指,在芥茉油瓶盖上点了一下,在他侧脸看向瓶盖时,发现胖促销员在后面跟着。
他直接火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会逃款,会把这瓶往这边,往哪里一扔就走人吗?我有那么卑鄙无耻么?有那么不值钱么?说着,他把空瓶扔到芥茉油瓶的上方。胖促销员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眼睛却看着那只空饮料饼,他探身重新捡起那只空瓶,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你不要跟着我,孟川说,你这是在污辱我!污辱我!
你们都在污辱我!
孟川对着驻足在货柜两边,朝他张望的人大声说。说完,他大踏步走到收款台,将十块钱连同空瓶放在收款台边上。说,不用找了。说着走出不锈钢质的付款通道。收款的是个留着莫西干头的小伙子,穿着齐整的工作服,一件绛紫色的马夹显得神采奕奕。
先生,你的钱不够,还差三块五毛钱!
小伙子说。
孟川感觉耳朵好像被刺了一下。停住脚,转过身,发现几个收款台边上排队等着付款的人和收款员,全部对他侧目而视,他感觉更加受到了污辱。他摸了摸衬衣口袋,是空的,又摸了摸西裤口袋,也是空的。短缺的三块五毛钱让他的理智迅速恢复,他说,真的太抱歉了,钱不够了。稍等,我打电话,让我媳妇来付吧。他又抬头对排队的人说,你们先交吧。我先等等。他贴在收款台一头站住,掏出手机拨通了杜梅的手机。
喂!喂!是你吗?
孟川急切地说。
杜梅好长时间没说话,在他等得重新上火时,杜梅轻声说,起诉书你收到了吧?
我操你妈的起诉书!
孟川突然疯了一样把手机摔在地上,恶狠狠地双脚轮替践踏。不顾越围越多的顾客和商场保安。
操你妈的起诉书!
孟川将脏话一遍遍重复。直到被一个胖大的年轻保安扯着胳膊拖出了超市,到了超市保安室。一个年纪大的保安向年轻保安摆摆手,示意孟川坐下。孟川不坐,孟川松了松领带,解开袖扣,捋起袖子站在地上,仰头向着天花板。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
在他想像了一万种杜梅接他电话时的表情时,他脸上露出恶毒的笑。他自认为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干了多半的家务,诸如,早起准备全家的早餐,诸如,辅导孩子功课,这也是个累活、考验耐心的活。诸如,买菜,买馒头,女儿的衣服,都是他买。诸如洗车,修车,买水电暖保险——这样一想,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他干的。甚至,在家里,如厕,他都从不站着,家里有两位女性,都是他爱的人,他不能制造污秽的环境。他有什么可指责的,不就是丢了辆自行车么?一千多块钱,把他一切光芒全葬送了。他被一千多块钱埋葬到“不负责任、愚蠢、伪善、没心肝、虚伪、无耻”等等几乎一切杜梅想得出的负面词汇里。他被打入地狱。他相信,他翻不了身了,因为杜梅提出离婚,不是向他,而是直接向法院提出离婚,并且,财产及孩子的扶养问题她竟然考虑得如此细致。
奇耻大辱啊!
直到110出警车到了超市保安部,他都没有从这些冥想中挣脱出来。但是,他一回头,看到了那个小个子警察。他上前一步,紧紧揪住他的警服领子,就是你,就是你,孟川吼叫起来,你们还我的自行车,还我们家的自行车!
小个子警察吃了一惊,扭头看着比他稍高大一点的同伴,说,什么自行车,还你们什么自行车。不过,须臾,小个子突然想起来,认出了他。
你丢了自行车,就来超市偷东西?
小个子的话让孟川火冒三丈,谁偷东西,你他妈的说谁偷东西?我给她们钱了。
壮一点的警察抄起挂在腰上的警棍,年纪老一点的保安走过来掰开孟川的手,有话好好说,没说你偷东西。
孟川拉住年纪老一点的保安,直到后者坐到椅子上,他倚住椅子后面的墙。孟川要求年纪老一点的保安转过身看着他。
看着我。
孟川说,你看着我,你看我像是偷东西的人吗?给你说实话吧,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我有稳定的工作,收入不高,但也不低,我有车有房,我没有任何偷东西的理由,我还很孝顺,很能干,很——善良,可是,我老婆——要和我离婚,为什么呢?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这时候壮一点的警察看了眼小个子警察,是询问的眼光。年老的保安打了个电话,一会儿,那个送他来保安部的高大的保安过来,老保安掏出三块五毛钱,说,我替他付了吧。高大的保安没的伸手接钱,很诧异地看着老保安,又看看孟川和两个警察。老保安一直伸着手,好像是高大的保安对他的动作不耐烦了,抽出几张零钞走了出去。
没事了,没事了,老保安说。你们回吧。
两个警察拿不定主意。老保安说,你们回吧,其实,我认识他。只是,他不认识我了。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从车里拿出个夹子让老保安签了字。离开了。
你认识我?
孟川问。
老保安摇摇头,不认识。我是看你不是小偷,让他们回去。
你说,我是个小偷么?
话未说完,孟川流下一脸委屈的泪水。
我媳妇,叫杜梅,多好的一个人,挺正常的。但现在,疯了,提出离婚了,非要跟我离婚,没跟我说,跟法院说的,今天,我收到起诉书了。她的理由是感情不和。什么叫感情不和?啊?我们结婚十四年了,一直好好的,怎么会感情不和?
噢,对,这几天,是感情不和了。她恼了。因为她新买的自行车丢了。噢,对,刚丢自行车时,她没太恼,她还对我说,说她也有责任,因为没有及时督促我反锁上车库的防盗门,不是外面的电动卷帘门,是对着楼道的防盗门。我记起来了,她是对我说过,让我锁门,我没锁,因为十四年了,我们结婚十四(年),放在车库里的东西,从来没有丢失过。有时候我开出车后,忘记落卷帘门,半天,或者一天开着,但从来没丢过东西。锁不锁都差不多嘛。她突然让我锁门,是因为她买了辆用她的话说是很酷很炫的变速车。她趴在网上找了好几天,最终下定决心选了买的。你知道,女人,特别是杜梅,很麻烦的,从来都拿不定主意,这个便宜,那个结实,还有个搞促销送呼拉圈。她从来都拿不定主意,还是我给她鼓了鼓劲,我说,看上就买吧,你那旧车,也快骑零散了,她才买了。她买来后骑着出去溜了一圈,她说,一大街人,都盯着她,盯着她的车看。她很兴奋,就是这时候,她推着车放进车库,对我说,孟川,你把防盗门锁一下吧。
我没锁,十四年没锁,从来没丢东西。但第二天,她的车就丢了。是撬开防盗门偷走的。杜梅当然很失望。当时说,唉,丢了就丢了吧,我也不怨你。我一听不对劲啊,你的车丢了,为什么怨我?她说,不怨你怨谁?我让你锁门你不锁。我说,你怎么不想想天都黑了,你为什么骑着出去?又不是买菜,又不是找朋友,找同事,又不是去上班,天都黑了,小偷全出来了,你骑着自行车出去转,不被盯上才怪呢?你猜杜梅怎么说,她说,小偷盯上的人多啦,人家怎么没丢,偏偏我的丢了,就是因为你没锁门。
好吧,好吧,怨我吧。我赶紧打门口一侧开锁公司的电话找人换锁芯,我家防盗门上,一共贴着七张换锁芯的小广告,都是公安局备案的,我就顺手打了一个。找人来换了两只锁芯,他们说,是超B级的,目前,连他们专业的技术,都是打不开的。换完后,我心想,好吧,这次,不会再丢了。小偷不会比公安局备案的开锁的师傅更专业吧。
我兴冲冲地对杜梅说,换锁芯了。我的意思是,再不会丢东西了。杜梅换下拖鞋,歪在沙发上,半笑不笑,她经常这样,我习惯了。但,可能,那天,她的表情更甚些。她说,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终于知错了。
我说我有什么错,你从来就不认为自己错了,从来都是指责别人,从来不想想自己的短处、不好。我一连用了好几个从来,在说到第六个还是第七个从来时,杜梅的脸色就变了。她站起来,说,从来,好,从来,你从来,就不把家庭财产当回事儿。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责任心,从来把家当旅馆,家里的财物不是你赚来的,你根本不爱惜,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从来没把这个家放在心上,你从来就没把我们娘儿俩放心上,你从来就这么不负责任……
杜梅说了多少个从来,我记不清楚了。但最后,她说,好啊,好啊,换了锁也是好的,为时未晚,为时未晚。好,把旧钥匙换下来吧。接着,我从鞋橱抽屉里拿出新钥匙,递给她一把。她接过钥匙,拿眼扫了一下我手里剩余的那几把。说,不是有装修钥匙么?我说,有啊,换锁的师傅拿走了。
啊!
杜梅几乎要跳起来。
什么几乎,她真的是跳起来了。我就说,女人从来不理智,小题大做,大惊小怪。她当即尖叫起来,什么?拿走了,你为什么不留下,网上早就说了,央视一个频道说的,说专业人员根据装修钥匙配一把主人钥匙,几秒钟的事儿。你太愚蠢了!
注意,她这是第二次说我愚蠢了。我为了安全,换了钥匙,她却说,我太愚蠢了。我问过换锁的师傅,主人钥匙启用后,超B级的锁芯装修钥匙是打不开门的。我这样告诉她,她却冷笑了,足足笑了两分钟。她说,这你也信?你通过门口上小广告换锁芯,本身就是不明智的,竟然还让人带走装修钥匙,你一定遇到骗子了,小偷,白天为人家换锁,人五人六,夜晚就出来偷东西,稍微改造下装修钥匙,毫不费力地打开人家的车库门,家门——哎呀,杜梅说到这里叫了一声,这真是糟了,不是财产的问题,我们的人身安全都成问题了。你想啊,如果我们睡着了,小偷带着装修钥匙打开我们的家门,我们听不到还好,由着他们折腾一番,爱拿走什么拿走什么,如果我们恰巧醒了,天哪,如果女儿恰巧醒了,天哪!小偷出来行窃,都是带着凶器的,这就坏了,他们会用刀,天哪!
杜梅连接说了好几个天哪,接着跑到门口愤恨地看了会儿门锁,其实,锁体没换,只是换了个芯,她是看不到更换的部分的。但她好像看到了,并且看到了小偷在夜晚打开了我们的家门,刺了我的女儿一刀。她将手中的新钥匙扔出老远,去你的B级锁芯吧!
你知道,我一向很(有)耐心的,就是她说我好几次愚蠢之后,我都没有太生气。我对她解释,任何行业,大部分人,都是有职业道德的,不可能每一个换锁的师傅都像你想的那样在夜晚到服务的人家行窃,那样,会暴露的,这是很严重的事儿,没有人会那样愚蠢。
杜梅说,好吧,给我说说这个换锁的号码,你不要说话,我要打给他。我说了号码,她用家里的电话按下免提拨通后,变了一种嗓音,说,师傅,我咨询一下啊,你不要嫌我啰嗦,最近,我们家换了锁芯,说是超B级的,请问,这种锁芯安全么,用废弃的装修钥匙能打开么?我听出来了,接电话的,就是来我家换锁的师傅。师傅说,一般是打不开的。杜梅说,我听说,专业的师傅一修改,稍做修改,就可以打开。师傅说,嗯,也许能打开,但是,专业的人员,一般是不去做的。杜梅说,但是,要有特殊的呢,比如说,正好是个小偷?师傅说,那就难说了。不过,换锁时,一般工作人员是要当着主家的面将装修钥匙销毁的,或者留给主家,不会带回来的。杜梅听完后点着头,像师傅能看到她一样,噢噢地应着。我心想,这师傅,是不是也猜到了杜梅就是他刚刚服务过的人家呢。但是,应该是没猜到,要不然,接下来,他不会说“也不允许带走”。
杜梅道谢之后放下电话,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无话可说。我想,可能,我有点大意,不该让他带走装修钥匙。所以,我说,好,我打电话,再让他送回来就是了。杜梅冷笑了几声,注意,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冷笑了,杜梅说,送回来有什么用,人家要有心,早就配好别的钥匙了。你就是太愚蠢。注意,这是她第三次说我愚蠢了。我很恼火,但是,还强压着火气。我感觉我是有点大意了,所以,我压着火气,我说,那你说,怎么办吧?杜梅说,怎么办?好像不是应该你问我,你让人拿走装修钥匙时,为什么不问我一声?这时候来问我,有什么用?
我说,那好吧,既然他这样说,我打110报警吧,相信人民警察会查清的。杜梅再一次冷笑了,如果警察有用,我的车现在该回来了!
说着,她坐在沙发上,倚着靠背,轻蔑地看着我。你从来都是堵着气说话,杜梅说,你从来没有动用你的理智想事情,你的理智太幸福了,别人的累得要死要活,你却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我不知道这是你有福气,还是你的理智有福气。你从来都是在发脾气,理性的想一下问题不好吗?你为什么非得跟理性对着干,从来都是使气一样的报复问题。这没有用的,一点用没有。
杜梅坚起一根食指,对着我,一晃再晃。
我说,我没理性。你调用你的理性,告诉我,该怎么办?杜梅说,我不跟你说,你太愚蠢。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说我愚蠢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但她根本无视我的恼怒,继续说,本来,丢自行车就是你的责任,但你从来没认过错,换锁芯让人拿走装修钥匙,也是你的责任,但你也从来不认错。无论别人给你分析得多么透彻,你都不认错。你这种态度,对人对事的态度,极不负责任,既对别人不负责任,更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你这是在糟蹋你自己,你知道吗?
我想赶紧结束这次对话。我就说,我知道了。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好啦。你让我报警我就报警,让我打消费者投诉热线我就打热线,让我去抢回钥匙来,我这就去。你说吧。
杜梅冷笑了几声,对我说,我不说怎么办,我再不指望你干什么,我算是看透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家丢的东西,几乎都是你丢的。手机,电脑,你都丢过吧,当然,那不是在车库里丢的,车库里丢东西,是第一回,但是,很严重,你从来没有防盗意识。你要知道,这不单单是防盗意识的问题,这说明,你没有社会责任感,不但是对家,对我们娘儿俩不负责任,而是对整个社会,当然,说整个人类也可以,你对一切,都是没有责任心的。所以,我对你失望透了。我不想再跟你说任何话了。
我感觉快受不了了,我的声音也提高了,因为我很气愤。我说,不是我没责任心,而是你太刻薄,对人太刻薄了,我没有说错吧,我想,就算是小偷偷了,罪不至死,当然,你也没有让我或者小偷去死。但是,你几乎全面否定了我,一棍子打死我了。你就当发个慈悲心,宽恕了算了。
不想,我的这几句让她更加恼火。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近我,手指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子。你瞧瞧你,你还敢跟我提宽恕,提慈悲,什么是真正的慈悲,你想过吗?我想,你从来没理性过吧,你从来就不理性,这些需要用理智来阐释的道理,你不会明白的。我说,那你说说,什么是慈悲。杜梅说,慈悲,就是是非分明,善恶分明,圣人都说了,要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连小偷都宽恕了,那做好事的人怎么办?舍已救人的人怎么办,偷盗可以宽恕,那我们的社会成个什么社会?那偷盗可以宽恕,是不是强奸也可以宽恕,杀人也可以宽恕,照你的道理,恐怖分子也是无罪的?你就从来不肯理性地想问题。
杜梅不依不饶,围着我转了几圈,她说,社会风气不好,就是因为你这种人太多了。混淆善恶,是非不分,无论什么时间地点,什么样的事情,都和稀泥,混混噩噩,眼见风气一天不如一天,视若无睹,并且从来想不到跟你们的这种昏庸有关系,太可悲了。
我感觉,照这样下去,再说不了几句,我就跟流氓、杀人犯无异了。我说,好啦,好啦,先不要说了,想一想,我们吃什么饭吧。我的话让杜梅更加恼火起来,她说,吃什么饭,你还有心吃饭,分明是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没把你的人格、理性放在心上。你就想像猪一样活,对呀,你这种人,只配生活在猪圈里。满身粪便泥水,臭不可闻。
她竟然说我像猪,这不是污辱是什么。我直接气死了。我说,猪怎么啦,猪这么臭,你还吃猪肉,你敢说你没吃过吗?
杜梅掩着嘴咕咕地笑起来,这次不是冷笑,但比冷笑还令我毛骨悚然。她笑弯了腰,笑完,直起腰,板起脸,说,我说你没理性,说你是猪,你还是真是猪。怪不得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你从来不用你的脑子。太悲哀了。对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竟然一直都没有看清,十多年,我竟然同一个猪一般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太可悲了。好啦,你不要说啦,我已经明白了,感谢那个修锁的,感谢那个小偷,要不是他们,我都不知道一起生活的人是个什么东西。好吧,好吧——
杜然重新转到沙发边坐下来。
我决定了——
杜梅说,既然你从来不用脑子。好吧,就让我,替你决定了吧。
杜梅说完一挥手。我竟然如释重负——现在我纳闷,我为什么一直听她说下去,我为什么不走掉,不出去,或者,到菜市场逛一逛,或者,到大街上溜跶一下。我为什么一直任由她污辱我?我真是笨死了。
孟川接过老保安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孟川离开超市走上大街,手插进裤带中,捏着那张起诉书。他想起了被他摔在地上的手机,好像,他同老保安说话时,有个人影进去将破手机,一堆碎块放在了桌子上。他想杜梅也许听出他不对劲,接着拨打了他的手机,但是,她不会拨通了。她听到的,是自动语音,他猜,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或者“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不管怎样,杜梅都不会知道真相的,她不是很聪明么,很理性么,但是,她永远不会猜到他将手机摔成了碎片。理性有什么用?聪明有什么用?到头来,也不会知道信号那头,连不上的,是一堆可笑的碎片。孟川这样想,很有成就感。像巨大阴谋得逞的人,不由的抬头挺胸,气宇轩昂。
善良也罢,慈悲也罢。孟川想,他倒要看看,杜梅要怎么把这场戏演下去,离婚?离婚?
他看了看太阳,他没有戴手表的习惯,一直是用手机确定时间,现在手机没了。他的时间只能由着太阳定了。他想,快下班了。所以,他没回单位。直接步行回了家。当然,按照起诉书上写的,这是他还可以拥有两年的家。他还是有点法律常识的,他知道,两年以后,如果他们不间断分居,这座房子就不是他的了。还因为,杜梅的财产分割方案比较合理,他应该不会有异议。但是,那时候他还想,他不会离婚的。杜梅就爱弄这些概念性的东西,就像那些什么善良,慈悲,不负责任之类的东西。幼稚得可笑。
他走上楼梯,走到家门口,看到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正在换他们家的锁芯。杜梅双臂抱在胸前倚在门框上和中年男人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在孟川进门时,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他感觉,十分不友好。中年男人换得很快,换完,把两组六个一串的钥匙和两组装修钥匙交给杜梅,说,好啦,你们家这次可保险了,不对劲的人,是再也进不来啦。中年男人将重音放在不对劲的人上,说着看了孟川一眼。这时候,孟川拿着遥控器刚打开电视,他没有朝中年男人看,但他知道他看了他一眼,并且,十分不友好。
中年男人走后,杜梅开始做饭。孟川发现她穿了一件碎花的围裙。一会儿,女儿背着书包回家,孟川关掉电视,习惯性地走进厨房。
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打消协电话?你这样换下来,很吃亏的,相当于花了两遍钱。孟川感觉这次他用了脑子。并且,有点报复性的得意。
杜梅举着菜刀嚓嚓将一把芹菜切完转向他。
你从来都不肯用脑子!
杜梅说,换锁的师傅都是专业的,你去找他麻烦,他会想方设法,让你吃大亏的。这样的人,我是惹不起的。当然,你勇敢,大无畏,你天下无敌。
哎——
孟川退出厨房后,杜梅在厨房中探出上半身。杜梅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事儿,别让孩子知道。这件事儿,你无论如何,也得过过脑子。
自从那次晚饭后,孟川就再也没踏进过家门。他当时没有注意,杜梅没给他家门钥匙。两年之后,法院在他缺席的状态下判了离婚。
阴谋,是个阴谋。
他想,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除了找了别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情况让杜梅这样坚决。因为,等他第二天再回去时,门口堆着他的衣物和被褥,还有几册破旧的工具书和武侠小说。书中一张宽大的纸条,孟川抽出来,是离他单位很近的一个小区,上面有明确的门牌号和提示,提示他钥匙和装修钥匙都在他蓝夹克的口袋里。最后的一行是:放心吧,很安全的,给你换的,是超B级锁芯。
(责任编辑/刘泉伶)